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三進門時,劉菊剛從洗澡間出來,頭發還沒有挽起,洗發水味淡淡地彌漫著,匡三不由打了個噴嚏。
劉菊指指沙發讓他坐,然后扎好頭發,端起茶水輕抿一口,問:“啥事?”
匡三掏出個紅布包呈過去。一邊斜歪著坐下,一邊咧嘴罵:“我說什么?狗改不了吃屎!”聲音放肆,嚇得正打呼嚕的貓咪“刷”一下跳上空調柜機。
劉菊睖他一眼,然后打開包。包里一枚頂針,正閃著柔柔的銀光。
匡三問:“是它嗎?”劉菊摩挲頂針“嗯”了一聲,聲音軟和起來。
被匡三罵作“狗改不了吃屎”的人叫鄭元。鄭元因傷人性命,住過十幾年大牢。出獄后,老婆揣了舊屋拆遷款不知去向;想找活謀生,人們嫌惡他曾經的“背景”,誰也不肯收留。一直憧憬出獄后美好重生的鄭元恨得想跳樓。多虧遇上劉菊。幫助解決刑滿人員生活出路,促進犯人改造和社會穩定是劉菊主政的司法局的職責。劉菊就把鄭元安排到匡三的裝修公司。
匡三是劉菊中學同學,高考落榜后在街道工廠上班。廠子不景氣,不得已下海跟人搞裝修。瞟學了幾手以后挑頭自己干,卻因本錢不足一直攬不到像樣的工程。多虧老同學劉菊心軟經不住他軟求硬磨,不斷幫他聯系些雞零狗碎的活路,才勉強支撐下來。好在近兩年裝修市場火爆,匡三的生意也跟著火爆起來。生意好了,心就大了。聽說司法局有個大工程要發標,就來找劉菊打探,恰好遇上鄭元那事。本來,匡三也不愿接收鄭元,但是念及劉菊正接受組織部提拔考核以及國家與此有關的優惠政策,更重要的是存著承攬司法局裝修工程的心思,才應承了。
前些時匡三又來“串門”,遇上劉菊正尋找銀頂針。一局之長的老同學,什么貴重首飾沒有,卻偏偏寶貝這枚銀頂針。匡三一直在腹誹劉菊,可也沒敢當面說過。你想,誰敢輕易褒貶女人的隱私啊。這會兒看劉菊著急,匡三本來要說“一個破頂針,丟了也罷”,話未出口又臨時改為:“一直戴著,怎么會不見了?”
劉菊說:“前天,取下來擦呢,鄭元來了……”
匡三腦子靈,立馬聯想到鄭元的前科,就長長地“哦”了一聲,說:“難怪!”
劉菊明白他的意思卻很不贊同,搖著頭說:“怎么可能呢?”那天,鄭元是來道謝的。劉菊記得,鄭元除了反復說“匡老板很夠意思,多虧您了”以外,放下用剛到手的工錢買來的一盒玉蘭油,好像連凳子沒沾就走了。
匡三卻不以為然,一連對劉菊說了好幾個“狗改不了吃屎”,然后自作主張回去找鄭元。想不到沒費什么唇舌就追回了“贓物”。匡三高興極了,心想,這回為劉菊幫了忙,可以跟她說說承攬司法局裝修工程的事了。眼見劉菊拿著頂針如釋重負的神色,急忙清了清嗓子。沒等開口,卻見劉菊的臉色忽然又陰了。
劉菊把頂針遞給他,說:“不對。你看,這是什么?”
匡三莫名其妙地仔細看了一陣,說:“好像,好像是‘若蕙’倆字?”
劉菊收回頂針皺著眉說:“不是我那個。”又說,“叫鄭元來,我直接問他。”
匡三卻說:“哪兒去找他,交了贓物就辭工走了。”
沒想到,劉菊聽了這話呼一下挺直身,指著匡三吼道:“什么人啊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找!找不到鄭元,跟你沒完!”
