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下了課走出教室時,才發現天不知從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雨不大,卻挺密,刷刷刷地。燈光照在斜斜的雨絲上,一閃一閃地亮。
小月本來挺喜歡這種雨天的,清爽干凈,看雨絲把樹木花草洗得又濕又綠。特別是三伏天,涼雨蕩滌了灼熱的暑氣,更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可眼下她卻不喜歡它了。她沒有帶傘,就把書緊抱在懷里,匆匆去大學門外左側的公共汽車站,還不敢走得太快了,更不敢跑。
以往下了課,她都是乘公交車回去的。可這次不知為什么,在車棚下等了十七八分鐘,才來了一輛紅色的76路,且人已上得滿滿的。小月不敢去擠,就等下一輛。可又等了十幾分鐘,76路卻仍不來。而這時心卻有些發慌,額頭上后背上也滲出了汗。她擔心別出什么意外,就招手攔了一輛藍色的出租車。
“您好!”開車的是個小伙子,還為她打開了車門。這種稱呼和這種服務,在這個城市還是不多見的。
“您好!”她沒有思想準備,忙回應了一聲。
“請問您上哪兒?”
“東郊月季園小區。”
車子穿過燈火閃爍的濕漉漉的大街,飛快地開了起來,她的心這時才漸漸地平靜了。側臉看了一下司機,瘦瘦的挺直的身材,頭發不長,長方臉,還戴了一副潔白的手套。
車停了,付車錢。小伙子又說了一句:“再見!”
“再見!”她懷里抱著書,急急忙忙進了宿舍小區,又急急忙忙地鉆進了樓洞里。
這是個二樓的一室一廳的小居室,只她一個人住。
第二天早飯后,小月要去采訪一個局的局長。這個局長四十五六歲,十二年如一日照顧因車禍失去雙腿的妻子。為妻子找醫生看病,做飯端飯洗衣服,抱著她大小便。妻子兩次服安眠藥輕生,都是他及時發現送到醫院搶救過來。事跡很是感人。小月已去采訪了那個局長一天,準備到他家跟他妻子再詳細談談。她有預感,這個稿子如果寫出來,給了南方那個稿費挺高的刊物,有發表的可能。眼下她是挺需要錢的。
采訪本、小錄音機、筆、藥瓶、記者證,都裝進小包里了。小月又找一件東西,一件挺重要的東西,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手機!她那個已用了一年多的挺小巧的黑色手機,不見了。
把包里的東西全拿出來,口朝下抖了好幾抖,沒有。又在屋子里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糟糕!手機雖不太貴,卻也不算便宜。更重要的是,那是自己非常喜歡的一個小東西。自己很喜歡的東西,哪怕是一塊小手絹,丟了也令人惋惜。手機里還存著幾百個同學、朋友和采訪對象的電話號碼呢。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坐下來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下。最后一次用它時是昨晚6點50分,一個男同學打來的。接完電話就進教室了。然后關上放進了小包里,之后就沒再用過。那么是忘在出租車上了?也不可能呀,包沒漏呀。
她想了想,到大門口的小賣部,用公話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機號。話筒里是電腦小姐的聲音:“……您所呼叫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又打了幾次,還是這個回音。
雖說很煩很沮喪,她還是按時去采訪那位局長和他的妻子了。她是很講信用的,定了的事情就不改變。局長把她領到自己家里,說讓她跟妻子談著,他局里還有急事,就匆匆走了。采訪得也比較順利。局長妻子談了好多丈夫照顧她安慰她鼓勵她,而且照料和教育兒子的事及其細節,說她這輩子找了個這么好的丈夫,明天就是死了也知足了。又講了他們兩個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認識是在什么地方,說話時什么表情,后來怎么樣從戀愛到婚姻。她回憶著那些美好的往事,臉上是很滿足很幸福的表情。
小月聽著聽著有些心不在焉了。唉,小手機,那個拴著一只小玉羊的小手機,還能回來嗎?
乘公交車往家返的路上,她還雙手合十,沖著車窗外的藍天心中暗暗地說,如果哪個好心人能把手機給我送回來,我一定重重地感謝他。
怎么感謝呢?是送給人家錢,還是請人家吃飯?
又想,人家撿到了,怎么就能知道是你王小月的呢?
她突然想到了一個線索,哎,對了,找一下那個出租車司機小伙子,甭管是不是掉在他的車上了。可是上哪兒找他去呢?當時自己只顧下車,冒著雨趕緊往樓道里跑,連車票都沒要呢。
下午她去了管出租車的市客運處,找到失物招領處,問有沒有司機拾金不昧,交上來一個什么型號什么樣式的手機。工作人員開口就說:“沒有。”
回到小區門口,她又用小賣部的公話打手機的號,打了十幾次還是打不通。她又找了一個女同學,讓她給自己的手機發個短信,說如誰撿到了手機,請跟這個女同學聯系,定重謝。到了傍晚,她又用公話問那個女同學,女同學說一點兒回音都沒有。
三天過去了,關于手機的信息一點兒也沒有。小月已經很灰心了,就琢磨是不是再去買個手機。干記者這一行沒有手機,實在是太不方便了。這三天不知有多少人找自己打不通手機呢。
小月拿著趕寫出來的稿子,去找那個局長。稿子寫了六千多字,如果在南方的那個刊物上發出來,能掙五六千塊呢。想讓他看看還有沒有修改補充的地方,回來再改改就可以寄出去了。對了,還得要兩張他們夫妻的照片,最好是局長給妻子端飯端茶的。可到了局辦公室一問,一個工作人員卻告訴她,局長讓市反貪局給抓起來了。
“啊,什么時候?”
“昨天上午。”
“他什么問題?”
“聽說是受賄,還有搞女人。不過,后者這事兒可以理解。他在家里守著個殘疾老婆,難啊。”
小月一下子泄了氣。往回走時心里一個勁兒地說,倒霉。人一不走運了干什么事都不順。又想,那個局長被抓起來了,他的妻子孩子誰照顧呢?
第五天早飯后,小月無可奈何地帶上兩千塊錢,準備去再買個手機。下了樓梯,出了樓梯口,又出了小區大門,走了幾步她突然愣住了。亮亮的陽光下,那一簇高高的月季花叢前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小伙子的手里拎著一只小巧的手機,手機上垂下來一條細細的帶子上,還拴著那個可愛的小羊羔。小羊羔在陽光下一晃一晃地發著亮光。
小月激動得差點兒叫出聲來。她疾步走過去,什么話都沒說,上前就把那只小手機抓到手里,貼在了胸口上,望著小伙子說:“謝謝,謝謝!太感謝您了!”
小伙子在這短短的幾十秒里也看清了她,不到一米六的個頭兒,腦袋后邊扎著個小兔子尾巴,臉兒是瓜子形的,兩腮很白嫩。眼睛不太大卻挺神氣。鼻梁兩邊還有些淺淺的雀斑。他對她笑笑,說:“行,找到失主了!再見!”轉身就走。
小月急忙叫住了他:“哎,您先別走!請問您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跟您聯系?”
小伙子仍笑笑:“手機給了失主就行了! 別的,就別問了。”
“不不,我一定要知道您的名字!我一定要感謝您的。”
“您要感謝,我就更不說了。”
“那好,我不感謝,您說吧。”
“真的不感謝?”
“真的!哎呀,您還要我發誓嗎?”小月急了。
“不不,還是不說吧!”小伙子說完又沖她笑笑,轉身進了車,“嘭”地一聲關上車門。車子扭頭開走了。
小月忙看車號,又忙掏出小本子記了下來。然后回宿舍給手機充電。
她先去了市客運處,說明了來意。工作人員很快就查出了車主的姓名、電話號碼。但就在她說句謝謝,轉身要走時,工作人員卻說:“哎,你說的司機是個小伙子,可這個車主45歲了。可能不是車主開的車。”小月說:“我聯系一下看看吧。”
出了客運處,小月取出手機打通了車主的電話。這才清楚了,小伙子是租車主的車開的。她問:“請問,您能告訴我那個小伙子的名字和聯系方式嗎?”車主支支吾吾地不愿說。小月又說:“我是報社記者,想寫篇稿子,表揚一下小伙子司機,不也宣傳了您的車嗎?以后您會有好運氣的。”車主笑了,說:“你這姑娘,真會說話呀。”就說,“司機叫羅小蘿,姓羅盛教的羅,小蘿是蘿卜的蘿。”又說了他的手機號。
那幾天小月就一直琢磨怎么答謝一下那個小伙子。她回憶了一下,小伙子的臉黑黑的,一雙又黑又濃的眉毛,眼睛不是太大,卻很亮。個子不算太高,也就一米七的樣子吧,反正比自己要高出一個頭。他那個樣子挺老實的,不像個油嘴滑舌的人。
這天,小月要去西郊的第四派出所采訪。她事先從《天河晚報》上看到一則百十個字的消息,是一男一女結伙盜竊了六輛轎車,前天晚上又作案偷車時,被第四派出所的民警抓住了。她覺得這個線索有點兒價值,查出了四所的電話號碼,就跟所長聯系。所長很熱情,說:“王記者,這幾天我的案子挺多,車太緊張了,不能去接你。你打個的來,我給你報銷就是。”小月大體算了算,去那個派出所,單程也得30多塊,就給那個司機小伙子羅小蘿打電話,但沒人接。小月猜想可能司機開著車,不能接電話,就給他發了個短信。過了七八分鐘手機響了,小伙子問:“請問,誰找我了?”小月說:“是我。”小伙子問:“貴姓?”小月說:“你甭管姓貴不貴了。明天早上7點20分,你能不能送我去西郊?”小伙子說:“沒問題。”
第二天早上7點15分,當小月拎著包走出小區大門時,見那輛藍色的出租車已停在那里了。
“您好!”小伙子一看是她,笑了。
“您好!”她也笑了。
“請上車。”
“謝謝。”
當車子行駛在馬路上時,小月這才發現車子雖比較舊了,但車內干干凈凈,還有一股子淡淡的清潔劑的香氣。小伙子的短袖襯衣褲子雖都是低檔的,卻也洗得干干凈凈,還有疊起的折紋。
小羅說:“真是當記者的啊!人藏在什么地方都能讓你找出來。昨天你找我時,我正在黃河渡口呢。”
“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她得意地笑了,又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記者?”
