呼嘯
——與同學返將拆母校感懷
孩子們在蕭瑟的燈光球場上奔跑
口中呼嘯,模仿著一列開往遠方的火車
真有什么從胸中呼嘯而去,已經
空空蕩蕩,仿佛舊夢終于被搬空
即將被拆除,有人心有不甘
指著墻上的葡萄科植物,“拼死爬了那么多年
居然,抵不住推土機的一秒鐘”
親愛的同學,崩塌早在許多年前就摧毀了
事物的核心,刻花玻璃和門把上的灰燼
正是無數傷害后,落下來的
風干的淚滴。料不到的是多飲下一杯烈酒
非但沒有拔出心中的荒草,反而
使它們長得更凄厲——
“應該在此寫上過彼此的姓名,應該
印上去過一個指印……”在滿是涂鴉的墻壁前
喃喃自語。妄圖著為自己招一次魂。
可一切終將徒勞
孩子們無法理解這些從頂光畫室退敗下來的人
臉上蔓延的暮色,他們夢想的火車
一直在口中呼嘯不止。
輪回
此刻我在馬路邊收取著這些:
秋日中撒手而去的落葉,一只白蛾
的獨舞,斷臂男蒼涼的歌聲和中醫館
熬了幾世紀的藥;在秋天
我還收取過原野上的呼喊
暮靄中的村莊,舍身的米粒和明晃晃的湯汁……
的確是一個豐收的季節。有些倒下
而有些得于在秋風中繼續漲大
比如我。當然遠不止這些
我未提及的歷經的春天、夏天
和冬天,我都簽下姓名,填下
簡歷:某年某月~某年某月
中間的海,我已不想再一一填補
那么多陰晴、冷暖,那么多波瀾
都曾喂養我。我知道終究有一天它們將使我再次
縮小,小至
塵埃,我知道整個過程將漫長,且艱難
如同光陰賜予的所有
又被一件一件的從胸中取出,那么多
悲歡,那么多吞在肚子里爛在肚子里的
秘密,都交付秋風。而寄往地不明。
胸片記
我真是我自己的囚徒。
那年在怒江邊上,長發飄飄
惹來邊防戰士,命令我,舉手
趴在車上,搜索他們想象的毒品
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頭
看不見槍口的距離,真的把一個槍口
埋在了胸口,從此后我開始懷疑
我的身上,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東西
我的體內,真的長著一塊多余的骨頭:
填簡歷,我寫得一筆一劃;說明情況
我說得絮絮叨叨。哦
就是個農民的兒子,塵土中的草根,有什么
值得懷疑,有什么值得懷疑
不信,你搜,我的肺腑中有沒有淌著多于別人的污穢
我的心肺,有沒有為人世的光陰,熏得發黑。
在醫院,再一次我舉起雙手
把胸膛貼在砧板上,把臉,埋在黑暗中。
春天的梧桐
我曾經在落日彌漫的人民西路
目睹過,這些木訥人
制造的巨大悲涼,落葉漫天
束手無策的人吶,除了我
還有那個瘦小的環衛工。人世的悲傷
究竟有多么的不可測度
即使,在這個短暫的、洗心向上的時刻
春天的梧桐——我在環城西路看見的那些
干的工作,依然是在為那個痛哭日
瘋狂的制造著傾瀉的彈藥
綠
扎綠花兒剪綠衣
扎綠花兒剪綠衣
如此多蒼白的手不眠不休
如此多塵寰中的大剪刀不眠不休
扎綠花兒剪綠衣
扎綠花兒剪綠衣
如此多的法國梧桐,拼命干著一個單調的活計:
整個城西區,都已經淹沒于她們瘋狂制造的綠
海浪一樣的綠,還在日夜不停的上浮
——這是我在這個春天見到的最驚心動魄的景致
既有著波瀾壯闊的喧囂,又有著
不可承受的凄厲。
女鬼記
我應該把她當作情人,還是
繼續把她當作敵人。那年在黃土坡
聽從她的教唆,和魅惑
我把天空當作一張洗白的帆布,我把行道木
當作舞臺剪影,我把立交橋當作了扮鬼臉的舌頭
她說,來啊,我們爬上去,和卡車
跳舞——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在自己體內
追逐她,棒喝和圍堵。
此后很多年,我以為她死了,或者
離開了,直到那天早上我在關上中路,看見
一個婦人在和一棵樹,絮絮叨叨
我才發覺她從未離開,也并未放棄。
鼓
如果十年前誰給我一片鼓聲,我就
跟她遠走高飛,不管不顧
望斷天涯路;如果二十年前
誰給我一片鼓聲,我就義無反顧
奔赴,她開辟的戰火。
從小我就遵循這樣的教育
“響鼓,不用重錘”,心懷天大的愛恨
從小我就努力把自己長成一面大鼓
“團結緊張、嚴肅活波”
并時刻準備著,迎接,來自天空的棒槌。
三十多年了,我真的長得腹大如鼓,且滿肺腑
吹著秋風下著霜露,并越來越害怕
白刃、越來越害怕一切置之于針尖的事物
——心中敲著小鼓,我知道繃得太緊
輕易就會被開膛破肚——
如果此生必須要做一只鼓
我愿意做一只撥浪鼓,把兩只手臂
擰成兩條繩索,把兩個手掌握成兩個鐵一樣的拳頭
咚咚咚我敲了前胸敲后背,我想這樣我的兒子
一定會很開心。
多肉植物館看仙人掌
俗身如此,多肉而易損
易被刈,被燎燒,被擲于地而化為水
只能抽出體內的骨頭,磨細
磨尖,肉中長刺,先扎傷了自己
傷人之心防人之心皆為了守住。
在多肉植物館,我看見那么多仙人掌
仙人球,挺著一根根小骨頭
心中一片寂滅,滿腹的柔弱
和苦水,只能自斟自酌自飲自醉
保身保家已顯力不從心,不敢再講
保這世道的一點清平,不敢再講
收起一身的甲胄,飼虎,喂鷹
入地獄。不敢講呀。有師長言我
入世極深,有朋友問你可曾昧著良心?
