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魯平原、丘陵上,有許多山難以言說高聳,也無勝境,只是有幾方北朝的摩崖石刻,調動了我向上的心情。
大山小嶺,在我看來都是突出大地肌膚的骨頭,或嶙峋或和緩,總是袒露著突兀和孤傲,如果連成一脈,像極了一道漫長的脊梁,風骨堅硬。人生的短暫,使人更加倚重巨大之物,對于堅硬沉重有一種深刻的崇拜。大塊面上的石壁刻字繁多,往往是一篇經文;小塊面的石壁則刻上一個字或幾個字。石塊如此堅硬,人如此柔軟,卻能借助鑿子榔頭,挖出一道道波磔的痕跡。北朝人說了:“縑竹易銷,金石難滅,托以高山,永留不絕。”這么一來,把自己所思所想寄寓于崇高也就順理成章。兩個月間,我從南方兩次飛抵鄒城,第一次上了鐵山、崗山、嶧山,第二次上了葛山、水牛山,也就是因著山上的摩崖石刻,倘無親見、親撫,我要向學生們講這些北朝書法,還真有些心虛——以前我是依據書本圖片而言說的,粗略而過,而今,我可以加入不少感性的成分,其中就有關于向上而行的心情。
一個人在平地的時日居多,傾斜陡峭對于行路者而言,消耗精神和體力。人們在攀援時難以健步如飛,而且隨著高度的提升,萌生出難以為繼的悲觀,此時,他認為最適宜的就是坐下來歇歇。坐下來多么舒適啊,甚至比頂上風光更有誘惑力,使人樂意調整原先擬定的計劃,改變目標,使上山前的心高氣傲稍稍打點折扣,很自然地找一個理由,解脫了自己。行程中有著許多變數,都會本著隨意而調整甚至推翻,這也往往削弱了應有的毅力和意志。往往一咬牙可以持續的,都輕易地放棄了,還不覺得有何不妥。時日久了,順勢成了慣性,也就對于難度有意地回避,以為人生如此可謂明智。
我的體力未必過于同行者,速度也不快,只是不愿意停下,漸漸就升到了高處。我對陌生的高處有一種好奇,它們是以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存在的呢?這一點,只有親見才能解懸,也就不能吝惜自己的腳力。這使我向上的心情里充滿喜悅和期待,從未怨艾山勢陡峭山徑狹隘。沿著不同的傾斜度,在遞進中移步換景,那些平地的尋常情緒如薄霧般退去,而那種如朝陽升起時的豁亮,突然充滿了胸腔。
山頂上有的是巨石,相互依靠、疊嵌,堅實無移。多少風雨把小石塊都沖到山澗里去了,最終剩下這些巨大之物。我熱愛一切敦厚硬朗之物,加之巨大,我猜度它們不會輕易變形或者如風轉瞬消逝,尤其是在兩塊巨石的縫隙中,人陷入一個幽深的時光場域,被強大的力量裹挾著,一切抵御和抗拒都屬徒勞。北方的秋風比南方凌厲,旋轉著來去,我都有些被掀動了。我倚靠的這些巨石能久遠乎?心甚忐忑。因為在過來的路上,粉塵漫天機聲轟鳴,由于石質優良,許多石材廠已經挺進石山比試著開采的進度。在我的生活經驗里,已有許多山峰被億萬“愚公”夷為平地了,或者從厚實的腹中穿過,成為燈火通明的隧道。崇山化為平地,免去了人們的步履勞苦,甚至就舒適地駕馭著鋼鐵坐騎,飛馳而過。“開門見山”,我一直覺得應該是一幅帶著粗樸門框的風景畫——在蜿蜒起伏中,滿眼青綠,有鳥鳴傳來,還有草木身上沁出的滋味。我樂意在夕陽下抵達山中,然后過夜,古人這么說了:“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戰,如聽松濤清芬滿懷,云光瀲滟,此時幽氣,故難以俗人言矣。”你看,不知不覺,由于向上,把自己當作雅士了。
登頂之后,人才松了一口氣。許多無名山嶺,頂峰的確無瑰奇風光可睹,只是山風清冽,氣息清幽,異于平地。俯視下方,清晰朦朧,常態異態,都已得到充分享用。
這無疑是對我持有的向上心情良好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