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節日的喜慶氣氛,順帶制造商機,論起這一點,古人似乎并不比現代人差。比如傳統中有一項鮮明的風俗:在每個具體的節日里,人們都要佩戴與該節日相配套的飾物,服裝上的紋飾也必須反映這個節日的內容。于是,一年四季里,就不斷有各種精美小飾物隨著節日的更替輪番上市,既增添了生活情趣,也激活了市場需求。
一年之始的正月里,上元節(十五日)是燈節,社會各階層的人們都蜂涌到街上賞花燈,實為中國式的狂歡節,在宋代就形成了一種熱鬧的風氣。這一天,女性都要在頭上插戴多種小飾物,這些飾物大多用輕便材料做成,物美價廉,但卻很能烘托氣氛,同時讓女性有機會滿足放縱自我、爭奇搞怪的心理。頭一項必戴的飾物是“燈球”,也就是各種袖珍小燈籠。這一習俗一直沿襲到明清時期,《金瓶梅》里就描寫了正月十五之夜潘金蓮的打扮是“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鬢后挑著許多各色燈籠兒”。
不知是否因為燈節當夜會有很多蛾子繞燈撲飛,從宋代起,上元夜里最為重要的頭飾居然是“鬧蛾”,也就是用綾、綺等織物剪成的各種飛蛾。史浩《粉蝶兒·元宵》云:“鬧蛾兒、滿城都是。向深閨,爭翦碎、吳綾蜀綺。點妝成,分明是、粉須香翅。”由此可知,鬧蛾往往由婦女用剪刀親手制作,在剪好的蛾形上,還要用色彩畫上須子、翅紋。節日當天也會有小販四處兜售由手工藝人制成的鬧蛾,于是便有了《水滸傳》第六十六回里的情節:時遷主動承擔了火燒翠云樓的任務,于是,在元宵節的那一個晚上,他“只做賣鬧蛾兒的”,“挾著一個籃兒,里面都是硫磺、焰硝,放火的藥頭,籃兒上插幾朵鬧蛾兒”,以賣鬧蛾小販的身份混進了翠云樓里。男女老少一律要在頭上戴鬧蛾,所以小販們倒是不愁市場需求。女性們尤其追求盡量多戴,康與之《瑞鶴仙·上元應制》就把這一情況形容得十分生動:“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著冠兒斗轉。”按詞中的描寫,女性頭上佩戴的鬧蛾一簇又一簇,擁堆成團,圍繞在“冠兒”周圍,隨著她的走動而晃顫翻飛,真像成群的飛蛾繞著燈球嬉鬧一樣。
宋代婦女,特別是年輕婦女,只要稍有點地位、財力,都要在頭上戴各式各樣的冠子,把發髻罩扣在其中。所以,正如康與之詞所揭示的,鬧蛾、燈球等飾物乃是插飾到冠子上,至于具體方式,是“鬧蛾斜插”(楊無咎《人月圓》),飛挑在半空,人一動,鬧蛾等也就會搖顫不止,那樣子是很活潑的。滿街出游的婦女,個個都是這樣滿頭顫動的鬧蛾,場面便很壯觀:“鬧蛾兒轉處,熙熙語笑,百萬紅妝女。”(趙長卿《探春令·元夕》)
鬧蛾、燈球之外,冠子上要插戴的小飾物尚有多種。與鬧蛾相近的蟬、蜂、蝶也一樣不能少。此外,植物還有玉梅、雪柳、菩提葉等。所謂雪柳乃是用捻金線制成的柳絲,“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青玉案·元夕》),辛棄疾就曾經被一位這樣盛裝打扮的陌生少女激起情感的漣漪。李清照回憶自己年輕時的元宵妝扮,也說是:“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把多種花色的蜂蝶花柳連同鬧蛾、燈球參差斜插在冠子周圍,形成“裊裊滿頭”的局面,就是所謂“簇帶爭濟楚”,也就是說,該戴的節日飾物都要多多地戴整齊,一樣不落,才算時髦。
自宋代興起的這一項元宵節俗一直沿襲到明清時代。據《酌中志》記載,明代宮廷中,每年自除夕開始,直到正月十五,半個多月的時間里,后妃、宮女都會在頭上插飾鬧蛾,此際的鬧蛾是烏金紙剪就的,以顏彩添畫翅紋等細部。配著鬧蛾一起戴的還有蝴蝶、蜻蜓、蚱蜢等各種草蟲。需注意的是,在富貴階層的女性當中,實際上往往會置備呼應各種節日內容的貴重首飾,在過節之時插佩,以此顯示自己不同凡流的地位與實力。如上元節時可以頭插珠寶、翠玉制成的蝴蝶簪、蜻蜓簪,耳環的墜子則采用燈籠、梅花造型。這些精雕細琢的珍品中有一些幸運地留存下來,其形態之生動、構思之靈巧讓現代人自愧弗如。
也是從宋代起,元宵節時,女性的上衣流行通過各種表現燈籠的紋飾來呼應燈節佳景。如福建出土的南宋黃升墓中有一件暗花羅背子(長上衣),兩襟鑲縫的長花邊上就用泥金彩繪的方式遍布燈籠與芍藥、芙蓉的花紋。據《邵氏聞見錄》記載,當時甚至出現了“燈籠錦”,亦即織有燈籠花紋的彩錦,宋仁宗寵妃張貴妃就曾穿著燈籠錦制作的華服,于上元夜陪侍皇帝在皇城端門上賞燈。燈籠錦到明清時進一步發展成“燈籠仕女”圖紋,即由彩燈、麗人等元素組合而成的圖案,專用于元宵節這一天的服飾。
隨著傳統生活方式的遠去,節日這天插佩應景飾物的風俗也消失了,過節時的服飾需帶有反映節日內容的特定圖案這樣一種做法也被人們漸漸遺忘。現在的人往往抱怨節日缺乏歡樂的氣氛,確實,沒有別致風景的節日又如何與普通的日子相區分?因此,如果設計業能夠重新開發傳統元素,倡導恢復往昔在節日里佩獨特飾物、穿相應服飾的風俗,或許能讓一個又一個佳節恢復生氣。
誠然,現代女性很難再插一頭的鬧蛾、蜂、蝶。但是,如果把明清耳環上的燈籠墜子復制成手機鏈掛飾之類的小飾品,倡導一種風氣,讓年輕人喜歡在元宵節這一天于手機鏈、耳環、項鏈乃至胸針等細節處采用燈籠造型的裝飾,應該是將傳統翻新的一條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