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婚姻法》的修改,成為張春生走向法律之路的起點。
他從最初“看著法律條文就犯困”的外行,一路成長,直至成為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副主任,現為中國法學會立法學研究會會長。
1979年9月底,37歲的張春生調到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時,對法律可以說一無所知。
法制委員會1979年3月成立,彭真任主任,80位主任、副主任和委員,不是高級干部,就是資深法學家。百廢待興的海量立法工作,奇缺年輕的辦事人員,是否學過法律,就無法強求了。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1960年代曾在北京師范大學做過政治理論課教師、此前在街道辦事處任副主任的張春生,被調進了法制委員會。
張春生進入法制委員會之時,正逢《婚姻法》的修改,這成為他法律之路的起點。
張春生說,1980年的《婚姻法》中,有4個問題爭議最大。
離婚問題:遇羅錦離婚案
離婚問題可以說是1980年《婚姻法》修訂的直接原因之一。經過10年文革,婚姻家庭領域成為受破壞的重災區。1978年9月,中國婦女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前后,時任全國婦聯主席的康克清兩度向中共中央報送了建議修改《婚姻法》的請示報告。很快,經批準,由全國婦聯牽頭,組成了修改《婚姻法》領導小組,康克清為組長。婦聯傾向于對離婚加以限制。因為,有一種意見認為,正是因為離婚太自由了,才導致當時社會上出現了如此之多的“第三者”現象。
1950年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第十七條規定:“男女雙方自愿離婚的,準予離婚。男女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經區人民政府和司法機關調解無效時,亦準予離婚。”
這一離婚條款,在張春生看來,貫徹了當時在世界上比較先進的“破裂主義”離婚原則,可以說離婚很自由,“相當現代,相當人性”。張春生解釋,當時做這樣的規定,就是為了解放人,尤其是解放婦女,因為那時候男女不平等,提出離婚的大多是婦女。
不過,1950年的《婚姻法》從某種程度上也為離婚設置了一些限制,即需先經調解。時任全國婦聯副主席鄧穎超對這一規定有不同意見,為此專門給中央寫了一個報告。“鄧穎超反對調解,她的理由是,只要寫了調解就可能拿著調解做借口,不許離婚。”張春生說。
這一意見最終沒有被接受。“調解是為了家庭穩定,為了社會穩定,個人自由和家庭穩定之間需要一定平衡。”張春生這樣評價。
《婚姻法》所規定的比較自由的離婚條款,幫助當時不計其數的深受包辦買賣婚姻、重婚、納妾、虐待、遺棄之害的當事人掙脫了不幸婚姻的枷鎖。到1970年代末,包辦婚姻的問題已經大大改觀。
但在文革之后的新形勢下,離婚自由受到了挑戰。遇羅錦離婚案成為沖擊社會觀念的典型事件。
遇羅錦的哥哥是因反對“血統論”而聞名、1970年遇害的遇羅克。受遇羅克牽連,遇羅錦曾因“反動言論”被勞教3年。1978年7月,經人介紹,沒有北京戶口的遇羅錦和北京一蔡姓工人結婚。婚后,蔡為妻子的事多方奔走。1979年,遇羅克兄妹均獲平反。
1980年5月,遇羅錦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起訴,要求離婚,理由是她和丈夫之間沒有愛情。而男方認為遇羅錦虧欠他很多,“沒有愛情”只是一個借口,根本是忘恩負義,拿他當在北京落腳的跳板。
這個案件正好發生在《婚姻法》修改過程中,給修法帶來現實的考驗。由婦聯主導的《婚姻法》修改草案形成后,轉到了法制委員會。
“業務單位沒有提案權,提案權是人大的專有權力。”張春生說。
代表性的意見有兩類:一種觀點認為,離婚自由原則是可以的,但是喜新厭舊、婚外戀、第三者插足的不應準許離婚,持這種觀點的大多是女委員。另一種不贊成把離婚當成一種懲罰手段,認為婚姻應以感情為基礎。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這時,法制委員會工作班子出了個主意,建議在1950年的離婚條款“男女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經區人民政府和司法機關調解無效時,亦準予離婚”一條中,加上“感情確已破裂”這個條件,變成:“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如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應準予離婚。”
這個意見女委員大體接受,有的男委員卻不同意。法案委員會就這一條文的討論進行了兩個多小時,成了膠著狀態。
彭真提議說,將這一條單獨拿出來表決。表決結果,多數人贊成。這也成了《婚姻法》修改過程中,唯一一個單獨進行表決的條文。1980年9月10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五屆三次會議通過了修訂后的《婚姻法》。
