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突然接到了田綾從女子監獄打來的電話。
她說,她沒什么事,就想和我說幾句話,說了幾句之后,她就在電話那端哭了,哭得很傷心,弄得我也非常難過。
哭是上帝把悲痛的女人捆綁到一棵安慰樹上。我隔著時空看見田綾的眼中的金色小星星,里面包藏著天鵝絨般的愛,她依然愛著這個世界,愛著親人和朋友。
我與田綾相識20多年了。初識是參加《草原》雜志的一個筆會,我們都是作者。她的小說《當初,我們不懂愛情》在筆會上作了重點研討。知情者告訴我,這是田綾的自傳!
筆會之后,10多年都不知她的情況,直到手機普及的時候才又與她有了聯系,那時她正在與第二個男人鬧分手。
田綾九歲時候,她母親因為家庭的貧窮和父親的酗酒,偷偷地和人私奔,田綾就擔當起照顧五歲的弟弟和三歲的妹妹的責任,她甚至自己輟學,卻將弟弟、妹妹一個一個地都培養成高學歷的人才。最終弟弟去加拿大留學,找了個外國妻子,一去不復返。妹妹雖然年輕有為,做了一個化妝品公司的理事,可是照顧年邁的父親的責任卻還是要田綾一個人承擔。
田綾一心撲在家中的艱難生活中,到了32歲才嫁給了一個食品廠的工人,生活過得很苦。最初的兩年是和公公婆婆小姑子擠在一起住,后來又住了兩年的月租房,再住了一年的全租房。五年里她沒穿過新衣服,沒下過一次餐館,經常去垃圾桶里揀別人不要的東西,還穿丈夫不穿了的工作服。她還抽擠僅有的一點空余時間給人家加工布衣玩具,一分一分地積攢錢,終于買到了一套55平米的房子,一家人總算是過上了比較安穩的生活。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命運卻無情地捉弄了她。
丈夫婚后不久就有了外遇,愛上了一個比田綾年輕的也被其丈夫甩了的小女人。丈夫鐵了心要跟她離婚,為了達到離婚的目的,原來追求田綾時對她海誓山盟,說娶不到她就去死,要給她一個幸福的人生的男人,現在甚至當著她的面說,我討厭你,一看見你這張臉我就惡心,甚至將那個小女人領到家里來過夜。
這種冷酷的婚姻生活幾乎讓田綾死掉,她在萬般無奈的情形下,只好與第一個丈夫離婚……
田綾在電話那邊一邊哭一邊說著她在監獄里的狀況,讓我不好插嘴。她說她在勞動車間里負責宣傳工作,寫點稿子在監獄報上登……
田綾用眼淚作為釋放情緒的渠道,用眼淚作為讓世界同情的武器。她的眼淚,是一種堅貞可靠的生活方式。她確實應該哭,因為她有數不清的理由。
田綾獨居了兩年,就在她最需要感情滋潤的時候,一個叫陸勇行的男人出現了。這個小她三歲的男人,是一家企業里能“呼風喚雨”的小科長,他們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就認識了,十幾年中偶有往來,那天在超市里相遇,她向他傾吐了她心里的煩惱,他很會安慰她,陪著她“討伐”人生的不幸。
一天中午,她接到陸勇行的電話,陸勇行有些激動地說他愛她,而且已是十幾年了,他說他此生的命運與她不可分割。她不敢相信他的話。夜里他來了,給她看他十幾年前寫的日記,她有些感動,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此生薄命,找不到真正愛她疼她的男人,沒想到,眼前這個有些其貌不揚的男人竟愛了她這么久。田綾被感情沖昏了頭腦而一時失去理智,他們瘋狂地陷入了愛河。
我在電話這端,仔細品嘗田綾眼淚的滋味和重量。眼淚,是她的特權、風情、快樂、天賦。這讓我想起了孟姜女、竇娥、林黛玉、湘妃的眼淚……不得不承認,田綾的青春是一本過于倉促的書,命運卻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她的青春已被生命的海水席卷而去,只留下一片無痕的沙灘,不堪回首。
當田綾清醒時,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她愛的是一個有婦之夫,但她仍幻想著陸勇行能離婚與她長相守。可是,陸勇行委婉地說,他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是不可能與妻子離婚的;他說,將永遠愛她,做她永遠的情人。她也想過了,只要相愛,要不要結果也無妨,有個永遠愛她的男人也就知足了。但獨處時,她又渴望他能在她身旁,每每想著陸勇行與他妻子在一起的情景,她就會嫉妒得要命,心神難寧。
陸勇行最終厭煩了她,他在兩個女人之間周旋得很累!而田綾也不想去傷害另一個女人。她們在過了近一年的情人生活之后,她主動退出了。
我問田綾用誰的電話在打,時間長了不行吧!她說交了10塊錢的費,加上哭的時間,也還夠用。
田綾相遇的另一個男人——趙武,是在公交車上。趙武是田綾上“夜大”時的同學,四年前妻子去世,他原本在鐵路部門某建筑公司工作,現在下崗,以炒股為主要工作。那天趙武盛情邀她去他租的一間20平方米的“家”里做客。因為是同學,雙方在感情上并不設防,他向她求愛,她沒有來得及認真考慮就含糊地答應了他。也許是她太需要感情了吧,她們愛得很瘋狂,沒有任何顧忌,因為她們的事情不會傷害任何一個第三者。
當趙武求她嫁給他時,她才開始意識到該不該嫁的問題。他居無定處,經濟條件太差,又非常專橫武斷。她不喜歡武斷專橫的男人,她需要溫柔需要浪漫需要激情更需要體貼。他說,不要嫌他窮,讓她等他兩年,他會發展起來的。其實,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愛不愛他,該不該愛他。金錢不是萬能的,可沒有金錢就不能生活。做他的情人比嫁給他強,至少她們不會為婚姻所困。這么想著,她心里倒也平靜了許多,她們頻繁相會,不是夫妻勝似夫妻。
田綾在電話里說,她的淚水如果哪一天枯竭了,她也就不必存在了。我想,那還是讓她哭吧,哭著總比不存在好!