一切惶恐和悲傷皆在預料之中,深可見骨
是可謂深?面對多少凄苦我竟然
默不作聲,是可謂不昧?就算當日正午
在多肉植物館,我本應討伐
那些傷人的利器,而我卻愛上了她們
而我卻愛上了那一直端著從未敢放下的劍刃。
在莫高窟
我來這里,是渴望跪下
好給一顆活在塵土中的心靈,尋找慰藉。
好向這里的每一粒沙,致敬,并向它們訊問
怎樣才能坦然面對每陣風
輕易就帶來的翻覆、和湮滅。
太脆弱了,行走在滿目倉皇的落日大街
我總是止不住自己的一只手,悄悄的顫抖。
哦,是否都要像莫高窟的沙粒這樣
背靠天堂,才會,不再懼怕內心的風浪;
是否都需要抽盡肺腑中的校樣,一一核證
它們的出身地,籍貫地,和流放地。
更多的祈求,真的不能再說了,佛尊的臉龐
以為千百年來的淚水,洗得模糊,洗得
痛不欲生。我怎么還能夠忍心
將人世間所有的蒼茫,統統塞進那棵長跪不起的胡楊
干枯的胸膛,好讓它,替代我。
歸位
在金殿,我截住一枚石子
潰逃的路,命令它回去
繼續呆在它的坑中,低頭
不聲、不響,不訴苦
繼續,接受紛沓而來的腳步
我知道三米之外就是云南的山林
草蟲,和鳥鳴,我也聽見了它的哀求:
“能不能讓我走,哪怕,粉身碎骨
老無所依”。可是我是多么的狠心,就像
一個石頭,就像自己喝令著自己
蝴蝶泉邊
將死于陌生的故土。
是為終生的夢想與榮耀,老之至
才被赦免,才被允許回到故鄉,蝴蝶們
一生關于暖房
因返鄉的愿望過于強烈而加快了繁殖
哦,一代快過了一代……
等著大赦,等著心懷慈悲的旅客
故園在傳說中忽遠忽近
而日頭將再次西沉。作為幸運者
我得見它們穿過林隙像陽光中一張張斑斕的臉
淚水在臉上縱橫。
我堅信整個蝴蝶泉的水也不會比它們的淚水
更多、更純粹。
那只無法飛走的,只能趴在竹籃邊上
望我故鄉兮,望我蝴蝶泉
葬我于草木兮,葬我于蝴蝶泉
光榮的流水。
無題
趕盡殺絕的事早就發生
炸藥和電擊在許多年前就清洗了
舊有的河流;還有六氯粉
在正午撒下黑死病。
作為斬草除根之后多余的防范措施
干枯之后,人們還把石頭從河床上搬走……
如同為了防止再次活將過來,就接著戮尸
剁碎,然后舉火焚燒。
誰都難逃一劫。有時候
借著酒勁我還在月亮下暗自竊喜,以為
自己是個幸存者,以為還可悄悄的在內心
安頓下一生。可就在昨天下午
在苗圃我竟然喊不出大部分植物的名字
也不敢貿然上前,和那些雜交過的
再次相認。已經
面目全非。就算站在一片陌生之中
充任某位故人的,唯一的枇杷
也被我從掛著的果實上,斷然否認。
我拒絕承認,我拒絕承認那些偷換肺腑的人。
意外
落日揮舞著銹跡斑斑的巨斧
不斷的劈落、劈開、劈斷
江水在山腳拉開寒光閃閃的大鋸
山峰焦慮,加快了生長的速度……
意外出現在突然勒住的懸崖底
居然植有桑樹、木瓜,居然有人家
炊煙。一路我都默認了心中的荒蕪:
在這里,不再適宜于人的居住。
卻從未料到如此的陡峭之地,也可以
安頓下自己。至于懸于頭頂的大石
的確,又有誰能把它們輕易的剔除。
芒果
他們都提到芒果從天空掉落
的聲音。一位詩人、我哥
和一名遠征軍戰士,在怒江邊上
“一個被江水裹挾的人
狠狠撞上了巨石”。
握在手中,芒果是矜持的
洋溢著理想和熱情的光
用刀劃開芒果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引誘她們跳下就不是?
塵世間處處都藏著劊子手
“自己往下跳的芒果是最甜美的芒果”。
為滿足我這秘而不宣的欲望
我不但教唆,而且強迫:
我會命令芒果在我的肺腑里
接著跳,再跳一次……
對,就像鏡頭回放,就像裂開的傷口
愈合了又再度裂開。
最后安慰自己:既然有人備下石頭
就得有人為之殉道而死。
但愿我不是一只芒果,但愿
芒果們都出于自愿。
當然有些事一定要提:
比如當年在怒江邊上,的確有一群人
頭也不回的奔赴暗紅色的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