《婚姻法》頒布15天后,根據新法規定,遇羅錦離婚案被判決離婚。判決書說:“十年浩劫使原告人遭受政治迫害,僅為有個棲身之處,兩人即草率結婚,顯見這種婚姻并非愛情的結合。婚后,原被告人又沒有建立起夫妻感情,這對雙方都是一種牢籠。”
一石激起千層浪,遇羅錦案并未塵埃落定,而是一波三折。經過上訴、重審、更換審判長等風波,雙方最終離婚。司法在支持遇羅錦的離婚請求的同時,也對她做了譴責,算是一種平衡。
近親結婚
法制委員會給中共中央的請示報告中所列的第二個問題,是近親結婚問題。
1950年的《婚姻法》規定,三代以內的直系血親禁止結婚,但對旁系血親未加限制。“這是向習俗讓步。”張春生說。
到了1980年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帶來了新的認知。新《婚姻法》擬規定,旁系血親禁止結婚。但法制委員會還是很慎重。
張春生特地去中科院拜訪了遺傳學方面的專家,他們向他證實,DNA檢測的結果表明:三代以內旁系血親結婚,致畸率確實較高。
有人提出,如果結婚后不生育,三代以內旁系血親就應該被允許結婚。張春生覺得這個意見很重要,特地向有關領導反映,領導也表示認同,但認為,這在實際操作中會遇到麻煩。另外,時間上也來不及了,因為第二天,就要提交大會表決了。但張春生至今認為,理論上應該是允許的。
不過,法制委員會在向大會所作的說明中,作了一些彈性規定,指出:由于某些傳統習慣的原因、特別在某些偏遠山區,實行這一規定需要有一個過程,不宜簡單從事、采取“一刀切”的辦法。
軍婚問題
請示報告所列的第三個問題,是軍婚問題。
1950年《婚姻法》第十九條規定:現役革命軍人其配偶提出離婚,須得革命軍人的同意。
當時,新中國剛剛從戰爭年代走出來,這是為照顧軍人而規定的。經過30年的和平時期,這一條還要不要堅持?
有人表示反對,因為不平等,也違反了婚姻自由的原則。但法制委員會最終還是支持了保留這一條款,主要的考慮是穩定軍心。畢竟,義務兵服兵役的時間不長,也就3年。但大會審議時,這一條依然引起了爭議。
張春生記得,廣東團有代表提出了不同意見。當時,香港代表也參加廣東團,這個代表團比較開放、活躍。一個來自廣東的知名運動員提出,“現役軍人的配偶要求離婚,須得軍人同意”,后面應為“分號”,再加上一句“現役軍人要求離婚,須得配偶同意”。
當時,正是張春生值班。他向上級領導反映了這個情況,領導笑言:“那不等于沒說嗎?”這一意見沒有被采納。
法定婚齡問題
請示報告所列的第三個問題是法定婚齡問題。
1950年《婚姻法》規定,法定婚齡為男20歲、女18歲。但1970年代以來,計劃生育全面展開,毛澤東的號召“國民經濟要搞上去,人口要降下來”被廣為宣傳。為此,各地區都自行規定了晚婚年齡,通常為男25歲、女23歲,上海等地甚至規定,男子27歲、女子25歲才能被批準結婚。
適當地提高法定婚齡,是大家的共識。但是提高多少,爭論很大。
計劃生育部門算了一筆人口賬。如果25歲結婚,一個世紀大約是4代人,而20歲結婚的話則是5代人。在計劃生育的大氣候下,這個建議顯得很有說服力。
但法制委員會認為,確定婚齡,不能只考慮計劃生育,還應考慮人自身的生理心理條件。
當時,婦產科專家林巧稚提出了意見。她認為,男女到20歲左右,生理心理都基本成熟了,有正常的戀愛、結婚的要求。如果過分地用法律強制力限制結婚,后果不好。她反對單純為計劃生育而晚婚。
林巧稚的意見讓人們很受觸動。張春生自己的經驗也印證了這一點。他曾經在一個街道辦事處工作,當時街道的醫院里,未婚人工流產的一年幾十個。
法制委員會還考察了其他國家的法定婚齡。世界上31個主要國家中,法定婚齡最高的為男21歲,女18歲。西歐一些發達國家的法定婚齡,女15或16歲,男16、18或21歲,但人口不但沒有增加,反而有下降的趨勢。
最終,法制委員會提出的方案是:男22周歲、女20周歲。草案規定,少數民族地區可結合當地的具體情況和多數群眾意見,制定變通的或補充的規定。
新《婚姻法》頒布后的1981年,全國結婚數高達1000萬以上。而此前的1979年,才633萬。
鏈接
建國以來婚姻家庭立法大致經歷了以下幾個階段:
1·1950年4月13日頒布第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2·1980年9月10日通過了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自1981年1月1日起施行
并廢除1950年《婚姻法》;
3·2001年4月28日通過《婚姻法》(修正案)。
其主要修改和增加的內容有:
1·增加規定禁止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禁止家庭暴力;
2·增加了夫妻應當互相忠實,家庭成員應當互相幫助,維護家庭和睦、文明的倡導
性規定;
3·增設無效婚姻制度;
4·明確規定夫妻共同財產和個人財產的范圍,完善夫妻約定財產制。
5·進一步保障老年人的權益。
6·增設了法院判決離婚的列舉性規定和離婚的補償原則、過錯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