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文化大師羅振玉,很多人對他依然很陌生,甚至連北大出身的學子,也大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羅振玉第一個闊綽的頭銜,就是京師大學堂農科監督,相當于北大農學院院長。即使是知道他的人,也未必知道他有十年農學家的身份。
最近幾年,羅振玉突然熱了起來。羅振玉作為收藏家,從溥儀自傳《我的下半生》中逐漸走了出來。不過,在人們印象中,他的頭上依然戴著“漢奸”的帽子。因為他追隨溥儀,成為偽滿政權中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他用自己的下半生,追隨了一個落魄的皇帝,而那個落魄的皇帝,卻在他自己的自傳里,把羅振玉描繪成一個投機取巧、販賣文物的文化販子。羅振玉,是中國最后一位帝師,在歷史形象上,隨著政治風云的變幻,由此被涂抹得色彩斑斕。
北大理工科的人,不知道羅振玉的還情有可原。如果是文科生,不知道他是文化大師,那在學業上可是過不去的。沒辦法,羅振玉畢生的學問,都在金石學研究上面。正如我們都知道李清照,但卻不知道她的夫君趙明誠;知道歐陽修是詩人,卻不知道他是最大的金石學家。
金石學研究的是大學問。從古代器物上的文字圖案,再到器物上的文字,看似簡單的器物研究,其中就包含了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語言學、書法學、文獻學、檔案學、歷史學、考古學、藝術史等方方面面的學問。金石學作為一門學問,散落在大學的各個學科,從語言文字到歷史研究,再從藝術史延伸到考古,由考古再延伸到文化學、人類學、乃至民族學,幾乎所有的學科都有它的身影。作為東方文明古國,中國有很多奇世絕學,如甲骨文、殷墟學、金石銘文、秦磚漢瓦、畫像磚、書法繪畫、敦煌文獻、漢簡晉牘,這些都標志著早期的中華文明。可以說,在中國近現代文化中,以上各個學術領域,幾乎都能找到羅振玉的身影。他一生著書189種,刊校圖書典籍642種。羅振玉是一個著作等身、在許多學術領域都具有開拓之功的偉大學者。他的許多著作,在國家圖書館中,都被奉為古籍善本,可見他的著述之珍貴。
提起羅振玉,就不得不說王國維。王國維是清華研究院四大國學導師之首,在現代國學研究方面,是第一個引進西方學術方法的學者。當年在上海,假如沒有羅振玉在王國維的扇面上,發現他寫的“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東頭望大秦”詩句,也就沒有王國維后來在學術上的璀璨奪目。羅振玉驚詫于詩句的境界,是他發現并培養了王國維。王國維的一生,以自殺謝世,簡直就是一個悲劇。也許,他的悲劇性人生和他的悲劇性的理論,注定了他悲劇的人生。王國維每次的升遷,可以說,都追隨著羅振玉的升遷,羅振玉就是他的恩主。當清朝覆滅之后,他跟隨羅振玉去了日本,成為他學術的忠實追隨者,而這一追隨就是八年。所以,羅振玉與王國維之間的學術合作與交流非常之多。羅振玉除了資助王國維,還向他提供大量的研究材料,指示研究途徑,對其政治、學術等觀點產生了重要影響。羅振玉和王國維,從恩師到盟友,再結成兒女親家,兩家人一榮俱榮,隨著王的隕落而一損俱損。關于王國維的死,有著太多的謎團,學術界到現在都爭論不休。謠言誹謗糾纏著兩個家族,王國維的死,用他的懦弱成就了他的清白;羅振玉歸隱之后的離世,也讓他看清了世道的滄桑。
