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戲電影《天仙配》鏡頭剪輯:
七仙女要到人間去。
大姐勸她:“小姝,你年紀還小,人間也有艱難險阻……”
七仙女不聽,堅決去了。
七仙女碰得灰頭土臉,天將催歸。
七仙女沒改變她的信念。
一
清晨,芙蓉山的山道上,走著一個有著高高的個子,壯壯的身體,敞著黑褐胸脯的人。他興沖沖地跨溝上坡,宛若平地。
芙蓉山的春天,姹紫嫣紅,鮮花開遍。轉(zhuǎn)過山坳,是寬闊的山間谷地,春草綠綠,溪水潺潺。黃黃的山花點綴草叢,猶如降落下無數(shù)顆星星;燦爛的杜鵑花開滿谷地,猶如天上的云霞降落人間;轉(zhuǎn)過山巖看不見了,仍聞花香,沁人心脾。
他抑止不住興奮的情緒:“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有人過來了,他不好意思唱下去,聲音在喉嚨里打了轉(zhuǎn),停了。
那人遠去,他的聲音又放了出來:“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嗎在等待……”雖五音不全,嗓子粗夯,仍越唱越有勁。
他出獄了,心里高興。
昨天,他接到出監(jiān)通知書,上面寫道:“鑒于你認罪服法表現(xiàn)良好,提前半年釋放。”
晚上,他買了酒和花生,與強強在“窖窖鋪”上打起“盤腳”,你一盞我一杯起來。
酒至半酣,渾身發(fā)熱,他脫個大光膀子,話多起來,狠狠地喝一大杯,給強強也斟了一杯。
強強咂了一口,瞄他一眼,不無遺憾地:“何哥,你倒去了,丟下我更寂寞了哩!”
何四兒碰碰他的膀子:“別這么想,鐵打的監(jiān)獄流水的囚犯,都有這一天。”
“家里知道嗎?”
“指導員已通知了。”
“這就好,你媽肯定來接你。”
何四兒的腦海里,立刻閃跳出一個老人慈祥的容貌……他感到親切,自斟一杯,給強強又斟一杯舉起:“來,干!”
強強接過:“好,干了!”抹了抹嘴,看他一眼,又想說什么。
“說,”何四兒拍拍他的膀子:“你我弟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我媽那兒,還有小小,拜托你常去看望呀!”
“那是自然。”
“謝了啊!”
“看你,婆婆媽媽又來了,何某一向信奉的是江湖義氣第一樁,什么謝不謝的!”
強強點頭。
酒喝到這個份上,何四兒喝得差不多了,越發(fā)地臉紅脖子粗,胸口紫瘀,有點氣喘,他舉起杯子望望強強:“兄弟,我有一言相贈!”
“哥,你說。”
“我默了一下,咱倆年齡都不小了,我整四十,你也三十六、七,常言道,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咱們拖不起了!”
“哥的意思——”強強遲疑地:“明說吧,我聽。”
“像哥一樣好好搞,做出成績,爭取提前釋放,行嗎?”
“好雖好,”強強頓了一下:“談何容易喲!”
是呀,勞改隊是個磨煉人難為人的地方,多少人進去都要脫一層殼;強強不像何四兒那般五大三粗有勞力,可以在勞動中掙表現(xiàn);他個子單小眉清目秀像個書生,舉止斯文,皮膚白皙,要他在勞動中來一手立功掙表現(xiàn),確實有些難為他了。何四兒鼓勵他:“誰也不是天生的,事在人為嘛!”
“好吧,我聽哥的。”強強勉強點了點頭。
何四兒高興起來:“對了噦,兄弟,我一到家,馬上跟你來電話,咱們加強聯(lián)系,有什么托我辦的嗎?”
強強想了一下,從枕頭下掏出幾張錢:“給我媽。”
“好嘞!為人子就該這樣,楊小華那兒——”何四兒提醒他:“不表示表示嗎?”
“算了。”
“這不好……人家在等著哩!”
“等?”強強覺得好笑:“她不找我媽的麻煩就好了,還等?”
“她沒找你離婚,算不錯了吧?”
“還不是我媽頂起的。”強強不屑地:“她三天兩頭找我媽要錢,小小也不管,把媽都慪病了!”
“要理解人家——畢竟是個女人,又下了崗,難啦!”
“我理解她,誰理解我?”強強只是搖頭。
監(jiān)獄的燈光照著強強那慘白的臉,瘦骨嶙峋的身子,佝僂的腰,他雙手抱頭,嘆氣連連,萎頓得像個老頭兒。
何四兒無奈地看著他,恨鐵不成鋼地:“我說你呀!”
監(jiān)獄的熄燈哨響了,“口瞿口瞿口瞿”刺人耳膜。犯人們?nèi)齼蓛缮箱仯堕_被子睡覺。不一刻,值班犯人拄雙拐(是瘸子)進來,四處看看,用拐子指指那些動作遲緩的:“哎哎哎,睡了呀!”
有的瞪他一眼,有的罵罵咧咧,睡了。很快,監(jiān)獄靜了,有的打起呼嚕。值班犯人走過來喊何四兒:“喂,你雖滿刑可以不受我管,但強強要受我管,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散了吧!”
兩人趕緊收了鋪上的杯具、花生殼。何四兒倒掉花生殼,回到自己鋪位上,脫了褲子剩條褲衩,鉆進被窩里。值班犯人關(guān)掉大燈留小燈,拄雙拐出去。高墻上的探照燈打進來,光柱子一遍一遍地掃,監(jiān)舍里影影綽綽的,照見犯人那慘白的臉,裸露在被子外面那慘白的身體……
“報告管教,監(jiān)舍犯人全部就寢!”值班犯人向平臺清晰的報告。
“知道了。”平臺上干部矜持的答。
偌大的監(jiān)區(qū),立即沉入睡海,傳來一陣一陣漲潮般鼾聲,以及遠處隱約的狗吠,仿佛來到別一個世界。
何四兒躺在“窖窖鋪”上,想著明天就要出監(jiān),怎么也睡不著。他想呵想,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留戀、難舍起來。媽的奇了,不就盼著這一天嗎,咋又這樣呢?五年了,終于熬出來,不容易呀!心里是又激動又高興,恨不快點天亮,出他媽的禁錮了五年的牢監(jiān)。沒有失掉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寶貝,只有失掉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價值,不可或缺。
何四兒翻了個身。我何四兒自幼頑劣,胡作非為,犯法入監(jiān),一進宮、二進宮、三進宮,幾十年和公安機關(guān)打交道,監(jiān)獄的常客。社會上拋棄我,親戚朋友討厭我、恨我,人見人嫌。只有媽,心慈面軟,一如既往,不離不棄我。無論服刑到什么地方,天涯海角,大漠荒丘,她都邁著一雙小腳、拖著瘦弱的身子跋山涉水來看我,一年幾次,從不間斷。可以說我這幾年能夠熬過來,全靠媽啊!
大約半年前,媽又來了,帶來衣服,還有吃的,告訴他家里買了房子,你兩弟兄一人一套,免得爭。慈祥的面容望著他,語重心長地說:“兒啦,可要好好表現(xiàn),爭取早點出獄啊!你媽年紀大,身體不好,近來常發(fā)頭昏、心跳,我怕?lián)尾涣硕嗑茫阋t遲不歸,恐怕……我……我母子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哇!”說罷,拉著他的手,嚶嚶地哭。
他的心也悲涼起來,拉著媽的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分別時,媽仍念念不忘地說:“老四,我等你回來!”
他終于忍不住,淚流出來了。偌大一條漢子,動了真情,恨不得到無人處痛哭一場。
媽走了,一步遠似一步,還回頭,他站在山崗上送她,淚灑了一地。他的心碎了。就是那次,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提前出去……有人搖他的膀子,輕輕喚他:“老四,睡著了嗎?”
他睜開眼。一個赤影子站在面前,立聳聳的:“哪個?”
“我,強強。”
“有事嗎?”
強強遞給他一個包。
“是什么?”
“圍巾,送給她吧。”
何四兒接過,放進挎包里。
第二天,起床哨一響,何四兒就起來。他不是去集合站隊,他已免了這些,他是去洗漱收拾東西,早點出監(jiān)。
天亮了,太陽出來,給死氣沉沉的監(jiān)區(qū)帶來生機,何四兒挎上挎包,走出大鐵門。強強及眾人站在鐵門邊,有的羨慕有的漠然,揮手相送,也趁機多吸吸外面的新鮮空氣,仰望一下巍峨的芙蓉山。外面的春光是如此美好,山間的春風是如此柔和,春風沐浴他,春光照耀他,他滿懷憧憬和希望,走向春天的原野,走向遠方。
走了一陣,太陽快當頂,他熱了起來,放慢腳步,來到一條小河邊,河水清清,水波不興,如鏡子般,把那些山啦、樹啦、草啦全映在水里,層次分明,十分好看。他走過去,也把他映進水里,只是衣衫不整、邋里邋遢,太不協(xié)調(diào),何況衣服上還有“23”號這個勞改隊的標志……我何四兒現(xiàn)在出獄了,應當有個新樣子。他把衣服脫了,撂進草叢,咒道:“媽的,見鬼去吧!”赤條條抖著渾身肌肉疙瘩跳進水里,要好好地洗一洗,洗盡那些獄氣、晦氣、骯臟之氣!
他洗了一陣,又向河心游去,在清清的江里騰挪翻滾,浪里白條,十分愜意。好久沒這么洗過這么愜意過了,自由自在,像條魚兒。他仰望藍天,平躺水面,舒展四肢,敞開身體的各個部位,每一個毛孔。不由想起從前——當年,我何四兒何嘗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時我年輕力壯,風華正茂,堂堂國營廠礦的工人,誰不羨慕?無論我走到哪里,人們——特別是姑娘們的目光,都往我身上掃,指指點點的。有的還寫信、自薦,想嫁給我。我是個混蛋呀,還傲起蹺起,自以為了不得,不答應,瞧不起她們。一去幾十年,到現(xiàn)在仍光棍一條!
他洗呵洗呵,洗不夠似地,直到洗得臉蒼白,上下牙打戰(zhàn),身上起雞皮疙瘩,才起來,穿上家里帶來的衣服,在水里照照,嗬喲,我何四兒一下子像樣起來了。但見他上穿卡克衫,下著凡爾丁褲子,腳上一雙大白球鞋,十分英武、健壯,仍不減當年的樣子。
當他在金沙灣火車站出現(xiàn),誰也不知道他是個勞改釋放犯。
二
火車載著他一路翻山越嶺鉆山洞過橋梁,攏了家鄉(xiāng)的前鋒火車站。
何四兒下得車來,舉目四看,變化不小,既熟悉又陌生。在擁擠的人流中,想與親人見面,迫切又興沖沖。到了出站口,人流散去,仍不見接他的人,他焦急,也奇怪,他們緣何不來呢?
