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代偉人鄧小平去世已近16年,但他的影響力始終沒有消退。中國新一代領導核心習近平總書記上任后,隨即考察了廣東,重走了鄧小平的南巡之路,表明了繼續深入改革開放的決心。鄧小平的影響力正由中國走向全球,引起了政界和學界的廣泛關注。1月18日,哈佛大學傅高義教授的著作《鄧小平時代》由三聯書店引進,在國內正式發行。該書一度在歐美各國引起轟動,并多次獲獎,它是對鄧小平一生的完整回顧,也是中國改革開放歷史的全景式描述,其中很多史料和觀點讓人耳目一新。
那么,鄧小平在美國學者筆下是什么形象?我們現在應該怎樣認識鄧小平?
傅高義眼中的鄧小平
傅高義1930年7月出生于美國中西部的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1950年畢業于俄亥俄州韋斯利大學。1963—1964年成為哈佛的社會學博士后,被認為是美國唯一對中日兩國事務都精通的學者。
2000年,70歲的傅高義從哈佛大學退休,希望“做一些能有所貢獻并能延續的事”,于是決定寫一本能向美國人介紹亞洲重要發展的書。他把目標鎖定在鄧小平,“因為亞洲最大的問題是中國,而對中國現代歷程影響最大的是鄧小平”。
2010年,這部傾10年之力完成的鄧小平傳記英文版出版。為寫作此書,10年里,傅高義去過太行山區、鄧小平的老家廣安及江西瑞金;訪問了很多與鄧小平接觸過的政要,江澤民、李光耀、美國總統卡特、美國副總統蒙代爾、基辛格、美國數位駐華大使以及多位國務卿、白宮安全顧問,受訪者達300多人,單單是注釋,就有100多頁。
《鄧小平時代》出版后,立即引起國外主要媒體關注。《紐約時報》先后兩次發表書評,認為這是一部“詳盡的、及時的文獻之作”,是“迄今為止中國驚人而坎坷的經濟改革之路的最全面的記錄”。此后,它獲獎不斷,好評頗多。2012年,《鄧小平時代》獲得了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萊昂內爾·蓋爾伯獎(Lionel Gelber Prize),該獎專門授予以英語寫作的外國事務非虛構類著作。
傅高義并不否認自己是鄧小平的崇拜者。他說,雖然鄧小平身材不到1.6米,但擔任最高領導人的他在房間一露面,就能展現出奪人的氣勢,自然而然地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有不止一位觀察家說過,他似乎能給房間帶來電流。他在解決重大問題時專注而果斷,既有戰時軍隊司令員那種天生的沉著,又有半個世紀里接近權力中心處理重大問題養成的自信。他經歷過官場沉浮,在妻子兒女和親密同事的支持下又東山再起,所以對自己的處境已經泰然自若。如果他不了解某事,他隨時樂于承認。吉米·卡特總統曾評論道,鄧小平跟蘇聯領導人不一樣,他有一種內在的自信,這使他能直奔實質問題。他從不糾纏于過去的錯誤或誰要對其負責。
鄧小平經常打橋牌,就像他打牌時的表現一樣,他只想把摸到手的牌打好。他能認識并接受權力現實,在可能的范圍內做事。一旦沒有毛澤東在背后盯著他,鄧小平對自己和自己的權威十分自信,在客人面前表現得輕松自如,坦率而機智,并且直言不諱。在1979年1月的華盛頓國宴上,雪莉·麥克雷恩(Shirley McClaine)對他說,有個“文革”期間被下放到農村的知識分子很感激自己從那段種西紅柿的生活中學到的東西,鄧小平很快就失去了耐性,打斷她說:“他在撒謊!”然后向她講述了“文革”是多么可怕。
鄧小平在1978年時已74歲,但依然精力充沛,機警過人。早上起床后,他會在家里的花園快步繞行半小時。他的辦公室就設在自己家里。很多中國領導人同客人坐在并排的沙發上談話時都是目光直視前方,鄧小平卻喜歡轉過身來注視著與他交談的人。他勤思好問,善于傾聽。據外國官員的描述,如果他反對外國的政策,他會表現得易怒和“咄咄逼人”。鄧小平見識過那些利用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海外武力謀求私利的國家,因此他對自稱友善的外國領導人從來不抱天真的希望。但是,無論來自大國還是小國,那些有著不同社會地位、屬于不同政黨的外國客人,最后都會感到與他相處愉快,即使他們并不喜歡他說的話。他們覺得鄧是一個能夠打交道的人。
