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忘不了那些對我有著很大幫助并給我帶來極大樂趣的舊報紙。我的青少年時代與舊報紙有著無法割舍的情結。
我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小山村,那里文化與交通都是極為落后的。青少年時又遭遇“十年文革”,大量經典書籍被抄出焚毀,即使有人保存也不敢隨意拿出。渴望知識的我,就出現了閱讀上的空白。這時候,別人看過的舊報紙,剛好彌補了這方面缺陷,使它成為我的“至交”。
能看到舊報紙完全得益于我的父親在公社衛生所工作。也許是我父親喜歡看報吧,公社衛生所每年都少不了征訂有《陜西日報》、《參考消息》兩份報紙。我呢,因為喜歡那些舊報紙,就會隔三差五出現在衛生所。我甚至與患者擠坐一條凳子,有時干脆圪蹴在某個角落,捧起一張大人早已看過的舊報紙,聚精會神地閱讀起來。開始,我還不敢隨便將那些舊報紙據為己有。后來發現,衛生所并沒有認真地保存那些舊報紙。那些舊報紙或用去包東西,或被鄉下的人要了去。于是,我就產生了“賊膽”,將那些舊報紙悄悄揣于懷中,回家細細品讀。家里有一本父親用得發黃的字典,通過它幫助我消滅閱讀舊報上所遇到的生字。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剪貼,就是將舊報紙上我喜歡的文章或者認為對我今后有用的東西用剪子剪下來,找一本我父親不用的舊醫學雜志,在上面粘貼。這就是我最早的自制的“報刊文摘”吧。同時,讀報上的文章使我開始喜歡起寫作。我用五分錢買一張油光紙裁成32開裝訂成小本子,用蘸水筆蘸著鴕鳥牌的藍色鋼筆水,開始寫只有我自己欣賞的狗屁文章。舊報紙讓我愛上了語文,也為以后我愛上文學打下了一定基礎。現在,我能認得幾千個漢字,能寫一些豆腐塊文章,我得承認這里有往昔舊報紙的“啟蒙”功勞。
在那個物質極其匱乏甚至連紙張也緊張的時代,舊報紙還成了日常生活的奢侈品,成了鄉間老百姓的寶貝。我就見過幾個鄉親到衛生所向我父親索要舊報紙,我父親明白他們的用處——糊墻。鄉間的土屋,墻壁是黃泥的,煙熏火燎往往一團漆黑,沒有錢用白灰,就用舊報紙糊。因為近水樓臺先得月吧,我父親就積攢了一大捆舊報紙給我,說:你將來娶媳婦沒有啥給你準備的,就攢了這些舊報紙,你結婚好用來糊新房。我很高興很感動地接受了這些“禮物”。后來我結婚時,就是用我父親多年積攢的這些舊報紙在我家老屋糊了一間新房。那間舊房子,只剩下地面,其余全用報紙糊了。與以前熏黑的墻壁對比起來,房子一下白了許多,給人一種少有的新鮮感。尤其是喜歡文字的我,心靈輕松愉悅,自以為住進了文字的世界里了。有時我躺在床上,在睡不著的時候,在那盞昏黃的煤油燈下,要么看床四周的舊報文字,要么看頂棚上舊報圖片,看著看著,我的心寧靜下來,吹滅了燈,酣然睡去。一天,我和妻子認真仔細地環顧了那些上墻的舊報紙,仿佛一下鉆進了時光隧道。我調侃地對妻子說,我們多偉大呀,堂而皇之地住進一部當代歷史里!妻子幽默地嘲諷我,有錢的文化人待在書房了,沒錢的文化人只好待在“報房”里了。我們哈哈大笑,并沒有由此感到半點寒磣與落寞。即使今天回憶起來,依然覺得蠻有趣味。
后來我發現,不僅我喜歡舊報紙,連我母親也喜歡舊報紙呢。一次,我見我用心積攢的一沓舊報紙減少了許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意外去翻母親的紅漆剝落的舊箱子時,才發現母親藏著用舊報紙剪的一沓鞋樣。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形狀各不相同。那時候,真是太不懂事,就找母親發脾氣,說用別的什么紙剪鞋樣不好,偏偏選舊報紙剪呢。母親竟不溫不火地說,剪鞋樣就舊報紙最好,油光紙太薄,牛皮紙太厚,也貴,舊報紙不要錢,不厚不薄,還有些韌。我生氣地翻出母親剪的鞋樣,竟然有幾十雙。剪鞋樣多費報紙啊,一張報紙僅能剪幾雙鞋樣,邊角都浪費了,那要糟蹋多少舊報紙喲!我好生心疼,但似乎說服不了母親。不過母親以后不再是“偷”我的舊報紙,而是直接向我索取。我看見母親是那樣的喜歡舊報紙,再也無法吝嗇。母親用舊報紙剪鞋樣已經成為她的絕活,只要誰的腳在我母親面前一伸,我母親仔細一瞅,立馬就會給他剪出八九不離十的鞋樣來。那歲月,全家以及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乃至我們生產小隊的幾十位婦女作鞋的鞋樣都是母親用舊報紙剪的。當有人來家向母親要鞋樣時,母親拿出那舊報紙剪出的大小鞋樣,臉上溢滿了少有的喜悅和興奮……
那個年代離我們漸漸遠去。物質越來越豐富的今天,人們早已不再珍愛那些舊報紙了。互聯網、有線電視等沖擊著人們的視野,即使散發著油墨芳香的新報紙,也是被人匆匆一翻就成了沒有什么價值的舊報紙。而那些被人遺棄的舊報紙轉眼間又成了多余的累贅,無用的垃圾,以一毛多錢的低廉價格賣給了收購舊報舊書的小販子。于是舊報紙被窩頭窩腦裝進臟兮兮的編織袋,而后又被送進了造紙廠。
舊報紙除了給那些收舊小販帶來幾分錢利潤的快樂外,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會給誰帶來一如我和母親當年那種的精神層面的趣味……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