以往他出監(jiān),還沒下車接他的人就候在車下了,不是爸就是媽,有時兩人一齊來,有時哥嫂也來,站在月臺上,踮起腳尖伸長頸,高聲叫他的名字。他亦熱烈回應奔下車,撲進他們當中……然而今天,一切寂然,他們干什么去了呢?
他疑懷、忐忑,不安。
他等呵等,天漸漸暗下來了,天空中堆起厚厚的積云,像要下雨的樣子。天晚了,他不能等了,司機在催他,只好乘上最晚一班去城里的車,雨下來了,淅淅瀝瀝,白霧彌漫,網(wǎng)天網(wǎng)地。到家,已然漆黑,樓道里一片昏暗,他是摸黑上去的。還好,樓上有聲控燈,他出聲音,燈亮,白煞煞照見他這個遠歸的人。他的孤零零搖晃的影子,拖在樓道里。
家門口安裝了防盜門,貼一對大門神,左有尉遲恭,右有秦叔寶,手持降魔杖、鑌鐵锏,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似要朝他打下來,他不由倒退兩步,在心里道:“咋啦,不歡迎嗎?”
拍幾下門,又喊,門開了,一個睡眼惺忪頭發(fā)蓬亂的女人站門口,看也不看他不高興地問:“是哪個?”
“嫂子,是我。”
那人瞟他一眼,才認出來,表情很冷淡,“你回來啦!”
“嫂子,回來啦!”他進門,嫂子跟進,挎包撂在沙發(fā)上。
這是間客廳,大約十七、八個平米,還算寬敞,靠窗放一圈帶轉(zhuǎn)角的沙發(fā),可以長長地扯伸睡下一個人。對面是專柜,放著電視機、DVD、音箱什么的,排列有序。墻角擺一張桌子,桌上幾個裝有剩菜的碗碟,爬著綠頭蒼蠅,嚶嚶嗡嗡叫。家具陳舊、過時,上滿灰塵,滿屋凌亂、骯臟,一股臭味,與先前的锃亮,擺放有序太不一樣了。
他打量又打量,感到陌生:“哥呢?”
“店里去了。”
“爸呢?”
“他呀,還是那個老樣子,打麻將去了唄。”
“咱媽呢?”
嫂子不開腔了。他又問。
“自己看看墻上吧。”
他順嫂子的手看過去,正墻上先前掛毛主席像的地方,現(xiàn)在掛著媽的放大的十二寸照片,四周鑲了黑框,上面搭了黑紗,吊下來遮住大部分面頰,只留一雙憂郁的眼睛望著他。
他一下子撲到像框上面,爆發(fā)般地吼道:
“為啥不告訴我?”
過了一陣,嫂子才說:“不是怕你傷心,影響改造嗎?你哥說,暫時不告訴你。”
“胡說!”他怒了,眼睛溜大,表情兇惡:“難道不告訴我就不傷心啦?”
嫂子不由后退兩步——大約想起他從前的模樣:“別那么兇嘛!”
“媽——”何四兒取下像框捧著喊。
嫂子嗤了一聲,遠遠地避到一邊。
“媽、媽!怪不得無人來接我,原來你去了呀,世界上唯一關(guān)心我的人去了呀!可他們,不讓我知道,還美其名曰關(guān)心我,影響我改造。哥哥嫂嫂們,想得真周到哇!我得感激你們呀!連見媽一次的最后一次機會,你們都不給,你們……你們還算人嗎?媽!媽!我在喊你,你聽到了嗎?我回來了,你知道嗎?你的兒從前不學好,走上犯罪道路,辱沒家庭,辱沒祖宗,我慪了你,傷了你的心,折了你的壽,媽,我對不起你呀!現(xiàn)在我明白,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了,我改,堅決改,還不行嗎?可是,你咋就去了嘛?媽!媽……”喊聲悲惋凄厲,一陣陣瘆人的心。
“兄弟,”嫂嫂走過來假惺惺勸道:“你可不能埋怨我們,我們也是為你好嘛!”
“為我好?”何四兒抬頭,奇怪地看著她,比哭還難看,又笑,有點猴猙獰:“哈哈哈,為我好?你在說為我好?笑話,站著說話不腰疼!”
“兄弟,”嫂子又膽怯起來:“你咋這樣說呢?我就想告訴你,可你哥……我我找你哥去。”
當嫂子和哥回來,何四兒已口吐白沫,哭昏過去,長條條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嫂子大驚,要打120,哥說忙什么,救救、救救再說。叫嫂子端碗水,屈兩根指頭在水里蘸了蘸,給他扯痧。在他的額頭、頸窩、鼻梁一通猛扯,很快何四兒的額頭、頸窩、鼻梁紫瘀一片。他呻吟著醒了。
“兄弟,你可別駭我們啰!”嫂嫂站在他面前,埋怨地。
“人死不能復生,”哥也勸道:“傷啥子心嘛!”
何四兒不理他們,只沉默,四肢無力地靠在沙發(fā)上。
晚飯時,何四兒不吃,仍靠著,呆呆的。哥嫂吃了進臥室,門關(guān)了,傳來他們的說話,放電視的聲音,沒事人一般。
客廳里單剩下孤單的何四兒,被寂寞、冷清包圍。
屋外,雨仍在無休歇地下,滴滴答答敲擊他的心。何四兒好想不開,心里是熬熬煎煎地痛。媽倘若還在,會這樣嗎?他想起以往自己回家時,那是多鬧熱、家里人關(guān)心他,又是弄好吃的,又是噓寒問暖,一家人坐在客廳里,其樂融融,親密無間,盡享天倫。想想那時,看看現(xiàn)在,恍若隔世。
深夜,爸回來了,進屋轉(zhuǎn)了一圈出來,也很冷淡:“咋還不睡?”
“不想睡。”
“睡吧。”爸指指那屋:“你嫂子把被子擱到我屋里了,今晚咱倆合鋪。”
“不,”他想起爸的腰椎尖盤突出,蹬不得,而他睡覺又極不老實,拳打腳踢:“今晚我在客廳將就一晚,明晚搬到我屋里去。”
“你以為你還有屋呀,”何老漢覺得好笑:“你哥早占了。”
“干么?”
“躉貨呀!”
“他憑什么?”
“憑什么,憑他是你哥,找得到兩個錢,又先來后到。”
“我要是不呢?”
“你嫂子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鬧起來不得了,自從你媽死后,更沒法治她,我都受氣,你剛回來,蜷只腳吧。”
何四兒沉默。是呵,剛回來,硬不起,與嫂子吵,別說無用,傳出去也不好。倘自己脾氣發(fā)作收不住,像以往那樣做出過分之事,豈不又麻煩?前幾回不是也同嫂子吵過鬧過,有一回摔了嫂子的東西,嫂子告到公安局,增加了他的罪行嗎?看來魯莽不得。才說了絕不回監(jiān),難不成又要犯了法回監(jiān)去?那樣太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死去的媽呀!罷罷罷,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聽爸的,咱就蜷只腳吧。
何四兒慢慢冷靜下來,替爸點了支煙,打火機遞過去,讓爸吸上,自己也吸上,把回來的經(jīng)過,監(jiān)獄的情況,向爸說了一遍。爸說怪不得,回來這么快,我和你哥都抽不出時間來接你,讓你受了冷落。何四兒知道這是爸盡檢好聽的話說的,也不深究。
“你回來了,可比不得從前有媽頂起,吃現(xiàn)飯啰!”爸的意思是要他獨立!
“我明白,咱出去找,找職業(yè)掙錢,自食其力。”
“要快呀,不然你嫂子……”
“明白。”
過了兩天,職業(yè)沒找到,麻煩倒來了,哥把他叫到一邊:“老四,你這樣睡,要不得喲!”
“咋要不得嘛?”
哥指指他光著的脊梁,下面的褲衩:“就為這,你嫂子有意見。”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只顧自己睡得舒服,一個大男人赤裸裸擺在客廳里,嫂子看見是有些不雅,便說:“好吧,我注意一下。”
此后他不脫衣服不脫長褲,和衣而臥。可是沒過兩天,嫂仍有意見,哥說,你打鼾打得厲害,又打鋪蓋,常常把身體晾出來,赤條條的,胯襠里打洋布撐花兒,蹺多大一坨,看著仍不雅呀!
沒辦法,一個大男人,睡著了抑止不住,從此他連鋪蓋也不敢揭,再熱的天也捂著,出一身臭汗,難受萬分。
如此這般,嫂嫂仍不放過他,到處說他兇狠、懶、饞、怪,討厭爸,不和爸和鋪。對他們更不禮貌,耍流氓,發(fā)脾氣,罵他們。逢人就說,還到居委和派出所去反映,給何四兒臉上抹黑,把何四兒妖魔化了。
三
何四兒到強強家去。
強強家住在麻柳灣一幢居民樓里。門前是個菜市,從早到晚擠滿人,有的買菜,有的打批發(fā),討價還價,嘈嘈雜雜。到處是垃圾、爛菜幫子,凌亂不堪。每到黃昏,清潔工搖動一把把大掃帚來清掃,塵土滿天,嗆人。附近的孩子們常常在這兒玩耍,藏貓貓做游戲。
今天,他剛一去,玩耍的孩子認出他:“何妖精來了!何妖精來了!”
何妖精是他從前亂來時,別人給取的外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時隔多年仍傳得廣,小孩也知道,他不禁皺了皺眉。
“小雜皮,喊啥子!”他想制止他們。
但他們喊得更兇:“何妖精來了!何妖精來了!……”聲音尖聲尖氣,極富穿透力,喊得麻柳灣賣菜的全往這兒瞧。
何四兒臉上臊臊的,很沒面子。
樓上有個住戶從窗口伸個腦殼出來:“小小,你在吼啥?”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指著他頭望起:“婆婆,我在喊何妖精,何妖精來了!”
“不準喊!”樓上的人制止道。這一制止很有效,小孩兒們都不喊了。
何四兒望樓上,認出是強強的媽:“胡伯娘,你好,我有事找你。”
樓上的胡伯娘冷冷地:“我個老婆子,好啥子好,找我啥事?”
“強強托我?guī)Я诵╁X回來。”
“是嗎?”胡伯娘這才轉(zhuǎn)變態(tài)度,讓小小把他引上樓。
門開了,胡伯娘一身青衣褲,疲憊、萎靡地站門口。
“胡伯娘,”何四兒掏出錢來:“共六百塊,你收好。”
胡伯娘捏著那錢,勉強說了句:“謝了。”
“不謝不謝,應該的嗎。”何四兒說著,但仍然沒討得胡伯娘的歡心。就這樣,他在門口站著,胡伯娘也手把房門,不請他進去。何四兒明白,這是不歡迎他。胡伯娘仍記著前幾年的仇隙。其實說仇隙,是事實,也有誤會。
何四兒跟強強自幼兒在一起玩耍的朋友。何四兒長大后犯了罪,第一次勞改回來,這時強強也已經(jīng)長大了,經(jīng)常與何四兒在一起。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在何四兒或明或暗引誘下,也走上犯罪道路。強強的犯罪,完全怪何四兒一方,似乎有些夸大了;如果不怪何四兒,似乎也不完全符合事實。不管怎樣,你何四兒引誘了人家,應該是符合當時的情形的。胡伯娘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你能要求她像法官那樣公正,像孫猴子一樣火眼金睛?將誰對誰錯分得十分清楚,而且毫厘分清?