小羅從前邊的儀表臺上拿起一張報紙,遞給了她。
小月接過一看,上面登了自己寫的一篇表揚出租司機羅小蘿拾金不昧送還失主的消息稿。稿子在她拿到手機的下午就寫出來了,然后發到了《天河晚報》。報紙第二天就登出來了。這幾天她一直埋頭做作業,忘了買報紙。
“應該的嘛。”
“客運處獎勵了我一百塊錢。”
“是嗎?恭喜你。”
“那,該我請客了!”
“請我?好啊!不過,該我先請的。”
小羅又說:“記者,你知道嗎?你的手機是掉到座椅下邊的縫里了,直到第四天我打掃車里時才發現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丟的?”
“我挨個兒回憶了這幾天拉過的客人,最后想起了你。記得你上車時還拿著它,手機上還垂下來一個小飾品,就是那個小玉羊。”
“你的記性可真好啊!”
他笑了笑。她覺得他的笑很憨厚。
“聽口音,你不是本市人吧?”
“不是。”
“家在哪兒?”
“你能聽出來嗎?”
“聽不出來。”
“峭山。”小羅又反問了一句,“怎么,采訪?”
小月格格地笑起來:“對了。”她常一個人獨來獨往,她已好長時間沒這么開心地笑了。
去西郊要三十多分鐘,這三十多分鐘真可以聊不少的事兒。于是,小月就知道了小羅開始在家給人家開拖拉機,運石頭、運糧食、運水果,后來又給人家開大卡車跑長途。但掙不了多少錢,還挺辛苦,也挺危險。去年經一個也在天河包出租車的老鄉大貴哥介紹,來到天河包了這輛車。每個月除了交給車主的錢,再除去吃住的花銷,能剩兩千多塊。
“噢,兩千呀?比起上班的工人來不算太少。可跟你的勞動時間、付出的勞動比起來就少多了。”
“沒辦法,車是人家的,手續也是人家的。另外我一年掙兩萬塊,在我們老家就是個挺大的數了。在老家種一年地,每畝凈收入也不過千把塊。”
“那,你這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對。”
臨下車時小羅問她:“王記者,我還來接你嗎?”
小月說:“如果你轉到西郊來,方便的話就接我一下。如果不順路,就別耽誤你掙錢了。”
小羅幾乎不假思索地說:“我一定來接你,你提前一小時給我發短信。”
采訪的結果比設想還要理想。那位四十七八歲的老所長特別客氣,他先大體介紹了情況,又找來了幾名偵破此案的干警和聯防隊員,向她報料。這一男一女盜車賊是一對到城市里打工的青年,男的26歲,女的只有19歲,在一塊兒同居。因掙不著錢,男的就琢磨偷車來發點兒財。偷車時女孩放風,男的用自己配的鑰匙開車門。專門偷普桑,別的車的車鎖他們還弄不開。僅半年的時間兩個人就偷了六輛。偷到車后開到幾百里外的一個鎮,由那里的一個摩托車維修部的青年給賣掉。每輛價值四五萬七八萬的車,也就賣五六千七八千。警察們已順藤摸瓜,把那個銷贓車的青年也抓來了。目前正在追查被盜車的下落,已追回了兩輛。老所長對干警們破了這個案子很重視。因為在全市公安系統,派出所破這么大的案子,四所還是第一家。還有一個原因,是老所長平時就挺重視宣傳,對報社電臺電視臺的記者非常熱情。小月覺得這個案子也很適合南方那個稿費挺高的雜志的口味,就詳細地采訪起來。
談到下午4點,小月就給小羅打電話,問他五點能不能來接她。老所長忙說:“不不!王記者,一定吃了飯再走。我都安排好了。”小月說晚上要去上課,謝謝所長。老所長問,真上課?小月說,真的。老所長說,那下次一定吃了飯再走。小月說好。又問老所長,明后天再來采訪一下那一男一女兩個盜車賊行不行。老所長說行,明天我抓緊聯系一下,這兩個小賊現關在看守所里。
4點55分,小月從窗口往外看,一輛藍色的出租車駛近了派出所大門,在門一側緩緩地停下了。
老所長親自把小月送上了車,一個小聯防隊員還給車里放了一兜東西。小月很是過意不去。老所長笑笑說:“你晚上寫稿子餓了,好墊一墊。”
車子開了起來,小月問他:“你不是專程來的吧!”
“不是。”小羅說。實際上是。
小月不知怎的就對他說:“我是一家報社的記者,也給別的報刊寫稿子。你平時看報紙刊物嗎?”
“我挺喜歡學習的,只是家里生活困難才下了學。”
“那你也喜歡看書吧?”
“喜歡,只是時間太少了。一天干十四五個小時,回到住的地方飯都不想吃,倒頭就睡。不過抽空還是看一些書和報刊的。”
“你上了幾年學?”
“高一。農村中學,教學水平也不行。我的成績算個中上,估計高中畢了業,最多也就考個專科。”他又問,“你呢?大學畢業?”
“不,我只是個專科。”
“學中文的?”
“不是。”
“為什么不再升本?”
“喲,你還知道專升本呀?”她嘆了口氣,卻沒回答他提的問題。又說,“這一個多月,晚上我在師范大學聽新聞專業的講座。”
當天晚上9點12分,當小月下了課,走出天河師大的校門,準備去乘76路公交車時,身旁的一輛藍色的出租車突然輕輕地鳴了一下笛。她先是吃了一驚,轉臉一看,車里的司機是羅小蘿。
“你在這兒趴窩?”
“不,順便路過這里。請上車吧!”
小月猶豫了一下,坐76路,打電子車票,也不過九毛錢,可坐出租得十塊左右。
“請上車吧!免費。我準備收車了。”
車子開起來后,她問他:“你怎么知道我這個點下課?”
小羅說:“根據上次你上車的時間。”
車子在夜色中飛馳著,像一只輕捷地劃過海面的小快艇。
到了月季園門口,小月拉開小包要拿錢,小羅說:“王記者,你要是那么辦,以后我可就不捎你了。”
第二天早上7點半,小月還在吃早飯,老所長就來了電話,說看守所聯系好了,可以去采訪那一對盜車賊。小月給小羅發短信,小羅來拉上她去了西郊四所。到了看守所,采訪的效果更理想。那個男賊滔滔不絕地說,連自己的身世家庭作案史都講了。而那個細眉俏眼的女孩子,還能開著偷來的車到幾百里外去銷贓,小月卻怎么看她也不像個盜車賊。又聽她講了自己從小父母離異,跟著二姨生活,只上了五年學,13歲就當保姆,打認識了那個男賊,被他占了,才不太情愿地給他當了幫手。小月禁不住都同情起她來。
中午,老所長把小月領到附近的一個酒店,和一名干警一名聯防隊員一起宴請她。老所長興致很高,問她喜歡吃什么,喝什么酒。
小月不敢喝酒,也不敢回去太晚。剛到一點鐘就取出手機,要給小羅發短信。老所長說:“你不用叫車了,今中午我這兒有車送你回去,你沉住氣再坐一會兒。”
小羅每晚到天河師大門口,連著接了她四次了。她問他:“你每天都是正好路過師大門口嗎?”
“對。”
“不大對,可別耽誤了你掙錢呀!”
“沒事兒。”
“看看,露餡了吧?你準是專門來接我的。”
“不是。”
“哎,你不是喜歡看書嗎?我給你準備了幾本。”
“啊,謝謝!”
小羅回到住處,拿出小月給的幾本書,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是《細節決定成敗》,還有一本是《轎車的維修與保養》。書都是新的,顯然是她專門到書店去買的。
打那,兩個人就漸漸地熟悉起來。小月告訴他,她兩年前在天河科技學院畢業,是學儀表自動化的,但她不喜歡那個專業。她從小就喜歡文學,上初中時就在報紙上發表過詩和散文,后來一直沒扔下。上了大學還是文學社的理事。畢了業沒找什么單位,也不愿回老家縣城去,想還是在大城市里發展的空間大。考慮到寫詩寫散文難以謀生,就到報社應聘,以寫新聞稿和比較長的紀實文學作品為主。
“紀實文學,你知道嗎?”
“知道。跟報告文學差不多,但又有些不大一樣。”
“那你說說,你都讀過哪些紀實文學?”小月來了興致。
“嗯,《哥達巴赫猜想》、《水稻之父袁隆平》、《中國遠征軍》,還有一本《血色黃昏》。”
“喲!,真行!哎,《血色黃昏》好像不大算紀實文學,可也不大像小說。哎,我問你,《血色黃昏》的作者是誰?”
“老鬼,可能是個筆名。”
“老鬼是誰的兒子?”
“楊沫的,《青春之歌》的作者。”
“讀過《青春之歌》嗎?”
“讀過,上初二時就讀過。”
“喜歡林道靜嗎?”
他笑了:“也喜歡,也不喜歡。”
“喜歡她什么,不喜歡她什么?”
“這……她那種沖破封建禮教束縛投身革命的精神,挺讓人欽佩。可她那種大小姐知識分子的勁頭兒,又讓人覺得挺遠的。”
“還有呢?”
“你在采訪我呀?”
“嘻嘻……”她開心地笑了。
坐小羅的車,跟小羅在一塊兒,小月只覺得非常愉快。她幾次提出請他去吃頓飯,都被他謝絕了。她想給他買件襯衣或T恤衫,又覺得不大妥。此外,非常愛干凈的小月發現,這個黑黑的農村小伙兒,跟有的來城里打工的邋邋遢遢的農村小伙子大不一樣,頭發留得不長不短,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穿得板板正正。她還特別留意地看了看他的脖子,雖膚色微黑,卻也是干干凈凈的。她不禁想問他有多大,老家有對象沒有,你的女朋友是不是也在天河打工?你送了我,是不是再去接你的女朋友?天河城里,就有不少帶著老婆孩子來打工的呢。
小羅和老鄉大貴合伙租了個郊區的小院,一塊兒吃住。兩輛車就停放在院子里。大貴今年32歲,媳婦和5歲的兒子都在老家。這個過來人就時常給小羅講他和妻子的一些秘密故事,又說他一個人在這里實在是太熬得慌了。在家里,一周起碼能跟妻子做兩三回呢。小羅聽得既臉熱心跳,又似懂非懂。
晚上收了車,大貴坐在床上吸著煙,小羅就忍不住把這些天和小月的事講了一番。大貴驚奇地說:“哈!我看你和那個小記者挺有緣分的呢。哎,追追!”
