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芙·麗泰·克羅提爾以自己家族的故事為背景,在《七屋》中假借七所房屋之口講述了四代杰出女性的故事,從奧斯曼帝國的君主制,到土耳其轉變成一個共和政體國家:東西方文明的交會與捍格、傳統與現代化的矛盾,全被融入了小說里。
本節所述為七屋之一
———二十世紀早期士麥那的大屋。
很久以前,在那個與奧林匹斯山諸神一樣古老,一樣有著許多不光彩傳說的城市——士麥那,國王的女兒因為與父親亂倫私通被神變成了一棵沒藥樹。從她裂開的樹干里生出的私生子阿多尼斯非常俊美,連愛與美之女神阿佛洛狄忒都對他心生愛慕。是的,他,一棵樹的果實,卻是女神唯一的真愛。
從那以后,各種傳言在這個城里彌散,陣陣低語深沉卻清晰可辨。也許早在這之前,不,一定早在這之前,便是如此了。你只要靜靜傾聽,就可以聽見,圣保羅降生時的哭聲,可以聽見,圣約翰苦著《福音書》時羽毛筆沙沙作響。透過迷霧,可以看見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乘著金船,沉浸在可怖的狂喜中。也許還可以看見圣母瑪麗亞深陷沉思,為她逝去的愛子哀悼。這許許多多的故事,多少年來,在同一方土地,沿著同一片海,縈繞不去。而這片愛琴海,就像鏡中之鏡,映射出人生萬象。
我建于1890年,士麥那。艾詩瑪也出生于那一年。我是一座瘦高的維多利亞式苦艾木住宅,有許多個房間,緊靠一塊陰暗超凡的石頭,一塊黑曜石。據說,那是一塊從天而降的圣石,整個地區都因它而得名:卡拉塔什村,或稱黑石村。
我的陽臺和窗子布滿了格狀的裝飾,后面藏著女眷們的房間。房間正面的外墻上爬滿了茉莉與石榴藤,還有菩提樹與七葉樹擋住從愛琴海最藍最咸的海面上反射而來的燦爛陽光。一艘槳船總是靜靜地靠在那個空蕩蕩的大理石碼頭邊。那碼頭是一個古老呂底亞水神廟的遺跡。大澡堂的彩色玻璃圓頂,彌漫蒸騰著層層蒸氣,襯著天際的輪廓,像一座被廢棄了的行宮,與旁的建筑格格不入。
有人說,花園里那棵沒藥樹,就是傳說里生下阿多尼斯的那一棵。人們相信這棵樹是神圣的,它裂開的豁口就是一個雙層祭壇,于是他們謙恭地奉上了各種犧牲與祭品。也有一些人認為,那不過是一棵普通的被雷劈裂的沒藥樹罷了。年復一年,它的枝條不斷生長茂盛,慢慢爬伸進艾詩瑪房里,而后是琥珀的房里,成為許多神秘故事的主角。比如有一次,一個傭工突然大叫起來,因為他找到一顆琥珀蛋,里面躺著只石化了的飛蛾。還有一次,連著三道閃電將這棵樹劈倒在地,可就在第二天的晚上,它就奇跡般地復活了。
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八年里,一位帕夏與他的妻妾生活在這里:三個妻子,幾個仆人,和成群的子孫。帕夏本人是一個虛榮、自私而且做事不擇手段的人,他唯一關心的就是他自己。他住在船屋里,一面干著非法的勾當,種植罌粟,一面輕視所有不幸的人。蘇丹被流放后,青年土耳其黨宣判他犯了滔天大罪,把他流放到煉獄般的卡爾斯冰地去了。據說,他在那里居然做了更糟糕的事。真是本性難移,塵埃難落。不過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但是,他的妻妾們,發現自己衣食無依,無處可歸,更無法繼續負擔這所房子的一應開銷,不得不匆匆地逃去,留下她們的錦衣華器和昂貴家私。就在這當口,巧得像戲里寫的那樣,她們正想著要離開,艾詩瑪就來了。
一個霧蒙蒙的冬日午后,身著黑衣,面蒙黑紗的艾詩瑪和一個房屋中介來到這里。她的哥哥愛斯堪德走在她前面三步遠,她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卡德里和阿拉丁,抓著她的裙角,緊緊跟著。在她后面三步遠,跟著她的兩個女仆,剛娜和愛絲,她們低著頭,拘謹得很。艾詩瑪幽靈般地從一個房間移到另一個房間,似乎不時地在與墻上隱隱浮現的面孔對談,又不時輕觸嗅聞著那些吸引她目光的物件,同時還輕吟著禱文。她打開了每一扇門,也打開了每個房間里塵封的記憶。伴著地下室里往復回蕩著的大澡堂里的滴水聲,滴——答——滴——答——滴——答——如何重新讓這靜默的空屋充滿活力?是啊,要好好地想一想。
在三樓后窗外,她看見那塊黑色的大石和那棵有裂口的沒藥樹,感到陣陣海浪拍擊在木樁上的顫動。她的眼眶濕潤了。她到家了。她一眼就愛上了這幢房子。
“您可以不花什么錢就得到這房子。”中介在她耳邊低語。中介跟著她走進了閣樓,燈籠褲、綢緞拖鞋、薄綢面紗之類散落一地,顯示著過往年代女子嬌縱奢華的生活。“大老婆十分著急想要脫手。她們別無他法,黎明前必須離開這里。”
艾詩瑪沒有理睬他,回到了女眷們的房間。那里她們為她準備了咖啡與點心。她們小心翼翼地盯著她,看著她摘去她的小羊皮手套,褪下一個榛子大小的藍寶石戒指,那幾乎是她最后一件首飾了。她緩緩地將戒指套在大太太的手指上。
正好合適。“這是房款。”艾詩瑪對她說。
這個有些年紀的女人啜泣起來,感激地想要親吻她的手。艾詩瑪拒絕了。她摟著她直到她不再哭泣。
從那一刻起,我和艾詩瑪就再也分不開了,即使在她死后,也沒有分開。
摘自新星出版社《七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