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把人安排在小城,是人的幸運。就像一杯茶,終于找到了山野的茶樹和采茶者,難免產生一股久違的沖動。
小城的尺寸不大。東西、南北走向均不超過5公里,也就是說,如果站在十字街畫個虛空的圓圈,周長會小于16公里。16公里在古代看起來也夠長的,馬車要嗒嗒行走一個多小時,一名壯漢要花費兩個小時,一對陷于戀愛的男女,喁喁私語,沿街漫步,勾肩搭背,沒有兩天走不下來。
這一種浪漫在現代是稀罕的了。嗯,我去過許多城市,我臣服于城市的大號碼,大氣魄。他們干的是大事,住的是大廈,說的是大話,大學遍布,對我這個無知的小城人大聲吼叫,因為大師和大家太多了,我迎面就撞見三個,我們完全不在一個跑道上。我只好山大王似的大笑,后來我痛定思痛,覺得我們吃的基本是大米,大概我們N年前都是山里猴子進化過來的,于是像中了大獎,大度地拍拍屁股回到了小城,波瀾不驚地繼續生活。
其實我沒有嘲諷大城市的意思。大城,就像一個豐腴的美女,給我這樣平庸的男人壓力太大。于是,敝帚自珍,我更多的是想到了小城的好處和妙處。
小城的鳥雀不多,但每天一定能看見十幾種。清晨我是被鳥叫醒的,我站在五樓的窗前,什么黃鸝、鴿子、麻雀,偶爾還有鄉下的白鷺低低地掠過。在小城,五樓算是挺高的了,我不太高興,女兒卻覺得真好。因為五樓可以仰視到花果山,而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視。人,老是俯視世界,可能夜郎自大,由此容易丟掉敬畏之心。女兒還雀躍,與鳥親戚為鄰,終究是和她鄉村的爺爺奶奶相距不遠,說不定,那些鳥兒就是從爺爺奶奶那里趕過來串門報信的。
小城的故事不多,平平淡淡,家長里短。小城的酒氣甚濃,團結了一班紅男綠女。無論春夏秋冬,誰都愛圍著火鍋夜話,或者把酒話人生。花看半開,酒喝微醺,這種狀態羨煞了省城人。一到節假日,省城的男男女女就開車鉆進小城來,鉆到鄉下去,吃雞要吃土雞,吃菜要吃野菜,一副好日子過得極不耐煩,一心想要找罪受找苦吃的樣子,好像山里既是天堂又是地獄,好像山里人就沒嘗過葷的素的,就沒見過什么世面似的。
在小城呆久了,我終究是忍不住懷念起那些曾經的瓦屋聲。
小城的雨大多是柔弱的,是世界上最輕靈的東西,似人間的精靈,又怎么會敲得響大城市厚重的鋼筋水泥呢?但瓦屋就不同了,雨落在上面,奏出的就是天籟。如果小城能允許小屋存在,那身處小屋的人也就有了親近自然的福氣。
小城的雨偶爾也很急驟,雨勢越急,雨聲就越慷慨激昂,如百簫齊鳴,似萬馬齊奔。驟急驟緩,極富特點。一旦緩下去,聲音也弱得無力,輕柔得只能是沁,沁人人心,像暖春時節耳邊的輕風。此時,瓦片似乎成了雨聲的擴音器,將聲音擴大,擴大再送到四面八方,滴在瓦片上的雨珠盡情跳動,盡職演奏。
我為什么格外珍惜小城的日子?因為小城是大城的爺爺,遲早,我生活的小城將變成兒孫的領地,無可奈何地“大”起來。對于一名喜歡念舊的詩人,早一點寫下有關小城的墓志銘,是天賦的職責所在。
(孤山夜雨摘自《今晚報》201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