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九月,我們入學。開學典禮在文學院的小禮堂舉行,不料,中途停電。盛夏的武漢酷暑難當,禮堂里很快熱起來。他被安排最后一個發言,主持人介紹說:“這是歐陽院長。”
聽說本大學有四大劍客,文學院的院長為首。禮堂里燥熱還在蔓延,我們班坐在最前面。他從外面進來,站在發言席上,魯迅式的黑發根根豎起,粗眉卓堅,一件樣式普通淡荷色的襯衣,袖口和領口的扣子扣得嚴整。沒有空調,沒有電扇,我們熱得汗流不止,他站在那里紋絲不動。
他的發言很短,以至許多年后,我都清晰地記得那天他說的話:“這個世界并不完美,我們——我和你們,也不完美,永遠都不完美;但是我們要追求一個完美的世界,在追求的過程中不斷改良我們的社會,使它比現在更好;每個人也應朝一個完美的自我走去,哪怕我們到死都不曾完美。”
一
他的課講得極好。
他是院長,同時也是古代文學導師。他每周有20節課,給不同研究方向的中文研究生上課。這樣的課時量對一個學院的院長來說,在學校找不到第二個。
“文革”后恢復高考,他從貴州偏僻的小鎮考進北京,讀的是文學,后被學校公費送去國外留學,回國后進大學教書至今。聽說,最初他的研究方向是中國現當代文學。而當年的中文教材,多是千篇一律的“假大空”和矯情拙劣,遂轉向研究古代文學。
他擅長古文和舊學,記憶力之好讓人嘆為觀止。他說:“這和你們學英語差不多,練出了語感。先秦、魏晉三國、唐宋明清的引文,一般我要是看不懂,那不是原文有錯誤,就是你們抄錯了。”有一次,某同學以“擲地有聲”形容白居易的琵琶聲,他隨口問:“‘擲地有聲’來源于何?” 沒一同學能回,他笑:“《世說新語》第186頁,‘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眾人瞠目結舌。
他上課什么都不帶,不帶書本,不帶講義,不帶茶杯,更是從不見他在課堂上拿出手機。站在講臺上,一支粉筆在手,自黑板的右邊向左,豎著寫。他的字飄逸俊秀,揮灑自如。我們在下面看著,以為他下筆很輕巧,可是一堂課結束后去擦黑板,只能擦去表面的一層白色粉筆,留下深深的印痕,怎么擦都擦不掉。常常有下節課的老師進教室,一看黑板上擦不掉的字跡,便知“上節課是歐陽院長的”。
他講《離騷》、講《詩經》、講《史記》、講《世說新語》,他說:“古文之簡潔精微,之溫柔敦厚,之韻味悠長,后人不可比。”課堂上每每神游千仞,心騖八極。有一次,從吳任呈講到龔自珍講到魏源,從魏源在靈隱寺“辟谷”一年余粒米不進,忽然又轉到蘇軾“日啖荔枝三百顆”,接著又講到蘇軾乃好食之客,喜食豬肉,以至全國各地都有“東坡肉”,有杭州“東坡肉”、湖北黃州“東坡肉”、江西永修“東坡肉”、江蘇揚州和蘇州“東坡肉”、云南大理“東坡肉”,然后又討論起黃州的“東坡肉”最味美,有蘇子之作為證:“黃州好豬肉,價賤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最后他笑著說:“看來,當時黃州豬肉賣不動,肉賤傷農,東坡這位父母官既教會了百姓燒做豬肉,又解決了農民‘賣肉難’的問題,可見東坡一片心系百姓之情意。”逗得滿堂大笑。
他對我們要求嚴格,研究生院只有文學院的學生才每周寫作業,而且他的作業必須書寫完成。當時電腦已經非常普及,我們還趴在臺燈下,像小學生一樣用筆在稿紙上一筆一畫地寫字,為的是“把字寫好,把文章寫好。”他說:“你們學中文的,這是對文學的尊重,更是對漢字的尊重,對祖國的語言文字理當抱有敬畏之心。”