說實話,縱觀羅振玉的一生,漢奸帽子是摘不掉的。追隨溥儀,分裂國家,他是整個事件的參與者,也是溥儀出逃的推動者。但是,如果說王國維書生氣太濃,其實羅振玉也好不到哪去,在溥儀身邊爭寵的生涯,使他和王國維一樣,在某些人眼里,也是一個失敗者。歷史上,漢奸也分三六九等。一個爭寵失敗的漢奸,在末代皇帝溥儀那里,也失去了“鐵桿兒”的價值。也許,他目睹了溥儀的命運,自知沒有能力拯救君王,從而也失去了內心的執著。也許,就在他死的那一刻,對自己的后半生,內心也許會生出一些悔恨。
隨著史料披露的越來越多,我們也許有一天,會見到一個多維的羅振玉。他的一生,趕上了一個荒謬的時代。然而,他在人生的荒誕之中,卻成為民族文化的守護神。關于他傳奇的一生,有幾件事不得不說,是它們成就了他一生最大的功績。
第一件,羅振玉從1906年就開始搜集甲骨文資料,他個人收藏的甲骨,就多達兩萬多片。他是早期甲骨文收藏最多的收藏家。由此,甲骨文開啟了一個時代,第一次以實物記載的文字,向人們證實了商王朝的存在。羅振玉還鼓勵清末《老殘游記》的作者、小說家劉鄂,出版了《鐵云龜藏》一書。他自己也著有《五十日夢痕錄》《殷墟書契前編》《殷墟書契菁華》《殷墟書契后編》《殷墟古器物圖錄》,以及《附說》等書。1933年,又編寫了《殷墟書契續編》。羅振玉的這些著作,到目前都被國家圖書館,明確地列為古籍善本。
羅振玉是個明銳的學者,他率先判定甲骨卜辭的性質,斷定甲骨文的出土地點,就是商王朝的首都。他在《洹洛訪古游記》中,記載了殷墟周圍的地形、甲骨器物的出土情況,并考訂了其他出土物,還繪制出發掘現場的簡圖。羅振玉還去安陽實地考察,寫出詳盡的考古學報告,對甲骨文學科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學術奠基作用。羅振玉作為文字學家,他還根據漢字的特點,漢字“六書”的造字規則,考證出大量的甲骨文字,推進了甲骨文的識讀工作。對甲骨文的文本內容,他首次進行了分類。在《殷墟書契考釋》一書中,將卜辭分為卜祭、卜告、卜出入、卜田漁、卜征伐、卜禾、卜風雨等八類內容,為后世甲骨分類研究,開創了內容研究的先例。
在金文研究方面,他搜集了大量的資料。在《三代吉金文存》中,他收錄了當時能見到的著錄和未著錄的4831件青銅器銘文。這本書成為銅器銘文原始資料之大成,在國內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占有的大量的原始資料,為他打通中國學術史,占據了得天獨厚的先機。他提出通釋古金文的設想,提出綜合比較研究的方法,指出金文在文字學上的價值。他還研究了石鼓文,著有《石鼓文考釋》;他的研究又延伸到漢晉木簡,著有《流沙墜簡》《流沙墜簡考證》等書。
作為一個學者,羅振玉是幸運的,他生活的時代可謂千年一遇。在繼河南安陽發現殷墟之后,西北邊陲的敦煌,又發現了數萬件隋唐經卷,大量古代的文字手稿、石刻等珍貴文物橫空出世,成為中國二十世紀考古學上的“第二大核爆炸”。
宣統元年,羅振玉在北京居住的法國漢學家、探險家伯希和那里,看到他從敦煌帶回的經卷,得知在敦煌的藏經洞,仍然有數千卷文書。羅振玉當時身微言輕,即刻聯合在京的學者官員,敦促學部電令甘肅總督,迅速查封敦煌藏經洞,將剩余的經卷解送京師。幾經劫難的敦煌文獻,經過英國的斯坦因,法國的伯希和,日本的橘銳超、吉川小一郎,俄國的鄂登堡,美國的華爾納多次的劫掠與盜運,在宣統二年的秋天,敦煌最后的經卷,才被運到北京,后來收藏于京師圖書館。對流失的敦煌文獻,所得文書及海外經卷照片,大多收入《鳴沙石室佚書》《鳴沙石室佚書續編》《鳴沙石室古籍叢殘》《敦煌石室遺書三種》《貞松堂西陲秘籍叢殘》《敦煌石室碎金》《敦煌零拾》《沙州文錄補》、《敦煌石室遺書》《佚籍叢殘初編》《石室秘寶》等書中。
第三件,二十世紀初,外國探險家的足跡,遍布中國各地。僅英國斯坦因,在敦煌、羅布泊等地就發現大量漢晉木簡。羅振玉和王國維一起,將漢晉木簡照片匯為《流沙墜簡》,并做出了考釋。