何四兒打量一下屋子,吃了一驚,怎么幾年不見,變成這樣?到處堆著撿來的垃圾、廢紙、塑料瓶、破銅爛鐵,一股臭味,令人作嘔。凌亂、破敗、骯臟。差不多成了個廢品收購站,哪里還像一個家喲!他不由皺緊了眉:“胡伯娘,你在撿破爛?”
“嗯。”
“太臟,對小小不好。”
“有啥法!”胡伯娘嘆了口氣:“現(xiàn)在物價這么高,工資又不漲,我有病,還要照顧小小。這么點錢,精打細算也不夠啊!”
“楊小華不幫助你嗎?”
“她喲?”胡伯娘不答。小小岔了進來:“媽媽經(jīng)常過來要錢,不給就生氣,還罵。”
“不準亂說!”胡伯娘干涉小小。
“我沒亂說。”小小委屈得要哭了。
“她難道沒錢?”
“也下崗了。”
“呵——!”
楊小華這人,何四兒何嘗不知。她原是絲廠的工人,人材不錯,能干,只是因為生活作風不好,曾追求過他,他沒有答應她的追求。后來楊小華追求強強,兩人結(jié)了婚,才有了小小。
看來胡家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嚴重。一個老婆婆拖個小孩子,就靠那點工資,又長年多病,日子咋不艱難呢?胡母很少去芙蓉山探望強強,去探望了也不好多說家里的事。自己今天不來,也不會知道強強家里的情況。他想起自己出監(jiān)時,強強托自己照顧他家庭,自己也信誓旦旦答應了,可是現(xiàn)在自己卻一無所知,唉,都怪自己!他從兜里掏出錢——是他從勞改隊帶回的安家費——統(tǒng)統(tǒng)塞給了胡伯娘。
“你這是干啥?”胡伯娘吃驚。
“給您的。”
“憑什么給我?”
“收下吧,”何四兒撒謊道:“我在監(jiān)獄欠強強的錢,還給你。”
“是嗎?”
何四兒篤定地點點頭,胡伯娘只好收下。對何四兒,她從無好印象。這人,從小就又歪又惡,到處惹禍。他比強強大,不把強強往正路上引,倒把強強帶得更壞。這還不算,又跟楊小華不清楚。據(jù)說他先跟楊小華有一腿,玩膩了讓給強強的。為此她更恨他,瞧不起他。方才在下面,要不是他說給強強帶了錢來,她是不會讓他上樓的。想不到這次他回來,比以往有些不一樣,變了,變得好起來了,關(guān)心起人來了。還守信用,還強強借給他的錢。看來監(jiān)獄對人的改造,還是有成績的。這時候,她才叫何四兒進去,給他倒了一杯開水,端板凳給他坐,然后問他啥時候回來的,強強在監(jiān)獄如何。
何四兒都——告訴她。
談了一會,何四兒出來,準備到楊小華那兒去。
楊小華下崗后,住在城南,在一家私人繅絲廠打工。何四兒進廠時,已經(jīng)下午五點來鐘了。他在走廊上撞見圍裙未解、工作裝未脫、與幾個工友一起走來楊小華,他叫了聲小華。楊小華見是他,十分意外:“老四,是你?”
何四兒點頭:“是我。”
“老四,你好像從天而降。”楊小華點頭,意味深長地笑,“哪天回來的?”
“前幾天回來的,筋筋網(wǎng)網(wǎng)的事情多,今天才騰出時間來看你。”
“哪兒的話,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唄!”
談沒幾句,下班的人多,全都詫異地瞧著他倆,有的還輕聲議論。
“這兒不是談話處,到我宿舍吧。”楊小華說著去拉他,何四兒不自然地把手摔開,自個兒大步朝前走。
“攏了,你怎么還走呀!”楊小華在后喊他。
何四兒站住了。
楊小華開了女工宿舍的門。何四兒往里一看,屋里擺幾張上下鋪床,很擠,被褥凌亂,床下亂堆著鞋子、統(tǒng)靴什么的,墻上扯著繩子,晾著未干的衣服、內(nèi)褲、乳罩什么的,一股女人味。
楊小華見何四兒穿得齊整,顯出十足的陽剛和男人味,有些動情。她拉何四兒坐下,給他開了瓶可樂,看他大口大口地喝著,不由想起當年自己追求他的情景……
楊小華自幼父母雙亡,很早進城打工,在城里認識何四兒,立時被他那陽剛的氣質(zhì)、男人的風度,甚至被他的“天棒性格”、任性的脾氣折服。作為女人,又是孤苦伶仃的女人,她受盡欺凌,何嘗不想有個依靠,有個堅強的男人的身體及臂膀?明知何四兒是天棒,可她就需要這樣的天棒這樣的狠勁的人。社會的冷酷、欺詐和弱肉強食,扭曲了她,將她一個純潔的農(nóng)村姑娘,造就了個水性揚花、放蕩的女人。為了生存,她漸漸變了異化了,變成一個陌生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很陌生的人。她既悲哀又慶幸,悲哀的是,從此再不會有一個純真的她;慶幸的是,有了一層保護色,倘不這樣,恐怕早被社會壓垮。
女工宿舍的門關(guān)了,小小的宿舍里只他兩人,楊小華情不自禁猴上身去,坐在他寬闊的懷里,扳著他的肩,嗲聲嗲氣地說:“四哥,還曉得來呵,我以為早把小妹忘了哩!”
何四兒也熱起來,下面有點脹,情不自禁回應:“咋會呢?說心里話,我在里邊也是度日如年啊!”
楊小華干脆把頭抵著何四兒的下巴頦頭,用手摸著何四兒強壯的胸肌,一捏一個緊,向下滑去,滑向他最敏感的部位,隆起的地方,幽幽地說:“這么些年,你好嗎?”
“有什么好,熬吧。你呢?”
楊小華哭了:“還不是一樣……”
何四兒也摟緊她,嘴對著她的鬢邊:“你不知道,我何某幾十年的勞改生活,他媽的苦哇!”
兩人你摸我我也摸你,都動了感情。楊小華把手騰出來,抱著何四兒的頸子在他粗糙、黝黑的臉上啃。何四兒應和著她,手在她胸前亂摸,用胡茬子濃濃的厚厚的嘴唇啃著她。兩人如饑似渴,啃呀啃呀,扭呀扭呀,蛇一樣地絞纏在一起。
楊小華含混不清地在他耳邊吐氣如蘭:“何四兒,我要……我要……你來,來呀!”解他的皮帶扣。
何四兒喘著粗氣,全身暴漲,久積的洪水,就要排山倒海噴發(fā),恨不得馬上壓向她。
然而,正當楊小華捏著那男根,朝自己身上送,何四兒忽然清醒了:我這是干什么?重走以往的路嗎?亂七八糟,想咋就咋?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強強是我兄弟,我又答應過他,要照看他的妻小,難道就是這樣照顧?他慚愧起來,赧顏起來,強壓下心火,艱難地卻是銳不可擋地一掌推開她。
“你……”楊小華驚呆了。仿佛被掀進茫茫的大海里,前面抓住了的,又滑掉,眼看要被波浪吞沒。立時被一股幽怨的情緒攫住,她恨死了他——這個抓住又滑脫的無情的人。
“咱們不能這樣,”何四兒站起來,系好皮帶,整理好扯亂的衣裳,也給楊小華整理。
楊小華哭了,哭得很傷心。
何四兒掏出那方圍巾,遞到她面前:“給,強強送的。”
楊小華一把抓過那圍巾,摔在地上:“稀罕!”
何四兒撿起又遞給她:“收好,強強的心意嘛!”
楊小華幾乎是吼起來:“何四兒,少給我在這兒傳遞他什么,我不需要,不需要!這么些年,我受夠了,忍夠了。背著個勞改犯婆娘的皮皮,你以為我好過?可是強強呢,倒不關(guān)心我,怪我咋不去看他,他對我好嗎?他給過我什么嗎?他媽也不是東西,到處說我的壞話,什么好吃懶做、水性揚花呀!她也是女人,咋不知道女人的難處呢?我跟老板扯不清,有一腿,哼,好意思說,難道我愿嗎?我要是裝清純,這工還打得成?也不想想,我不拿錢過去,她日子會好過?”
“不是說你光向他們伸手要錢嗎,小小也這樣說,你怎么倒說他們向你要錢呢?”何四兒想。看來雙方有誤會,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他便沒有說。
一通詈罵、渲泄,令胡伯娘聽了怪不好受。是呵,我們男人難,作為女人,更難啦!看來,不能因了她的“那個”而疏遠她,不能因了胡伯娘——甚至是小小有誤會而討厭她,無論如何應當幫助她,像同情、憐憫胡伯娘——幫助胡伯娘那樣。只是,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四腳無靠自顧不暇,咋幫呢?
走在傍晚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何四兒想呵想。
四
自回家來,都十幾天了,何四兒住沒住處,錢無錢用,想不到找個職業(yè)也這么難。明明講好了明天就可以上班的,人家打聽得他的身份,又不要了。他跑了好些個地方,職介所、招聘處,都因為有前科而嫌他。
無奈,他去居委會找居委主任張老婆婆。
張老婆婆坐在辦公室里。她是個小個子,極精干的一個人,大約六十多歲,火柴廠的退休工人,發(fā)揮余熱,才干上這一行的。她熱心、正派、群眾關(guān)系好。好幾次直選,人們都選她當居委主任。
“老四,聽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咋不來見我呢?”她劈頭就問。
“張伯娘,這不來了嗎?”
“看你娃兒神色不好,事情肯定不順,怎么,有事嗎?”
何四兒不忙說事,把社會上那套拿了出來:忙著掏煙遞煙,然后打火機跟上。張老婆婆也不客套,亦領(lǐng)情地就著何四兒點燃的打火機吸上,狠吐一口白白的煙霧,瞇眼瞇眼的,很愜意的樣子。
張老婆婆跟何四兒的媽關(guān)系好,是當年一個廠的好姐妹。何四兒知道她喜歡個小殷勤,就好這口,要求她嘛,就得投其所好。待做了這些,何四兒很恭順地坐到她辦公桌的對面,聽她發(fā)話。
“你娃兒行呵!”張老婆婆瞧著他:“我看了你的鑒定,提前釋放,很好嘛!怎么樣,工作找到了嗎?”
“哪里找到了,盡他媽不要我!”何四兒說著,低下了頭。
“這下嘗到辣子湯了吧?”張老婆婆用戴戒指的手點一下他額頭,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說你呀,你這娃兒!當年我到你家,當著你媽沒少教訓你,要你別亂來,要守法,把名譽搞壞了不好,現(xiàn)在怎么樣?名譽壞了,到處都不要你,處處難了吧?”她說著,嘆了口長氣。
“哎——”何四兒也嘆氣:“誰說不是呢!”
