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一連幾天,他都睜眼到天明。
他不明白,大哥那么好,怎么可能干這種事?他更想不清楚,為何那么巧,大哥一叫他送,他就被抓了,是大哥早有預感?
大哥是他朋友的朋友,是他在朋友的一次聚會上認識的。大哥人豪爽,出手闊綽,一見面就跟他稱兄道弟。大哥說:“兄弟,你這人實誠,哥喜歡,以后有什么需要只要說一聲,大哥定會幫你。”
后來,大哥給他買上萬的手機,給他買潛水表,還專門租了一輛小車給他上下班用。大哥說,男人嘛就得活出個男人的樣。節假日,大哥就帶他和他的女朋友出去釣魚、郊游,去金海岸聽歌看演出。
開始他怎么都不肯接受,但大哥生氣,說,我把你當弟弟,你瞧不起我是不是?這樣他就不好說什么了,再說他家經濟條件不好,父母都是農民,父親前幾年動過手術,不能干重活,只能和母親守個菜攤維持家用。
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大哥的好都記心里。他無以為報,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大哥的話。大哥很忙,他辦廠,另外還做點買賣,至于是什么買賣,大哥很神秘。
他經常載大哥到賓館門口,大哥拎個包上去,他等在車中。過了會兒,大哥出來,包比進去時鼓脹了不少。
那天,大哥交給他一包東西,并給了他一個聯系電話,要他單獨把貨送過去。他一去,就出事了。等待他的不是客戶,而是便衣警察。他送的是毒粉,他成了販毒嫌疑人。
心靈的炙烤,牢友的摧殘,讓他幾近崩潰。
同監室的人說,三十天里面出不去,你就老老實實呆著吧,休想再出去了。他扳著指頭盼,一天、兩天、三天……眼看三十天的期限馬上就要過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終于,他被告知自己被取保候審了。
他在別人羨慕的眼光中幾乎是一蹦三跳地走出了監獄。他把獄中穿過的衣服全都扔進了河里,希望所有的霉運與恥辱都隨河水東流去,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夢醒,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可是,誰能想到呢,一切都回不去了。
單位已把他除名,平時卿卿我我、恩愛有加的女友也決定與他分手,她說殺人、放火、販毒是人間三大惡,她的父母絕不允許自己的女兒跟惡人過一輩子。
出獄的喜悅瞬間被現實擊得粉碎,這時他才知道,他的命運,已在這二十幾天里發生了大逆轉。
他欲哭無淚。
他去找大哥,想問問他為什么要害他?可那人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尋他不著。
后來他又試著去幾家單位應聘,但一到政審這一關,所有的大門都迅速關上了。
他學會了吸煙,學會了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希望自己在這渾渾噩噩中長醉不醒,這樣就聽不到父親的嘆氣,看不到母親的眼淚了。
那天,家里沒酒了,他出去買酒。天很冷,他縮著脖子,像游魂一樣飄在路上。
然后,在離小店幾十米遠的地方,有音樂傳入他的耳際,接著他就看到了那個男子,他整個身子趴在地上,用一雙手掌和一對膝蓋艱難地向前爬行。音樂就是從他腰間的錄音機里傳出來的。男子的前面放著一只碗,每爬行一步,他就把碗往前挪一步。他的臉凍得通紅,牙齒不住地打顫。看著這像蜥蜴一樣爬行的生命,他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啊,當別人腰挺背直地走路時,他只能緩緩地在別人的腳下穿行。繁華的世界,對他來說不過是灰蒙蒙的地面。
他為自己的沉淪感到羞愧。
我聽到這個故事,是在若干年后。當時,他作為縣城最優秀的企業家接受我的采訪,期間他跟我講起了這一段讓他一輩子都銘記的心路歷程,最后他不無感慨地說:生命原是要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世界仍然是一個在溫柔地等待著你成熟的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