第四件,羅振玉拯救了7000麻袋的大內檔案。辛亥革命之后,北京的政治時局動蕩,紫禁城內大量的明清檔案,被當作廢紙處理。羅振玉得知消息之后,以三倍的價格全部買下,使這些文史資料、尤其是原始資料得以保存。
羅振玉,首先是一個學者,其次是一個收藏家,然后,他又是一個商人,一個文化商人。
作為一個商人,羅振玉是一個收藏家,在他手里流轉過一些文物。作為學者,他又是一個出版家,他把收藏的甲骨、鐘鼎、石刻銘文結集出版,不但保護了大量的文物資料,而且還推動、促進了學術的傳播。
羅振玉作為學者,他是乾嘉學派延伸至民國、乃至整個學術界的巔峰人物。什么章太炎、梁啟超,什么清華四大導師,沒有人能超越他的學術高度。作為書法家,他的書法創作,是建立在金石學、文字學、碑帖版本學基礎之上,在近現代書法史上,很少有人能與他比肩。我最早見到他的字,是在馮承素摹本《蘭亭序》中,他在后面題寫了跋文。他的跋文,作為書法作品,骨力勁健,在風格上,更接近智果在《奉橘帖》上題跋的風格。羅振玉思想是保守的,書法也是最接近魏晉風度的。他的書法,又是最具有開創性的。他結合樸學書學、碑學和帖學,開書家臨寫古代器物之先河。他謹守儒家的中和之美,傳布當時新出土、新發現的大量書法史料,是最早用毛筆臨習甲骨文,并進行書法創作的一代大家。
羅振玉出版大量金石器物著作,很多書中都有他本人的題跋。如2010年北京德寶秋拍中,羅振玉題跋本《鳴沙石室秘籍景本》就格外引人注目。《鳴沙石室秘籍景本》,折裝,裝為四冊,每冊都附有羅振玉題跋。
宣統年間,伯希和在北京展示敦煌經卷時,羅振玉約同好前往,發現都是已失傳的古籍。于是向伯希和提出影印十五種,提供給京師大學藏書樓,作為學術考證的歷史資料。這不僅是北大敦煌學研究之始,也是中國公立圖書館最早入藏的敦煌學資料。比如,第一冊唐拓《金剛般若波羅密多經》,柳公權書。羅振玉題跋說:“誠懸書此經為平生最得意之作,故新舊兩史本傳并載之。宋人著錄兩復本,是歐趙諸家已未見祖刻。生晚數百年乃得見前賢所未睹,眼福可謂厚矣。上虞羅振玉。羅振玉(白方)。”羅振玉的著作,大量是原始金石碑帖資料,外加題跋的方式形成的。在這些題跋中,到處散落著羅振玉書法,這些書法作品,又都是以行書的方式存在。
當今各大書展,乃至書法雜志,頻頻有甲骨文作品出現。現代人書寫甲骨文,多是在前人成果上進行的,有的甚至直接抄襲前人。羅振玉的時代,要寫甲骨文書法,一切都是從頭開始。羅振玉搜羅甲骨文兩三萬片,他當時利用有限的甲骨文,集成了一百七十多副楹聯,從而將古奧難識的甲骨文,引向書法藝術的殿堂,把它們向社會推廣開來。
羅振玉真行隸篆皆工,真書學顏真卿,隸書習漢碑,行書字體修長,個性較突出,篆書除甲骨文外,學《石鼓文》和金文,以甲骨文成就最高。他的書法中,我們看不到放縱恣肆的痕跡,有的只是老成持重、法度謹嚴、一筆不茍的書卷氣息。由于甲骨文是契刻文字,還有刀刻工具的特性,許多筆畫都有尖銳的字口,不少書寫者便模擬這種效果。然而,臨摹者的亦步亦趨,使毛筆成了書寫的附庸,而毛筆本身書寫的意趣,則為識見淺薄的書寫者所忽略。但羅振玉作為書法大家,決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作為文字學家,讓他在書法創作上左右逢源,他常常把大篆筆法,應用到甲骨文書寫當中。甲骨文書寫契刻,除了瘦勁的精神之外,羅振玉更注重毛筆字筆法的筆意,也就是軟筆書寫情趣。在他的楹聯當中,除了堅挺遒勁的主筆外,輔以略輕松的筆調,墨的枯濕變化很微妙。他的甲骨文書法,在軟筆與硬刀、契刻與書寫,在陰陽剛柔之際,體現出古老與現代之結合。這一切創造性地體現出,書家對甲骨文書法的良好駕馭能力。(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