“喔,可不行。絕對不一個檔次!”
這天,小羅又送小月去西郊的第四派出所。是稿子寫好了,讓所長審稿蓋公章。稿子寫了一萬多字。她只覺挺來勁兒的。他問她:“你為什么不調到電臺電視臺去。聽說那里每月的工資有四五千,還有獎金。醫療費、養老、保險都是單位上管著呢。”
“我的學歷不行。電視臺招人起碼得本科文憑,多數都要研究生,還得中文、新聞專業。”
“那,你不再拿個本科、研究生文憑?”
“先不拿了。”小月突然問他,“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爺爺還在,身體不太好。奶奶沒有了。再就是父母、弟弟妹妹。弟弟在南方打工,妹妹還在上高中。她學習不錯,我想供她考上大學,再上完大學。”
啊,這么說,他起碼還沒成家。
“要是你們家只一個孩子,生活就不會這么緊張了。”
“是啊!不過,這不是孩子的錯。”
“哦,我沒說是你和弟弟妹妹的過錯。”小月生怕傷了他。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那你呢?”
“老家在東邊的一個縣城。父親在38歲那年就患急性心臟病去世了。母親把我送進了大學,改了嫁。我這個家很簡單。”
打那次交談之后,兩個人都覺得彼此的感覺微妙起來了。小月上了他的車,兩個人甚至都有些拘謹,說的話也少了。但只要是小月外出采訪,或有別的急事,都用他的車。
為了防止小羅再找錢給她,覺得挺不妥的。她每次都準備好零錢。下車時瞅一眼計價器,把錢放在他面前的臺子上,也不交到他手里。他本不想收她的錢,又怕如果那樣她就不坐他的車了。
小月把那個盜車的稿子從網上發給了南方那家雜志社。只隔了四天對方就打了電話來,說稿子非常適合他們用,45天之后就能見到雜志了。小月非常高興。
這天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還有時明時滅的閃電和轟轟隆隆的雷聲。她又沒帶傘,當她和一個女同學合打一把傘,匆匆來到校門口時,卻見小羅撐著一把傘,站在了門旁,正朝這邊張望。她對同學說了聲“拜拜”,快步到了他的傘下,說了聲:“謝謝!”
車子開到月季園小區門口,停下了。雨刷刷刷刷地落在擋風玻璃上、車頭上,濺起無數粒水珠兒。車前邊那一簇簇的月季,被雨淋得又濕又綠又亮,地上落了一片白色的花瓣兒。兩個人都想對對方說幾句什么,沉默了幾十秒鐘,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最后還是小月打破了沉默,說了聲:“再見!”推開車門下了車,小羅也忙下了車,撐開傘跑過去遞給她。她接過傘,把他送到車門旁,讓他上了車,朝他擺擺手,才轉身朝院里走去。進了院又轉回身,朝他擺擺手。他把一只手伸出車外朝她招手。她站在那里示意讓他先走。他發動起車看了她一眼,扭轉車頭輕輕按了一下喇叭,駛進了雨天里。
第二天,小月在家寫稿子。但心神不定的,怎么也寫不下去。她幾次拿起手機想給小羅發個短信,但每次拿起來,卻又都放下了。
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著。坐起來吃了一片佳樂定,躺下過了一個小時,還是睡不著。想再吃一片,又怕吃多了出現問題,才沒敢再吃。
晚上天河師大的那個班沒有課,昨晚在車上就告訴過他了,也就沒法再坐他的車了。
第三天上午,本來沒有外出采訪的線索,小月靈機一動,想讓小羅送她去黃河渡口看看。打上了大學,她只去過一次那里。這幾年一直沒再去。黃河渡口那壯觀的景色,是挺有詩情畫意的。
她給他發短信。
按照慣例,頂多再過5分鐘,電話就能打回來的,或回個短信。可過去了10分鐘,電話沒有回。就想,他大概是拉著客人,而客人有急事,不能停車吧。
又等了10分鐘,電話還是沒有回。
她就又發了一次短信。
又過了15分鐘,還是沒有回。
這是怎么回事,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得罪了他,他不再搭理我了?還是……他遇到了什么意外?報紙上幾乎天天登交通事故,電視里三天兩頭播放警察抓車匪,小羅可別……
打了四次他的車主的電話,也老是沒人接。
有心去他的車主家問問,可自己連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
午飯也沒吃,心慌,頭上、背上出虛汗。小月擔心自己出問題,忙去拿起一個小瓶子,倒出一片藥,用涼開水沖了下去。
12點10分,小月做好了午飯,一小鍋面條,卻沒心思吃。又給小羅發短信,可一直等了半個小時,小羅也沒打回來。
又打了三次,電話還是沒人接。
小羅是出了交通事故,還是讓壞人給劫持,甚至是……她不敢往下想。就打算再過20分鐘,如果小羅還不回,就打110。
可就在這時,有人輕輕地敲門。小月忙去開了,外邊站了個陌生的小伙子。小伙子壓低了聲兒,有點兒怯生生地問:“你是王小月記者嗎?”
“我是。”
“小羅讓我來給你送個口信兒。”
“小羅,他現在在哪兒?什么口、口信?”
“我,我能不能進去說?”小伙子有些提心吊膽。
“那,你請進吧!”
小伙子進了屋,小月又急切地問:“小羅,他現在在哪兒?”
“他現關在第七治保會呢。”
“他怎么了?”
“前天晚上10點多,我們的治安組長搭了小羅的出租車,去銀河大酒店。下車時小羅跟他要車錢,組長不給,說是分局的,執行公務。小羅說,誰坐車也得給錢。組長就是不給。小羅攔住他不讓他走。組長抬手就給了小羅一個耳光,說,老子在天河大酒店吃一桌三千的飯都不掏錢,別說坐你這破車了!小羅挨了打,抓住他,更不讓他走了。組長就沖他拳打腳踢,又打電話呼了幾個弟兄去,把小羅打了一頓,連人帶車都弄到治保會去了。”
小月聽著,臉都氣得變了色,問:“第七治保會在什么地方?”
“西園路東首,一個菜市場邊上。小月姐,你可千萬別露出是我來報的信兒。”
“不會的。”
“組長讓我看著小羅,小羅求我給你來送個信兒。還說……”
“還說什么?”
“讓你給我……”小伙子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噢,明白了。”小月忙去拿了一張大票,給了那個小伙子。小伙子說了聲謝,裝起那張大票出了門,悄悄地快步下樓去了。
小月立即下樓,打車趕到第七治保會。恰好那個治安組長坐在辦公室里。
組長問她:“你是羅小蘿的什么人?”
小月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女朋友,姑娘倒挺大方的呀?太好了!正找羅小蘿家里的人找不著呢。這樣吧,你回去拿五千塊錢,先把車領回去。”
“憑什么拿五千塊錢?”
“這車違章了!”
“違什么章?”
“逆行、闖紅燈、壓線。”
小月冷冷地“哼”了一聲:“即使是闖紅燈壓線,也屬于違反交通規則,應該由交警處罰。治保會大概管不著吧?”
組長一怔,瞪起眼說:“你少啰嗦!回家拿錢去吧!”
小月又是冷冷地一笑:“還不知誰給誰拿錢呢。”然后,把手一伸,“給我!”
“什么?”
“處罰單!”
“這還要什么處罰單?”
“那你依據什么,讓我們拿五千塊錢?”
“呃……羅小蘿毆打執法人員,造成傷害。這五千包括執法人員的醫療費!”
小月的臉都氣白了,又把白白的小手一伸:“拿來!”
“什么?”
“法醫的傷情鑒定。”
“你……”
“你什么?我問你,你放不放人吧?”
“拿了錢來就放!”
“哼!你這純粹是敲詐勒索,執法犯法!還給你拿錢?你就等著吧!”
小月努力使自己冷靜了一下,掏出手機撥通了城東區公安分局舉報監督中心的電話,先說了一句:“我是《天河晚報》記者王小月,我向你們反映一個情況……”那個組長一聽,臉頓時就變了色。
只過了十幾分鐘,一輛警車駛進了治保會的院內,下來了一名警察,組長忙恭恭敬敬地上前叫了一聲:“王科!”王科長把組長叫到一邊詢問了一番。又找小月詢問情況。小月掏出記者證給王科長看了,王科長很客氣地把記者證還給了她,又問了一些情況,然后皺著濃眉對組長說:“快把當事人放出來!”
兩個聯防隊員架著小羅出來了,小羅一進門就站立不住,歪歪地倒在了地上。小月驚叫了一聲撲了上去,抱住了他。只見他面色蠟黃,嘴唇干得裂開了好多口子,起了一圈兒大泡。
她忙從小包里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送到他的嘴邊。小羅接過來咕咚咕咚,只幾口就把那瓶水喝了個精光。
他喘著粗氣說:“他們不給我飯吃,我還能忍著。可這渴實在是難忍啊!”又問,“還……還有水不?”一個聯防隊員忙端來一杯水,小羅又是一飲而盡。
小月又從小包里拿出一塊巧克力,那是她平時備用的,撕去了封紙放在他的嘴邊。小羅幾口就把那塊巧克力咽了下去,又喝了一個聯防隊員端過來的一大杯水,精神才稍好了一點兒。
小月氣得臉色發青,指著那個治安組長,罵道:“你……你是土匪!你就等著見報吧!”
組長直翻白眼,卻沒敢反駁。
王科長等小羅緩緩勁兒,又問了一些情況,狠狠地瞪了組長一眼:“你們這些熊玩兒!凈給局里找麻煩!”
