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紅是通過《南方周末》頭版的一則報道被人們知道的。在那則報道中,他揭露了道成公司打擊患者、欺世盜名、涉嫌違法犯罪的行為。這次要說的是,他從上百名官員的汽車、辦公室或是臥房里拆出300多個竊聽偷拍器材的事情。這發生在2011年。
竊聽成風
雙腿一軟,癱坐地上,久久不能說話——齊紅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為官員拆出竊聽器時,對方面對結果的反應。他沒想到,自己因此在官場上傳開了名聲。
熟人才是通行證。官員們紛紛通過朋友來找他檢測,拆除竊聽偷拍設備。出于保險起見或是覺察到某種異常,比方說,妻子得知某個秘密行蹤,領導講話“話中帶話”,他們都會找到齊紅。最忙碌的一周,他拆出了40多個。
這段神奇的經歷起源于一次山東的官場飯局。席上一名來自山西的官員帶來了“官場竊聽成風”的信息——官員們廣泛使用間諜設備,彼此刺探,抓對手把柄……“現在我們見面都要擁抱,趁機摸摸對方身上是否帶設備,重要談話得去洗浴中心。”他說。這讓在座的人震驚,在山東一帶,這樣的現象前所未聞,他們紛紛感慨人心是不可靠的。
齊紅對朋友們說:“我要對你們的安全做個檢測,我想想辦法,你們等著吧……”沒過幾天,他就找到一套檢測儀器。
檢測工作先在朋友圈中進行。“焦點”人物會成為優先考慮對象,就像這位手握審批權力而又鋒芒外露的處級干部。
“萬一我私生活被發現,老婆不讓我回家了怎么辦?”聽到齊紅提出主動排查,這位“處級”還一臉輕松開玩笑。但很快,他就嘗到了沉重的滋味一一兩個竊聽器、一個針孔攝像頭,藏在了他辦公室的空調里。
臉頓時煞白了,直勾勾望著天花板,兩三個小時后他才緩過神來對齊紅說,不可能是家人裝的,情人“藏得很深啊”。
接下來一周,他頻繁拜訪上級,給他們送禮,終于得到點撥:某副手能力超群,應該調去更富挑戰性的崗位。他豁然開朗,將副手調離。
憂心忡忡
間諜設備來自他們的妻子、情人、同僚及競爭對手。起初,齊紅還帶著了解中國官場、窺探人性另一面的好奇心。可漸漸深入后,他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尷尬。
一次閑聊中,某廳級官員調侃齊紅:“怎么不幫我檢查檢查,看看我是不是好干部?”
接下來,齊紅果真在車上查出了插卡式竊聽器,還看到了這位廳級朋友前所未有的扭曲的臉。20多天后,他找到齊紅,嚴肅地說:“我承認,我有兩個情人。我馬上終止交往!”齊紅只記得自己難為情地回答:“這是你的私生活問題……甚至你都可以忘掉有過我這個朋友……”
與“廳級”不同,有名局長朋友迅速接受了類似的結果,并斷定:情人裝了竊聽器。再提起此事時,局長仍咬牙切齒,甚至懷疑起情人的背景,“是不是被誰安插在身邊的?是不是被利用了?”壓抑不安之感長久籠罩著他。
此后,齊紅看到了更多。當場大罵某人是狗背后捅刀子的、心臟病發作而惶惶不可終日的……那些沒檢測出問題的幸存官員則憂心忡忡,成天懷疑,是不是檢測設備不夠先進?還有隱約的懷疑眼神,你這樣給我們檢測,是不是有什么不良目的?
身不由己
齊紅的一位朋友終于發生了“凄慘的事情”。查出竊聽器一周后,這位朋友(國有資產管理部門的主任)因涉嫌受賄,被雙規了。
在齊紅的描述中,這位主任講原則,待人和氣,厭惡虧欠他人,是吃頓飯都要搶著買單那種人。齊紅提出幫他檢查檢查,“你很容易被看作危險的異己分子,一塊利益集團的絆腳石。”對于這一警告,主任只是再次強調“原則”的重要性。
然而,當看到齊紅從辦公室的臺燈里揪出竊聽器后,“他的反應不是憤怒而是沉默”。齊紅再次見到他,主任已經在監獄了。“只收過一次錢,就出事了!”他憤怒又哀怨地斷定,竊聽是一個預謀,行賄是一個陷阱,為的就是除掉他!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那次見面齊紅才得知,僅在拆出竊聽器一周后,主任就出事了。他還說主任之所以受賄,是因頂不住壓力,是因他意識到一直都沒與局長一致,而唯有一致,才能讓上下順暢地“辦事”。因而主任后悔了,并不是后悔受賄,而是“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早墮落,和他們一塊。這樣能不能查出我還很難說,因為大家會互相掩蓋”。
齊紅又發現,竊聽或偷拍并不一定來自對手或“惡勢力”。即便在同一條船上,他們也要接受來自同伴的考驗,以確保共同利益的安全與穩固。“被查出設備后,他們要第一時間排查是不是紀委所為,并通知同伴以尋求共同的安全和保護”。
這些人大多為自己的行為這樣辯護:“像我這樣的人,在工作中絕對沒有重大問題,但是你說,小小的問題怎么可能沒有?現在的工作哪能那么嚴格呢?人家送了點禮,過生日送了點錢,你說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像焦裕祿同志一樣拒絕呢?這是不行的。要是這樣做的話,很有可能影響你的工作。只能說,這是一種必要的交往、交流,在現在的情形下,要是不這樣就沒法工作了。”
應對之道
大多數時候,他們會積極尋求應對的方案。有人終止了地下生活,更加認真工作;有人小心翼翼,加強信息保護;有人要求給對手反裝竊聽監視器;有人意識到結成聯盟尋求庇護的重要性;有人想到“分權”以壯大自己人馬……
飯桌上,齊紅聽到一名局長說:“現在嫉妒心這么重,又安竊聽器,又裝偷拍機,說不定我上下班就有人跟蹤……干脆這樣,我也不掌權了。但是你說,我當局長,辭職也不實際,還涉及到整體利益,還有上級安排的問題呢……為了減少嫉妒、減少別人的攻擊,我把權分了,就沒人恨我了。…‘這不過是自我掩飾。”齊紅說,飯桌上的人都聽出了怨言,“沒有權力,還怎么腐敗?”
隨著檢測的深入,齊紅開始對這一切習以為常。重新建立是非標準,用以區分人群。對于“明顯的壞蛋”,他會堅決拒絕幫其檢測的要求,雖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有一名局長在看到拆出來的竊聽器后,輕松地指出,那是他妻子裝的。他覺得自己在單位太受歡迎,不會有人監督他的,因為全單位都被他帶動起來搞腐敗,每個員工都得到很多好處。
齊紅提醒他,國家還是有法律的。
“我在我們單位,就我說了算!我說的就是法律!”
這些時候,齊紅總會感到一種厭惡感在迅速蔓延。慢慢地,他發現自己對這件事完全喪失了興趣。他曾對朋友們努力分析竊聽偷拍現象背后的原因,也曾希望通過檢測竊聽器,起到提醒并讓其懸崖勒馬的作用。但他等不及看到效果了。當有人勸他將此發展為職業,他選擇了遠離,將器材都送給了別人。
“這是一樁很可笑的事情。可笑的工作我不愿再做了。但我很高興曾看到這些官員各種痛苦驚恐的反應。無需深究,那些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齊紅說。
(大泥摘自《重慶晚報》2012年12月6日,內容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