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塔守衛巴爾薩澤·瓊斯與妻子赫碧、可愛的兒子,還有一只一百八十歲的烏龜生活在有千年歷史的倫敦塔里。一切都那么美好,直到兒子突然離世。赫碧無法理解丈夫在兒子死后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卻落下收集雨水的怪癖。她同情他,但開始懷疑他們這段感情是不是就此完結。她決定離開。巴爾薩澤仍要為女王服務,他接受了重建塔內動物園的重任,各國送給女王的珍禽奇獸進駐倫敦塔,那些兩足四足的動物慢慢成了他傾訴的對象。在失物招領處工作的赫碧每天忙于為每樣失物找到主人,卻好似遺失了自己的幸福,直到一天,有人把一箱裝滿雨水的香水瓶,交到了失物招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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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薩澤·瓊斯收集雨水差不多有三年了。唯一的孩子去世后,他很快就患上這種收集強迫癥。在此之前,他覺得下雨是他工作中的煩心事,因為所有守塔人都住在陰暗潮濕的地方,若是再碰上下雨,他們膝蓋窩里都能長出一撮茂盛的蘑菇了。可悲劇發生之后那幾個月,他每天度日如年,本該四處巡邏抓小偷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凝望著云團,把自己封凍在難以承受的悲傷之中。他望著天空,心中沉沉的內疚感壓得他無法呼吸,他漸漸開始注意到下雨,雨水各種各樣,但都無可避免地會把他打濕。沒過多久,他就認出了六十四種雨,每一種他都匆匆記在自己的“鼴鼠皮”筆記本上,這是他專門買來做記錄的。過了不久,他又買了成堆的彩色埃及香水瓶,不是因為那些瓶子漂亮,而是它們可以很好地保存雨水。他開始用這些瓶子采集樣本,記錄下雨的時間和日期,還有各種雨水的確切種類。最讓妻子討厭的是,他還為這些瓶子做了個儲藏柜。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柜子架在客廳一面弧形的墻壁上。沒過多久,柜子滿了,他又定做了兩個。這次,妻子讓他把柜子放在鹽塔頂樓的房間里。她從不踏足那間房,因為“二戰”時,被囚禁在塔里的德國潛艇兵曾在墻上留下一些粉筆涂鴉。那些畫讓她看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的藏品數量越來越龐大,終于達到了一百這個數字,讓人志得意滿。他向妻子保證自己會就此作罷,而他妻子那時對雨天的厭惡,已經超過了一個不會游泳的希臘人對這種天氣自然而然的反感情緒。那段日子,巴爾薩澤·瓊斯的收集強迫癥似乎不治而愈了。但實際上,英格蘭正經歷著一場罕見的大干旱。等雨水又開始落下來的時候,這位守塔人的強迫癥便再度作祟,雖然他遭到禁衛軍統領的嚴厲斥責,因為他只顧凝望著天空,而顧不上回答游客們無聊的提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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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丈夫終于要收集完他的藏品,一切塵埃落定,赫碧·瓊斯就覺得安心。但她的期望很快便人間蒸發了,因為一天晚上,丈夫坐在床邊,脫下左腳濕漉漉的襪子,自信得有點失常,言語間表露,他即將證明龍類的存在,雖然還只是摸到冰山一角。從那時起,他開始起草一些正式文件,打印出來,裝在合適的信封里,然后成立了“科隆圣赫利巴俱樂部”,意思是雨的守護神,希望借此和其他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心得。他在世界各地不同報刊上廣而告之,但只收到一封來信,來自印度東北部毛西拉姆村的一個居民,那是地球上已知下雨最多的地方。信里沒有署名,紙上濕跡斑斑。“巴爾薩澤先生,你必須盡早把這種瘋狂想法扼殺在搖籃中,因為,比瘋子還不如的是一個濕漉漉的瘋子。”這就是信里的全部內容。
沒人有興趣,他卻更癡迷。這位守塔人把閑暇時光都花在了寫信上,他把自己的發現告知世界各地的氣象學者。每封信都得到了回復。他拆開信封,動作靈敏而細膩,就像個鐘表匠,手指卻止不住地顫抖。這些專家言詞彬彬有禮,然而全都毫無興趣。于是,他改變了策略,開始去大英圖書館,埋頭于故紙堆中,那些古老的羊皮卷,經年累月,已經脆弱得就像他緊繃的神經。他戴著眼鏡,鏡片后雙眼被放大了很多,他在書中逡巡,尋找一切有關雨的記載。
最后,巴爾薩澤·瓊斯確信,他發現了一種不同的雨,他認得出來,這種雨自從1892年在科倫坡下過之后,便沒再下過了,這使其成為世上最罕見的一種雨。1892年那場雨突如其來,最后被歸為不幸事件,因為一頭牛在雨后暴斃身亡。他把相關描述讀了一遍又一遍,固執地認為,自己可以辨認出這種雨的氣息,哪怕它還沒落下來。他每天都在等,希望會下這種雨。他等得癡癡迷迷,終于失去自控,嘮叨起來。一天下午,他聽見自己向妻子訴說他對收集這種雨水的極度渴望。妻子抬頭凝望這個男人,既感到同情又難以置信。他們的兒子邁洛夭折了,他卻一滴眼淚都沒掉。后來她在鹽塔塔頂,一邊照料栽種在花盆里的黃水仙,一邊還在想,丈夫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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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塔人背靠著鹽塔橡木大門,在黑暗中四下張望,他不想被住在要塞里的其他守衛看到。萬籟俱寂,只有炮樓頂掛在晾衣繩上的寬松男士背心和肉色褲襪隨風擺動。那些古老的聯排屋倚墻而立。要塞里,三十五位守塔人大部分攜家帶口住在聯排屋中。其余人,像巴爾薩澤·瓊斯,就沒那么好運,只能分散到各個塔樓居住。這座歷史遺跡一共有二十一座塔,最慘的是房子建在綠地上的人們。那兒曾有七人被斬首,其中五個是女人。
巴爾薩澤·瓊斯仔細聽了聽。夜色里,只有哨兵來回巡邏的腳步聲,落步時間精準得像塊瑞士鐘表。他又在夜空中嗅了嗅,剎那間對自己有些懷疑。他猶豫起來,詛咒自己那么愚蠢,竟然以為等到了這一刻。他想到妻子夢中咿咿呀呀的各種聲音,決定回到他那張溫暖可親的床上。正拔腿要走,他又聞到那氣息了。
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倫敦塔集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