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囤的火槍

咚！

梁囤的火槍在寂靜的夜里炸響了。村里好多人都被這炸響震醒了。聽到這聲響，人們反而睡得更熟、睡得更香了。

確切地說，這好多人指的是老人、孩子。村里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大都外出打工了。這些年，新年剛過，還不到十五元宵節(jié)，人們就背著包裹前呼后擁地去車站擠車，這一去就是三百多天，有的不到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就不回來。

梁囤沒有外出打工，他要在家里伺候癱瘓在床的娘。癱在床上的娘本來是媳婦桂蘭伺候的，但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桂蘭只是個在血緣關(guān)系上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兒媳婦。梁囤害怕讓桂蘭伺候，娘就饑一頓飽一頓的。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娘今年七十多歲了，還能有幾天陽壽？梁囤是個孝子，外面就是有金山銀山他也不愿去，他要一心一意地伺候娘，直到娘老去的那一天。

才四十多歲沒有外出的梁囤成了村里最受歡迎的人，人們有了事總是自然而然地想到梁囤，讓梁囤幫忙。當然了，梁囤心里有分寸，他知道有些忙能幫，有些忙是萬萬不能幫的，他對那些嘴上沒遮攔的女人的挑逗總是睜只眼閉只眼的裝聾作啞。

流子年輕輕的也沒有外出。流子個頭低，力氣小，又不會技術(shù)，在家里好吃懶做慣了，到城里打工掙不到錢，就絕了再去城里的打算。別看流子見了梁囤臉上笑得跟花朵似的，但在心里，流子恨死梁囤了。為啥？梁囤妨礙流子發(fā)家致富奔小康唄。

心里恨梁囤，流子就捏造梁囤的謠言，中傷梁囤。在鄉(xiāng)下，再也沒有比男女關(guān)系最讓人不齒的了，流子就悄悄地告訴人們說，別看梁囤一臉的正經(jīng)，呸，他是頭上長瘡，腳底流膿，一壞到底了。他為啥整夜不睡在村里瞎轉(zhuǎn)？他是看誰家的大門沒關(guān)嚴，想趁機占大閨女小媳婦的便宜。我親眼看見了，他跟秀蘭就有一腿。不信？我要是說了瞎話，就讓大雷子炮把我炸死。流子在心里暗暗發(fā)笑了，這咒等于沒詛。人有各種各樣的死法，但過年時點的大雷子炮能炸死人嗎？流子是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更不會相信了。

流子說梁囤跟秀蘭有一腿，其實是梁囤曾經(jīng)幫過秀蘭。那天夜里，梁囤背著火槍轉(zhuǎn)悠到秀蘭家大門口，聽到秀蘭高一聲低一聲地慘叫，就撞開大門闖了進去。暗淡燈光下，梁囤看到秀蘭頭發(fā)凌亂，臉色蠟黃，臉上狼藉著豆大的汗珠，就問秀蘭怎么了。秀蘭有氣無力地回答，肚子疼。梁囤把秀蘭架到架子車上，拉著秀蘭向五里外的衛(wèi)生院跑去。秀蘭闌尾炎動手術(shù)，梁囤還把家里僅有的六百塊錢借給了秀蘭。

謠言最后傳到了桂蘭的耳朵里，桂蘭跟梁囤鬧。梁囤拍著胸脯說，我是什么樣的人你還能不知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桂蘭幽幽地說，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可村里人怎么看你呀？讓你出去打工你不出去，你不出去也就罷了，往后你不能在村里瞎轉(zhuǎn)悠了。梁囤微笑著說，我也想睡個安穩(wěn)覺，但我睡安穩(wěn)了，村里就睡不安穩(wěn)了，你忘了月秀的娘是怎么死的？

月秀的娘是上吊死的。月秀回娘家小住，家里沒人看管，就讓娘睡在家里。夜里月秀的娘聽到院子里的羊不停地“咩咩”叫著，就從床上爬起來開門，門打不開，被人從外面絆住了。隔著窗戶，月秀的娘看到有一個身影正彎腰解著羊繩，她就扯著嗓子喊抓賊。在她的凄厲的喊叫聲里，賊仍然不慌不忙地解開羊繩，牽著羊，大搖大擺地出了院子。

月秀從娘家回來，看喂了一年多的能賣二百多塊錢的水羊被賊偷走了，心疼得直抹眼淚，忍不住埋怨娘說，真是老了不中用了，連個羊也看不住。月秀的娘眼淚汪汪地說，要不是賊從外面絆住了堂屋門，我就會跑過去和賊拼命！月秀一連半個多月不給娘好臉色看，娘笑著說話她也是愛理不理的。后來月秀的娘就用尼龍繩勒住脖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月秀娘的死使支書大為震動，警察遠在鎮(zhèn)上，男勞力又都出去打工，村里小偷小摸的事很難像過去那樣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人人喊打了。讓人站崗吧，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讓婦女老人站崗吧，他們自身都難保，能站好崗嗎？思來想去，支書就想到了梁囤。梁囤參過軍，入過黨，才四十多歲，有的是力氣。再說了，梁囤的爹傳給他一支火槍，梁囤參軍回來后經(jīng)常用火槍打兔子，槍法極好，常常滿載而歸。支書找到梁囤，遞給梁囤一支帝豪煙，梁囤慌忙接住。支書和氣地說，月秀家被賊偷了，月秀的娘氣得上吊了，夜里咱村得有人站崗。梁囤，這艱巨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每月給你一百五十塊錢的補助。

