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就要檢討

1

話說上海解放之初的1949年10月中旬一天，浙江北路上的“品泉”茶館里，喝早茶的人坐滿了八仙桌。一張桌子上的大多是老相識，邊呷茶邊笑談新社會的新氣象，或是你一句我一句新近發生的社會新聞，諸如特務落網、反革命槍決、小開聚眾賭博吃官司等等。

奇怪的是，西北角的一張桌子上只坐著兩個人，鼻梁上架著眼鏡的那個正在提筆揮灑。這時有茶客走了過來，眼鏡停住筆擺擺手：“這張桌子我包了。”他寫好后交給對面的胖子，胖子掃視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掏出一疊鈔票送了過去。

無獨有偶。百步外的“同方”茶樓上，靠里邊也有一張桌子空著，有茶客要入座時，堂倌就說已包給別人了，指點茶客去別處落座。不一會兒，有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來坐下，一個是頭戴瓜皮帽的老頭，另一個還是個女的吶。

先是女的在訴說著什么，瓜皮帽邊聽邊記，等女人講完后，搖頭晃腦說了一通，但聲音很輕，聽得他末了說：“你同意的話，我就寫，包你贏！”

這眼鏡和瓜皮帽，一個叫曹余慶、一個叫陽正環，就是當時社會上所謂的“訟棍”。訟棍者，何許人也？舊社會唆使別人訴訟從中漁利之人。他們以幫助別人打官司的名義，出點子、寫狀紙，搬弄是非，肆意歪曲事實，靠著筆下生“花”，騙取訴訟人的錢財。其行為歷來為千夫所指，公眾不齒，被斥為打官司中的壞蛋、惡棍。

新中國成立，百事鼎新，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污濁齷齪現象被滌蕩，代之以新道德新風尚。1949年8月中旬，代表了人民利益的上海市人民法院，在市區浙江北路掛牌，開張伊始，就建設了多個惠民工程，其中之一，是設置“問事代書處”。

什么叫“問事代書處”？凡是訴訟即打官司，都必須先向法院遞交狀紙，就是以書面形式向司法機關控告或起訴。狀紙有一定的格式，對于請求事項、事實與理由以及重要證據，務必表達清楚。老實說，官司的勝敗有多種原因，但與狀紙寫得好壞有關，特別在舊社會，往往成了官司輸贏的決定因素。

鑒于上海剛剛解放，市民缺乏正確書寫狀紙的知識，即使曉得相關要求，能寫一手好文章，也不一定能寫好狀紙。據此，院長湯鏞決策，搬來了任蘇北根據地法院院長時的成功經驗，調派通曉業務的公務人員，就在法院門口專辟一室，掛起了“問事代書處”的牌子，公告社會各界周知，代書處為打官司的民眾代寫訴狀，免費為人民服務，分文不收。同時發出警告：禁止任何私人干涉打官司，不許為人代寫狀紙取錢牟利，如有違犯，嚴肅處理。

舊上海原本有不少的訟棍，解放后大都聽從政府的教育規勸，或是金盆洗手改邪歸正，或是另謀生計。但也有極少數錢迷心竅不思悔改，暗底里重操舊業。他們利用各種關系到處打聽，哪個要與人打官司，一有消息，便找上門去，自吹自擂狀紙寫得如何的出色，保證官司能贏；或是在法院附近轉來轉去，遞上香煙與訴訟者搭訕，鼓動如簧之舌，推介訴訟“經驗”，招攬“生意”。

法院為民興利，市民皆表歡迎，代書處每天有接待，大都滿意而去。

但也有人心術不正，只想打贏官司昧了良心，因為法院代書處強調實事求是講真話，所以寧愿花錢設法請人另寫狀紙，四出奔走打聽尋覓“能人”。這正應了“蒼蠅跟賣攤”的俗話，與訟棍一拍即合，訟棍黃婆賣瓜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信以為真，結果是，鈔票被騙，官司輸脫，啞子吃黃連說不出苦處。

