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9日,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對發生在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殺醫案”進行審理并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王英生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兇手得到了應有的懲處,但一名醫生的生命卻永遠無可挽回。
兇手此前被診斷為中度抑郁發作
時間回溯到2012年11月29日這一天。13時許,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針灸科女醫生——47歲的康紅千,在第十四診室內被62歲的病人王英生手持斧頭砍死。康紅千的遇害,令這里的醫務人員極度震驚。院方表示,在24年的從醫經歷中,康紅千從未與患者發生沖突,從未引起一例投訴。
針灸部醫生石江偉對記者說:“回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他不得不回憶——殺害康紅千的兇手王英生,一年多前是石江偉的住院病人。
任憑這位當時的主管醫生怎樣努力,也只有見到病歷才意識到,兇手與自己有過交集。石江偉每年收治的病人在200人次以上,只有那些極其特別的才會給他留下印象,王英生不在此列。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王英生的相貌。
醫院針灸部副部長、針灸第二病區副主任于濤當時是王英生的上級醫生,事發之前他對此人也毫無印象。他告訴記者:“可以肯定不存在任何醫患的矛盾。”
依據病歷,兩位醫生回憶說,王英生2011年8月因腦梗死發作在天津一家醫院接受治療,發病后40多天轉到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
于濤說,腦梗死是一種腦血管病,因腦血管堵塞導致部分腦組織壞死。病歷記載,當時,王英生左側肢體活動不利,也就是俗稱的“偏癱”。在偏癱病人中,他屬于中等嚴重程度,肌力為3級,勉強能走路。
王英生住在10樓的針灸八區病房,這是被害醫生康紅千生前工作的地方,但當時兩人沒有醫患關系。根據記錄,王英生2011年9月23日入院,當年10月1日出院。而康紅千早在2011年8月1日就因乳腺腫瘤外出就醫,直到2012年3月1日才回到工作崗位。
在10樓的住院病人中,王英生是住院周期較短的一位。石江偉說,入院三四天后,王英生出現了一些“精神方面的癥狀”,有時他說同室的病友要殺他,有時則說鄰居要害他,似乎產生了別人罵他、殺他的幻覺。
于濤、石江偉請來本院心身科的醫生會診,給王英生開了一些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
于濤解釋說,腦血管病的病變發生在腦組織,個別病人存在精神異常狀況。遇到此類情況,他們的處理方式就是聽從心身科醫生的建議。
經過8天的針灸和藥物治療,王英生辦理了出院手續。石江偉說,其間,醫生與患者之間肯定沒有糾紛,如果有,他們就不會對病人完全沒有印象。他打比方說,就像司機記不得平時開車的狀況,但會對車輛剮蹭的過程記憶深刻。
于濤說,自此之后王英生再也沒有找過兩位醫生。
一年之后,王英生又來到這家醫院,這次住的是心身科病房。但王英生在心身科病房只住了一天,醫生建議他轉到精神專科醫院治療。出院結論是:中度抑郁發作,伴精神病性癥狀。
沒過多久,2012年10月14日,王英生又回到這家醫院,成了康紅千的門診病人。他在14日和18日看過兩次門診,接受過一次針灸治療,掛號費和治療費總計67元。像往常一樣,在康紅千這兩次行醫過程中,沒有同事見到她與病人之間發生過口角。
康紅千醫生的最后時刻
石江偉印象中的康紅千是常常微笑的。他記得,康紅千曾對年輕醫生說過,醫療的服務對象是人的健康和生命,是人們最珍惜、最重視的財富,我們作為醫生應該牢記“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句話,永遠將患者放在第一位。
康紅千指導過的學生胡曉晴也記得,有時遇到不講理的患者,他們都替老師感到委屈,但老師安慰他們說:“沒事兒,做人要換位思考,病人都生病了,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就在遇害3天前,康紅千接診了一位小腦梗死急性期的患者,應該住院治療。她聯系了幾個病區均無床位,最終她找到曾經的學生、如今的同事馬濤,用“幾乎懇求”的語氣請馬濤幫忙找一張病床。當馬濤費盡周折安排患者住院,她一個勁兒向馬濤道謝。
2012年11月29日上午,康紅千的病人排得很滿,以至于沒法到食堂吃午飯——在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聞名遐邇的針灸科,這是常有的事。到了中午,醫生高淑紅如往常一樣去食堂,路過第十四診室門口,習慣性地向里望了一眼,見到診室里“擠滿了病人和家屬”,康紅千正在給病人治療。這讓高淑紅有點擔心康紅千還沒從癌癥治療中恢復的身體。但高淑紅沒有想到,這是兩人的訣別。