到1978年時,鄧小平右耳聽力已經很差,這妨礙了他參加人們表達不同意見的會議。他更喜歡看報,每天上午都會一個人坐著讀各種報告;他的辦公室主任每天為他拿來15份報紙和所有重要報告,鄧小平會從中選出那些值得花時間去閱讀的東西。會見外賓對他來說要更容易一些,因為譯員可以直接對著他的左耳說話,使他能夠與客人自如地交談。
鄧小平有著本能的愛國主義和為黨獻身的精神,他的同事也都受到這種精神的鼓舞。在法國時,鄧小平就加入到一小群為共產主義青年運動思考整體戰略的知識分子中。從那時起,通過和這些中國革命的大戰略家交往,鄧小平培養起一種看問題的獨特眼光,能夠從一個“統領全局”的高度思考如何將理論加以落實、如何用理論來影響社會。在法國期間,鄧小平放棄了工廠的工作,為周恩來領導下的那個小小的中共黨支部干些雜活。他當時的工作是印刷向留法中國學生傳播左派思想的宣傳冊,所以得了一個“油印博士”的綽號。但他實際上變成了周恩來的徒弟,能夠觀察這位去過日本和英國、已是圈中青年領袖的人如何建立組織。
最重要的是,由于鄧小平從1952到1966年一直置身于北京的權力中心,他才得以跟毛澤東近距離共事,思考有關中國發展和外交問題的戰略。毛把鄧小平當作自己潛在的接班人之一,讓鄧小平參加政治局會議,并在1956年以后與其他5位國家最高官員一起參加政治局常委會。他是籌劃和建立以農業集體化和工業國有化為特點的社會主義體制的核心人物之一,在西南區的土地改革中也發揮著核心作用。從1959到1961年,在“大躍進”失敗后的社會主義結構調整中,他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總之,1978年的鄧小平,在思考中國最高領導人領導國家的戰略方面已積累了50年的經驗。
在50年代,鄧小平負責指導中國共產黨與其他國家共產黨的關系,當時中國與西方幾乎還沒有外交。“文革”期間允許他恢復工作后,他擔任了周恩來的助手,接手領導中國的外交工作。
有人說,鄧小平在經濟方面沒有多少經驗,鄧小平在1953到1954年擔任過財政部長,當時是中國建立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一個關鍵階段。
并非所有的中國人都喜歡鄧小平。有人認為他獨斷專行,不尊重別人的意見。有人認為他過于急躁,太想沖在前面,太想強調紀律。就像任何出色的軍人一樣,他希望下屬有令必行。他歡迎別人提出能夠解決問題的建議性意見,但是外國人和政治異見人士對黨的批評則會讓他勃然大怒。他對內戰和“文革”的混亂記憶猶新,因此認為中國的社會秩序很脆弱;如果他斷定它受到威脅,就會做出強硬的反應。作為最高領導人,他準備按自己的日程表大膽實行改革開放。簡言之,當他成為中國最高領導人時,他是個嚴守紀律、經驗豐富的干部,決心為黨和國家的需要而服務。
鄧毛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
傅高義說,毛澤東和鄧小平的關系是復雜而微妙的,這一點很有意思。鄧小平在早期因支持毛澤東被指為“毛派頭子”而受懲罰。其實,那是他的“運氣”,因為這使毛澤東長期相信鄧小平是忠實于自己的。在后來的歲月里,即便在毛澤東讓激進派批鄧時,也絕不同意把鄧小平開除出黨。
鄧小平是1904年出生的,毛澤東是1893年,他們相差11歲。而周恩來跟毛澤東年齡相近,鄧小平算是后輩,他的心態會比較放松。還有,鄧小平知道毛澤東的喜好,“反右”運動、土改時期,他一直是跟著毛的,也可以比較直率、隨便地和毛交談。
鄧小平是佩服毛澤東的。他在廣西的起義失敗了,但是毛澤東在江西的蘇維埃成功了,鄧小平認為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他比毛澤東年輕,他看著毛澤東怎么指揮軍隊打仗、怎么部署戰略、跟外國人怎么打交道,十分欽佩……到了1959年以后,鄧小平看到“大躍進”的錯誤太大,開始有所懷疑和反思。
很有意思的是,毛澤東也知道鄧性格很倔強,說他是“鋼鐵公司”、“綿里藏針”。后期毛澤東雖然對他有很大的意見,但對他的批判還是克制、有所保留的。李慎之說過,毛澤東雖然暫時會把鄧小平放在一邊,但后來還是會用他。傅高義認為,四五十年代以后毛澤東一直考慮鄧小平當接班人——當然現在也沒有完全肯定,只是很多人都這樣推測。1957年11月,鄧小平陪同毛澤東訪問莫斯科時,鄧小平有理有據地駁斥了蘇共的大理論家蘇斯洛夫,這讓毛澤東非常欣賞他。會議結束時他指著鄧小平說:“看見那個小個子嗎?他非常有見識,前程遠大。”赫魯曉夫也回憶,毛澤東認為(鄧)是領導層中最有前途的成員。說明那時候毛澤東就很重視他。他還考慮的一個人是林彪,不過林彪和鄧小平關系一直不好。