“光嘆氣有什么用,路再窄,也得走嘛。”張老婆婆給他打氣道。
“張主任,你幫幫我嘛!”何四兒求她。
見何四兒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張老婆婆的心又軟了:“你的事,不幫呢,問不過我的良心,還有我的職責及你媽的拜托!”張老婆婆站了起來:“也罷,我?guī)停屛襾磙k,但你要改喲!”
“一定改,堅決改!有你老人家的這番好意,菩薩心腸,不改行嗎?”
“你小子,盡給我戴高帽子。”
“不是高帽子,”何四兒答謝道:“而是你老人家戴起恰合適。”
“是嗎?”
“是呀!”
笑,兩人都笑。打哈哈,一長聲,又一長聲。何四兒的笑聲朗朗,聲震屋宇。張老婆婆的笑聲像男人,脆響脆響的。
兩天后,何四兒回到家里,嫂子告訴他,居委主任張老婆婆叫他去一下。
在居委,張老婆婆告訴他說,工作已經(jīng)找到了,就是當保安。
何四兒喜歡得跳起來。當保安多神圣呀,又威風,可是——像他這種人,人家要嗎?
“本來不要,”張主任實話實說,又不無炫耀:“那經(jīng)理是我內(nèi)侄兒,聽說你的身份本來不要的,我把你的表現(xiàn)說了,這點面子他能不給嗎?就要了唄!”
“還是張主任有面子。”
“本來嘛!”
何四兒又遞煙她,這回她不抽,擋開,嚴肅了起來:“你娃爾別高興得太早,坐下,讓我囑咐你。這當保安,責任重大,多少人還不行。老四,可要表現(xiàn)好,吃穩(wěn)這個錢,替自己也替我梳個光光頭喲!”
“我一定,你放心好了,張伯娘老人家。”
“不看跟你媽的關(guān)系,你又表現(xiàn)好,我才懶得幫你這個忙哩!”
“那是、那是!”何四兒千恩萬謝地去了。
看著何四兒離去,張老婆婆十分感慨:你這娃兒,工作倒是有了,可是你知道嗎,為你這工作,我搭了多少力嗎?好多人反對,支部差點通不過。我說服他們,向他們保證,向用人單位力薦、擔保。提醒他們,黨不是有政策嗎,要關(guān)心、挽救失足青年,給出路。咱們多關(guān)心他們一分,就是給社會穩(wěn)定作一分貢獻。放著現(xiàn)成的對象你們不落實,不抓這個工作,還叫啥為人民服務?你這娃兒,老實告訴你!我同時給你找了兩份工作,另一份是當清潔工。多數(shù)人同意你去當清潔工,認為清潔工才適合你,才有助于改造你。我說不,工作要看實際,勞動不是懲罰。再說,當清潔工錢少,不提供住處;當保安工資高點,提供住處——你這娃兒現(xiàn)在是受哥嫂夾磨,住處都成了問題——才力排眾議,把你薦去了。到現(xiàn)在還有人認為你搞不好,有可能舊病復發(fā),要給我擺一坨禍事哩!娃兒啊娃兒,倘然這樣,就不單是我出了笑話,可你也就完了啊!
只可惜這一大段內(nèi)心獨白,張老婆婆沒有告訴何四兒。就告訴你了,你不照著做也是白搭疴。現(xiàn)在不告訴,你做好了,比什么都強啊!我的苦衷,不知你小子明不明白喲!
當保安在鄰水,有一百多公里的路。何四兒挎上挎包,第二天去了。當他在鄰水的那家物業(yè)管理處出現(xiàn),他早已風塵仆仆,疲憊異常。他強打精神,立即報到,回答對方提出的問題……當他穿上保安服,拿上警具,系上寬皮帶,走兩步,站一站,已傲然成為一個威風凜凜、堂堂皇皇的人了。
此刻,何四兒不由想起了張老婆婆,想起了媽……他感到無比的溫暖,對未來充滿信心。媽的話、張伯娘的囑咐又在耳邊響起,給他以鼓舞、警示,讓他張開了生活的風帆。
自此,他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不管刮風下雨,溽暑寒日,認真負責,盡職盡責。為了提高服務質(zhì)量,工作更合格,還抽時間習武、練塊兒、練跑、練目力。半年不到,領(lǐng)導賞識,群眾稱贊,還被升了一級工資。
有兩件事,給他的工作增光添彩,提升了他的形象。
一件事是:他本來身體就好,練了塊兒,更好了,肩寬體闊,肌肉成坨,膀子粗粗,皮膚黑黑,干事風風火火,走路颼颼生風。站哪兒都是一根鐵柱子,在小區(qū)的任何地方出現(xiàn),都是火眼金睛——
有一天深夜下著小雨,有些冷。他巡邏至后墻林蔭處,雨點兒稀疏,有一搭沒一搭滴在地上,顯出單調(diào)、乏味和夜的深沉。他有點困,步子慢了,想站一站。又感到責任重大,松懈不得,繼續(xù)往前走。突然,垣墻那兒一團光一閃,又滅下去,奇怪呀,誰在那兒?談戀愛的嗎?這樣的惡劣天氣,不大可能。散步的嗎?除非是癲子,誰選擇在這時候?難道是盜賊一一不行,一定要弄個清楚。
何四兒慢慢、佝腰、小心走過去,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嗬,看見了——原來是一個人蜷著在一閃一閃吸煙。吸煙的光亮,暴露了那人的位置,也讓自己看見他身邊地上的一臺電視機,好家伙,想打我的馬虎眼,你今天跑不脫!他大叫一聲跑過去,抓住那人,那人掙脫爬墻,他把那人扯下……兩人搏斗在泥水里。那人心虛,斗不過他,終于趴下。他押著那人,讓那人抱起撂在地上的電視機來到值班室。而自己早已渾身濕透,頭發(fā)都可以擰出水來。
通過公安的連夜突審,順藤摸瓜,將躲在墻外的其他人——犯罪團伙一網(wǎng)打盡。第二天,何四兒得到表彰。
另一件事是一天傍晚,已經(jīng)到了下班時間,然而天氣十分炎熱,小區(qū)門口人進車出十分繁忙。值門崗的何四兒,睜大著一雙眼睛看著門口的一切。盡管汗水已把衣服濕透,貼在脊梁上怪不舒服,但他還是努力堅持著……他知道很快就要下班了,到那時馬上脫掉汗?jié)竦囊路驹趪婎^下舒舒服服沖個澡,然后喝水吃飯休息,拉伸睡在床上,一天的時光便順利過去了……突然傳來驚恐的呼喊:“哎呀,不好——”何四兒尋聲望去,但見小區(qū)門口與公路的交接處,一輛中巴箭一般向路邊的一個小孩駛?cè)ァUf時遲那時快,他箭步上前,抱出小孩一滾,車子開過去,他與小孩重重地摔倒在路邊的垃圾桶旁,彈了一下,又彈轉(zhuǎn)來倒在硬硬的水泥路上,小孩沒事,他卻受了傷,鮮血從身下流出,像一條蚯蚓蜿蜒地在地上爬行……人們當即叫來救護車,送他去醫(yī)院。
出院后,何四兒竟成了新聞人物,記者采訪、攝像,事跡上了電視、報紙。人們交口贊譽,夸他舍己救人,是當代的雷鋒。那小孩的媽——羅瓊,更是感激得要命,那幾天一直在醫(yī)院照料他,給他弄好吃的,像對待自己的親人。小孩也甜甜地叫他叔叔,聽著好親熱,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她由衷地說,多虧你呀,孩子的爸沒了,我又下崗,擺個小攤謀生存,要沒你那天救他,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她激動得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說沒啥,應該的嘛,放著誰都會這樣。
何四兒最見不得女人哭,一哭他就難受,充滿同情。盡管他曾想過,人怕出名豬怕壯,像我這樣的情況,還是收斂點好,躲開這女人。可是見她孤苦的樣子,聯(lián)想到自己的經(jīng)歷——不也有相似之處嗎?便憐憫她,丟不下她,因而常常去看她、幫她,干個力氣活修個燈、換個水龍頭什么的。自從丈夫去世死,羅瓊家里缺了個能干力氣活的人,現(xiàn)在有了何四兒幫助,漸漸地,她感到他簡直就是一堵可擋風雨的墻,一個堅實的支撐。
時間長了,兩人都覺得有些離不開了。她想問問他,你有家沒有,常常見你一個人,你結(jié)過婚嗎?他也想問她,你拖個孩子這么過,是長久之計嗎?想沒想過以后的日子?
對于自己,何四兒是有充分的準備的,無職無業(yè)無房住,吃飯都成問題,又染黑了,污點多,是個勞改釋放犯,人知人嫌,避之猶恐不及,是不敢奢望擁有她的,想跟她成家立業(yè)的。可是想到以往在母親卵翼下的快樂生活,看看別人有家有口夫妻恩愛,卻又想有個家。人生一世,不就為這嗎?如果這些都沒有,活著有什么意思?他的心迫切起來,人的本能欲望便上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要問問她,對自己有什么看法。
羅瓊在他入住自己心中后,愿望就更為明晰、迫切。她想說:要是你未婚,或像我這樣已婚死了妻子,或像別人離異有了孩子,我倒要問問你,想成家嗎?想續(xù)弦嗎?我怎么樣?可是作為女人,總還是害羞的,因而話到嘴邊又打住……時間每過一天,羅瓊更難于出口,內(nèi)心卻更加迫切起來。
這天,兩人都憋不住,你約我,我約你,在星期六見面。羅瓊弄了好吃的,殺雞燉肉,在家里等。何四兒給羅瓊和孩子買了禮物,單等那一天,打扮打扮,下了班就去羅瓊家……
沒想到好事多磨,突來變故,哥打來電話,說爸病了,叫他回去。
“真對不起……”何四兒在電話里抱歉地對她說。
“你回吧,誰沒個父母老人……”羅瓊安慰他。
“我們……”他吞吞吐吐地深怕羅瓊變了卦。
“知道,我等你!”她亦熱熱地回應,等于給了他一個定心湯元吃。
五
何四兒連家都沒有回,立即趕到醫(yī)院。但見何老漢躺在病床上。
“爸,你怎么了?”
“老毛病,心口疼。”何老漢沒敢告訴兒子具體原因,怕告訴了,何四兒要鬧起來。
自從妻死兒滿刑后,何老漢就改掉以往那種大大咧咧的脾氣,倒十分關(guān)心起何四兒的事情來,關(guān)心他的吃,關(guān)心他的住——這回就是關(guān)心他的住,與大兒子鬧起來才發(fā)病的。
事情的起因是這個樣子的:何老漢買了一套新房子,還沒有辦理產(chǎn)權(quán)證書。近日開發(fā)商催辦,合同上寫的是妻子的名字,大兒子卻要求何老漢換成大兒的名字。何老漢不同意,說還沒分家,寫我的名字吧。大兒說不成,你要是像媽那樣突然死了,豈不麻煩?何老漢說你咒我死哦!沒想到大兒子背著他——以自己的名字把產(chǎn)權(quán)證給辦了。何老漢不依,與大兒子鬧了起來,沒想到急火攻心,何老漢病倒了。這才把何四兒叫回來。
何四兒當然不知道這些,只知父親病了一一按何老漢所說,心口疼的病,所以,他在醫(yī)院里照料了幾日,待何老漢病情穩(wěn)定了,就要回鄰水繼續(xù)當他的保安。
何老漢眼淚漣漣,拉著何四兒的手:“你忙啥子……”
何老大因為要辦的事未辦,也不想何四兒走:“兄弟,你發(fā)達了,瞧不起這個家是不是?多住兩日也無妨嘛!”