上文說到的曹余慶“生意”做得特別好。開始，他把打官司的人請去家中，給出點子寫訟詞，一手交狀紙，一手收鈔票，錢好賺得很，美滋滋不可勝言。他本來擔心天機泄漏，出乎意料日復一日安危無事，但以為人民政府抓反革命、特務還來不及，哪里顧得了這類小事？膽子于是大了起來，為爭取時間多賺錢，索性走出家門，去市人民法院斜對面的“品泉”茶樓擺起了攤位。他也曉得這畢竟是違法的，還是小心為上，出于保密，他包下了角落里的一張桌子，并設計了應對預案。茶館老板因有利可圖，又是長客，所以是笑臉相迎。

另一個訟棍陽正環得知后，如法進行，去法院左邊的“同方”茶室擺起了攤位。

2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市人民法院院長湯鏞接到人民來信舉報：有人在浙江北路上的茶館里給人寫狀紙，收取鈔票。湯院長布置秘書科長洪流派員調查，確有訟棍包攬訟詞的話，依法教育懲處。

一天上午，由法院人員與軍管干部組成的調查組，自北往南檢查了各個茶館，卻是一無所獲，白辛苦了半天。原來軍管干部穿著解放軍軍裝，一進門就都看到了，曹余慶、陽正環何等的狡詐？都是防范在先，已與訴訟人統一了口徑，但稱代人寫信，收一點點辛苦費，還把寫了幾行的信紙遞了過來，點頭哈腰連說“請長官檢查”。

化險為夷，有驚無險，這兩個自以為得計，但也更加謹慎了。

一天臨近中午時，曹余慶送走一個撈了一筆后，悠閑自在地吞云吐霧。不一會兒，又有一個穿長衫的走了過來，欲言又止。

他憑經驗判斷送錢上門來了，笑瞇瞇問道：“是否要寫狀紙？價錢好說。”見對方點頭應承，暗暗高興，客氣地請坐、敬茶，“勿是吹牛皮，我寫個狀紙送上去，打贏官司是三只指頭捏田螺，穩篤篤。”

講定價錢，輕聲交談一陣后，曹余慶鋪開白紙寫了起來，真是熟門熟路老本行，文不加點，一氣呵成。

兩個堂倌打扮的踅了過來，前頭那個亮出身份：“我們是人民法院的。請跟我們走一趟，去法院交代清楚。”東窗事發，難以抵賴，曹余慶臉色大變，呆若木雞，乖乖起身，緊張的緣故，連鋼筆也忘了帶走。

“同方”茶室里，陽正環也被逮了個正著，他還急中生智掩飾說：“我是為人民服務做好事，不收鈔票的。”隔一張桌子的“茶客”當場拆穿他：“看你收了人家的鈔票，塞在馬褂左邊口袋里，還賴什么？”

第二天下午，法院人員殺了個回馬槍，在路口的“怡然”茶館逮住了另一個訟棍呂宏富

三訟棍被依法拘禁后，湯鏞院長指令秘書科長洪流給予訓誡教育，促使他們認罪服罪，改過自新。

洪科長安排吳秘書、秦文員具體辦理，鄭重交代：對訟棍必須嚴厲嚴肅，讓他們領教人民政府法院的威嚴，態度不好的話，就作抗拒從嚴論處。

是希望的，又有點意料之外。三個訟棍早已聽說，共產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各自交代了犯法事實，犯法根源，又寫了書面檢查，保證痛改前非，做一個好人。

兩人經過核實，認定他們的態度還是算好的，屬于“坦白”一類，建議放人，于是報告洪科長。

洪流有些懷疑：“他們真的就這么老實？不見得吧。”

吳秘書道：“我們掌握的材料就這些，他們都講了，看上去還算比較誠懇的，沒有理由說他們不老實。”

“你們要知道，不拿槍的敵人往往比拿槍的敵人更難對付。這幾個家伙看上去皮笑肉不笑的，開口‘長官’，閉口‘長官’，實際上大大的狡猾，務必提高警惕，不要被他們的假象迷惑了。”洪科長以教訓的口吻作經驗之談。

秦文員問，那究竟放不放他們回去？洪科長沉吟著道：“人嘛，總是要放的，但不能就放，那樣的話太便宜他們了。這樣吧，再煞煞他們的囂張氣焰，明天讓他們游街示眾公開坦白，仍由你們倆操辦。”

吳秘書有點猶豫：“這樣做合適嗎？要不要向院長請示一下。”

