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院里有三株粗壯、挺拔的銀杏樹。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我和父親一起栽種的。三年前移走時,一米八個頭的我,勉強才能合抱。銀杏樹枝葉秀麗而繁茂,每當微風輕拂時,她就低吟淺唱,風雨大了點她還邊舞邊唱。那優美的舞姿,甜潤的歌喉,悅耳動聽的小曲,燦爛了我整整30年的光陰。
銀杏樹栽在東院的水渠埂邊,土松地肥,見風長,沒幾年就長有碗口那么粗了。隨著銀杏樹的長大,第一個受累的是母親。因為樹冠大,東面的半個院子無法晾曬,西半院緊貼土路,遇上有風,只要車一經過,晾曬物上就是一層灰土,母親嘮叨著。秋天,每天清晨要掃落葉,院子大,一圈掃下來渾身汗津津的。就這樣,一直掃到樹上光禿禿為止。母親嘮叨著。幾次嘴上說狠話,要把它鋸掉換栽桃樹、棗樹、柿樹或花木樹。父親每次都笑著說,就配當是早鍛煉了。父親去世后,一到秋天,每天清晨掃樹葉時,母親還是嘮叨著,嘮叨中還多多少少夾帶著埋怨。說,老頭子走了也不讓我閑著,每年這樹葉攢起來能拉兩卡車。還說十幾年就結果子,這都快20年了,果子結哪兒去了?
可當我們要承包清晨掃落葉的活時,她又不愿放下掃帚,還說,這是你老子要讓我晨練的,你們誰也不能奪我的權。其實,我們都清楚母親把對父親的思念都依托在三棵銀杏樹上。
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除了給我們留下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和做人的品質精神外,就只有那三棵銀杏樹。
1998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清晨,我還在睡夢中呢,就聽母親在院中自言自語地說,哎呀呀!這一定是銀杏花。沒聽說銀杏會開花呀?我忙出門看稀奇,見一棵樹下有許多像是蔫了的青色桑樹果,又像是沒有揚絮的柳樹花。是的,這一定是銀杏花。母親說,這花是帶蒂落的,應當是公花。只有一棵樹上落花,另兩棵樹一定是母樹,應當結銀杏了。這樹都栽了21年了,該結果了。
當年秋天,銀杏隨葉兒一同落了下來。每天清晨,母親都拎只塑料桶在樹下拾銀杏。然后,將銀杏從一個個黏糊糊的、怪味刺鼻的果肉中擠出來,洗凈曬干收好。有時白天風大,銀杏“噼里啪啦” 地砸在水泥地面上。傍晚時,我的兒子放學歸來,母親會帶著他一起撿,奶孫倆比賽看誰撿得多。院子里不時傳來一老一少的歡快的嬉笑聲。妻子悄悄對我說,怪不得老太太不讓我撿,她是找這樂趣呢。直到深秋,樹上光禿禿了,母親把當年的收獲拿出來當著大家的面用秤反復稱了幾次。“哈哈!整整15斤。”然后,母親又把它分成七份。說,你們兄弟姊妹每家二斤,不住本地的就給他們寄去。今年第一年結果,結得少,以后會逐年增多的,這么大的兩棵樹,又有公樹授粉,每年至少要結一百多斤銀杏。你們七家都要嘗嘗,街上買的絕沒有這有味。
啊!我納悶了一秋,母親是個大方的人呀!怎么會把銀杏當寶貝似的收藏起來呢?這回徹底明白了,她要讓每一個子女都品賞一下父親的果實。但母親扣下了一斤,又讓我納悶了。直到“冬至”那天,這個謎才解開。那天一大早,母親整理了一個小布包,讓我開車送她去墓地。到墓地后,母親從布包里掏出兩個盤子,將買來的蘋果、橘子、黃梨擺在一個盤子里,然后又從布包里捧出白花花的銀杏。我的淚水決堤了,父親生前的一幕幕,母親掃葉、縫枕頭、撿果、洗果等一幕幕像幻燈片一樣,來回反復在我腦海里放映。母親一邊給父親燒紙錢,一邊嘮叨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到。
1999年12月初,母親病重,一連十幾天臥床不起,可她在病床上還不時嘮叨著:“今年銀杏結得多,冬至時別忘了給你老子送一盤去。”沒撐到冬至,母親就病逝了。那以后,每年秋天掃銀杏葉,撿銀杏、擠果、清洗、晾曬的活又被妻子承包了。當然,還是大家分享果實。
2005年開始,許多城市開始重視城市形象,銀杏樹和許多花木果樹成了美化城市的香餑餑。我家院里三棵又高又大的銀杏樹特別搶眼,一到秋冬季倒賣樹的商人踏破了門檻。拉關系,套門路,砍價兒,死磨硬叮,最高價竟出到了每棵六萬人民幣,還負責上門挖、吊、運,碰壞了院里的東西能修復的修復,不能修復的按價賠償。可他們不懂,那三棵銀杏樹承載著我們對父母的思念,是無法用金錢折算的。
2008年秋,我的孫兒兩歲了,妻子常常帶著他在小院里撿銀杏。小家伙拎著只小紅塑料桶滿院子跑,每撿起一個銀杏都高高地舉起小手,大喊:“奶奶,看。”奶孫倆笑聲不斷。每當此時,我的腦海里都會浮起母親帶著我兒子在院里撿銀杏的場景。每當此時,我的心里都是甜一陣子,酸一陣子,都會出現濕著眼睛的微笑。
2009年夏,城市建設規劃將我家小院劃入首期拆遷地段,必須在三個月內搬遷完。我家院里的三棵銀杏樹又吸引來了一批又一批倒賣名貴樹木的商人。挑來選去,最后和一位看上去還算實在的陳姓老師傅成交了。因為他說要把我家三棵銀杏樹移栽到蘇州一個公園里作景觀樹。
院子拆了,銀杏樹移到蘇州去了。可它們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春夏,樹枝上擠滿了葉子,青蔥翠綠,如同三把撐開的巨大的傘,儀態萬方,優雅靜謐。一顆顆銀杏如同青葡萄,青亮晶瑩,躲在葉間,偶爾也探出小臉窺視院里兩只小京巴嬉戲打鬧。秋天,一場秋雨一場涼,葉子好像一夜間被“鎦”了金,金黃色的葉片見著人就搖晃著、熱情地打著招呼。深秋,一顆顆金黃的銀杏果堅強地掛在樹梢,一陣風吹來,熟透了的銀杏果“噼里啪啦” 落了一地。間或,會有群群羽毛絢麗的鳥,拖著一條長長灰白相間的尾巴,在銀杏樹枝梢上,上下翻飛,婉轉啼鳴,時而啄食銀杏果肉,金黃中那抹抹跳動的灰白讓人眼前一亮。片片銀杏樹葉隨風飄舞,地面上厚厚一層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那感覺就像在童話里面。冬天,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更顯得健壯、挺拔。
今年國慶,我突然對妻子提出要帶孫子去蘇州旅游,態度十分堅定。妻子是個聰明賢惠的女人,她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在蘇州,我們逛了兩家公園,一看到有合抱以上粗的銀杏樹,我都轉幾圈反復看上幾眼。每一棵都像是我家的銀杏樹,仔細看看,好像又不是。我知道它們就在公園的某一處;我知道它們長得粗壯、茂盛;我也知道它們不會孤獨。
責任編輯:趙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