“哪里喲!既然大哥留我,就住幾天吧。”
鄰居們來了,吵著要何四兒請客。何四兒笑笑,給他們發(fā)煙。
這天晚上,哥買了肉,打了酒,請了親戚,也請了幾個鄰居,說是有事要談,也算是給兄弟送行。何四兒心想哥今天怎么了,晚飯如此隆重,又不好拒絕,也就隨便了。
酒桌上,何老大酒過三巡:“兄弟,既然你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獨立了,爸又不放心我們,我倆把家分分吧。”
“有啥好分的,以后再說吧。”
“親兄弟明算賬,還是分分好。”
“對呀,免得今后說小話。”嫂子也來了個夫唱婦隨。
事前,哥十分慎重,暗中還準備了紙筆。這時,他請一個會寫的鄰居負責記錄,說是要與兄弟定個分家協(xié)議。
對于哥的分家或者要寫的分家協(xié)議,何四兒壓根就沒任何思想準備,見哥煞有介事地要分家,不屑地嗤的一聲:
“哼,安了心的!犯得著嗎!”
哥似沒看見,開門見山地:“兄弟,你知道,我們買了套兩室一廳、六十幾個平方的新房子,在石匠街,今天,咱們首先要明確的是,買房子的錢是誰出的,這個問題不搞清楚,以下的事就難說得很。”
“對對對,搞清楚。否則,以下的事難辦。”嫂子附合著。
何四兒不免惱怒,心想媽死了才幾天,你們就這樣,還有點弟兄情分嗎?當初,自己真不該幫他們!
何四兒幫助大哥的事情是這樣的:當初大哥結(jié)婚,嫂子嫌何家弟兄多,房子擠,不答應。那時何四兒第二次勞改回家,廠里破產(chǎn)賣財產(chǎn),分給何四兒一筆錢,正值舊城改造,就用這筆錢補了差價,才住上現(xiàn)在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嫂子也才過了門。
可是現(xiàn)在,大哥過河拆橋不要他住不說,連新房子的繼承權(quán)也不給他了,他當然想不通。但是他又不想和他們爭,當著眾人吵起,更不好。便扯出何老漢:
“爸,現(xiàn)在媽不在,你了解情況你拿主舵,關(guān)于這分家分房子,你看合適嗎?我認為急了點,沒必要這么急?”
“是呀,老四沒安家,我還沒死,分啥子家嘛?”
“爸,你別怪我咒你,媽死得突然,你也多病,倘一口氣不來,我們弟兄財產(chǎn)沒分清,豈不留后患?”何老大說。
“現(xiàn)在就矛盾重重了,還能等到以后?那時打個文進武出,天王老子都壓不倒。就說現(xiàn)在,還說我們心狠、絕情寡義,夾磨他哩!”嫂子嘴一癟。
“唔,這可要不得,影響團結(jié)哩!”
“政府提倡和諧穩(wěn)定,家庭也得和諧穩(wěn)定嘛!”
鄰居、親戚——唯恐幫不上忙白吃席,七嘴八舌幫襯。
何四兒厭惡、斜睨著他們,真想叫他們滾。
何老漢說出了公道話:
“老四又沒說你們,你們怪他干啥?那些天老四一直睡客廳,怕你們說他不雅觀,天那么熱,衣服不敢脫,被子不敢揭,捂一身臭汗你們知道嗎?就是不進我屋里睡,也不是嫌我,是怕與我合鋪蹬了我,我有腰椎尖盤突出病,你們不是不知道。”何老漢說得急起來了,連連咳嗽。
“爸,你不說這話我不發(fā)氣,你說這話我不得不翻翻老底子,”嫂子一下子站起來,向著那些她請來的幫手、見證人慷慨陳詞:
“我倒要問問老四,你回來才幾天,地皮子踩沒踩熱,咋就要我們騰房子呢?這房子雖是祖?zhèn)鳎啥嗄陙硪恢笔俏覀児芾怼⒕S修呀,老人出了幾個錢?老人——包括死去的媽,操了多少心?你老四又出了幾個錢?操了幾個心?這家中的大小事務,哪一樣不是我跟你大哥頂起的?現(xiàn)在媽死了,爸又多病,你遠在鄰水,還不是要靠我們維持這個家。現(xiàn)在分一分,明確產(chǎn)權(quán),也是為大家好嘛。”
何四兒實在聽不得了,站了起來:“分分分,看你們咋個分,想分你們就分吧,分!”氣得手叉起,在客廳里兜圈子。
“老四……”何老漢怕他發(fā)毛,像以往那樣動手打人,去拉他:“你冷靜點嘛!”
“看嘛!好兇哦,要吃人了!”嫂子煽動地說。
“哪個在吃人,是你們嗎還是我?”何四兒一下子站住,直眼問她。
“你們看他那個樣兒,惡習不改!”嫂子仗著人多擠兌他。
“你血口噴人!”
“你兇神惡煞!”
“照這樣下去,你娃娃還要勞改!”何老大也摻加進來罵他。
“放屁!你們這是在逼我,往絕路上逼!”
三人兩方,吵起來了。
鄰居及親戚都不開腔,那記的老頭也不記了,瞧熱鬧似地看著他們。有的還臉掉一邊,身子側(cè)起,做出一旦打起來,免得血濺到身上,馬上跑出去。他們大約想起何四兒以前的兇悍,有些害怕。老大兩口子平時吝嗇,犯不著為了兩個小錢一頓吃,替人赴湯蹈火,惹火燒身沒得必要當個真正的調(diào)解人,得罪雙方,自個兒也會惹一身膻氣。
何四兒也警覺、冷靜起來——不似以往,要不得,要不得……他又坐下去,盡量壓抑、十分冷靜:“好嘛,不激動,我們大家都不要激動,分,你說怎么分。”
何老大掏出個小本子,看了看上面:“我建議:老四回來不久,不寬裕,這買房的錢就不攤。房子呢,當然是有得住。我可以馬上把那間房騰出,你住進去。不過,你在外地打工,暫還需不著,你總不會要哥騰出空起吧?這套祖屋,爸沒死保持現(xiàn)狀,伙起住;爸死了作為遺產(chǎn),咱倆分。至于新買的那套,我出的錢,你分文未出,別打那主意。兄弟,你看這樣行不?”
“哥,”何四兒感到奇怪:“你說新房是你一個人買的?”
“對呀!”
“我怎么聽媽說,錢是她出的呢?”
“不對,”何老大正色道:“我是用做生意賺的錢買的,爸知道。”
“未必媽說假話?”
“誰知道呢,反正人死無對證,隨便怎樣說。”嫂子冷笑著說。
“爸,是這樣的嗎?”何四兒問。
“這……”何老漢看一眼老四,又看一眼老大,犯難了。他未經(jīng)手,也說不清楚;不照實說吧,卻又覺得對不起老四。想了想:“當初是你媽和你哥在辦,好像……好像……都出了錢……”
何老漢話沒說完,嫂子臉一垮說:
“爸,你咋這樣說呢?喜歡幺兒也不該無視事實嘛!當初買房是個啥情況,媽有病,你又——(她想說你又嫖小姐,罰了六千塊錢,見何老漢臉色不對,戳了他痛處,改口道)沒經(jīng)手,咋知道?我們用做生意的錢,又貸款,東挪西借,才把預付款交齊。不信?有借據(jù)和銀行貸款單為憑呀!”
哥接嘴說:“債主天天逼我要債哩!”
“可不是,”嫂雙手一攤,十分無奈地,“借債容易還債難啰!”
“這么說,媽一點沒出?”
“當然啦!”
“我問的不是你,”何四兒轉(zhuǎn)而又問:“爸,是這樣的嗎?”
何老漢不想、也無精力介入他們的紛爭,只是何老大無視事實,人心不足蛇吞象,對老四太過分,出于愛子天性的他,又不能容忍:“老大、老四,都別爭,無論誰出錢多少,都有分嘛!”
“不行,他沒出錢,不能分。”
“都出了錢的,你有份,我也有份。”
三人兩方又吵起來了。橫眉怒目,唾沫飛濺。都帶臟字,不堪入耳,把祖先、爸媽夾到中間罵。何老漢勸了這個勸不住那個,急得昏了過去。何四兒這才住口,將爸扶到床上去……第二天傍晚,何老漢醒來,見何四兒呆坐床沿,低垂著頭:
“你哥呢?”
“走啦!”
“你簽啦?”
何四兒看他一眼,點點頭。
何老漢急得捶一下床:“老四,你愚蠢呀——”
何四兒怕他再昏過去,忙扶住他。
“老四呵,新房他們占去,舊房作為遺產(chǎn),你兩兄弟分,看起來公正,你可以得一半,實際是個大大的圈套。就算給你一間,你拿來有啥用?我在,還可以幫你,我不在,他們欺你——特別是你嫂子——我真擔心你聽不慣與他們鬧起打起,那樣就麻煩了。”
“爸,你不是叫我蜷只腳嗎?”
“蜷腳也要有底線呀,就一間房,與嫂共住,將來說親,誰進你的門?”
“不怕,”何四兒對未來充滿信心:“我可以掙,攢夠錢買一套。”
“買?現(xiàn)在房價這么貴,多少單位人都當房奴,你?談何容易啊!”