組長大氣也不敢出。
王科長用警車把小月小羅送到了一個小飯店,要了一斤水餃,讓小羅先吃點兒墊墊。小羅狼吞虎咽地吃著,小月在一邊看著,不住地掉淚。
吃過飯,小月就要王科長送小羅去醫院驗傷查體。王科長忙一個勁兒地說好話,說王記者王老師,咱們是不是不去醫院,先到分局衛生所去看看。分局衛生所醫療條件也挺好的。小月這才勉強同意了。
女法醫不知小羅是挨了聯防隊員的打,說:“身上的傷屬于輕傷。幸虧這小伙子年輕身體好,否則天這么熱,兩夜加一天半只吃一頓飯,只喝了一碗水,早就支撐不住了。”
小月斜了王科長一眼,王科長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小月讓王科長用車把小羅送到了她的小家。
王科長把一兜水果、奶粉放在了門廳里。
送王科長出了門,小月轉回身來,小羅又問:“有水嗎?還是渴。”她忙去端來一只大涼水杯,正要往小玻璃杯里倒,他卻雙手捧起涼水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了一大半。放下杯子,長出了一口氣,說:“渴死我了。兩夜一天,我……我……”他沒好意思說,他都喝了自己的尿。后來連尿都尿不出來了。
“你怎么不叫車主來解決這件事呢?”
“我把車主的姓名、電話號碼告訴了那個組長。車主去看了看,一聽說讓交五千塊錢,說一切責任由司機負責,扭頭就走了。”
“那,你怎么想起讓別人給我送信兒呢?”
“在這個城市里,我的熟人朋友很少,有幾個也都是下苦力的平頭老百姓。找大貴,那都白搭。你是記者,人又正直,肯定能幫我解決這事兒的。”
小月看看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小羅說:“謝謝你了,王記者,我實在是太困了。我先回去睡一覺,先不管他扣著我的車,罰我五千塊錢了。”
小月忙說:“你別回去,就在這兒睡吧。”
小羅看看身上,又看看里屋她那潔凈的小床,說:“身上臟死了,可不能在你這兒睡。再說……”他怎么好意思上人家姑娘的床上去睡呢。
“那,這樣吧,來!”小月從床下拖出一個體操墊子,在上邊鋪了一床涼席,擺上了一個枕頭,“這樣,總可以了吧?”
小羅看看她,說了句:“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的腦袋剛一挨枕頭,就睡了過去。
小月悄悄地去了寫字臺前,拿過幾張稿紙,無聲地寫起來。十幾分鐘之后,她把寫好的稿子裝進了小包里,悄悄地打開門,用鑰匙無聲地帶上暗鎖,下了樓。
小月打車到了城東區公安分局,直接找到了分局政委,先把記者證給政委看了看,然后把那份寫好的消息稿擺在了政委面前。
政委拿起那份消息稿,剛一看標題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治安組長打的不給錢非法關押司機
的哥遭受虐待車被扣非法罰款五千
小月說:“政委,稿子上寫的情況完全屬實,我只是來通報一下的。稿子先送市公安局一份,另一份明天一早就見報。”
政委一聽,忙說:“王記者,王記者,請你先等一等,稿子先不要給市局和報社,我馬上派人調查一下這件事。如果情況沒有出入,馬上就把車還給司機。”
“還有司機的人身傷害、精神損失,以及誤工損失呢?”
“這個,等我了解完情況,也一塊兒研究吧。”
“什么時候聽你的研究結果?”
“半個小時就可以。”
小月在會客室等了十幾分鐘,門開了,王科長走了進來,說:“王記者,我已經通知第七治保會了,出租車馬上就歸還給司機。你們什么時候去開都可以。五千元罰款更不用交了。至于賠償司機的損失,處理結果我明天上午就可以告訴你。”又壓低聲兒說,“王記者,稿子千萬別見報。一見報我們分局就被動了。這事兒我先代表分局向你和羅小蘿道歉。通過這個事兒咱們就成朋友了,以后分局的宣傳工作還要靠你大力支持呢! 小月姑娘,咱倆都姓王,姓王的是一家人。小妹妹手下留情!筆下留情!那個治安組長,只派出所就饒不了他。李政委剛才在電話上,已經把所長狠狠地訓了一頓了!”又說,“王記者,這件事以后你有什么想法直接找我,別去找政委。我一定會給你處理好的。”
王科長又派車把小月送回了月季園小區。回到小家,見小羅已起來了。“怎么不多睡會兒?”“鄰居搞裝修,把我給砸起來了。晚上再睡吧!”小月把情況給他講了講,小羅一聽立即就要去開車。小月從包里取出在街上買的T恤衫、長褲、皮鞋,說:“你先洗個澡,換上干凈衣服再去吧。”
小羅看看那些新衣服新鞋,又看看小月,說:“謝你了,王記者!”
小月白了他一眼:“什么王記者王記者!不會叫個別的?”
“呃,你肯定比我小!叫王妹,又不……那你說吧,你讓我叫什么?”
小月看他那為難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你看著叫吧,反正別叫什么記者。”
“那,我就叫你小……小月了?”
“行!叫一聲!”
“小……小月!”他好不容易才叫了出來。
當小羅和小月去開停在七治保會院里的那輛出租車時,才發現車內弄得又亂又臟,再看看里程表,居然多了二百多公里。油也只剩下了一點點兒。這肯定是七治保會的人開車出去兜風或辦私事了。
小月取出小手機,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王科長。
王科長說:“我知道了。剛才局里已經研究了,司機羅小蘿的人身傷害、精神損失、誤工損失、車輛損失,全部由派出所負責。具體數額,咱們再商量,你們先把車開走吧。”
小羅駕起車,出了治保會大門,先去加上了油,又開車把小月送到了月季園小區門口。
小月想讓小羅再去她的小家,卻沒說出口。小羅也想說謝謝你小月,也沒說出口。
只隔了一天,王科長就給小月打電話,說李政委通知他,局里的處理意見下來了,一是再次向小羅賠禮道歉,賠償小羅各種損失共計兩千元。二是將七治保會的那個組長清理出聯防隊伍,還扣了他的工資和獎金。三是將此事通報全分局,以此為鑒,整頓聯防隊伍的作風。問小月滿意不滿意。小月說:“那得問一下羅小蘿。”
王科長笑著說:“你是他的女朋友,可以代表他嘛!”
小月的臉紅了,說:“我不是……”
還沒等她再說什么,王科長又說:“你讓羅小蘿來局里,把處理文件和賠償金領回去吧。”
關了手機,小月就給小羅發短信。過了五六分鐘電話打回來了,小月就說了讓他去公安分局的事。
小羅挨了一場治保會的整,對去公安部門很是發憷,說:“你,能不能陪我去?”
“嗨呀!你真是,連賠償金都不敢去領?”
“我……”
“那好吧!”
到了分局,王科長把處理文件和一個裝著賠償金的信封交給了小羅,讓小羅在一張單子上簽了字。
小羅見王科長這么客氣熱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小月大大方方地向王科長表示了感謝,告辭要走。王科長一直把他們送到局大門口,臨分別時冷不丁說了一句:“等你們辦喜事的時候,別忘了通知我去喝喜酒!”
小月和小羅頓時紅了臉。
出租車開到月季園門口停住了。小月沒下車,兩個人望著車前一時都沒說話。過了兩三分鐘還是小月先開了口:“我走了,你有事,就給我打手機。”小羅只“嗯”了一聲。
小月問:“沒別的事了吧?”起身就要開門下車。
“哎!”小羅不知怎的,竟一把抓住了小月的左手腕,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小……小月……”
小月平靜地望望他:“你說呀!”
本來想說的話,小羅卻咽了回去。他把王科長給的那個信封放在了小月手上:“這賠償金,還是你留下吧!我這身體早沒事兒了!”
小月說:“咦,你這人,有意思不?人家賠償你的,你給我干嗎?”
小羅卻更加語無倫次起來:“要不是你,他……他們是不……不……不會賠……賠償的。還……還有,你給那小伙子的送信費,給我買的衣服。”
小月說:“你是想答謝我呀,用不著。這錢里邊有你的誤工費、汽油錢,你還得給車主交剩余價值哩!”
“可我……我……”
“好了,我要走了!”小月想讓他松開手,可他還是握住她的腕子不放。
“還有什么事兒?”
小羅低下了頭,沉默了十幾秒鐘,猛地抬起頭,說:“小……小月,我們交個朋友,行不行?”
小月扭過臉,望望他:“我們不已經是朋友了嗎?”
小羅膽子一壯,勇敢地說:“我想,我想和你……”
小月一下子紅了臉。
不等小月回答,他又說:“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是一個打工仔,你是一個大學生。但是,我想說說自己的心里話……”
“小羅!”小月有些激動地叫了一聲,又緩緩地說,“小羅,我很感謝你。說心里話我也……但是,我們……我們成不了!”說著,就哽咽起來,“這……這太……”她掙開了他的手推開車門下了車,匆匆地朝小區里走去。
看著小月的身影兒不見了,小羅嘆了一口氣,剛要開車走,卻發現座位上有一只塑料袋,他拿起那只塑料袋,剛要追上去卻又改了主意,還是扭轉車頭走了。
收了車,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他打開那個塑料袋,才發現里邊是自己在小月家換下來的衣服,全都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那一雙人造革的棕色涼鞋,也刷得干干凈凈的。
小月回到小窩,無聲地流了好一陣子淚。唉,命運啊,怎么這么不公平啊!
第二天上午8點半,西郊第四派出所老所長來了個電話,說他這個所的民警,二十年來義務地照顧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老爺子活到89歲,去年去世了,老太太82歲,仍還健在。民警換了一茬又一茬,但照顧老人的事卻一直沒有中斷。分局里要個先進事跡的材料,所里的人寫不了,請她去給寫一下。還說了一句:“我這所里給你付報酬。”
放下手機,小月就琢磨著是不是讓小羅去送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他發了個短信。
其實小羅也是幾乎一夜沒睡。這時他正跑著空車,忙把車停到路邊,給小月回電話。聽了小月的話他故意開了個玩笑:“你要是答應我那個要求,我就送你去。”
小月頓時生了氣:“那,我要是不答應呢?”
“那就不去了。”
“你……”小月拿手機的手一下子放了下來,坐在床沿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子,冷靜地想了想,跟小羅的事了結了倒好。以后跟小伙子交往,可不能陷得太深了。自己天生的就沒有享受情愛的命,又何必這么自尋煩惱自尋痛苦呢?