就這樣，梁囤背起了火槍，夜里替村里人站起了崗。

梁囤嘴皮子磨出了繭子，好言相勸，終于做通了媳婦桂蘭的思想工作。做通桂蘭的思想工作后，梁囤在夜里繼續(xù)扛他的槍，繼續(xù)站他的崗。

流子氣得咬牙切齒的，就在夜里偷偷地往梁囤家扔磚頭。桂蘭被驚醒了，拉亮電燈，驚恐地瞅著院子。梁囤回家后，桂蘭哭著對梁囤說，你耕了人家的田，荒了自己的地。賊偷不成東西恨你，往咱家里扔磚頭，你就別站崗了。梁囤勸道，賊畢竟是賊，只能干偷偷摸摸的勾當，咋不敢光明正大地找咱們較量？放心好了，有我在，咱家一定沒事。

白天見到流子，梁囤就把他拉到墻根，悄悄地給流子說，我看你家也不太富裕，你還是出去打工掙幾個錢吧！流子嬉笑著說，腿在我身上長著，我想到哪去就到哪去，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后再來管我吧。梁囤板著臉說，腿是在你身上長著，但也不能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管不住自己的腿，弄不好就會混到監(jiān)獄里去。流子氣咻咻地說，我看你是鹽吃蘿卜淡操心，操心活不大年紀。

難怪流子要給梁囤翻臉，要知道在他們老梁家，流子受過誰的氣？大家都知道流子有個小偷小摸的壞毛病，見了別人的東西就邁不開步，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人們從來沒當面指責(zé)過他，見了他反而都滿臉掛笑地給他打招呼，遞根煙，以此希望流子在順手牽羊的時候別牽了自己的羊。村里人外出打工后，他偷東西時，老人孩子攆不上他，女人不敢攆他，流子如魚得水了，他戲稱自己做的是地下工作，自己是地下工作者。別人外出打工能致大富，他在家牽羊也能致個小富。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了個程咬金，梁囤像個瘟神一樣扛著個火槍在村里轉(zhuǎn)，他流子怎么能不對梁囤恨之入骨呢？

對梁囤恨之入骨的流子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就是對梁囤家喂的牛下手。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還真讓流子瞅著了機會。春蘭生了個大胖小子，春蘭的男人在廣州打工沒回來，只是寄回來三千塊錢。春蘭娘家人來送喜飯時，春蘭待了十三桌。酒桌上，梁囤被村里的一幫小媳婦圍上了。秋芝端著酒杯站起來說，梁囤哥，這杯酒你得喝。梁囤笑著說，讓我喝酒，你得有個理由吧？秋芝說，這么說有理由你就喝酒了？梁囤豪氣萬丈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吐口唾沫砸個坑，說話就給話做主。有了梁囤這句話，一幫小媳婦端著酒杯輪番勸酒了。梁囤哥，你給全村辛辛苦苦地站崗放哨，這杯酒該不該喝？你孝敬老人，這杯酒該不該喝？你從不欺負老婆，這杯酒該不該喝？你這個純爺們坐懷不亂，這杯酒該不該喝？……該喝該喝都該喝，梁囤的臉色由紅而白，很快就說話說不囫圇了。

夜漆黑得像倒扣的鍋底，寂靜得像子夜時分的墳場。一片寂靜中，陡然響起了狗們汪汪的狂叫。流子順著墻根，輕手輕腳地摸到梁囤家大門外，梁囤家的黑狗狂叫起來。流子從懷里掏出一塊饃，扔了過去，黑狗吃了泡過毒藥七步倒的饃，很快就倒在了地上。翻過五尺多高的院墻后，流子打開了從里面絆著的大門。

西屋里亮著三十瓦的燈泡，黃牛在安安靜靜地吃草。黃牛不像其他動物那樣見了生人就叫喚，它總是瞪著一雙善良的大眼默默地瞅著你。解開牛繩后，流子右手牽著牛繩，左手取出別在腰帶上的一把青草。老牛嚼著青草，在流子的牽引下，一步步地出了梁囤家的院子。

三里外的田莊就有殺牛的，對于半夜送來的牛，殺牛的清楚這牛是偷來的，但送到嘴里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殺牛的將牛價壓到最低后，數(shù)給了流子兩千塊錢。