也是,爸說得對,現(xiàn)在房這么貴,要買一套談何容易?想到此,何四兒心涼半截,哥嫂無情義,欺我吞我,這個家還像什么家,呆下去有啥用,還是走吧,回到鄰水那邊——他現(xiàn)在猶似被攆出的人,壁子上掛團魚四腳無靠,只有鄰水那邊才是唯一的希望:
“爸,我要走了。”
“也好,你走吧。”
“可是你的身體……”
“別擔心,死不了。”
何四兒告別父親,去車站買了張去鄰水的車票。
這時,夕陽西下,已是黃昏時分。大街上人流車輛,是下班的高峰期。天空中氣壓極低,云朵一團團在奔跑;起風了,從渠河那邊吹來;隨著一陣沙沙沙的聲響,雨點像一條鞭子,抽打著街邊的綠樹,抽打著人的臉,抽打在地上,濺起嗆鼻的塵埃。不一刻,雨點兒變大,轉(zhuǎn)成暴雨,應和著雷鳴電閃,將城市扯入一片迷茫的雨世界。閃電、雷鳴、狂風相互交匯,一霎間便沒了城市大街,只有鋪天蓋地的雨。
何四兒徜徉在雨中。
“哎呀老四,你咋的嘛?”有人跑過來了。拉他。
“你干啥?”他不要她拉,在雨中狂走。
“避雨呀!”她去攆他。
“你別管!”他一掌推開她。
“咦——老四,吃了槍藥呀!”她又撲上去,緊緊抱住他。
“你管不著!”兩人滾跌在泥水里。
“老四,我可沒得罪你喲!”兩人翻滾一陣,都累了。她仍不依不饒地緊抱著他。
何四兒冷靜下來,扯起她,與她避到路邊的屋檐下。
檐下掛起雨簾,如瀑布般。兩人早成落湯雞,冷得瑟瑟地抖。無數(shù)亮白的雨點瘋狂擊打著堅硬的水泥地面,又濺開飛向空中,變成更大的雨點擊打在地上,似亂鼓捶響。風雨如磐,無邊無際。兩人受不住,緊緊依偎。整個城市除了風聲雨聲,應和著雷鳴電閃,便無任何音響,只讓位于風雨的肆虐。
天色完全暗下來,只有路燈及遠遠開來的車燈在閃爍。楊小華愜意地享受著何四兒那男人身上散發(fā)的熱氣,享受著從薄薄的衣衫里透出的男人那麝香般的令她意亂神迷的氣息,久違了,太需要它了,她抱緊他,抬眼望向他鐵鍔般的英俊的臉,硬硬的頭發(fā),濃濃的髭須。她感到愜意,無限的幸福。
雨小些了,白霧減稀,城市顯出一些輪廓,她似舒醒般地輕聲說:“何哥,去喝一杯吧。”
“唔!”他沒有拒絕。
在一家酒店,燈火輝煌,人進人出,音樂悅耳。穿越門前的若干輛小車,楊小華拉他在迎賓小姐的熱烈迎候下進了旋轉(zhuǎn)門。
在大堂,兩人揀一靠窗處坐下。
此刻雷已停,雨簾沿窗玻璃一條條掛下來像。這里,已聽不見外面的雜音,滿耳是音樂,滿眼是溫馨的氣息。燈紅酒綠,香風如春,輕撫著這兩個仿佛從世外來的人。
服務員送來菜譜,楊小華大方地點了幾樣,遞給何四兒,何四兒不點。楊小華說就這樣吧,服務員笑瞇瞇去了。
一會兒菜到,還有一瓶紅花郎酒。
楊小華要給他斟。他搶過來,給她斟。自己也斟了一杯,然后端起照了照,喝。楊小華也端起照了照,喝。
酒下肚,心里熱,面對眼前這個人,楊小華又愛又憐,舉起酒杯:“何哥,莫怪我說你,你在鄰水干得好好的,回來作甚?你哥嫂安的啥心,難道不知?他們是吃曬竹桿不嫌長的,霸占新房又霸祖屋,我們都為你鳴不平哩!依你現(xiàn)在的情況,你能斗得過他們?還是消消氣,放一放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咱倆喝它個痛快,干!”一口喝了。
何四兒不說話,也一口喝了。
“你現(xiàn)在怎么辦,回鄰水嗎?”
“唔!”
“可亂來不得喲,他們巴不得你亂來,剝脫你的繼承權(quán)哩!”
“我沒那么傻!”何四兒冷笑,轉(zhuǎn)而問她:“楊小華,怎么你也不相信我?我從前亂來,現(xiàn)在還亂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你闖禍”
“我會闖禍?好笑。”
“我是擔心呀!”
“好了別說了,老子心煩!”何四兒拿起瓶子倒酒,這回只給自己倒,倒了就喝。
楊小華怕他醉倒,按住他杯子:“四哥,少喝點。”
何四兒干脆拿起瓶子往嘴里灌,很快醉了。
楊小華沒醉,打了輛的將何四兒送到她住的地方。
何四兒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滿屋陽光,窗外的樹枝鳥兒在鳴,何四兒揭開被子,天啦——他驚呼,我昨夜……
楊小華聞聲進來,笑瞇瞇地:“醒啦?”
何四兒明白了,不好意思,穿起衣褲要走。楊小華抱住他,頭挨住他背說:“何哥,我愛你,都幾十年了,愛得好苦,你知道嗎?”
何四兒苦笑笑,掉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啦?”楊小華手松了,站到他面前擋住他:“別人能追求,我就不能追求?”
“我是說,咱們過了這個季了。”
“不!”楊小華自信地,眼里又射出火:“沒有過……沒有過這個季,咱們有!哪怕是暫時、短暫,我也認了,也滿意。”
“你……何必呢?”何四兒望著她,心里充滿同情。
“我空起,你孤單,彼此彼此,調(diào)濟調(diào)濟,難道不可以?”
“可是你有強強,還有小小,怎能對不起他們?”
“你別提強強,”楊小華仃頓了一下:“他啥時候關(guān)心過我,愛過我?當初我認識他,同時也認識你,你知不知道我愛的是你,也曾向你表示過;可是你呢,傲起不答應,我才愛上他——不,答應他的。嚴格說,我是個受害人啦!要沒懷上他的孩子,他媽又極力籠絡,我才不嫁給他哩!”
說著說著,楊小華哭起來了,而且哭得好傷心。
大男人的何四兒雖然心硬,可就是聽不得女人哭,一哭就心軟。在家里對媽是這樣,在外頭對別的女人也是這樣。是呵,一個女人,在那種情況下,不勉為其難自認倒霉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又能怎樣呢?現(xiàn)在她又下崗,長期守活寡,就更不易了。想當初自己對她,確實心硬了點,也心粗了點,早曉得……唉,現(xiàn)在想來有什么用,自己不也有不是嗎?一股愧悔、歉疚的情緒彌漫開。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從兜里掏出餐巾紙給她揩。
楊小華一把抓住他手,放進嘴里啃。啃得他好痛好痛,然而也只有忍著。他想你啃吧,想啃就啃吧,如果這樣能解除你的痛苦,也行。
何四兒在臨走之前又去看爸,恰逢胡伯娘牽著小小來了,在門口相遇,何四兒招呼她,她愛理不理的,只小小叫了聲叔叔。何四兒心虛,立馬臉紅,心想昨天的事,難不成胡伯娘曉得了?何四兒訕訕地跟進去,胡伯娘瞟他一眼,似乎是話里有話地說:“小何,還沒走呀!”
“馬上、馬上就走。”
“聽說——你常到楊小華那兒去?”
“哪里……”何四兒吱唔著,此時他心虛得汗水都冒了出來:“只是頭一回送、送東西去過。”
“嗬,還送東西呀!”
“我告訴過你,是圍巾,強強買的。”
“哎呀!”胡伯娘故意拍一下腦袋:“你看我這個記性,對對對,是有這么回事。只是,楊小華那兒,這回你多了不該多的嘴喲!”
何四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我多了什么嘴?”
“還要我明說呀,嘖嘖!”胡伯娘癟嘴道:“老四,我們家的情況你是曉得的,我工資低,媳婦又下崗,小小還小,吃飯都成問題,哪有閑錢拿給她喲!這一來一往的好幾百塊,你叫我上哪兒弄去,小何,你不該多這個嘴呀!”
胡伯娘著急,何四兒也急:“胡伯娘,你把話說清楚,我多了什么嘴。又是什么閑錢,與我有關(guān)系嗎?”
“怎么你還不明白,就是攛掇我媳婦找我要路費,跟你一道去看強強呀!”
“呵,原來為這?”何四兒松了口氣:“胡伯娘,不是這樣的,我只是說強強很掛念她,要她去看他,我就帶了這個口信。”
“你為啥子說要陪她去嘛?”
“我答應過她,但沒說馬上去。”
“不管是馬上還是以后,總之,你多了嘴。”
“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么用,她已經(jīng)惹倒了,整天找我要錢,弄來咋下臺嘛!”
“我勸勸她。”
“還勸啦!”胡伯娘冷笑:“嗤,那就勸吧,她聽你的話嘛!”
何四兒又羞又臊,不敢開腔。
何老漢罵他:“多管閑事!”
何四兒覺得,人們不相信他,連何四兒都懷疑他,他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啦!唉——還是走吧。
六
回到鄰水的何四兒還在換衣服,羅瓊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當他在羅瓊面前出現(xiàn),自己已草草地換了衣服,還算過得去的一個人。原先設想的洗個澡、理理發(fā)等等,統(tǒng)統(tǒng)免了。
“回來啦?”羅瓊迎上去。
“回來啦!”
“你爸的病如何?”
“好些了。”
羅瓊家住在一幢高樓下的一間底層,是從高樓下的一間接出來的偏廈——矮房子,只一室,外加一灶屋,十幾平米,仄逼。羅瓊丈夫在時,在門口擺個煙攤。后來丈夫去世,羅群當了鐘點工。上班時送兒子去幼兒園,便不擺攤子了。不過煙攤還在,只沒了煙,擺在小屋里。有幾件簡單的家具,規(guī)置得好,很干凈、清爽,顯示出主人是個勤快人。
何四兒到來的時候,灶屋里在燉雞,大氣噴噴的,獨特的香味彌漫整個房間。
羅瓊從灶屋端出燉好的雞擱在桌子上,又拿碗擺筷子斟酒,招呼他坐下。
“孩子呢?”
“上他姨家去了。”
于是坐下,兩人對喝。
對于何四兒來說,今天是個好日子。面對羅瓊,他覺得自己該說的話一定要說,而該問的話呢,自己一定要問……從那天離開這兒,他覺得自己有許多的話要對羅瓊說,可就是憋著沒有說出來,在廣安的日子里是這樣,回到鄰水的日子還是這樣,他的心中好難受。現(xiàn)在,巴不得一吐為快。他望著她,心中充滿迫切、希望。
對于羅瓊,何嘗不是這樣,面對何四兒,與他困境中相識,危難中得他相助的往事歷歷在目,真是自己哪輩子燒了高香,老天爺給她送來這么個好人兒……她不能放過。可是好事多磨,專門請你來,你卻又有事離開,現(xiàn)在回來,齊齊整整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是喜事是運氣,是心想事成,該我一吐為快嗎?我要知道你的底細你的心,把掏心窩子的話告訴你,你能不能答應我,還我一個對應呢?
兩人滿心里的希望如出一轍,都在等待著。
“羅瓊,”何四兒且不吃菜,望著她目不轉(zhuǎn)睛。羅瓊不好意思,把目光移開。何四兒試試探探地說:“咱倆認識已不短,你對我的情意,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我想你也看得出,我也是真心的。我感謝你看得起我這個打工的人!可是我——你知道嗎,我還不實在,有隱瞞,有些該說的話沒告訴你。我早想把一切告訴,又怕你見怪,那天想說,有事又耽誤,今天我說,該不會見怪吧?”
羅瓊見他既慎重又遲疑,仍有顧慮似地:“小何,有啥不好說的,說吧,我聽著哩!”
“就是……”何四兒想憋下去,又吐出來,終于豁出去一吐為快:“我是個勞改釋放犯,你知道嗎?”