“四五事件”后,江青再次要求毛澤東把鄧小平開除出黨,但毛澤東仍然沒有同意。毛澤東不僅保護鄧小平,允許他留在黨內,還為他提供了一些特殊關照,比如6月10日鄧小平通過汪東興交給毛澤東和華國鋒一封信,說卓琳為了治療眼疾住院,最好能有一位家人在醫院看護她,毛澤東批準了他的請求。鄧小平6月30日也接到通知,可以從東交民巷的臨時住處搬回寬街的老住處——幾個月后,毛澤東就去世了,即便在彌留之際,他也沒有完全放棄鄧小平。
但是到了后來,鄧小平對毛澤東的態度也比較強硬,毛澤東幾次讓他認錯他都拒絕。周恩來一直讓他不要這么做,讓他跟毛澤東說話不要太直率。
大家比較毛和鄧兩代中國領導人,認為最大的差別是鄧小平16歲就到法國勤工儉學,是比較早接觸外部世界的領導人,而毛澤東恰恰相反。
鄧小平16歲就出去,了解外國情況,也知道怎么跟外國人接觸;他還在蘇聯待過,很了解蘇聯,所以他的經驗非常多。去法國的一批人,周恩來、陳毅、聶榮臻他們不算是一“幫”,但他們更早看到了外國,他早期有了這樣的經驗后,一直在學習、在發展。
1974年,鄧小平在訪問聯合國的時候經過法國,待了幾天,因為他早期在法國待過,隔了這么多年,這段訪問經歷對他沖擊應該是很大的。當時國內很多人并不知道外面世界真實的情況,因為中國一直在宣傳社會主義好。中國高層領導人里,鄧小平是比較早認識到中國的落后的。
鄧小平的特質
鄧小平本身有哪些特質,使他能夠在這一代領導人中脫穎而出,為中國開創了一條新路?
關于這個問題,當代中國研究所副所長、《當代中國史研究》主編程中原分析說:《鄧小平時代》一書對鄧小平的評價是比較客觀的。
程中原認為,鄧小平做事情務實和靈巧相結合。他的“實”,除了腳踏實地,還結合高瞻遠矚。他點子多,頭腦靈活。這些特點在高層領導中是有共識的。
他提出了“中國式現代化”這個思想以后,就一直在考慮中國式現代化應該是怎樣的。他去新加坡考察,了解新加坡一個人的工資是多少,能買多少平方米的房子,有幾間,工人和農民收入有多少錢,搞得非常具體。他講改革開放,要讓群眾得到實際利益,走這條路以后要得到哪些實惠?此后一直到“十二大”之前,他跟外賓談話,不斷地講中國式現代化應該是個什么標準,具體到多少美元,先提出人均GDP1000美元,再下降一點,要達到800美元。
最后到了中共“十二大”,他提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從這個理論的發展過程來看,他都是從實際出發來考慮的。
但他又是靈活的。1975年整頓鐵路要脫鉤——派性頭頭和鐵路脫鉤。整頓鋼廠要緊密結合——強調地方和鋼鐵企業關系要緊密。因為鋼鐵工人要生產,要供應肉、雞蛋、飲料。如果地方和企業脫鉤,這些物資無法保證。所以他強調要結合,依靠地方的物資支持發展鋼鐵企業。1978年恢復高考沒有那么多紙印試卷,據說是他調用了印“毛選”的紙。
鄧小平治國,舉重若輕,大處著眼,具有戰略家的風范和特點,這主要體現在外交策略上。就香港回歸問題跟英國談判的時候,鄧抓住大的問題不放松,比如主權問題不容談判、駐軍問題一定堅持。
中美建交,堅持三原則——斷交,廢約,撤軍(美國和臺灣必須斷交,廢除1954年簽署的《共同防御條約》,撤出在臺灣的駐軍)。這是三個大的方面。至于售臺武器問題,因為美國跟臺灣有條約,美國提出來不能一下子答應。鄧小平表示,這個問題不能成為建交障礙,中方同意逐步解決。數量逐步減少,質量保持原來的高度,達成建交協議。
中日關系上,先解決中日關系中間最重大的問題,即和平建交,而釣魚島的問題先擱置爭議,“相信后代更聰明更有智慧,他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他的作風硬朗——在原則問題上強硬,不放松。內政堅決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堅決維護社會穩定,堅持改革開放不動搖。
程中原認為中國共產黨開創的成功之路有六個原因——遵循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從錯誤中學習,在打壓中自強,在反傾向的斗爭中前進,尊重群眾的首創精神,抓住機遇迎接挑戰。這六個方面鄧小平都做得很好。
這種變化,最直接的表現就是經濟長期高速增長。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30年時間里,中國GDP的增長率一直在10%左右。中國只用了32年時間就超越了日本、德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鄧小平時代首先是一個高速增長的時代。
