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沒有人能說清劉菊花究竟多大年紀了，村里上歲數的老人大多病怏怏的，少數幾個身體硬朗的也都因為子女的事情煩心。只有劉菊花的狀況總是那么良好，她耳不聾，眼不花，腰也不彎，就連頭發都是烏黑的。

自從過完70歲生日后，她就不再過生日了，若是有人問起她的年齡，她就說自己剛70歲。村里人都說劉菊花定是村里最長壽的人，能活過百歲。

劉菊花一點也不反對這種說法，她當然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要爬山去那棵老樹根下摘蘑菇，那蘑菇又大又肥，兒子最愛吃；她要用祖傳的秘方釀醋，兒子最愛用她釀的醋拌菜吃，兒子說吃慣了她釀的醋，再吃別的醋就反胃，感覺像是吃餿了的剩飯；她還要養豬，她養的豬在院子里隨意活動，吃的糧食和她吃的飯一個標準。這樣的豬肉是兒子的最愛，兒子曾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這么好的媽媽永遠都不會死。兒子還說等將來她老了，行動不便時就把她接到城里，好好孝敬她。

劉菊花很想去城里住，這樣她就可以天天看見兒子了，不用像現在這樣只有在做夢的時候才能和兒子團聚。但她不能去，她若去了，誰給兒子摘蘑菇，誰給兒子釀醋，誰給兒子養豬。反正她現在還硬朗，身體也沒病，她就住在村里吧。反正兒子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會回來看望她的?？勺詮挠辛藢O子后，兒子有時節假日也難得回來一趟，這點她是理解的，兒子快四十歲了才有個孩子，得多用些心。養孩子太難了。

劉菊花很年輕時，丈夫就過世了。因擔心后爹給孩子受氣，她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辛辛苦苦地撫養著兩個兒子。不幸的是大兒子在7歲時得病死去了，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小兒子襄級，襄級很爭氣，考上了名牌大學，在城里安了家，娶了城里媳婦。

這天，劉菊花很早就起來了，她先是把晾曬好的蘑菇裝在袋子里，把新鮮的雞蛋碼在簍子里，把腌好的豬肉封在保鮮袋里。這些都是兒子襄級每次回家時必須帶走的東西，干完這些活后，她便忙著準備午餐，今天兒子回來接她去城里住幾天，她高興得好幾天沒睡好覺了，她都有一年多沒看見孫子了。她想好了，這次去了，她一定多拿回幾張孩子的照片，想啥時看就啥時看。

城里人比鄉村人看著順眼，城里的樓房也比鄉村的房子住著舒適。劉菊花是閑不住的，每天早早起來擦地，煮早餐。她知道年輕人貪睡，她早起時總是輕手輕腳盡量少發出聲音。

“哪天送她回去呀？”她聽出來這是兒媳的聲音，今天他們醒得挺早。

“明后天吧。”這是兒子的聲音。

“家里多了個外人，真不舒服，衛生間的怪味，我一聞就想吐。放著洗衣機不用非得用手洗，衣服上得藏多少細菌呀?！?/p>

“我明天就送她回村里，再不接她來了，最適應她住的地方還是村里。”兒子的語氣很堅決。

仿佛一夜間，劉菊花的頭發全白了，只幾天的時間她就瘦得不成樣子了，走路時她居然離不開拐杖了，她再也爬不上山了，再也喂不動豬了。沒有人知道她這是怎么了。她說自己老了，人總會老的。她的確是老了，耳聾眼花，行動不便，有時還會把褲子尿濕。

她更瘦了，瘦得臉和身體都是癟癟的。陽光下她就像個無聲無息的影子，這個影子在炕上貼了一些日子后就被推進了殯儀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