羅瓊一怔,心想此人真逗,都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勞改釋犯,用什么勞改釋放犯,來考驗我:“我不要知道這些,你不必告訴我這些。”
“這么說,你不計較?”
“何哥,你咋啦,老說這些,很重要嗎?”
“對,很重要,我怕你……”
“好了別說了,你工作那么認真,對人那么好,會是個勞改犯?我不信,我不信啦!”
“真的,我不哄你,我是個勞釋犯。”
羅瓊搖頭:“我不信。”
何四兒一下子站在她面前,身體筆挺,神情專注,賭咒般地說:“若有半句假話,全家死絕,我真的是個勞釋犯!”
羅瓊見他癡呆呆站在面前,咬牙砰嘣,汗水都出來了,綴滿寬闊的額頭,好心疼,用紙巾揩他的臉說:“小何,說這些干啥,別考驗我,我不怕,你就是個勞釋犯,我也不怪你,這輩子我跟定你了!”
“真的?”
“誰哄你。”
“哎呀!”他大吼聲,緊緊摟住她。
她也摟緊他,兩人親熱了一陣。多天來的重負、焦慮現(xiàn)在一掃光,心中十分甜蜜。
半夜,她送他出來,走在靜靜的街上,步子很慢,情意依依,黏澀、難舍。似潮水消褪,激情退去,劇烈付出后的疲憊。何四兒身上猶帶汗,羅瓊也腳軟筋酥;兩人的欲望仍強烈,情意仍不減,哪怕是暫時的分別,明天又可見面,都覺得惆悵、漫長,相見恨晚。
夏夜清爽,涼風習習,路燈輝映,車燈閃爍,尾燈斑斕,光怪陸離,打在他們臉上,更其增添了激情的色彩。回去的路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攏了、猶不忍遽舍,相依站在小區(qū)門口。
“過兩天我把屋子鋪排一下,你就搬過來吧。”
“行!”
“待年底幼兒園放假,我?guī)Ш⒆优c你一道回老家看看。”
“行呵!”
“明天是星期天,后天,我們?nèi)マk手續(xù)吧。”
“好呵!”
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對未來的安排亦很周到、細致。俗話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晝長。
應分手了,舉手勞勞,兩情依依。一個離去好遠好遠,一個仍佇立街頭。
第二天,何四兒當上午班。
依照往常的習慣,他很早就起來,打個胴胴穿條幺褲兒,在小區(qū)的林蔭道上跑圈。黑沉沉的天漸漸淡去,凸顯出一抹青藍,漸漸變淺、稀薄,太陽跳出來,將光輝灑滿大地。萬物復蘇,鳥兒歌唱,世界醒來,一派生機勃勃。陽光灑在小區(qū)的林蔭道上,林蔭道一片金黃,灑在小區(qū)的墻上屋頂,像抹了一層金箔,灑在小區(qū)的樹上,像玉樹瓊花,灑在小區(qū)的綠地,像鋪上金毯,灑在人身上,像染成一個金色的人兒。人逢喜事精神爽,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何四兒就是這樣一個金色的人兒,輕松、愉快、渾身帶勁,躍躍欲試,充滿力量。
昨晚他一夜沒睡好,回憶起他們的相聚,傾心吐膽,海誓山盟,對未來生活的具體安排;沉緬她的情意,經(jīng)得起考驗不離不棄,不嫌我這勞改過的人,逆境中結(jié)識她真不容易;向往從此有了個家,妻賢子幼,有奔頭,享受天倫樂趣,再不是孤家寡人。他定要好好待她,撫養(yǎng)孩子,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向世人宣告:勞改犯怎么啦?勞改犯通過自己的努力,也可以有前途!未來是如此美好,際遇是如此逢源、深合心意,他歡樂,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整整一夜,他幾次笑醒,心有余味,樂陶陶的。
往常,走在小區(qū)的路上,人們熱情地招呼他:“何保安,你早!”有的頷首點頭,有的跑過來與他聊幾句,有的向他反映情況,哪兒哪兒出了什么問題。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相信、認可他,有話都愛對他說,有事無論是不是保安該管的范圍,都向他反映。
可是今天,奇怪呀,仿佛換了個人似地,人們將他隔外、陌生、疏遠起來了!見他過來,都不招呼他,有的還遠遠的避開。有的避開又轉(zhuǎn)來,聚齊起幾個人指著他交頭接耳議論,像出了什么事情,如此逆反,轉(zhuǎn)彎180度,我啥地方得罪他們嗎?
八點鐘,上班時間到,他去值班室,換了保安服,扎上寬皮帶,戴上大蓋帽,準備接班。然而,同事們都不理他,有的還奇怪地盯他,他朝他們笑、打招呼,那些人一個個掉臉,有的還跑了。
這也令他奇怪、不解,難不成我也得罪他們?
他從值班室出來,手持警棍,沿小區(qū)巡邏。剛走到樓下,有人通知他,經(jīng)理叫他去。
“好的。”他噔噔噔上樓,敲響經(jīng)理室的門。
門開了。經(jīng)理西服領(lǐng)帶,極有派頭端坐大班椅里,笑瞇瞇的:“小何,進來吧!”親自給他倒了杯水,遞給他。
經(jīng)理今天好客氣。
他被經(jīng)理按坐在沙發(fā)上,經(jīng)理亦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兩人挨得很近,以至經(jīng)理身上的香水氣、男性護膚品的味道,他都聞到了,使他既惶恐又自卑,很不舒服。
“小何,你來了半年多了吧?”
“半年零十九天。”何四兒答。
“嗬,記性真好,怪不得,干事也牢靠。”
“夸獎了。”
“不夸獎,不夸獎呀!”經(jīng)理說:“我們正準備跟你續(xù)簽合同,長期聘用哩!”
“多謝啊!”何四兒由衷地笑,感激的笑;經(jīng)理也笑,是打哈哈,一長聲,突然斷了,面無表情。
真奇怪,何四兒的疑豫又起。猛想起這人平時那么嚴肅、矜持,對下屬那么傲起、扳著面孔;今天咋謙虛起來了呢?還夸我,給我倒開水,簽啥合同?聯(lián)想到剛才小區(qū)的人的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變,心里的不安、懷疑,越發(fā)高漲。
“小何,”經(jīng)理頓了頓,突然問他:“想家嗎?”
“才回了趟家,想啥子家。”
“唔——家嗎,畢竟是家,總是要想的嘛!聽說你父親病了,你母親又亡故不久,心情肯定不好,我擔心影響你工作。不過沒關(guān)系,你雖失過足,但已改造好,你們居委張主任又力薦、擔保,你又用你工作的出色作出證明,我們放心,我們相信。只是——”話鋒一轉(zhuǎn),嚴肅地:“這兒沒外人,告訴你吧,你的身份群眾知道,寫了材料來,意見很大,不要你哩!”
何四兒這才明白,原來為這……
經(jīng)理從大班桌上拿起一疊紙:“看唄,群眾的意見書、檢舉信,雪片般飛來,逼得我們不得不認真處理。他們說我們不能要這樣的人,不能要這個幾進幾出的勞改犯,倘出了問題,豈不給小區(qū)帶來麻煩?倘帶壞我們小區(qū)的人一一特別是青年人,豈不罪過?唉,不說了,就是這么個情況,你斟酌吧,我們也為難啊!……”
經(jīng)理不說了,只看著他。他很氣惱,一股怒火在心中燃燒,看來家鄉(xiāng)容不了我,這兒也容不了我呀!無話——難道捶經(jīng)理一頓?
“小何,你看呢?”
何四兒咽下口唾沫:“經(jīng)理,我明白,你看著辦吧,決不讓你們?yōu)殡y。”
“好,夠哥們,”經(jīng)理拍一下他肩膀,夸贊地:“你走你請辭,我們不留你,還要開你的歡送會,隆重送客,我們打算加發(fā)你一個月的工資,以及獎金,這樣你拿回去也風光些……”
“別說了,”何四兒打斷他:“不就炒我的魷魚嗎,炒吧,我走,馬上走,不連累你!”
這些人怎么都愛說假話呢?炒就炒吧,有啥大不了!看來人怕出名豬怕壯,我的上電視、我的上報紙,看似榮耀,實則有害,要是我默默無聞地只干活,誰能記得我,寫我的檢舉呢?被榮耀弄昏了頭,有人認出我了,才惹這樣的麻煩。一個有虛腳、硬不起的人,一個勞改釋放犯,大意不得啊!現(xiàn)在露餡,工作沒了,你……你就自認倒霉吧!他好悔好悔,也恨,恨這世道,恨這些人!
在值班室,何四兒脫了保安服,揭了大蓋帽,作了交接,才剛走出門,手機響了。看號碼,經(jīng)理打來的,想不接,又響,只好接了。
“小何,”經(jīng)理在手機里急迫地喊:“告訴張主任,不是我不要你,是群眾,群眾不答應啊!”
“曉得!”何四兒應了一聲,掛了手機:“真是,做了惡事還不想擔惡名!”
走在大街上,人流車往,市聲嘈雜,道路交岔,亂七八糟,弄得他昏頭脹腦,似來到十字路口,須作出選擇,往哪兒去呢?他自問自己。如果回家,爸肯定慪氣,哥嫂肯定瞧不起;如果不回去,在這兒人生地不熟,別人又知道你是個勞改犯,怎么呆?如果走遠些,別人不知道底細,或許好辦。對,就是這個主意。想我何四兒——他又有了信心,身強力壯,不笨不傻,哪兒不混碗飯吃?將我大卸八塊,也有一百多斤。只是,羅瓊那兒,應該有個交待,否則豈不是個絕情的人?他朝羅瓊家去。
羅瓊見了他,不似先前熱情:“來啦,我也要找你哩!”
“干么?”
“你先前說的那些話,還記得嗎?”
“我先前說過些什么話?”
“就是……就是那個……”
“明白了!”何四兒打斷她:“不就是個勞改釋放犯嗎?我早說給你,可你不信,現(xiàn)在你信了?”
羅瓊點頭。
“信了就好,咱們兩清!”何四兒手一擺,轉(zhuǎn)身就走。
羅瓊喊住他:“小何,等等。”攆上去,遞給他一些錢:“一點小意思,作為你救孩子的答謝吧。”
“你這是干什么?”何四兒把錢還給她:“難道我是為錢?”
“我懂、懂你的心。”她凄婉地說:“小何,說真的,我不嫌你,還愛你,只是孩子,孩子……我怕孩子招罵名呀!”
