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家里客廳的一個頂燈壞了。去超市買回來燈泡、燈罩,想自己換,未果;因為沒有工具。后來還是打電話給物業,一個維修師傅帶著工具包來,拿出電鉆、螺絲刀、膠帶、鉗子等工具,很快給換上了。看師傅嫻熟使用工具工作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曾經的一個理想,想當電工。
小時候想當電工,是因為電工總是隨身背著一個工具包,包里裝滿各式工具。其中最吸引我的,是電工的腳爬(也叫腳扣)。腳爬分兩種:一種是橡膠牙,爬水泥電線桿;一種是鐵牙,爬木頭電線桿。配合腳爬的,是安全帶。電工穿上腳爬,腰里系上安全帶,手扶住電線桿,雙腳交替,就上到了電線桿的頂端,然后掏出電筆或螺絲刀,開始工作。
——沒有工具,我們無法完成精密的工作。
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作為講故事的人,如果沒有工具,我們無法“挖掘”一個完整、精彩的故事。之所以用“挖掘”而不是用“創造”或者“講述”,是因為我相信好故事都先于講述或創造而存在。這個觀點并非由我獨創,美國作家斯蒂芬·金在接受《紐約客》的采訪中曾說過:我相信故事猶如埋在地下的化石,是被人們挖掘出來的。采訪他的記者不相信,斯蒂芬·金說:我知道你不相信,但只要你相信我這么相信就夠了。
簡單說來,斯蒂芬·金認為,故事是遺跡,屬于一個未被發現但已經存在的世界。作家的工作就是利用他工具箱里的工具把每個故事盡量完好無損地從地里挖出來。為此他曾在自己的一本論寫作的書中專門列出一章,叫《工具箱》。中國沒有產生世界級的暢銷作家很大程度上是我們不重視故事的工具箱。銼、直尺、扳手、鶴嘴鋤……如同世間的任何一件工作一樣,講故事的任何一個環節,都需要有相應的工具。否則故事無法被有效講述。
從人類圍坐在篝火邊講故事起,到今天用光影動畫講故事為止,人類講故事的工具不斷在變化。如同人類生活不斷推陳出新,因為講故事工具的不斷變化,故事也不斷推陳出新。越來越完整、越來越龐大的故事被人們一一挖掘了出來。可以這么說,從人類歷史被記載的那天起,故事從未離席。我們能夠觸摸和感知那些久遠的年代,是因為故事的生生不息。因此我們需要故事,需要講故事的人。而對于講故事的人來說,則需要掌握故事的工具箱。
最早注意到故事的工具箱的,是生于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人亞里士多德。他幾乎是站在故事的源頭,對故事進行了命名和梳理。直到今天,所有講故事的人,還必須感謝亞里士多德,感謝他的《詩學》。他梳理了故事的軟工具箱,比如發現講一個故事需要具備開始、發展和結尾。很多人以為這是一句廢話,但這是衡量一個故事最基本的一把標尺。他也梳理了故事的硬工具箱,比如對音韻字義、比喻修辭進行了比較、分析,細細探究高下優劣。
亞里士多德的實證精神為故事藝術奠定了理論基礎。《詩學》也成為講故事的人的一件必要工具。但可惜,在中國,故事的手藝到今天一直不被重視;至于故事的工具箱,更是少有研究。美國的編劇教父麥基是貫通了東西方故事藝術的大師,他曾兩次來華授課。不相信他的人譏諷他是機械論,是騙子;相信他的人則只想速成。但麥基的《故事》作為繼《詩學》之后的又一件故事工具來說,只能授人以漁而不能授人以魚。工具,可以讓我們掌握講故事的手藝,但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一個講不好故事的時代,其結果必然是頹廢與墮落。看看我們眼前,文化產業大浪滔天,壞故事遍地流淌,好故事與好姑娘一樣,緣吝一面。劣幣驅逐良幣。對于講故事的人來說,這的確是最壞的時代,但也是最好的時代。是背水一戰的時候了。
2012年,中國作家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的獲獎演講標題就是《講故事的人》。莫言能把高密東北鄉的故事帶到世界上去,是因為他像一個電工一樣,有自己的工具箱。碰到水泥電線桿的時候,電工穿上橡膠牙的腳爬;碰到木頭電線桿的時候,電工穿上鐵牙的腳爬。用錯工具則寸步難行。莫言的工具不會比電工少:靈感的鉗子,語言的錘子,結構的鑷子,情節的輪子等等。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每一個講故事的人,不妨都清點一下自己的工具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