匡三從沒見過一向很淑女的劉菊竟會如此動怒,頓時又驚又呆,一邊往門口縮一邊語無倫次打恭作揖說:“姑奶奶、老同學、劉局長,我……我,真的弄不懂你……我去找,行不?消消氣,消消氣,他就是鉆到地縫兒里,我也給你找回來……”劉菊又一跺腳道:“廢什么話!”匡三撒腿就跑,貓咪在柜機頂上吃驚地叫了一聲。
跑出門好遠,匡三才品出味來——自己借故開了鄭元,可能會損害劉菊形象,影響正在進行的組織考核。匡三悔得腸子都青了,一連給自己好幾個嘴巴。
其實匡三仍然沒有猜透底根,真正的原因還在頂針上。
劉菊丟失的頂針上刻有“若蘭”二字。“若蘭”是她已故母親的名字。母親臨終,拉住手把頂針交給她,說:“你有個小姨叫若蕙,當年跟個右派私奔,我恨她不懂事斷了對她的念想。其實一直念想她幾十年啊……如今,娘再想找她、見她,已經有心無力了……”然后念叨著“若蕙,你咋……咋……”背過氣再沒醒來。
劉菊奉了母親遺命察訪多年也沒有打聽到小姨的下落;把娘的頂針戴在手上,一是系念娘親,二是想借這另類飾品引人注意,創造些獲取信息的機會。劉菊不信鬼神,卻感覺肯定有機會實現母親遺愿。這心事,她從沒對人說過,包括丈夫與愛女。誰知鄭元會有一枚跟自己頂針神似而且刻著小姨名諱的頂針呢?難道冥冥中真有什么神秘力量在幫我嗎?不然自己的頂針早不丟晚不丟,鄭元來了就丟了?
眼看謎底就要揭開又被匡三攪黃,別說劉菊,任誰也壓不住怒火。此刻,劉菊只盼匡三早早找到鄭元弄清底細。
劉菊在家是賢妻良母,在單位是業務骨干。人們把她不愛戒指愛頂針的習慣當作她美德的一部分,沒人覺得奇怪,也沒人跟她談過有關頂針的話題。劉菊丈夫雖然在材料研究上精細異常屢有建樹,卻從來不問她這隱私。只有愛女菁菁一直說媽媽不該過于懷舊,“老媽,懷舊使人衰老,你知道不?”這是菁菁上大學以后跟劉菊說得最多的話。劉菊也不解釋。菁菁就很郁悶。碰巧,菁菁的男朋友是民俗學研究生。這天,菁菁偶然跟他扯起網絡上熱議的東西方教育對比問題,男友感慨道:“其實,我國傳統家庭教育的理念遠遠超過西方……”接著舉出一個民間實例——
說是山陽梁川鎮大戶呂家過去有個奇特家規——生了男孩不讓佩戴俗家的金鎖、銀飾,而是造一面狀如書本且刻有“耒”樣圖案的金(銀)牌掛飾,為的是時時提醒兒子不忘耕讀傳家傳統;女孩子則送一枚金(銀)頂針,要她工于女紅,謹守本分。
菁菁忽然想起母親頂針上刻的“若蘭”倆字,止不住“呀”的一聲。心想,原來外婆出自名門啊。男友見菁菁驚奇的模樣,住口問她,“怎么啦?”菁菁卻催他:“再講,再講——”
男友莫名其妙,只好接著說——
牌子和頂針上面刻有持有者名字。名字刻法有講究。一般男孩子刻在背面,雙胞胎男孩則按長幼刻在正面“耒”的左右,女孩則刻于頂針接縫左或右邊。這樣作,一是方便區別,亦含有炫耀人丁興旺的意思。配飾必須時刻在身,亂丟會被看作“守規不嚴”。
不等男友再往下說,菁菁忽然合掌一擊說:“明白啦,明白啦,我還有個姨姥姥呢!沒想到,小小頂針居然藏著這般故事!怪不得媽媽丟個破頂針好像丟了魂一樣。”拉住男友就走。
男友驚訝地問:“干嗎?”