某年,學校對文學院的舊樓翻修,要把頂樓改為行政辦公室,美其名曰“改善院長和書記的辦公條件”。他反對:“我看,行政辦公室是夠用了,不如改成咖啡茶座,老師學生都可以用。”不久,咖啡館落成。每周總有一節課,他把全班人拉去咖啡館,他坐在13個學生中間,咖啡的霧氣在頭頂裊裊蔓延。當然,總是他買單。我們不好意思,他說:“你們還沒有賺錢。”
畢業之后,等我有錢買咖啡,去過各地各樣的咖啡館,北京的、香港的、廣州的、上海新開的懷舊的,我總懷念起我們共度的三年,懷念起我們一起貧窮一起浪漫一起奮斗一起幻想的日子,我的老師和同學們。想起那些冬天的下午我們圍在他的身邊,他一只手端著藍山咖啡,一只手托著下巴,天馬行空給我們講課。外面寒風刺骨,室內溫暖如春,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飄起雪,雪花飄在玻璃窗上……
二
這個時代鮮花盛放。有的人奮力擠進大時代的主流圈子,有的人卻主動與社會潮流保持距離,他們走在少數人走的路上,自有暗香。
他似乎并不是一個稱職的院長,總是缺席于各種大會。上屆的師兄們說,“歐陽院長就是這樣,除了開學典禮、畢業典禮和論文答辯,基本上見不到人。”
僅有的一次,他遲到了。氣喘吁吁地趕進課堂,彎腰向學生致歉:“遲到了。”又說:“開會去了,政協的會。”我們這才知道他是武漢市政協委員,他又解釋:“都是搞形式,還非去不可。”又像自言自語:“要我去,不過是擺設。明明是一言堂,還要我們發言。” 末了,又說:“我不是黨員。”
課堂之外,我們很少看見他。偶爾在校園碰到,他也總是一個人。武漢的冬天尤其寒冷,舊區教工宿舍的水管經常凍裂。有次,我們一群人在二食堂吃火鍋,突然有人尖叫:“歐陽!”只見他提著兩個水瓶從雪地里走來,一路煙塵趕赴開水房打水,灰色的圍巾自頸間搭在胸前,一條小狗穿梭于腿間,十足的魏晉名士之風范。
在我們畢業前不久,學校領導換屆,四個院長進入候選名單,從中選取兩名晉升為副校長,他在其中之列。
因為他的特立獨行和名聲在外,他的事成為師生關注甚至八卦的話題。
那時,學校的健身俱樂部每周有瑜伽課,授課的是本校政法學院一位女教師,每當這位老師上課,總是濟濟一堂。大學里多才多藝的女老師多的是,學生們不是沖著她的瑜伽課去,沖的是她是歐陽院長的愛人。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位眉清目秀的大學教師會咆哮課堂,大翻家丑,痛斥自己的丈夫如何背信棄義、拋棄糟糠之妻另結新歡;并將他的日記本交到校黨委辦公室,鬧得滿城風雨。
那段時間,我們在課堂見到他,仍是一頭豎立的短發,面對生活的狗血和不堪,他依然風姿秀挺,只是更瘦了。某次下課,他很平淡地問:“我的事,你們聽說了一些吧?”大家面面相覷,沒人敢作聲。接著,他嘆了一口氣:“最近有一本好書,可以去看看,《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公示結果出來,他不在其列。聽說,期間校領導找他談話,問他是否真有此事。本來,他可以否認,或者沉默,或者自我檢討,不料,他脫口一句“是”,然后起身離開。關于這個情景的版本在學校甚至傳為佳話,說他太拽太狂了。
他未必不懂得明哲保身,未必不懂得升官秘籍,也未必不懂得世故圓滑,八面玲瓏,只是他不屑。落拓不羈也好,恃才自傲也罷,面對同僚的奚落和世俗的非議,他自有他的清高和自尊,他根本不屑于作任何解釋或者申辯。清醒而獨立地活著,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不為任何人和任何利益改變自己。他冷眼旁觀著這個畸形喧囂的盛世,獨享著自己的不屑——對這個世上的諸多榮華,真是一種徹底的不屑。