天亮后梁囤家就熱鬧了，桂蘭在哭足罵夠后對梁囤發(fā)起了瘋狂的進攻，好男不跟女斗，梁囤捂著火辣辣的臉落荒而逃了。

走出村子后梁囤有了主意，他要到派出所告流子，村里有流子這樣的人就是禍害。派出所的人熱情地接待了梁囤，聽了梁囤的敘述后，派出所的人問梁囤有沒有證據(jù)。梁囤回答，流子平時名聲不好，經(jīng)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派出所的人笑道，我們把你家耕牛被盜的事記錄在案了。我們抓人得講究證據(jù)，等有了線索抓住了壞人我們就及時通知你。

梁囤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家里冷鍋冷灶的，桂蘭一定是生氣回娘家了。也好，等她過個三五天消氣了再去娘家接她。

梁囤告流子，派出所的人以沒有證據(jù)為由不抓流子，流子到派出所告梁囤，派出所的人開著警車來找梁囤了。劉所長一臉嚴肅地對梁囤說，有人告你私藏槍支，整天背著槍支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影響村民休息。請你主動搞好配合，把火槍交上來。

梁囤拿出他的火槍，笑著解釋一番后，派出所的人就沒有沒收梁囤的火槍，劉所長把梁囤夸獎了一番后說，鄉(xiāng)派出所只有八名警察，負責(zé)全鄉(xiāng)二十個行政村、六萬多人的治安，警力嚴重不足，希望你為了大家舍了小家，繼續(xù)站好崗，不給犯罪分子可乘之機。

派出所的人走了，梁囤給娘喂了飯后，就去晉菜園接桂蘭。桂蘭見到梁囤，小嘴撅得能拴個驢。梁囤笑著說，我一不偷，二不搶，家里地里的活爭著干，像我這樣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人哪點不好了？桂蘭說梁囤，你不出去掙錢就是不好，夜里站崗就是不好。梁囤說道，只要流子留在村里，村里就不得安寧。我想好了，等種上麥后我就動員流子外出打工，只要流子愿意去，我就跟他一塊去。

種上麥后，還沒等梁囤動員流子，流子就出事了，出了天大的事，只是流子去的地方梁囤說什么也不愿意去。

也是該流子出事，本來流子已經(jīng)掌握了梁囤的規(guī)律，梁囤總是在村里人都睡熟后背著火槍轉(zhuǎn)一圈后就回家睡覺，但這天夜里，梁囤躺在床上像翻燒餅一樣就是睡不著，他索性爬起來，背著火槍出了門。轉(zhuǎn)到村子西南，恰巧碰到正牽著羊的流子。梁囤想人贓俱獲后好好地教訓(xùn)流子一番，勸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偷東西遲早要被判刑的，倒不如我們一塊出去打工，光明正大地掙錢?？吹搅憾陔鼥V的身影后，流子羊也不要了，撒腿就跑。梁囤厲聲警告說，你給我站住，再跑我可要開槍了。

村里人都知道梁囤的槍法極準，在部隊是個神槍手，復(fù)員回村后，梁囤背著他父親傳下來的火槍打兔子。只要看見兔子，兔子沒有能逃脫的。梁囤打了四年兔子后，有一天夜里碰到了一件稀奇的事，一只野兔在他的吆喝下不但不往外躥，反而迎面向他跑來，梁囤沒有瞄準就把兔子打死了。繼續(xù)前走，梁囤看到了三只小兔羔，梁囤驀然明白了，他打死的兔子原來并沒有被嚇得昏頭轉(zhuǎn)向，而是為了保護它的三只幼小的生命。小鳥也好，野兔也好，它們雖不能言，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啊。此后，梁囤再也不愿打兔子了。梁囤打個小小的兔子能一打一個準，打個大活人應(yīng)該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但流子還是拼命地往前跑，他知道不跑就會被梁囤逮住，被梁囤逮住交到派出所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咚！

正在瘋跑的流子聽到了身后傳來的炸響，他搖搖晃晃地跌倒在地上。

梁囤攆上來，用槍托拍著流子說，看你這個沒出息的熊樣，快點給我站起來！

流子沒聽梁囤的話站起來，仍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梁囤心里一驚，扔了火槍，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流子鼻子前，流子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梁囤驚出一身冷汗，怎么會是這樣呢？大活人能被嚇死？

大活人就是被嚇死了。

其實，梁囤的火槍早在五年前就沒有了——槍筒賣給了收廢鐵的，槍托當柴禾燒了。支書讓梁囤站崗，梁囤就讓木匠仿照火槍的樣子做了個木頭槍。為了仿造得形象逼真，前面的槍筒部分漆了黑漆。每天夜里的那聲響不是木頭火槍發(fā)出來的，而是梁囤點的大雷子炮。梁囤夜里點大雷子炮一是給自己壯膽，二是想威嚇威嚇壞人。

這樣一解釋你就明白了，正像自己所詛咒的那樣，流子確確實實是被大雷子炮炸死的。

流子再也不會偷東西了，暗夜里，他安安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他偷的那只羊在離他只有百十步遠的地方驚恐地叫著。

呆立片刻后，梁囤背著火槍，腳步沉重地向支書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