世界上有13個國家在連續25年或更長的時間里保持了7%以上的GDP增長率。這種高速增長是十分罕見的。如果以7%的速度增長,GDP每十年翻一番,以10%的速度增長,GDP每七年翻一番。中國的增長率意味著在20~30年的時間里,收入水平提高了8倍。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增長與發展獨立委員會主席邁克爾·斯彭斯教授后來評論說:“在所有實現快速增長的案例中,中國是增長幅度最大的、增長速度最快的。這種速度和規模的增長史無前例。”
發展速度,是鄧小平最為關心的問題,是他衡量改革開放的主要指標。鄧小平認識到,只有穩定快速的增長才能增強國力,大幅度削減貧困,增進社會的活力,并給人們提供更多的發展機會。
那么,中國能夠實現超常規發展的秘密在哪里?邁克爾·斯彭斯教授的答案是“開放”,尤其是對外的經濟、貿易、技術的開放。這使中國從一個世界邊緣的國家,逐漸成為主流和中心。
鄧小平的反思
在中國領導人中,鄧小平的最大特點就是“眼睛向外”,思想開放,有著強烈的國家競爭意識,強烈的發展差距感。他一直在思考一個重大問題:中國為什么會落后?如何認識落后的原因?如何改變這一落后就要被動挨打的局面?
復出后的鄧小平不僅面對著一個極其貧困落后的中國,同時處于一個競爭激烈變化快速的世界中。在中國陷入混亂、停滯的十余年中,世界已經進入到了一個黃金發展周期,人均GDP增長2.9%,中國雖然保持了平均水平,但是周邊的日本、“亞洲四小龍”都大大高于平均增長率。
1870年,中國出口額占世界的2.5%,1950年下降到1.8%,1973年下降到0.6%,成為中國歷史上的最低點。這是閉關自守的最直接代價。1950年中國GDP占世界總量的比重為4.5%,1957年上升到了5.5%,而后就出現了下降。到1976年毛澤東去世時仍為4.5%,又回到了1950年的比重。
翻閱《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所記錄的1966至1976年間毛澤東批閱的文稿,可以發現,毛澤東對這種形式變化幾乎“一無所知”,更“一無所言”。他的精力還在階級斗爭上。
鄧小平與毛澤東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在西方生活和學習過。他更了解西方。在當時的中國高層中,鄧小平是最為敏銳、清醒,也最為強烈、務實的,因而他也是最為開放的領導人。
鄧小平主管外交事務后,重新認識了國際形勢的特點和趨勢。他改變了毛澤東對國際形勢“天下大亂”的基本看法,敏銳地感覺到世界已經進入了科技革命和經濟全球化時代。鄧小平提出為中國現代化建設創造一個長期良好的國際和平環境的戰略構想。他提出,希望至少20年不打仗,也就是到20世紀末,其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國內建設。
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后,鄧小平開始了一系列的出國訪問。他開始恢復自己的歷史記憶,親自學習國外的先進經驗,認真反思反省。在鄧小平的推動下,僅在1978年,前后共12位副總理及副委員長以上的中央領導人,先后20次訪問了50多個國家。鄧小平先后4次出訪,到過8個國家。
在日本,鄧小平乘坐東京—京都新干線列車時感慨地說,只有老老實實承認落后。他受到了很大震動,此前他沒有想到中國同日本的差距那么大。在新加坡,他參觀了新興工業中心裕廊鎮,了解新加坡公共住房計劃。這成為中國后來開辦經濟特區的重要知識來源。
鄧小平認識到,自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現代化和全球化已成為世界性的歷史潮流。任何一個民族和國家,只要閉關自守、故步自封、盲目排外,就會停滯不前,落后于其他民族和國家。向世界開放的時間愈晚,落后狀態就愈發明顯,喪失的發展機會就愈多。中國就是一個典型的失敗的例子。
鄧小平時代的開放社會
鄧小平復出后的第一項大的動作,就是迅速恢復高考。幾百萬被“文革”壓制的年輕人由此打開了上升通道,通過個人的努力獲取知識,進而改變命運。而在此前,只有出身好、成分好的青年才能上大學。讀書求學的權利被壟斷在干部手中。