她洗了洗臉,裝好小包準備出去打車,去西郊第四派出所。開了門她愣住了,小羅就站在門前。她怔怔地望了望他,突然頭有些發暈,眼前金星亂冒,身子一歪就要朝地上倒去。小羅疾步上前抱住了她,把她輕輕放在了里屋的小床上。
他拿了只小板凳坐在床前,問:“小月,你怎么了?”
小月流著淚,微微地搖了搖頭。
小羅又問:“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如果是那樣,我們就仍像以前一樣,當普通的朋友。”
她又搖了搖頭。
“那,就是你覺得我配不上你?”
小月有些生氣了,一雙不大卻很亮的眼睛瞪著他:“我有那么勢利嗎?”
“呵,不不……”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坐了起來,口氣又緩和了:“小羅,我跟你說一下我的情況。我10歲的時候,得了一次重感冒,落下了心臟病,病情還比較嚴重。考大專的時候,是我媽一個當大夫的朋友查體,沒在我的體檢表寫上我的病情,我才被錄取了。上了學我犯了好幾次病,有兩次很嚴重,差一點兒就去了天堂。校方三次勸我休學,我堅持不休。校方又懷疑我是隱瞞了病情進的大學,我把牙咬得格格響,說就是上了大學才得的病。這樣一直堅持到了畢業。畢了業,我又不敢去找個工作很緊張的單位。”她拉開寫字臺的抽屜,指著里邊滿滿當當的藥瓶藥盒,“我不騙你吧。”
小羅說:“那又怕什么?我們成了朋友,我照顧你不是更方便了?”
小月又嘆了一口氣:“唉,你呀,打我16歲醫生就說,我這輩子是不能結婚的!”
小羅卻說:“這和結婚有什么關系?”
小月那蒼白的小瓜子臉上洇出了桃花色:“你這個……真是什么都不懂呀!”
小羅開上車送小月去了四所。這次的采訪更順利。老所長先講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三名干警為患病的老太太輸血的具體情節,又領小月到老太太家里,跟老太太聊了一個多小時,老太太講了干警照顧她的不少細節。老太太說:“閨女呀,我雖然沒兒子也沒孫子,可四所的警察比我的親兒子親孫子還要親。”
采訪結束后,老所長留小月吃午飯。吃了一會兒,一位民警就有意無意地說起了老所長的兒子,24歲,身高一米八,比老爸個頭兒還猛,現在一所大學上經濟碩士研究生,人聰明又老實,很有出息。小月聽了心里已有了些感覺。又吃了一會兒,桌上就只剩了老所長和她兩個人。這時老所長不叫王記者了,挺親切地叫了一聲:“小月呀,我看你是個好孩子,善良、老實,又有才氣。有男朋友了嗎?”
小月沒想到老所長這么直率、這么坦誠。也不知怎么的紅著臉就冒出了一句:“所長,有了!”
說了,鼻子就陣陣發酸。
晚上小羅收了車,回到住處。大貴見他悶悶不樂,問有什么心事。小羅本不想說,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大貴說:“看看,你這還真是碰上個難題了哩。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她有病,你又打工,你可不能背上這么一座大山。光家里那一座大山就夠你背的了。她現在收入可能比你多,可以后呢,她病再重了不能干記者了,花錢不就老了去了?再說,你們兩個的地位差距又那么大。即使成了以后能過到一塊兒去嗎?”
小羅扯著自己的頭發:“現在的情況是我非常愛她,她也非常愛我,可醫生為什么說她不能結婚?”
大貴笑著反問道:“你知道結婚是怎么回事?”
“兩口子在一塊兒過日子呀!”
“過日子都包括哪些事?”
“吃飯、穿衣、睡……”
“對了!關鍵就在這個睡覺上。”
“睡覺怕什么?”
“嗨呀,你這個小子!還真是不懂呀?”大貴就給小羅上了一堂生理啟蒙課。
小羅這才似乎懂了,卻又似懂非懂:“那,我們結了婚就不能不做那個事?”
“那你們叫什么夫妻?而且,不做那個事怎么生孩子?”
一想到孩子,小羅就想起了爺爺。78歲的爺爺說了好幾次了,說要在閉眼之前看到重孫子。母親在家四處托三妗四嬸給他說媳婦。
而在這同時,小月的心里更不好受。
本來,她也是不懂夫妻生活是怎么回事的,更不懂為什么醫生說她不能結婚,更不能生育。她甚至天真爛漫地想,找一個丈夫就在一塊兒吃飯說話,或者一塊兒去逛商店旅游,不也挺好的嗎?為什么一定要過那個什么生活,還一定要生孩子?現在不是有不少丁克家庭嗎?有一天她跟一個挺要好的女記者陳姐聊天,說了自己的情況。陳姐是結了婚的,聽了她講的話,說:“做那個事是夫妻之間很重要的一個生活內容,是人最激動的時刻。你的心臟能承受得了?還有,生孩子,健康的女人都容易出問題,何況你的心臟又那么脆弱呢。”
小月沉思不語。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她認識了一個在報社跑廣告的大學生小林,兩個人很談得來。只一個多月,在夜色朦朦的一棵法桐樹下,小林拉起她的雙手,對她說了能不能交朋友的話。小月很是激動,講了自己的身體情況。小林的手立刻就松開了,以后也就沒有再聯系過。
小月的心像被一只鋒利的刀片給劃了一下。打那起她再也不敢輕易地跟小伙子們來往了。
可她還是渴望著被人疼愛,特別是渴望著被一個心地善良身體強壯的男人疼愛。一個女孩子長大了,就像一顆含苞待放的花蕾,如果就這么自開自謝凋零了,白白地來世上走了一趟,實在是太遺憾了。
給四所寫的稿子寫好了,小月給老所長打了電話,從網上把稿子發了過去。下午老所長就來了電話,說稿子寫得挺好,他只做了幾處小的改動,一份報送分局,一份送到《天河日報》。
又隔了一天,四所的一個民警開了車來,送給她一個信封,說是老所長讓送來的。她取出來看了看,是十張大票。
這天晚上十點多收了車回到住處,小羅接到一個電話,一看是老家爹打來的,爹是在村委會打的。全村只那兒有一部電話。
爹說:“你二姨的小姑子托人在銀花峪給你找了個對象,剛20歲,人很老實,長得也不錯,還是個初中畢業。你要是有空就回來把這事兒定下來,到春節把喜事兒辦了。你要是沒空就讓你娘帶上那個閨女去你那里。閨女說去了以后,就住你那里伺候你。到春節再結婚。”
小羅一聽頭都大了,忙說:“爹,爹!你先別讓她跟俺娘來,我一點兒空也沒有!”
爹說:“那,我就過幾天再給你打電話。”
當天晚上,小羅更睡不著了。
大貴安慰他說:“我看,找個山里妹子就挺好的。山丫頭雖說文化水平不高,可人老實賢惠,身體又結實。她來給你做飯洗衣裳收拾家,以后再給你生個孩子,小日子就過得恣了。我那個老婆,絕對的就是一頭牛,可老實了,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下一步我準備把她娘兒倆接來了。哎,要是你跟小月成了,整天提心吊膽的不說,你連個當丈夫的滋味兒都享受不到哩。”
第二天,小月一天沒出門,也沒給小羅打電話。但稿子寫不下去,書也看不下去。她悲哀地想,昨天給他講開了自己的情況,很可能他也像上次那個小伙子一樣,從此就泥牛入海。
第三天上午,她在心里一個勁兒地對自己說,忘掉他算了,忘了他吧。自己不是一個健康的姑娘,又何苦非要去享受一個健康女孩所能享受到的感情不可呢。但到了11點,她卻去買了菜來,做了兩個人的飯菜。她想讓他來吃頓飯,這頓飯叫什么名堂,散伙飯?分手飯?拉倒飯?心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兒都有,但苦澀的味道居多。飯做好了,她就給他發短信,發了一次,過了10分鐘沒回。又發了一次,過了10分鐘,還是沒回。再發,過了10分鐘,仍沒有回。
開始她以為小羅是敬而遠之,不再理她了。哼,受了我的幫助,又騙了我的感情,就不搭理我了?又一想,小羅不像是那樣的人。就又發了一次短信。但又過了10分鐘,還是沒回。
哎,怎么回事?想起這些天出租車老出事,不是男司機被歹徒用鋼絲勒死了,就是女司機拉客到郊區被劫財又劫色。她心里頓時發了毛,就給城東公安分局王科長打了個電話。王科長記下了車號,說:“我抓緊給你查查!”
僅過了七八分鐘,王科長電話就打回來了:“我車上,現在就去接你。”
“怎么了,小羅出事了?”
“我也不大清楚。你別害怕,也別著急!”
小月頓時心慌起來,頭上身上都出了汗。她忙從小包里找出一個小瓶子,擰開蓋兒,倒出兩片藥含在口里,又喝了一口涼開水,一仰脖子沖了下去。匆匆下了樓,剛在大門口等了七八分鐘,王科長就開車來了。
上了車,王科長說:“我通過指揮中心查了一下,你說的那輛出租車,在北郊的路邊上,出了車禍,撞在樹上了。”
“人怎么樣,司機怎么樣?”小月的臉都嚇白了。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按住自己怦怦亂跳的心臟。
“還不大清楚。”
僅用了三十多分鐘,車子就趕到了北郊的出事現場。那個地方挺偏僻。隔了二十多米,小月就見路邊停了兩輛警車,一輛救護車,地上東歪西斜地躺了三個人。她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里。
下了車時,她已邁不動步子了。王科長攙著她走了過去。她一眼就看到了滿臉是血的小羅,兩個醫護人員正在給他包扎腦袋。
她疾步撲了過去,雙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見他閉著眼任人擺布,就問醫生:“大夫,大夫!他怎么樣?”