菁菁說:“找老媽問問姨姥姥的事。”
“什么?”男友搖搖頭,說,“忒突然啦……”
菁菁咧嘴笑道:“丑女婿害怕丈母娘么?”80后女孩菁菁,一點也不像母親劉菊那樣沉靜矜持。
男友撓撓頭說:“阿姨心里正煩,我不敢……”
確實,此刻劉菊心煩得比剛才還厲害。一會兒想,只要找到鄭元就能弄清小姨下落,可以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了,說不定持有小姨頂針的鄭元就是小姨的兒子自己的親表弟呀!想到這兒,心里熱浪直翻。高興一陣又想,如果鄭元的頂針只是偶然所得,根本不知道頂針的奧秘,不是空歡喜一場嗎?不禁又害怕見到鄭元。再想想,如果鄭元真是表弟,別人會不會說我幫他就業是“以權謀私”呀?于是又苦惱起來。苦惱一陣,忽然想起鄭元案卷中,父母一欄只有“已故”二字,連姓名也沒有,似乎和“若蕙”并無關系,心說,即使鄭元真是表弟,自己就不該出手相助嗎?誰沒有親人故舊?表弟改過自新了,也是人民一員。別人一定會理解,組織一定會理解……可是,萬一不理解呢?唉,大不過就是不提拔,非要被提拔才好嗎?
正自苦惱,匡三闖了進來。身后,丈夫攙著搖搖晃晃的鄭元。匡三像表功又像撇清似的喊:“多虧俺及時趕到,這小子喝得爛醉正要跳六角潭呢!多大的事,說清楚不就妥了,至于這樣嗎!”
鄭元看見劉菊好像突然醒了,忽地擰轉頭去。劉菊急忙給他倒一杯水,鄭元卻賭氣不接。
“咦,你倒有理了!”匡三撇著嘴說。
“淡話,一邊去!”劉菊厲聲斥責匡三,然后努力放低音調問鄭元:“怎么這樣傻呢,往后的路還長呀……”
“俺還有活路嗎?!”鄭元“嗷”一聲哭了,“俺以為大姐你……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想不到,你也把俺看成壞人……”
一聲嚎哭,驚得貓咪從空調柜機上霍然跳起。隨之,有個東西“啪”一聲掉在地板上。菁菁和男友恰巧到家。菁菁眼明手快,躍過去拾起來“呀”一聲笑了:“老媽,這不是你那頂針嘛!”
一屋的人都圍過去看。劉菊接過來和鄭元交來的頂針一起托在掌上,竟然一般無二。眾人的目光自然聚集到鄭元身上。劉菊的心潮陡然掀起,鎮定了好一陣才問鄭元:“你……若蕙是你什么人?”
鄭元也止了哭聲,奇怪地看著劉菊。聽劉菊問話不禁無限酸楚,說:“當年,母親在新疆因為我,難產而死。父親帶著我東躲西藏到處流浪,有一天遭遇紅衛兵盤查,發現父親是河南的大右派、潛逃犯……分手時,父親悄悄塞給我這枚頂針,說,拿好!這是你媽唯一的遺物,快回老家山陽……”
“后來呢?”劉菊急切追問。
“回到老家,天不收地不留……直到1980年,死去的父親被平反俺才被落實政策,收回祖屋,有了工作,處了對象……沒想到,那天下夜班回家,撞見王瘸子正在床上……怪俺那時沒管住自己,一腳踢過去……遇上‘嚴打’,俺就被判個無期……”
劉菊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一把拉住鄭元撕心裂肺叫道:“苦命的小姨,苦命的小弟……讓我找得好苦哦!”
鄭元傻傻地看著劉菊,不知就里。菁菁抱著劉菊對鄭元又哭又笑:“舅舅,愣什么呀?若蕙是我姨姥姥啊!”
鄭元嗷一聲又哭起來,像一匹受傷的野狼。
菁菁抹著淚吩咐爸爸和男友:“燒菜燒菜,今兒個大喜呢!”
匡三卻在一旁郁悶:“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還攬什么大工程啊!”眼見劉菊一家人又哭又笑,自己明顯多余,只好沒趣地往外走,連聲招呼也忘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