“我參加革命的第一課就是斗地主分田地，斗爭這些壞蛋有什么不合適的？”洪科長屬“三八式”干部，革命資歷長，資格老，膽子大，很有決斷，“院長開會學習去了，又不在上海，你們照辦，一切責任我負。”

吳秘書本是國統區青年，參加革命時間短，對“游街”之類不甚了了，只能向洪科長討教。洪科長侃侃而談，連高帽的式樣、上面寫些什么、應配備的道具等等，也都細細傳授。看得出，他像是回到了當年的火爆歲月，繪聲繪色，面孔上寫滿了“得意”兩字。

聽科長這么一介紹，吳秘書打退堂鼓了，他念過初中，算是小知識分子范疇，以為這樣做似有違反政策之嫌，于是直言了自己的看法。

洪科長生氣了，訓斥說：“你不過新兵蛋子，懂得什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我看你是以違反政策為借口推托，不敢上。畏首畏尾的，什么態度？這是立場問題，原則問題，是對敵斗爭不堅決的表現，得好好給你洗洗腦子！”

吳秘書暗自思忖，這樣的大帽子嚇煞人，吃不消，又找了個理由：“報告科長，我不是不敢。說心里話，游街這門事，不要說做，就是見也沒有見過，完全徹底沒有經驗，當著廣大人民群眾的面，做不好完不成任務怎么辦？只怕您也受連累呢！”

洪科長心想這倒是個問題。這次游街是進入大上海后的第一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一旦掌握不好中間卡了殼，或是壓不住壞人，還不是長了敵人的威風？影響就大了。于是作了如下表態：“那就由我來主持明天的游街，你與小秦當助手，看看我是怎么實施的，也算是給你們創造的一次學習機會。”

3

洪流親自召見三個訟棍，板著面孔下達通知：明天上午，你們三個去馬路上游街坦白，今天先把坦白書寫好，交我們審查。

三人又急又怕，呂宏富央求說：“使不得呀吃不消，人怕出名豬怕肚，游了街全上海曉得我們的名字了，以后哪有顏面見人？請洪科長高抬貴手，就多關我幾天吧。”另兩個跟著央求，曹余慶說：“是啊，人要面子樹要皮。游街實在現世報，給家里人看到了，人也不能做了。洪科長啊，給你叩頭了，只要不游街，情愿罰鈔票。”

洪科長冷笑一聲：“罰款？共產黨反對的就是錢能通神，別做夢了！我嚴正警告你們：不服從的就是抗拒，抗拒從嚴。”

一聽說“抗拒從嚴”，這三個相互看看，都不敢吭聲了。

洪流追問：“是頑抗到底？還是愿意游街？必須有個明確的表示，說！”

陽正環搶先表示，說愿意游街。他估摸，本來聽說要放他們回家了，若是從嚴的話，說不定被關進提籃橋吃官司，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曹余慶與呂宏富不甘落后，跟著表態：“我們要走坦白從寬的光明大道。”

“那就快去寫坦白書。”洪科長望著三人的背影，對吳秘書、秦文員道，“看到嗎？對他們不能手軟，要充分發揮政策的威力。”

他帶領兩個助手忙碌了半天：制作了三只二尺長的高帽子，去兄弟單位借來了銅鑼，選定了游街的路線及坦白的場所……

次日上午，吳秘書、秦文員推起一部黃魚車，載著一張方臺兩張凳子，去“同方”茶館旁十字街口靠一邊擺好。

周邊居民七嘴八舌問這是干什么，回答說有壞人游街坦白。

“看壞人游街坦白去！”立時一傳十，十傳百，前后左右街道里弄的居民都曉得了。聽說人民政府的法院捉了壞人游街，好多人感到稀奇，紛紛趕來搶占有利地形，有的還隨帶了矮凳高凳，以便登高望遠，看個清楚。

“嘡、嘡、嘡——”法院大門里傳出的敲鑼聲，吸引得眾多行人駐足，居民趕來。循聲望去，只見三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頭上戴著兩尺多高的紙帽子，高帽上分別寫著“訟棍×××包攬訟詞”。前面的一個還一邊走一邊敲著鑼，另兩個跟在后邊，一式的哭喪著臉，眼皮下垂，不敢看人。