又過了近一年的時光,田綾與趙武的愛情開始降溫、流逝。在這一年的接觸中,讓她最難忍受的還是趙武的專橫性格,她不是他的私有財產,僅僅是感情與心理上共需的情人而已。面對他的專橫,她幾次欲與他中斷交情,但每當分離以后,他又會撥通電話向她道歉,后悔得不得了。面對他的誠意,她又心軟了,總想,管他呢,只要他愛她就夠了,反正她又不嫁給他。
其實,她這樣遷就趙武最終害了她自己。有朋友給她介紹了一位部隊現役軍官,她和那軍人見了兩次面,彼此感覺還不錯,但這事很快就傳到了趙武的耳朵里。他搞到了那軍人的地址,以田綾情人的名義給那軍人寫了封信。那個軍人不能容忍田綾的這種行為,很委婉地與她斷絕了聯系。趙武很得意地說,他愛的女人,別的男人是不敢再愛的。她知道是趙武從中搗的鬼,怒氣沖天地去廝打他,但她的手還未接觸到他,反被趙武重重地打了一耳光。她捂住火辣辣的面頰,恨不得將眼前這個既愛且恨的男人撕碎,但她無能為力,只能心存憤怒。
愛情沒有試紙,只有飛蛾撲火。在從容的笑靨下,隱藏了無數的意外。在白晝的背后,隱居在黑暗中的一個冷僻字眼里,正是為了愛,才獲得最致命的傷害!
一個計劃在田綾心里悄然萌生——毒死他!周末她約趙武到家來,將事先準備好的鼠藥放進他喜歡吃的涼拌皮蛋里,他完全是不假思索地夾起就往嘴里送……那頓飯沒吃完,趙武就被送進了醫院。
田綾的眼淚流不完。當她面對男人的欺騙、自私、拋棄時,只能用淚水抗爭和傾訴!她這顆柔軟的心,在一次一次的磨礪中結痂堅硬。
趙武死了,像一件舊衣服一樣散落在太平間里。
田綾在律師的辯護下,依然被判無期徒刑。
我對她說,田綾你別說了,我的手機都發燙了,這個月的探視日我去看望你,你等著。
放下手機我去翻臺歷,每月最后一個星期三是女子監獄的例行探視日。本月最后一個星期三是幾號?我開始準備去看看田綾,企圖為她的堅持增添點信念。
星期三的下午,我自己打出租車到城南第一女子監獄的探視室排號等待探視。事先準備好的兩本稿紙、五支碳素筆都被女監警扣壓了,說任何物品都不允許帶進去。大約排到下午四時才讓我進去。
我一進入探視大廳里,見人們占據了所有的座位,一字排開,隔著玻璃墻每人都拿著對講話筒,30多張嘴巴都在說話。有的泣不成聲,有的號啕大哭,有的邊哭邊講,有的隔著玻璃墻做著奇怪的動作……我尋找田綾的位置,她在中間偏里的一個位置,我趕緊坐到玻璃墻這邊相對的座位上,拿起話筒。
田綾老多了,昔日風韻難再,鬢角有了白頭發,眼皮兒浮腫,面容憔悴。開始時她很鎮靜、很自然,又把里邊的情況復述了一遍……我問她減刑的事有希望嗎?她說她前夫的兒子在外邊正著手給她辦理,但主要是取決于自己在里邊的表現。她說,監區已經給她記了三個三等功了,再有一次記功就可以減為有期了!她說,她正在寫一部自傳體的長篇小說《半圓的月亮》就差最后一章了,寫完要叫人轉給我,讓我幫她看一看,潤色潤色,準備出版。監獄管宣傳的領導說要給出一部分資費,因為犯人出書在監獄局系統還屬首次……
田綾將流出的淚水擦干了,我的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了出來!
我說,田綾,我這是為你能減刑而高興呀!
鈴聲響了,探視結束。
從探視室大門走出來,我沒有打出租車,一直步行沿煉油廠路向城里走。
天已經完全黑了,田綾的一切在我心里亂蓬蓬地翻騰著,一時半會兒理不出個頭緒,我便機械地、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著。一位交警走過來和藹地問我:
您需要幫助嗎?
謝謝你!我不用。
我看到自己躑躅的身影長長短短的,一會兒,就淹沒在絢麗的萬家燈火中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