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爺
太爺有個綽號叫五百元,這綽號是太爺八個月大的時候留下的。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傍晚,太爺的爹在大門口燒完金紙銀箔打發灶王爺上天,轉身進家關大門,大門被推開了,是一只烏黑的槍桿子推開的。一只腳把太爺的爹踢倒在地,太爺的爹傻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一桿桿的槍擠進院子。
天殺的啊!太爺的爹聽到女人的哭喊夾雜著打砸的聲音。砰砰,太爺的爹又看到子彈在屋前的石階上濺起的一串火星。又一只腳踢倒撲過來的太爺的爹,八個月大的太爺和五歲的太爺的姐姐被攜裹著涌出大門。
大門口有一股風旋過去,扯掉門上的一張紙條,紙條有字:五百大洋一個,一千大洋一雙,五日后撕票。
四天后,太爺的爹站在進山的一棵大樹下,蕭蕭的山風從光禿禿的樹杈上撲下來,撕扯著太爺爹胸前的衣服,然后裹著幾片枯葉又沖進旁邊的山崖。
太爺的爹緊緊地護著胸前的衣服,里面有所有的家產換來的五百塊大洋。
幾桿槍走過來,后邊跟著太爺的姐姐和她懷里的太爺。
一只槍桿撥弄著地上一堆帶有太爺爹體溫的銀元,慢吞吞地說,只夠一個,挑一個走吧。
太爺爹的手凍得麻木了,哆嗦很久抱起太爺就跑,邊跑邊拉緊頭上的氈帽堵住耳朵,但是山風還是把跌下山崖的一陣哭喊扎進他耳朵里。
太爺的爹赤著腳跑到家門口,把太爺放進大門內就倒在地上,嘴里有血冒出來,血里有半截舌頭。
(二)爺爺
區長看了一眼爺爺那條受傷的腿,說,按說你腿上的傷還沒好不該讓你去,可前方戰事緊,你是村長,擔架隊上不去不行啊!
村里除了負傷的和躲掉的,能抬擔架的人真不多,爺爺拖著一條傷腿費了很大的勁才組織好一支擔架隊,背上干糧連夜就出發了。
爺爺和他的擔架隊趴在一個洼地里,前邊的槍炮聲像開了鍋似的,子彈嗖嗖地在頭上飛。爺爺看著身后一張張焦黃的臉,說,不準拾當兵的頭盔戴,不準拾當兵的衣服穿,更不準拾地上的槍!我們是老百姓,讓對面的人看到我們只是老百姓。爺爺的聲音很低,卻壓過了槍炮聲。爺爺這樣說是有他的想法的,上次爺爺背著一名傷員往后跑,一顆炮彈在背后響了,爺爺爬起來時,對方的兵正舉著槍對著他。我是老百姓啊!爺爺可憐的喊聲竟拉開了對著他的槍口。
沖鋒號響了,隊伍沖上去了,爺爺的擔架隊也跟了上去。
一個個傷員被放進了擔架抬走了,槍炮聲向前邊趕去。爺爺最后一次巡視一遍,看有沒有落下我們的傷員,轉身要走時,地上的一只手緊緊拉住他的腳,是一個傷兵,滿身是血,爺爺愣了一下還是彎腰將他背起來。
三天后,區長又來到爺爺屋里。
我們的傷員都抬走了,看到他還有一口氣。爺爺說著看了一眼區長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敵傷兵,又說,我不能空著手回來吧。
區長冷冷地看著爺爺又冷冷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敵傷兵,什么話也沒說,走了。
(三)三爺
三爺所有的財產就是破棉襖里那窩與他朝夕相處的虱子。
三爺把東家的羊群趕進東跨院的羊圈里,坐在石臺上等東家開飯。人一靜虱就動,三爺手伸進破棉襖里和虱子們游戲。
東家太太裊裊婷婷地走過來,踩出一路蓮花。
老三,明天冬至了,是九九第一天,漢春堂的先生說老爺的癆病是虛寒要溫補,以后每個九的第一天都殺一只公羊。
三爺忙裹緊棉襖站起來,迎著東家太太點頭,好的,好的。
東家太太看著三爺的樣子噗地笑了,小聲說,三哥,羊身上的那個東西你自己留下吃吧。說完轉身走了,夕陽把東家太太的臉染得紅紅的。
三爺一愣,明白過來后忙對著東家太太的背影點頭,好的,好的。
三九的那一天,三爺照例把羊群早早地從山上趕回來,挑一只肥羊殺了燉肉。吃飯時,東家破例把三爺叫進堂屋。(下轉17頁)
(上接16頁)老三,又是一年了,咱們一起吃頓飯吧。東家說著還給三爺倒了一杯酒,又說,這一年你幫我家做了很多活,我都有數,喝了吧。
三爺很感動,一氣干了。
東家轉過身不停地咳嗽,這是他的老毛病。
第二天,羊圈里的羊咩咩地叫,太陽很高了,羊群該上山了,可三爺還沒睡醒。東家太太推開他的門叫他時,發現三爺的身子冰涼冰涼的。
東家的咳嗽聲在大院里不時地響起,東家拖著羸弱的身子,熬過了最冷的三九卻倒在陽氣回歸的九九最后一天,走了。
多年后,少東家去墳地上墳燒紙。
在東家的墳前,少東家哭著說,爹,給你送錢來了。不遠處有個土堆,是三爺的墳。少東家也給他燒紙,流著淚不說話,每一張燃著的紙錢上都寫著一個字,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