這個故事的后續傳奇和傳說之一是,他們的婚姻終于走向末途。他傾其所有,為母女倆在東湖邊買了一棟別墅,留下一只狗陪他住在經常停水的老房子里。關于傳說中的另一個人,是他一個32歲的女博士,也是我們的師姐。后來,她離開這個城市,去了哈爾濱商業大學任教,聽說至今獨身未嫁。
關于他提到的那本書,后來我找到了。那是阿拉伯詩壇最杰出的詩人、79歲的阿多尼斯出版的《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里面有阿多尼斯哀婉而熱烈的詩歌:無論愛情是神靈, 是游戲,還是一場偶然,只有在愛情里,我們歲月的荒蕪,才能找到蔭蔽。
三
第三年六月,我們畢業。
那年,學校的蓮荷開得非常好,一池池的荷花清雅出塵。在文學院的荷花池前,他和諸位導師同我們一起合影。畢業典禮上,他同我們每個人握手,最后他說:“你們中的激進者可以學游俠,保守者可以去當幕僚。游俠要改造社會,幕僚要維護現實。還有一種,那就是像我,難以仕進,又沒膽量造反。無論怎樣的選擇,做好自己最重要。沒有獨立自由的人格,不可能有獨立自由的思想。”
當年的13位同窗,從此各自天涯。這當中, 有四個人進了大學教書,有三個人考了公務員,有一個做了記者,有一個進了企業,剩下的四個分赴不同的學校讀博。
某一次我去廣州方所書店閑逛,從書架隨手抽出一本宋詞,主編赫然印著他的名字,頓時令我心生慚愧。——我們找到自己的路了嗎?這些年,我們還在堅持內心嗎,還在按內心生活嗎?
畢業后第四年春節,我和師兄非玄回母校拜訪他。時值寒假,學生回家過年,黃昏中,雪后的校園很冷清。我們經過文學院,穿過教學區,找到他居住的61號老教工宿舍樓。
這是我們第一次去他的家。他30歲留學歸來,兩次破格晉升副教授和教授,40歲任文學院院長,直至56歲還住在如此簡陋的老樓里。老樓的墻壁青苔斑斑,樓道里的路燈忽明忽暗。而他的家中,逼仄的客廳里幾件老式的家具,一臺龐大、笨重的老電視分外顯眼。
他很安然:“我也不看電視,還是女兒小時候買的,她要看動畫片。現在……”
他問起我們的近況,一個個地問到。
“亞文還在上海?”“年初去了北京,還是做雜志。”
“士紅呢?當爹了吧。” “士紅浙大畢業,留在杭州。還沒有準備要小孩。”
他很高興,哈哈大笑,笑得連桌子上的茶杯也震動了。“這就好,這就好。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我們要帶他出去吃飯,他不肯,站起來:“家里有餃子,女兒前幾天送來的,我給你們煮餃子。”
非玄拉他坐下,我去煮餃子。大概上一頓也是吃的餃子,廚臺上的碟子里還殘留著醬油汁。我站在廚房的窗邊,等著餃子水沸騰;他和非玄在客廳里興致盎然聊著明清戲劇。這是年末的夜晚,能聽到隔壁鄰居家的笑聲。我們就這樣陪著他吃了一大碗餃子。
臨走時,他堅持送我們,回里屋取了一件呢子風衣和圍巾,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舊物。樓道的水泥臺階結了冰,非玄扶著他。我在后面,這才看見他已白發叢生。這樣一個人,也在時光中悄然老去。
我們經過湖邊的竹林,凜冽風寒,積雪壓竹,不時有竹裂吱吱作聲,空氣中吹來竹子的清香。校門口,有一老翁推著板車賣烤紅薯,天寒地凍又近年關,烤紅薯無人問津。他說:“非玄,去給我們買個紅薯暖手。”非玄遂悟其意,將烤紅薯悉數買下。
待我們上車,他還站在路邊,雙手捂著一個烤紅薯,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