“我明白。”何四兒反倒平靜了,轉(zhuǎn)身大踏步朝前走去。
七
工作沒了,戀人斷了,有家不能回,此地又不能呆,何四兒只得到處流浪。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有人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介紹他到野外拉光纖。
在山區(qū)拉光纖,很辛苦很寂寞的。每日里扛著一捆捆沉重的光纜,行進在崎嶇的山道上,要搭架子要登高,又很危險。住帳篷,吃自己煮的飲食,風餐露宿,熱一頓冷一頓。起早睡晚,晚上守一盞馬燈。
最難熬的還不是這些,是寂寞,像發(fā)酵的面團,彌漫、沖撞,咬嚙這些男人的心。發(fā)了頭個月工資,不多,一千幾,他連忙給爸寄了點回去,胡伯娘病了,也寄了點回去——楊小華打電話告訴他的。后來楊小華又打電話來,說他想當蕭澗秋,只可惜胡伯娘不是文嫂,她才是真正的文嫂,而現(xiàn)在的蕭澗秋又不待見她。電話里滿含嘲諷、怨懟的情緒。
他不知楊小華說的什么意思,只嗯了聲,無言,隨她胡扯吧。寄罷錢,所剩無幾,好在可以加班,多掙。于是他加班、多掙,不辭辛勞,人都瘦了。他計劃著架了這邊的線,到那邊繼續(xù)架線,一年到頭在山里,神不知鬼不覺才好哩!沒人知道他的底細,同事們也不多問。他們除了工作,便是說臟話,談女人。他也跟著說臟話,談女人。他們熬著,不好過,他也熬著,不好過。
然而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荒僻的地方同樣有多嘴的,有人突出政治,不知從哪條渠道察得他的底細,向隊長反映,辭了他。
那兩天大雪封山,他不能走。哥又打來電話,說爸死了,要他回去。一連幾天,風雪交加,天地迷茫,路不通行,仍不能走。何四兒向哥解釋,哥不聽,說你娃六親不認,找借口,掛了電話。再打已是盲音,毫無聲息。顯然哥生氣了,或借此生氣了。他愈發(fā)地惶恐不安。
幾天以后道路通行,再打哥的電話,還是不通,看來,家回不去了。他該怎么辦?想來想去,難道回監(jiān)獄才行?心像壓上塊石頭,彷徨、痛苦、無奈。
這以后,他干過許多活:建筑小工、抬石頭、挖土石方、挑河沙……見啥干啥,不管多累。只是仍然干不長,知道他的底細就嫌他欺他,稍有不滿,立即辭了他。看來完了,這輩子完了。難道去投河、跳井,毀了我這臭皮囊?難道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我擾過的社會害過的人?才能遂了那些人的愿?
是的,過去的罪責是該由自己來負,可是自己服過刑了呀,用自己的自由、青春、體力和汗水贖過罪的呀,干么還容不下我呢?
他好想不開。
從此,他成了地道的流浪漢,一個乞丐,晚上睡橋腳、涵洞、車站、垃圾桶,白天衣兒臟兮兮的,到處找活干。就是他的同行——那些同樣的人,也嫌他、拋棄他,叫他一邊兒去。
也許監(jiān)獄才是他應去的地方,才是終結(jié)自己生命的地方!何四兒在歷盡各種生活艱辛之后,毅然決然地朝監(jiān)獄走去。
他衣衫襤褸,面容憔悴,在通往芙蓉山的山道上;他走一步,停兩步,沒日沒夜,風餐露宿。但是他絕不往后看,他深信像《格林童話》那樣,后看了自己就要變成石頭。
雖然是春天,雖然是春景迷人,但是他感覺不到,只覺得一切都是那么黯淡、那么凄涼;他只覺得繁花草樹像荊棘,流水山頭像陷阱,春光春景像黑霧,春草花香像毒焰,在吞噬著他的心境,撕裂著他的心。
離監(jiān)獄越來越近,他登上麻石小道,那天——去年,不是從這條小道下山的嗎?那時多高興,充滿希望;可是現(xiàn)在,人們——包括親人——拋棄我,不容我,自己碰得鼻塌嘴歪回來了!看來這輪回、這循環(huán),我都沒法打過,似乎從根本上也打不過呀!
他來到芙蓉山下那條小河邊。河水依舊清亮,泛起漣漪,依舊有山水草樹的影子,他無心去看。他在草叢中尋找,終于找到了——他撂在草叢中的勞改服。他顫抖著穿上,他又還原成一個背上“23”勞改隊的標志的勞改犯人了。
他好困好困,在河灘上坐下。自己毅然決然回勞改隊的勇氣,現(xiàn)在又漸漸消褪。他恨自己的親人,恨自己的戀人,恨自己的這個生存環(huán)境——都是他們,都是他們,讓自己重回監(jiān)獄當犯人,讓自己吃回頭草,讓自己反穿羅裙又嫁!可是,可是自己不甘心啦!自己還年青,又向媽保證過,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啊!可為什么不能容我,良心、寬容心哪兒去了?真無情,真無情呀!穿上勞改服的他,恨不打爛一切。穿上勞改服的他,仿佛有千鈞的力量,有萬般的仇恨,憤而在水邊站起:“我找他們?nèi)ィ ?/p>
他血脈賁張,心如烈火,一股毀滅的、癌變的、任什么不可擋阻的力量、使他像民間傳說望娘灘中的聶郎,吞吃了夜明珠,近似瘋狂身子在澎脹成巨人,眼如銅鈴,口似血盆,手如利爪,腳如車輪,以百倍的勇力向自己惱恨的人進行報復!
瘋狂中,他回家找到哥嫂:“你們好歹的心,鯨吞、剝奪、霸占房子,害得我四處流浪!”將哥嫂好一頓暴打,又點燃了那本該屬于自己的房子,烈火熊熊,濃煙舒卷,整個天空都映紅了,人們奔走,四散逃躥……
瘋狂中,他來到鄰水物業(yè)小區(qū),找到經(jīng)理說,我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辭我?勞改犯?勞改犯就不吃飯、無工作的權(quán)利嗎?他飛起一腳將經(jīng)理踢下塵埃,又砸了經(jīng)理的辦公室,與制止他的人——從前的同事,有的還要好——扭打起來……
瘋狂中,他又跑到架線隊,質(zhì)問炒他魷魚的人,我干得不好嗎?吃不得苦嗎?為啥不要我?勞改犯?勞改犯憑勞力吃飯也不行嗎?他用渾身的蠻力與他們打了起來,誰都不是他的對手。打得那些一天到晚拉線架線的人頭破血流抱頭鼠躥……
瘋狂中,他到那些曾經(jīng)欺負過他不要他的工地、貨場、下力地方找那些人,委屈地訴說,憤怒的控訴,統(tǒng)統(tǒng)施以瘋狂的毒打,現(xiàn)場血跡斑斑,一片狼藉……
瘋狂很快灰飛煙滅,動蕩很快被寧靜替代。
何四兒五花大綁,被萬人公審,群情憤怒中,他被押赴刑場,走向了毀滅……隨著那清脆的槍響,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被擊中,他痛得大叫起來……
呵,原來是一場夢!
他全身發(fā)軟,心如亂麻,觸目驚心,又生掂掇,決定不下來,去——或是不去。
起風了,天空中聚積起許多烏云,奔跑又合攏。不消片刻,密密匝匝似鉛塊一般,仿佛要壓下來,令人窒息。冷風肆虐,一陣緊陣一陣,吹得他坐不穩(wěn),似要飛起。吹得那些山啦樹啦草啦偏偏倒倒,嘩啦啦響,仿佛要和著天上的烏云一齊壓下來,壓向他的胸口,壓得他不能動彈。把他壓成僵尸,壓成粉末……
然而,他的心仍是活的,在飛,而且飛得很遠,飛到監(jiān)獄去了。他看見監(jiān)獄的大鐵門敞開,犯人們收工,一隊隊扛著工具站隊報數(shù),進到監(jiān)獄里去。他緊跟著,混進去。只是奇怪呀,他們好像不認識他,有的還掀他、拽他,要他滾。
“我是何四兒,是回來的呀,我原本從這兒出去的!”
人們毫不理會。
強強過來了。
“強強,我是何四兒呀,別人不認識我,你咋也不認識我呢?”
強強好像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啦,這是咋的啦,同改們,我在外面呆不住,才回來的呀,你們咋——也不容我呢?我可沒得罪你們啰!”他凄慘地說著,眼淚出來了。
沒有人同情、搭理他。干部來了,武警扛著槍來了,將槍端起,對準他的胸口,要趕他出去。
他憤怒極了,用手指著他們:“你們這些混蛋、冷血動物,得了健忘癥嗎?我是何四兒啊!我在外面受了苦,要回來,只有監(jiān)獄才是我的棲身之地,咋不要我呢?連監(jiān)獄都不要我,我還有活的可能嗎?”
指導員面孔冷漠地來了:“你是誰?”
他感到奇怪,我在監(jiān)獄呆這么久,一進宮、二進宮、三進宮,現(xiàn)在是四進宮,你是改造我的,會不認得?便說;“你是指導員,我是何四兒嘛!”
“何四兒?”指導員打量又打量:“不認得。”
“真的,我是何四兒啊!”
指導員——陌生人問他:“我不管你是誰,我只問你,你來干什么?”
“投監(jiān)呀!”
指導員手一伸:“判決書拿來。”
“這……沒有。”
“起訴書呢?”
“也沒有。”
“沒有就出去,這兒不是好呆的。”
“可是我……”何四兒急了:“往哪兒去呀?到處都不要我……”
他哭了,一個大男人像狼一般地嚎,留下凄慘的淚。
指導員有點同情,委婉地:“如果你犯了案,自首在公安局,在法院,我們這兒只收他們送來的。回去吧。”
“監(jiān)獄都不要我,我徹底地完了!”他又求強強。
“何四兒,你不是說過再不回來的嗎,咋又回來呢?你是個騙子、孱頭、無信用的人!”強強說。
“我是騙子、孱頭、無信用的人?”
“你是騙子、孱頭、無信用的人!”犯人們都指著他罵他。罵得他開口不得,慚愧萬分,恨不有個地縫鉆進去。
騙子、孱頭、無信用的人,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呢!
他醒來了,耳邊仍響著這句話。
生存或是毀滅,這是個實際、迫切的問題,自己必須作出回答。以往他以為,往好的方面作不容易,往壞的方向作容易,然而現(xiàn)在似乎都不對了,都不易了。
他已沒有啥好想的,可留戀的了。
他站了起來,一步步朝河里走去。腦子里只一個想法:還是去死了吧,死是一種懲罰,也是一種解脫啊!他終于決定解脫了。
八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雨住,太陽又出來。紅彤彤的花呀,開得艷麗;綠油油的草呵,長得茂盛,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河邊躺著個人,肚皮鼓脹,一身水濕,十分難看。
過路的人發(fā)現(xiàn),馬上搶救,又是揉又是搓,還提起控水,一番忙碌,有呼吸,活了。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
他不說,也許說不出。
看他衣服上有“23”,勞改隊的標志,以為是峰頂寺跑出來的犯人,馬上去報告。一會兒干部、武警、指導員來了,將他抬回去,養(yǎng)了幾天,通知當?shù)仡I(lǐng)人。
何四兒醒來,他看見居委主任張老婆婆來了,胡伯娘帶著小小來了,哥嫂來了,羅瓊和她的小孩也來了。
何四兒喜出望外,也有點不好意思,只目不轉(zhuǎn)睛看他們,點點頭,又感激又有點不大相信。
這究竟是現(xiàn)實,或是夢境?
2012年4月18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