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到太平。車窗外,一塊塊昨日還竹林一般挺拔的玉米地像被石磙碾過一樣,幾乎找不出一株還算勉強直立的。慘遭蹂躪的地里,烤得冒煙的老農佝僂成一彎新月,緩緩地,把一株株倒伏的玉米小心翼翼地扶正,小心翼翼地綁在泛著青綠的竹棍或樹枝上……
我的心撞擊得生痛。
那年,我九歲。一個夏日凌晨,母親悲痛欲絕的哭聲把我從清涼的夢中驚醒。怎么了?我嚇得跳下床幾步跑到門外。
母親頭發散亂,她就坐在潮濕的階沿上哭,攥得緊緊的拳頭不時捶打近乎窒息的胸腹。
“媽——”我嚇得顫顫抖抖。
“你要使……力讀……”順著母親的手,屋前一大塊昨日還竹林一般挺拔的玉米地像被石磙碾過一樣,幾乎找不出一株還勉強直立的。
我愣在階沿上不知所措,小小年紀第一次強烈感受到饑餓的無情威脅。
母親止住哭,她和鄰居李嫂一道,拿刀砍來幾大捆細竹棍,拖到地里一株株地扶,一根根地綁。強烈的陽光下,她們年輕的身子佝僂成一彎新月,并把這彎新月刻進了我的骨子里。
母親說,她小時候餓怕了。兄妹四人僅靠父親一人掙工分,吃得最好的時候就是用小木盆盛來的幾乎能映出人影子的稀粥,而且她的父親重男輕女,總是端著小木盆先給母親的小土碗倒,把剩下的更稠的粥恩賜給母親的弟弟。為了一家人活命,母親只上了小學二年級便回生產隊掙工分,和她一塊兒上學的家境稍好的姐妹好幾個最終離開農村,過上了風不吹雨不淋的舒服日子。
嫁給門當戶對的父親后,母親當了幾件嫁妝添置鍋盆碗盞,千方百計掙工分養家糊口,省吃儉用預備我們哥倆上學。許多個涼爽的夏夜,母親都會沉浸在父親那算不得流暢的竹笛聲中。說割資本主義尾巴時,她故意在屋前的草叢中種了兩窩南瓜,卻又背地里在好幾百米外的樹林中辟出一塊空地種瓜種豆。屋前的南瓜才拳頭大小就被可惡的生產隊長斬藤除根,但我們哥倆卻依然健康發育著。
包產到戶的政策好。母親一塊一塊地開荒,一次次領著父親和我們哥倆戰月亮斗星星,倉中從未斷過糧。記得,同組的張嬸家中斷糧后,母親主動把紅薯、土豆送了好幾背,感動得張嬸十多年后還專程買了副食打了酒正月初二上門拜年。
倉中有糧,心里不慌。可這害人的暴風雨無情奪走豐收,更奪走了母親對吃的放心。
六月已過,補種來不及了。母親瘋狂地種秋長豆、撒小白菜,她說,小菜半邊糧。幸好,倉里的積蓄保證了來年的生活,而且,在小竹棍的支撐下,歪歪扭扭的玉米地多少長出些不太飽滿的籽,一家人總算沒吃成菜色。
望天收,是治不了的心病。知識不豐富,居住偏遠的母親縱然遭受了沉重打擊,但也只能想出些“這里種花生,這里種大豆,那里種玉米”的調整方案,伴隨她出生、成長的傳統農作物就是她意識的一切。
不知是什么原因,老天爺越來越可惡,總是在該下雨時不下雨,不該刮風的時候拼命刮。好在母親睿智,雖然免不了再佝僂一彎新月扶正倒伏的作物,但畢竟減輕了不少。
政策越來越好,產業調整漸漸起色。地里長出蔥郁的茶壟,不怕風吹雨淋。不過,母親和鄰居們一樣見縫插針種植玉米、土豆之類的作物,她們把省下來的錢都送進了學校。這過程中,我也漸漸想明白了一個問題:民以食為天,農作物就是她們的命。
總算不負母親所望,我勉強跳出農門,混上了母親心目中無比優越的生活。
回家的日子少得可憐,因工作到農村卻是家常便飯。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興旺的煙、茶、蔬菜、林果、中藥材等特色產業,但走到哪里,也都同樣能看到見縫插針種植的玉米、土豆。
“前天,受災面積特別大,說光太平就吹倒玉米2500多畝……”司機的痛心把我拉回現實。
眼前,烈日下,佝僂的新月不合時宜地直扎眼簾,我的心刺痛。
“窮根不除,老百姓永遠逃不脫承受自然災害的撕心痛苦?!彼緳C明顯放緩車速。
佝僂的新月在晃,如同鐮刀一般收割我們上午還神清氣爽的心緒。
責任編輯:羅浚文
插圖選自《外國黑白插圖資料》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