1978年底,鄧小平提出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口號。與毛澤東對生活中幾乎所有問題都提供答案不同,鄧小平強調的則是需要放松意識形態禁錮,鼓勵獨立思考。
鄧小平努力破除偶像崇拜對中國社會的影響。他打破了毛澤東的先例,沒有自認是哪一方面的天才,反而謙稱自己沒有專長。他讓下屬去創新,只要行之有效就予以堅決支持。他曾說:“在經濟問題上,我是個外行,也講過一些話,都是從政治角度講的。比如說,中國的經濟開放政策,這是我提出來的,但是如何搞開放,一些細節,一些需要考慮的具體問題,我就懂得不多了。”
鄧小平通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把農民從僵化的生產隊、工分體系中解放,讓他們的勞動得到回報。農民和基層生產隊發明了家庭承包責任制,也證明了這套辦法能夠有效地增加產量、抵御饑荒,但農民和基層生產隊并不能決定包產到戶能否得到合法的承認。在當時的中國,從“三條驢腿的合作社”到幾萬甚至幾十萬人組成的超級人民公社,從要不要辦集體食堂到可不可以由社員私養集體的母豬,一切皆由中央和中央主席定奪。
家庭承包制由落后邊遠地區擴展到發達地區農村,進而幾乎覆蓋了全國所有農村生產隊;土地承包的期限由1年、3年、15年、30年擴展為“長期不變”。最后,2002年,中國的“人大”通過了《農地承包法》,確立了農戶家庭承包責任制的法律地位。隨著承包戶擁有續訂合約的優先權,“長期不變就是永遠不變”。
在城市里,鄧小平不允許把重新冒頭的民營企業一棍子打下去。他堅持多試試、多看看,意在探索把復雜問題分開來處理的路徑。鄧小平把企業家請回了中國。他執掌中央后,就高度肯定了歷史上“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榮毅仁,并大膽決策劃出一筆國有資本交付榮先生全權打理——這開啟了“國有資本+企業家”的新經濟模式。鄧小平還運用自己的政治權威,多次對“傻子瓜子”表態,不準再動用國家機器魯莽地扼殺民營企業家。他一次次耐心地問:允許這些企業家的存在,難道真的就危害了社會主義嗎?
鄧小平利用變通的制度安排,為有創業力的人提供了新的機會和生存空間。創業再次成為中國人的一項權利。改革以來,中國發布了多個政策文件、通過了多部法律,并數度修訂憲法,逐漸承認并保護了普通人自由締約、創辦各類企業、按投資要素分配收入的合法權利。
即使在藝術文化領域,鄧小平也持較大的開放態度,尊重藝術家的創造力。1979年10月30日,他在全國第四次文代會上講話說:“文藝這種復雜的精神勞動,非常需要文藝家發揮個人的創造精神。寫什么和怎樣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
鄧小平不為任何批評所動。他始終堅持,無論如何也要容許中國人在現實約束條件下從事各種探索和嘗試。任何創新,只要被證明可以促進生產的增加和人民生活的改善,他就樂意運用自己的政治威望動員國家機器,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總標題下為之提供合法承認。
這一切都源于他對世界的根本認識——“世界天天發生變化,新的事物不斷涌現,新的問題不斷出現,我們關起門來不行,不動腦筋不行。”他的辦法就是采取開放的態度,允許實踐,從實踐中找出最佳方案,通過立法和政策加以保護。
哈佛大學的另一位著名歷史學家費正清,在《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年)》一書中論述了中國對外開放的歷史意義。費正清指出,鄧小平會讓人聯想到歷朝奠基者的事業都在他們的后代第二號大人物手中得到鞏固——例如唐太宗、宋太宗、明朝的永樂皇帝、清朝的康熙。每一個朝代,開國者不可缺少武功,而后面都接著一個偉大的建設時期。
鄧小平時代,同樣是中國一個偉大的建設時代。與歷史不同的是,它還標志著中國的開放時代的到來,既包括國家的對外開放,也包括社會內部的開放。而這種不斷開放的態度,和在開放中解決問題的觀念,也同樣適用于今天和未來的中國。
● 本文根據《三聯生活周刊》2013年第1期專題整理。作者分別為:中央文獻研究室原常務副主任金沖及、當代中國研究所副所長程中原、三聯書店總編輯李昕、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