另一位醫生谷巍也是在午飯時分,見到康紅千趴在辦公桌上寫病歷。遇害前不到半個小時,康紅千跟一位同事談論過大學生就業問題。她的女兒小白在一所名牌大學就讀,她掛念女兒將來的出路。相熟的同事知道,康紅千的父母、公婆年事已高,丈夫也做過手術,她瘦小的身軀上壓著很重的生活擔子。
康紅千那天的午飯是在診室里吃的。她的饅頭只吃了一半,死神就來了。據同事事后回憶,當時是午休時間,診室外有病人在椅子上等候。王英生到來后,先是坐了一會兒,等到人少時才進了門。一位同事認為,這證明王英生當時頭腦清晰,有備而來。
慘案最終還是發生了。當診室外的其他患者察覺動靜異常后進入診室,為時已晚,康紅千的白大褂上已浸滿了鮮血。而這時,患有偏癱的王英生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舉動。他敏捷地爬上窗戶,翻身從二樓跳下逃跑。隨后,他因摔傷被送往南開醫院救治。
受害人康紅千被送往急救室,然而生的氣息最終還是離開了那個“好像總是充滿了能量”的瘦小身體。
醫務人員發聲明望嚴懲兇手
一些憤怒的同事不愿相信兇手王英生有精神問題。于濤告訴記者,出于對事實的尊重,他們愿意公布病歷的內容,但不希望這成為兇手逃避懲罰的借口。
我國法律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司法定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事發時,王英生能否算作精神病人?是否具備辨認或控制行為的能力?2013年2月19日,在對此案的審判中,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書證明,被告人王英生在2012年11月29日實施危害行為時有辨認和控制能力,有完全責任能力。
事發后,在一份公開的聲明中,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工會希望嚴懲兇手,“還醫務人員安全執業環境”,“無論兇手有怎樣的借口,都無法掩蓋其蓄謀行兇、踐踏醫務人員生命的罪行。”
于濤說,此事對于醫生的積極性、安全感,造成了巨大打擊。他至今后怕,兇手當時也有可能找到他頭上。但他說,即使真有這樣的病人出現,他仍會履行醫生的職責。“不能因為有過這樣的事情,就不顧職業道德推諉病人?!庇跐f道,“我們不可能戴著鋼盔去給病人查房。”
怎樣才能避免悲劇再度發生
傷醫案不斷發生,僅2012年,便有王浩、戴光瓊、康紅千死于患者之手。不斷出現的“殺醫案”,也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
“住手!都住手!”這是2012年11月29日康紅千被病人手持利斧砍死事件發生后,王東清發出的呼吁。王東清的兒子王浩,曾是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實習醫生,2012年3月23日在醫院被患者李夢南刺死。
“又多了一對傷心欲絕的白發父母,又刺傷了已在流血的醫護的心!”2012年11月13日發生在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的襲醫案,泌尿外科護士長戴光瓊身亡,讓王東清心如刀絞。王東清說,一個醫護人員能救千百個病人,而在千百病人中有一人不滿就可能傷害眾多醫護人員,長此以往誰還肯送子學醫?
在中國醫師協會醫療風險管理專業委員會常委、北京中倫文德律師事務所律師李惠娟看來,這位父親想要表達的是,“不能再殺了,醫患共同的敵人是病”。
李惠娟說,面對這樣的案件,她有一種強烈的失敗感。10多年來,李惠娟一直從事彌合醫患關系的工作。她四處為醫生和醫學生們講課,勸他們自省,教他們如何自律,如何防范風險,減少醫療糾紛。尤其是,她總是為人們分析醫療糾紛,從中找出醫護人員自身的問題,告誡醫生們引以為戒。可這樣的案件不斷發生,令她“越來越覺得沒有信心”。
“讓我們怎么總結呢?之前總結的是醫患沖突??赏鹾?、戴光瓊、康紅千,哪個是跟兇手有過激烈沖突的呢?王浩說錯話了嗎?戴護士長做錯什么了?康大夫做錯事了嗎?”李惠娟也覺得很困惑。
康紅千被害后,中國醫師協會法律事務部主任鄧利強律師在協會發布的公告中說,一件件傷醫事件被“化解”,一件件傷醫事件又不斷上演。除了呼吁,我們還能做的實在是太少。醫護權益維護和醫患關系好轉,需要政府、社會、媒體等多方面努力。他表示希望犯罪分子受法律嚴懲,否則,就是“對醫患關系的二次傷害”。
康紅千的同事韓寶杰說,康紅千之死給大家造成的心理陰影很難消除。他只能呼吁全社會,給醫生一個安全、安靜的環境,讓醫生能夠心無旁騖地治療病人?!搬t生怎么去保護自己,我也不知道?!彼f。
殺害康紅千醫生的兇手,案發后跳樓造成骨折,隨后被緊急送到一家醫院治療。他殺害了一名醫生,重創了醫學界,然而受害人的同行即使哭干眼淚也要全力救他——出于救死扶傷的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