醫生說:“剛才我檢查過了,心臟、肺部都沒事。腦袋可能是給撞暈了。面部是讓碎玻璃給劃的,外傷,不要緊。沒傷著要害處。”
小月回頭去看,那輛出租車頂在了路邊的一棵大白楊樹上,擋風玻璃撞得粉碎,車頭已被撞爛了,前蓋高高地翹了起來。
另兩個躺在地上的青年男子,一個全身血肉模糊,已經死了。另一個頭也是破了,昏迷不醒。
小月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小羅的臉,俯下身去一連聲地叫道:“小羅,小羅!羅小蘿!你醒醒!睜開眼看看我!我是小月……”又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只聽他的心臟在咚咚地跳著,胸膛伴著呼吸也一起一伏。
警察們忙著勘查現場。有一個警察分析,可能是司機精力不集中,撞到了樹上。另一個警察分析是汽車的剎車出了毛病,剎車不靈,在躲避對方來車時剎偏了車。幸虧司機系了安全帶,撞車時安全氣囊也打開了,否則命就沒了。另一個警察說,從車被撞的情況看,出事時車速不低,起碼得七八十公里。奇怪的是路上卻沒有剎車的痕跡。
一個警察告訴小月,死了的那個乘客,看來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由于車子巨大的慣性,腦袋撞碎了玻璃,身子從前窗飛了出去。另一個是在司機身后,腦袋撞在了前邊的駕駛座上,撞昏了,可能還被撞斷了肋骨。
這時,傷了的那個青年乘客醒了過來,哎喲哎喲直叫喚。警察問他怎么回事,他只哼哼唧唧,說不知道,又哎喲哎喲地叫喚,說:“我要走,我要回家……”竟雙手撐著地,撅著腚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兩三步,又跌倒了。
警察忙上前扶住他,問:“你家在哪兒,電話號碼是多少?”
那人支持不住,身子一歪躺在了地上,卻又糊涂了:“哎喲,哎喲!我要回家……”
小月仍不住地呼喚小羅。她突然發現,小羅的脖上子有一道紫紅色的傷痕,好像是讓什么繩子勒的,就用一個食指去輕輕地觸摸。
“小羅,小羅!我是小月!小羅!”
這時,小羅像沉睡了七天七夜,突然睜開了眼想坐起來,頭一抬卻又耷拉了下去。小月忙把他的頭托起來,讓躺在自己的胳膊彎上。小羅定定神兒,看清了眼前的人,一把抓住了小月的手:“快……快!抓……抓……抓車匪!他……他們是車匪!”
啊?
警察們立即警覺起來:“快說,是怎么回事!”
王科長忙指著那個受傷的乘客對警察們說:“看住他,別讓他跑了!”
一個警察笑笑:“他腿都斷了,叫他跑也跑不了了!”
王科長把眼一瞪:“看好了!”
“是!”
小羅這才斷斷續續地說,上午11點多,這兩個青年從天河大橋邊打上他的車,說去東郊的十四里店。車子剛出了城,坐在右邊偏座上的青年又說去鄰縣的縣城。小羅說:“去鄰縣得到前邊的檢查站登個記。”還沒說完,脖子就被勒上了一條鋼絲。身后那個青年說:“快開,少廢話!”小羅這才意識到是碰上車匪了。就說:“大哥二哥,車、錢我都給你們,你們放我一條生路,行不行?”右邊的青年說:“不行!少廢話,快開!”小羅想,只要身后這個車匪手上一使勁兒,自己就完了。不過自己開著車,他們一時還不敢勒。勒死了自己車失去了控制,翻了,他倆也沒好果子吃。于是說:“好,好!我一切都聽你們的!”又開了四五華里,就想,開到鄰縣他們肯定也不去縣城,在郊外就得結果了自己。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給了他們車、錢,也是死。不如拼他娘的一下子,就是同歸于盡,老子還賺一個呢。想著想著,瞅見了路邊那一排高大粗壯的白楊樹,他掛上了五擋,加大了油門,又跑了三四華里,大叫了一聲:“警察來了!”就在兩人猛然一怔的那一瞬間,他方向盤向右一打,車子沖一棵大樹就一頭撞了過去。
“你說的全是實話?”
“絕對!”
小月指著小羅脖子上的那一道紫紅色的勒痕給警察看。警察又去車里翻找了一番,找出來一條長長的細鋼絲繩。問他:“后邊那個歹徒,是用這個勒的你吧?”
小羅看了看,說:“可能是。我開著車,看不見。”
另外幾個警察又從那兩個青年的包里搜出了三個手機,兩個錢包,四個身份證,還有四千多元現金,兩把匕首。王科長對小月說:“行了!你這男朋友,這回成了英雄了!”
小月把小羅的頭抱在了懷里:“小羅,你可真了不起!”
很奇怪的是,小羅聽了這話,竟慢慢地坐起來了。
“喔,待遇不一樣了!”一個警察說。
王科長讓交警馬上聯系刑警隊來和他們一起處理這個案子,又讓小羅、小月上了他的車,說送小羅去醫院檢查一下。小羅雖仍坐不大住,卻說:“我覺得沒事了,不用去醫院了。”
王科長說:“還是查查好。”
到醫院查了一番,內臟骨頭都沒什么損傷。王科長分析說:“撞車時,主要是你有準備,而那兩個車匪沒有準備。”又對小月說,“王記者,小月妹子,這回你可有文章做了。好好宣傳一下你這英雄的小對象吧!”又說,“你們回去抓緊寫個案情經過,交給局刑警隊。”
小月那蒼白的小臉兒,已泛出紅暈來了,就說:“王科長,謝謝您為小羅的事忙了這大半天。咱們去吃點兒飯吧!我請客。”
王科長說:“不了。把你們送到家,我還有事。”
小羅也說:“王科長,吃了飯再去吧。”
王科長只好說:“我母親住院八天了,是腦血栓。昨天我忙了一白天,又值了一夜班,一直沒能去醫院。老娘就我這么一個兒子,我現在得去看看。”
小月、小羅都老大過意不去了:“那,科長,我們從這兒下來,打個車回去就行。您快去看看老人吧!”
王科長還是堅持把二人送到了月季園小區大門口。
到了小月家,小月先給小羅倒了杯水喝著。因沒有衣服換,加上包著頭,身上有幾處擦傷劃傷上了藥,不好洗澡,就先讓他洗了臉,把飯菜熱了熱端上來。小月看看表,已是下午4點10分了,說了句:“遲到的午餐!”又說,“你的命大!”
小羅笑了笑,就吃起飯來。因咀嚼扯得頭上的傷口痛,就慢慢地吃著。小月問他:“你在撞樹的那一剎那,想到了什么?”
小羅望望她,又笑了笑:“想起了董存瑞炸碉堡,黃繼光堵槍眼,王成拉爆破筒!”
“真的?”
“你們記者作家,不都是這么寫嗎?”
“別油嘴滑舌的,說老實話!”
小羅狡猾地笑了笑:“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小月怔怔地瞅著他。
“想到了你。”
“我?胡說!”
“真的!絕對是真的!當車匪勒住我的脖子的工夫,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完了,這輩子還沒當過新郎官哩!”
“凈胡扯!”小月的臉紅了。
“我撞樹之前,喊了一聲,警察來了!撞樹的工夫我猛地踩了一腳油門,大叫了一聲——小月!”
“沒撒謊?”小月的眼睛都瞪圓了。
“絕對!”
“我才不信呢。男人為了討女孩子的歡心,什么謊也能編出來。”
小羅又沖她笑笑,咽下去一口飯,說:“哎,小月,你可別寫我啊。”
“為什么?”
“不想讓你寫。”
“見義勇為,還有獎勵呢。這比獎勵拾手機不昧的數可大多了。”
“不不,你真的別寫,獎勵不獎勵無所謂!反正活著回來,又跟你在一起了。傷得又不厲害,也花不了多少醫療費。”
“好吧,你不同意,我就不寫了。”
話音剛落,手機就響了起來,是王科長打來的:“小月,羅小蘿的事我跟李政委匯報了,他非常重視,讓你抓緊寫個先進事跡材料報到分局。一是在報上宣傳一下,二是讓小羅在出租車司機大會上做個介紹。”
“可他堅決不愿宣傳自己。”
“哎,你做做工作嘛,他還不是聽你的?”
經過一番爭執,小羅同意報個事跡材料,但別見報,更憷去什么大會上介紹。
吃過飯,小月說讓小羅在她這里睡一會兒,小羅說還是回他住的地方,先給刑警隊寫個案情過程,換換衣服,再給車主說說情況。小月問:“你行么?”
小羅說:“行。”就打車走了。
當天下午,小月就把材料寫好了,給王科長打了個電話,從網上把材料發給了他。
雖然小羅不同意宣傳,但李政委還是把小月寫的材料讓人送到了《天河晚報》,報紙第二天一大早就在第一版上登了出來,還配了交警在現場拍的幾幅照片。有一幅小羅頭上纏著繃帶的,還放得挺大。他的左邊,身穿白襯衣白裙子的小月扶著他,他的身后是一名威武的警察。
這么一來,又有好幾個報社、電臺、電視臺的記者到公安分局來采訪,又要小羅的聯系電話和地址。李政委介紹了一番情況,讓王科長去接待。王科長打通了小月的手機,小月說小羅憷記者采訪。王科長只好對記者們說,小羅還在醫院里養傷,暫時不能接受采訪。
案子的事處理得挺快。交警和刑警聯手,交警出面處理撞壞了的車,由保險公司賠償。下一步準備向法院提議,判車匪刑事附帶民事賠償。刑警則抓緊調查這兩個車匪,經審問那個受傷的車匪,才知這兩個車匪是一個盜竊、搶劫、強奸、殺人的團伙成員,這個團伙共有五人。刑警們根據車匪供出的線索,立即出擊,又抓了一個歹徒。
過了七八天,小羅的傷基本好了。
車主用賠償的錢再加上一些,又買了一輛出租車。他看警察這么重視小羅,不但沒責怪他,還讓他開剛買來的這輛車。
小羅右前額上還貼著紗布,為了防止乘客看見不舒服,就戴上了頂帽子,遮住了紗布。
這天下午,小月正在家里寫一篇稿子,王科長來了電話:“小月妹子,李政委說了,今晚上在嫦娥酒家設便宴,請你和小羅。”
“政委請我和小羅?”
“對。”
小羅開著車主剛買的那輛車載上小月,去了王科長說的嫦娥酒家。到了酒家門口,小羅望著那燈火輝煌的大門,和大門旁站著的穿大紅旗袍的小姐,卻躊躇起來:“我還去嗎,我不去了吧?”
