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秋天,我們剛剛入學。今天斗老師,明天開大會,印象中,那些日子總是處于一種既激動又恐慌的狀態。既為喧囂的校園每天能發生點什么興奮,又為站在凳上低頭挨斗的老師難過,看著一道道汗水,順著那些斑白的鬢間蜿蜒而下,心里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
記不清那一天是在總務處門口的天井里,還是顴山下來的那一條便道旁邊,有一個同學扯扯我的袖子:“陳天霓!陳天霓!”
這,便是我第一次認得陳老師,這時候的陳老師已經淪為批斗對象,學生可以直呼其名。
先看到的是一頭干練的齊耳短發,然后是白皙的面龐上一雙平靜的眼睛。看到我們的指指點點,她的眼中,似乎沒有沮喪和頹唐,反而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在這樣難耐的日子,居然還有這樣平靜的眼神!
現在想來,老師當時的眼神,應該是在說:你們這些娃娃,吵吵嚷嚷的懂什么呀!
對,這時候的陳老師應該是56周歲。
一位1931年參加革命的老同志,什么大風大浪沒有見過,此時此刻,她唯能以她的眼神,靜靜地表達她對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的寬容和愛撫。
接下去,因為中學下放到公社去辦、因為參軍,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
與陳老師的再次碰面,是1985年我調到文聯以后。有時在桂花路上,有時在市府南門。并且碰見的時候,大多是陳老師從西往東走,手里拿著一把劍,或者是一個健身球,或是一件外套。我猜想,陳老師這是在鍛煉,從恩波公園方向來。她總是素衣素褲,精神矍鑠,還總是短發飄飄,一副干練精干的模樣。記得那時,我還同人說起過,陳老師的模樣,總讓我想起《渡江偵察記》和《南征北戰》中的女游擊隊長。
不意而言中。當我在日后越來越多地了解到陳老師的過去,才知道這干練和精干的確是有源淵的——在彈雨紛飛的戰爭年代,她本來就是一名英姿颯爽的抗大首期學員、新四軍干部。一個人的打扮習慣,有時候,就是這樣,在無聲地訴說主人公的出身和履歷。
可是,她同我碰面的時候,幾乎不談過往,只是問問我的工作,囑咐我文藝工作也是黨的工作的一部分,很重要,要認真。連她在這一方面的獲獎情況,一次也沒有說過。她的“全國優秀武術輔導員”、“浙江省老干部先進個人”,這樣的一些榮譽,我也是通過一些市內材料和簡報得知的。
反觀我們,一件事情還沒有影子,就噴得滿天緋紅;一個工程還沒有眉目,就吹得天花亂墜——你能想象得到嗎?這個走在南門街上,或者郵舍弄里,毛毛細雨下面,平平靜靜的短發老太太,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就陸續與上海反帝學潮,罷工宣言,左翼作家聯盟,延安抗大,陜北公學,新四軍——這樣一些散發著歷史的光芒、令人肅然起敬的名稱,聯系在一起;當年的《申報》“自由談”等著名文藝欄目上,發表過她的不少重要作品;無產階級革命史上,許多如雷貫耳的名字,都曾經是她的同志和戰友!
我也是到了很晚才知道的,1959年陳老師從杭州下放到富陽中學,只是不公正待遇的繼續。
歷史就是這么詭異,革命的有功之臣,反被認定為異類,一直到1985年,有關部門終于發布了恢復陳老師黨籍和改辦離休的通知。
可是,就是在這樣受冤受屈的漫長時間里,陳老師也沒有埋怨過誰。教學生,她把學生視作己出的兒女,以微薄的薪水,傾囊盡出資助他們。就是擔任學校的圖書管理員,她也是兢兢業業,想法為每一冊書籍都找到最合適的歸類,以發揮它們的最大作用。我有時想,陳老師之所以這樣做,這其中,是不是還有一個不為人道的原因呢?因為只有她最懂得:被埋沒和誤解的痛苦!
任何一個政權的建立,都要以一批人的流血和不流血的犧牲,作為奠基;任何一個社會的完善和改進,都會以一批人的磨難和委屈,作為潤滑。
作為人的個體,陳老師的大半生,就作了這樣的奠基和潤滑。
可是陳老師,據我所知,到老也沒有怨言。
以前,我們經常強調一句話: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現在似乎沒有人正大光明地這樣提了,甚至在一些文藝作品中,恰恰在把這一句話,作為對人的羞辱和諷刺。
而在我看來,陳老師,恰恰是這句話身體力行的典范,到死都是。如果不是為了別人,為了普天下的窮苦大眾,當年錦衣玉食的陳家大小姐,何必要參加革命?哪可不是共產黨坐了天下的今天,靠向黨組織是一種榮耀,在那個時候,可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掉腦袋的。如果不是想著別人,平反以后的老革命陳天霓,每一年能領到14個月工資的離休干部陳天霓,已經年逾九十、完全可以富裕富足安享清福的陳天霓,何必還要到處奔波?調研啊寫信啊找人啊,好像是家中馬上就要斷頓,等著找米下鍋!甚至,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憔悴不已,還要遭人埋怨,以致有人上門來勸告了:這樣下去,不利于黨的正面形象。
因為在某些人看來,“形象”是陳老師這樣的老革命的軟肋,“共產黨員的形象”更是陳老師這樣的老人的命!
可是這一次,陳老師卻坦然回答:“我正是在維護黨的形象呀,我雖然老了,力不從心了,可是我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共產黨人,堅持維護群眾利益,不是黨員的天職嗎?”
因為在陳老師看來,只要還有一個老百姓,還在那里皺眉頭不開心,就是她這個共產黨人的失職!
我也是共產黨員。平日里,我也會侃侃而談,恍如憤青,可是,陳老師,面對你,和你的一生,你這個學生——我,有時候會變得一瞬間無話可說。
確切地說,不是真的無話,是往深里一想的無顏以對。
責任編輯:趙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