“哎,人家說請我們兩個的,你怎么不去了?”
“我……我……”
“我我什么!哎,你開車撞樹的膽子,上哪兒去了?”
吃飯時,李政委先表揚了小羅勇敢機智見義勇為,又跟小月親切地交談著,簡單地介紹了本局的情況,說:“王記者住在我們轄區,以后還希望你大力支持呀!”就招呼二人吃菜喝酒。
小月說自己不會喝酒,小羅要開車,也不能喝。王科長就讓服務員小姐拿來了幾種飲料讓兩個人挑著喝,又說:“多吃點兒菜。”
小羅看這么美味的菜,開始還挺拘謹的,像兔子一樣,吃兩口就放筷子。后來見小月不住地瞅他,那意思是不吃白不吃,不吃也是讓服務員倒掉浪費了。你又不是不能吃,不像我跟貓一樣想吃也吃不多。就不動聲色地吃起來。
李政委問小羅:“今年二十幾了?”
“二十五,屬兔的。”
小月這才知道,原來他大自己三歲。
李政委又問他開了幾年車,再問:“跟車主簽了幾年的合同?”
“沒簽合同。口頭上商量的先干一年半,還有一個月就到期了。”
“到期后,還準備繼續干嗎?”
小羅點了一下頭。
李政委端起啤酒杯子,跟小月碰了一下,又跟小羅碰了一下,卻看著小月說:“王記者,我有個想法。我看小羅人忠厚老實,又挺有膽量,聰明,身體也不錯,能不能給我來開車?”
小月和小羅都愣住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互相看看。
李政委說:“就開門口那輛桑塔納2000,工資每個月一千六,另加出差補助等等,估計一個月能拿兩千左右。”
小月、小羅又互相看了一下。
李政委說:“不過這樣一來,小羅中午晚上大多數時間就不能回家了。如果外出開會辦案子,有時候還要四五天、七八天不能回家。去年冬天我到東北查一起殺人搶劫案子,在那里就住了23天。做什么事都有得有失,這事兒你們倆再商議一下吧,怎么樣?”
最后這一句說得小月、小羅都紅了臉。
小羅開車把小月送到了月季園大門口,停下了。
小月問他:“哎,你想不想去給李政委開車?”
小羅說:“說老實話,我很想去。可是又一想,又決定不去了。”
“為什么?”
“去了之后,一切行動都得服從李政委的工作需要。我就沒法接送你去采訪、上課了。”
“就為了這個原因?”
“對。”
“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
“那,如果我離開這個城市呢?”
“你上哪兒,我跟你上哪兒!”
小月瞪了他一眼:“你傻了嗎,你跟著我干嗎?”推開車門下了車,又說了一句,“真賴皮。”
第二天上午8點10分,王科長就來電話問,小羅去不去給李政委當司機:“如果你們同意,局人事科也要去搞一下政審的。但我想小羅肯定是沒什么問題了。”
小月說:“我再問問他。”
王科長“嗨”了一聲:“你決定不就得了?”又說,“這個位子好幾個正式干警想干還干不上呢。小羅干上兩年,要是表現好,說不定還能轉成合同制工人。哎,小月妹子,莫失良機!你沒看出來,政委多重視你哩!”又說,“小羅見義勇為,協助局里抓了一個搶劫犯罪團伙,還消滅了一個車匪,局里獎勵他五千塊錢。你告訴他,后天來開表彰會。”
放下話筒,小月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小羅打了個電話。她先說了讓他去開表彰會的事,又問他去不去當李政委的司機。
小羅在電話里堅決地說:“只要你以后還坐我的車,還要我接送你去采訪、上課,我就不去當政委的司機。”
小月心腸一硬,哽咽著說了一句:“我不坐你的車了。”就放下手機,嗚嗚地哭了起來。
晚上,小羅收了車,跟大貴又說起了自己和小月的事。
大貴說:“你這老弟,是有點兒傻。去給政委開車,這是多好的差事!再說,小月那里你又成不了,老戀著人家,也惹得人家心神不定的。以后她不找你,你就別主動找人家了,就保持個一般朋友關系,不也挺好?”
小羅說:“貴哥,你說的有道理,可對小月我就是放不下。正因為她身體不好,我才應該多照顧她的。你看,我被扣了車,又撞了車,這兩個事要不是她,能處理得這么好?”
兩個人正說著,小羅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他忙拿過一看,說:“小月發來的,讓速去!”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出了門,發動起車就朝月季園小區開去。
房門沒上鎖,小羅輕輕推開門走進里屋,見小月躺在床上,臉色發白。他走到床前,想拉她的手卻沒敢拉。問她:“你怎么了,要不要上醫院?”
小月微微地笑了一下,說:“剛才不大舒服,吃了藥,好多了。”實際上剛才是她害怕,只擔心這一夜睡著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才叫他來陪她一會兒的。
小羅還是拿了個小板凳,坐在床前靜靜地看著她。
有了他,小月覺得自己渾身好像一下子有了勁兒,心也不慌,頭也不暈了。她雖十分舍不得他走,但還是柔聲說:“好多了,謝謝你!”又說,“你回去吧,我不要緊了!”
小羅說:“你這個樣子,我怎么能走呢?我再看你一會兒。”
小月抬起白皙的手腕兒,看看表,說:“都11點半了,你明天還要開車,不要睡太晚了。”
小羅說:“年輕,沒事兒。我在家開拖拉機拉麥子,連續干了三天三夜沒睡覺,也沒事兒。”他還想說,跟你在一起,就一點兒也不困了。
小月也實在不舍得讓他走,還擔心他走了自己再出什么意外,想了想,說:“你要是不嫌,就在墊子上睡,行吧?”
小羅就從床下扯出那個體操墊子,放到外間小門廳里,鋪上涼席,又對小月說:“要是你不舒服,就叫我。”
天蒙蒙亮的時候,小月先醒了。她輕輕地翻了個身,就把小羅驚醒了。小羅忙坐了起來,進了里屋,問:“哎,你怎么樣?”
小月試探著坐了起來,又下床走了幾步,說:“好多了,不,好了!”
小羅忙收起了墊子涼席,去洗了把臉,到樓下買來了油條豆漿。小月端上來咸菜和煮好的茶蛋,兩個人就開始吃早飯。
這時,小羅突然有了一種小兩口過日子的感覺,他幾次想把父親打電話給找媳婦的事告訴小月,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吃過飯,他說:“你覺得怎么樣?要是還不舒服,我就還看著你。”
“不不,我真的沒事兒了,你開車去吧!”她知道,按照往常的慣例,他這工夫已經跑一個多小時,掙了二三十塊錢了。
10點小羅來了個電話。小月說:“我沒事兒,你放心吧。”
過了一個小時,小羅又來了電話。小月說:“沒事兒,你放心吧。”又說,“中午,你來家吃飯吧,別吃小攤上的飯了。”
小羅回到小月家時,茶幾上已擺了一盤肉片炒蕓豆,一盤黃瓜炒雞蛋,一小盆西紅柿蛋花湯,一小鍋燜好的大米飯。
那一頓飯,他吃得特別香。他覺得那是他進城打工一年多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了,他想只有媳婦才能做出這么好的飯來吧?忍不住就看了小月一眼,而小月也正抬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兩個人不覺都紅了臉。
吃過飯他要收拾碗筷。小月說:“我來吧。我一點兒事也沒有了。”小羅就說要走,小月說:“要不,你中午還是睡一會兒再去開車吧。天這么熱,也不一定能拉到客人。”
小羅其實也是不想走的,就點了點頭。又從小床下扯出墊子,放到外間小門廳里,鋪上涼席躺了上去,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小羅似乎覺得有只小狗在舔著自己。他小時候,家里養了一只小花狗,那小花狗就常常伸出紅紅的舌頭,舔他的小臉。又迷糊了一陣子,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面前卻是兩條柔軟的胳膊,在輕輕撫摸他的傷疤。
小羅嚇了一跳。他紅著臉想推開她,手卻抬不起來。他想說什么,她的小臉龐卻又湊了上來,小嘴吻了一下他左額上的那條斜斜的傷疤,然后嫵媚地一笑。
他的心頭一熱,緊緊地抱住了她。兩個人就這樣相擁相偎了好久好久。
一個決心,在他的心中不可動搖地形成了。
晚上,他收了車,回到了她的小家。她已把涼開水、替換衣服都給準備好了。洗了澡,在小門廳里的墊子涼席上躺下來時,她也走了過來,躺下來摟住他的胸膛,依偎在了他身旁。她胸前柔軟的蘑菇狀的小東西貼在他的胳膊上。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卻不敢去碰它。
她輕輕地吻著他的面頰,像小貓一樣柔聲問:“小蘿,你不后悔?”
“不。”
“真的不?”
“永遠不。”
她流了淚,又幸福地笑了:“我終于,我也能享受到正常的女人的疼愛了!小蘿,我不會連累你的。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間房子里的時候多孤獨。有時我望著潔白的房頂,心中就有一種無比的恐懼。我真擔心在一個深夜里、在睡夢中我悄悄地走了,連一個知道的人也沒有。我的身體在床上任老鼠來咬,以致房主都氣得要死,連罵晦氣晦氣。這間房再也沒人敢來住……”
“哦——”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別構思小說了。以后,不,從今天起我天天來陪你,你就不會孤獨了。”
“可是,我不能盡一個當妻子的義務呀。”
“沒關系。過去二十五年,沒有女人我不也照樣過來了?”
“還有,你父親是獨子,你又是長子,你爺爺還盼著抱重孫子呢。”
“這事兒我想過了,過幾年咱們可以抱養一個孩子,對家里就說是你生的。還有,我弟弟還能給我爺爺生重孫子呢。”
小月的淚流了下來:“那……我不是太自私了?”
“不,不是。”他摟住了她,在心里說,我這樣一個窮小子,能得到你這么純潔的姑娘,天大的福分呢。
又過了幾天,爹又從老家給他打電話,又說讓娘帶銀花峪的那個丫頭來。他干脆跟老爹就說在天河找了個對象,還是個大學生、記者。爹大為驚異,罵道:“你小子發高燒說胡話吧?七仙女能從天宮里掉到你頭上?”
他說:“真的,爹。絕對是真的!”
他回到家,把這事告訴了小月,小月扔下筆,撲過去就抱住了他。這時,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紅絨絨盒子,打開托到她的小臉前。她看了看,眼睛就亮了起來:“長命鎖!”她用手指捏起紅絲線,拎起了那只長命金鎖,小鎖在兩個人之間一閃一閃地發亮。“給我戴上吧。”小羅給她戴上了,小鎖垂下去,正貼在了她的胸口上方。她雙手抱著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吻,又說:“哎,這得花你一個月的工資吧?你跑多少公里才能買這個小鎖啊。小蘿,有了你這個金鎖,我就更不怕了。一定能跟你白頭偕老。”
說也奇怪,打小羅住進了小月家,一個月過去了,小月一次病也沒犯過。她又試探著把藥也停了,七八天過去了,也沒有任何異常反應。
小月那篇青年男女盜車案的稿子發出來了,寄了樣刊過來,小月給西郊四所老所長寄了兩本去。
又隔了一天,《天河日報》又用半個版發了小月寫的四所民警照顧那個老太太的稿子。
這天晚上,她又坐到他的身邊,要躺下去時,卻對他說:“你可真老實啊。來,幫我脫了汗衫。”
他坐起來幫她脫去了那件黑色的小汗衫,心中就禁不住狂跳,她的脊背怎么這么白呀,忍不住就用手去撫摸。她羞怯地低了頭,胸口上的長命鎖,閃爍著亮亮的金光。
又是十幾天過去了,小月不但沒感到任何的不適,照照鏡子,只見臉兒白中透紅如桃花一般,連自己都感到驚奇。但讓小羅都預料不到的是,每晚當她偎在他的懷里,深吻著她,撫摸著她羊脂般的脊背時,他的身體就膨脹起來,那種壓抑的滋味兒非常難受。
于是,他拼了命地開車,盡量不去想她。琢磨著,累得精疲力盡半死不活,回到家吃了飯倒頭就睡,也就不難受了。可年輕人的體力恢復得太快了,吃飯洗個澡,疲勞卻神奇般地消除了。當她柔軟嬌嫩的身子又貼住他時,痛苦又來了。
他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大貴,大貴“嗨”了一聲,說:“你們都到了那個程度了,如果她同意,就……”
“我不敢呀,擔心她會出危險……”
王科長來電話,說分局刑警大隊有個英雄刑警,曾以他為主偵破了六個大案,省公安廳要個先進事跡材料,李政委說請小月去采寫一下。小月去了后,聽那位刑警談了一個上午,下午又請他的戰友介紹他的事跡,還到他家里跟他妻子聊了一個多小時。晚上回到家,就動手整理筆記寫初稿。突然想起小時候住在縣城時,鄰居有一個老爺爺,每年夏季把一些挺小的毛茸茸的種子用一只舊鞋底搓去了茸毛,撒在畦地里蓋上細土,慢慢地澆上水,不幾天地里就冒出了翠綠的葉芽,之后纓子又長得兩尺多高。秋季,老爺爺用镢頭去刨,一個個又紅又長的胡蘿卜就露了出來。一粒那么小的種子,就能長出這么大的一只胡蘿卜來,當時小月還疑惑不解。
小羅晚八點多收了車,回到小月家,本以為她晚上寫了稿子,就上小床上去睡了。不料等他洗了澡,小月就走上去抱住他,撒著嬌依偎著他躺在墊子上,嘰嘰咕咕地跟他說個沒完。
此時,有兩個秘密的計劃,在她心中悄悄地醞釀著。
這天晚上,兩個人又在墊子上躺下來時,她輕輕地吻了他的鼻子尖一下:“你跟我在一起時,這樣是不是非常難受?”
他很難堪地笑笑,說:“不要緊。”
“不,你看著我的眼睛,說實話。”
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是。”
“你控制不住它嗎?”
“嗯……”
“每天都挺難受?”
他只好又“嗯”了一聲。
小月大大地驚訝了。我的小蘿呀,我真的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想到,我這些天這么滿足這么愉快,而你卻這么難受。
“我,我太對不起你了。”她的眼里又泛出了淚花。想了想,仰面躺了下去,望著他的眼睛,說,“你來吧,小蘿,我不能……這樣下去,太殘酷了。”
小羅卻像面對著一顆一觸即炸的地雷:“不不,我不能!那樣,就是我害了你了。萬一……”
“你不用怕。如果我覺得不適,我們就馬上停止。你別動我,就讓我這么平平地躺著。另外,防范措施我都準備好了。”
小羅側臉一看,枕頭一旁,擺著血壓計和幾個藥瓶。那只掛著小玉羊的小手機,也打開來放在了那里。
“實在不行,你就打120。”
“這……這太冒險了!”
她“撲哧”一笑,托起垂在胸口上的長命鎖:“我戴著它,萬無一失。”
她的一條胳膊攀住他的脖子:“小蘿,從今天起,不,從現在起,我就把自己全都交給你了。不管我能跟你過幾年,即使跟你過一天,我也是當了你的真正的妻子,今生也沒有遺憾了!”
看他還在猶豫,小月又說:“小蘿,我的新郎官,沒關系的,你放心吧。……”
就像一個登山隊員在冰川上探險,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著。雙手像捧著一塊透明的水晶,似乎稍有不慎,那水晶就會摔得粉碎。他渾身燃燒著熾熱的火焰,臉上流下來的汗珠,一滴一滴落在她潔白的胸前和那只金鎖上。他停下來撐住身子喘息著,拿起她的手腕數脈搏,七十二下。
終于,她流著淚叫了起來:“小蘿,我們成功了……”
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也流了淚。
他又去查她的脈搏,還要為她量量血壓。她把血壓計推到一邊,抹抹流到耳朵里的淚,笑著:“沒事兒,我自己心里有數。別量了,也別說話……”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覺得無數的山峰都在腳下,金色的陽光穿透冰川,一個晶瑩透明的世界映著暖暖的輝光,自己的身子在和冰川一起慢慢融化……
起了床,他不放心,還是給她量了血壓,結果一切都正常。
她抱住了他,像一個孩子雙腳跳著,說:“小蘿,小蘿。我們闖出生命的禁區了,走出死亡之海了!”又撒嬌說,“今天,我不讓你出車了……”
他從她的肩上望過去,窗外一片月季花,開得嬌艷嫣紅。
小月用了三天時間,寫好了那位英雄刑警的事跡材料。小羅開車送了去,下午李政委給小月來電話,說材料寫得很好,他很滿意。
打那天起,她對他開車的時間做了限制,早上七點半出去,中午十一點五十回來吃飯午休,下午兩點再去開車,六點半回來。晚上就不開了。
“那,我可掙不出錢來了。”
“掙不出來也得聽我的!”
半個月過去了,生活在不斷添加著美滿。
有時,小月還給他表演一個絕活,在墊子上后折腰下去,身子彎成一道弓,就像一根象牙雕成的小橋。然后,手腳往一塊兒靠近,又成了一只四條腿的潔白的小羊羔。
“你練過功嗎?”
“沒有。”
“那身子怎么這么軟?”
“嘻嘻,天生的。”小月格格地笑起來。
這天晚上,小月趴在他的胸膛上,說:“小蘿,我向你鄭重地宣布一個計劃。”
“什么計劃?”
“第一步,你明天就去把車主的車退掉。你這樣干下去太辛苦了,不合算。第二,你我合資給你先買一輛二手的出租車。”
“什么?”
小月嘻嘻一笑,把一個存折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小羅看到一筆筆存款,最近的一筆是8000元。沒想到她寫稿子能掙這么多的稿費。
“你連采訪加寫,也就一個多星期,頂我干三個月的?”
“嘿嘿……”
“哦,我明白了。這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我開車叫重復性勞動,你寫稿是創造性勞動。這兩種勞動產生的效益是不一樣的。”
“嘻,我碰上了你,就有好運氣了。這個稿子如果那家刊物給評個年度獎什么的,還有獎金呢!”
“不不,這些錢不能花。得留著給你治病,不,起碼是有備無患吧!”
小月微微一笑:“我已經好了!你已經給我治好了!稿費花了,以后還可以再掙嘛。買一輛新車,加上出租手續,咱買不起。但買個二手車還能湊足。我已經悄悄地咨詢了三臺車了。”
“可是,我還是不能花你的錢。”
“別說是我的錢了,這里還有你開車送我的車費呢。”
小羅漸漸被小月說服了。對,如果自己有了個車,就不受車主的限制了。一是接送小月外出采訪上課方便,二是可以隨時回來照顧她。
小月從稿費中拿出了一千元,讓小羅開上車送到了西郊第四派出所,請他們轉交給民警照顧的那個老太太。老所長推辭了一番,還是收下了。
幾天之后,小羅開上了自己的出租車。但在辦理車主手續時,他只寫了王小月的名字。
爹終于忍不住,沒打電話就到天河看兒子來了,當然,主要目的還是看兒媳婦。他下了長途汽車,才給兒子打電話。過了二十多分鐘,小羅就開著干干凈凈的出租車,載著小月到了長途汽車站。當爹聽到小月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爹”之后,滿臉核桃皮般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了。坐上了車,又聽兒子說這車也是咱的,爹張大了嘴巴,老久沒有合上。
第二天一早,爹就要走。小月讓公公帶上了一千塊錢,又和小羅去了超市給爺爺、爹娘、弟妹買了好多東西,后備廂塞得滿滿的,車后座也堆得快擋住了玻璃。小月讓小羅開車送爹回家,并說到春節時自己也和小羅一塊兒回家。
老爹回到家,逢人就吹兒子在城里找了個仙女樣漂亮的媳婦,大學生,報社記者,又賢惠孝順。又說這轎車也是兒子和兒媳婦的,引得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看車,連幾條狗也圍著轎車又叫又跳。
第二天,小羅開車載上爺爺、娘和弟妹去縣城兜了一大圈兒風。
第三天傍晚,小羅駕車返回了小窩。
晚上,小月雙手捧住小羅的臉,望著他的眼睛,說:“小蘿,再過三年,不,再過兩年,我就給你懷一個小胡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