男女老少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興趣與興奮，追前逐后，南腔北調七嘴八舌，有笑的有罵的有嘆息的：

“這帽子倒是蠻高的，活像白無常出現吶，哈哈哈……”

“前頭這個和我住在一條弄堂里，怪勿得兩三天不見了，他老娘病在床上還不知道吶，一旦曉得要氣死了。”

“看，當中這個眼淚水淌下來了，這么大年紀了還現世報，真作孽。”

“自作自受，罪有應得，對壞人就是要狠點。”……

現場聚集的各式人等越來越多，足有三四百人，聽著鑼聲由遠及近，如通了電似的一式的伸長了脖子，又都一式的朝著鑼響的方向。

嘈雜聲中，三個訟棍由吳秘書、秦文員指揮著，在凳子上成“一”字站定。熙熙攘攘的各式人等三面包圍著他們，比看猴子做戲還熱鬧，連交通也都阻塞了。

洪科長縱身上了桌子，伸出兩手朝下一壓，示意全場肅靜后，宣布坦白大會開始，亮著嗓子來了一段簡單明了的開場：“市民同志們，前兩天，我們人民法院抓到了三個訟棍，他們招搖撞騙，包攬代寫訟詞，騙取錢財，這是違法的，必須狠狠打擊。今天，要他們當眾坦白交代，希望同志們遵守秩序，認真的聽。”說完跳下臺。

呂宏富爬上臺子第一個坦白，先是交代了罪過，諸如如何物色目標，如何花言巧語拉人，如何在狀紙里弄虛作假，以及前后騙了人家多少錢等等，最后以沉痛的神情說：“我千萬分的懇求，人民政府和市民同志們能原諒……”

洪科長打斷他的話：“誰是你的同志？胡說八道！”

呂宏富誠惶誠恐：“對對，我是壞人，沒有資格稱市民為同志，我錯了。”邊說邊連連鞠躬，話也就停了。

吳秘書提醒他：“還沒說完吶，怎么不講了？”

呂宏富想起來了，又是誠惶誠恐：“啊呀，忘了啦，我還有話要說吶。我要奉勸各位，不要學我的樣，要聽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話，努力改造思想，做一個遵守政策法令的好市民。”

曹余慶取代呂宏富上了桌子，也是先坦白后作悔過：“通過法院同志……”他意識到重犯了呂宏富的錯誤，立即煞車改口，“不，通過法院首長的耐心批評，諄諄教導，使我從心底里深刻認識到，我這是做了壞事，成了人民的敵人。從今往后，一定要立地成佛，決不再干這種違法犯罪的勾當，請政府隨時隨地監督我，教育我。”

陽正環第三個上臺坦白：“我本來是做醬油生意的，失業后無事可做沒了賺頭。一天上午從法院門口經過，正巧看見有人出鈔票請人代寫狀紙，心想我以前也寫過，為啥勿撈一點香煙銅鈿呢？就這樣走上了犯罪道路。”末了他提高了聲音發誓：“我已下了狠心，決然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還要檢舉別人，將功贖罪。如果口是心非，甘愿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哪怕吃官司、槍斃！請大家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坦白完畢，洪科長再次跳上臺作了總結：“三個訟棍的坦白交代大家都聽到了，我們不僅要聽他們的言，更要看他們的行，希望廣大市民擦亮眼睛，百倍警惕，密切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他掃視著曹余慶他們，嚴厲警告說，“聽好，以后只許你們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不許你們亂說亂動。膽敢再犯，就專你們的政，狠狠地堅決地打擊！”說著，右手往下用力一劈，以示決心。

在洪流督促下，三個訟棍重又敲起銅鑼，耷拉著腦袋返回法院。圍觀的市民簇擁緊跟，指指點點，直到法院大門口，經多個法官再三勸說，方才戀戀不舍散去。

4

第二天，《解放日報》等上海各報，以《三個訟棍游街，當眾坦白悔過》為題，報道了此項消息，肩題尤為引人注目：“頭戴紙帽，手敲銅鑼”，通篇報道繪聲繪色，立時傳遍了浦江兩岸，吸引了許許多多的讀者，成為大上海的熱門新聞，街道里弄、茶樓酒肆都在談論這件事，議論紛紛。

當時是，人民政權剛剛建立，市民有的憑著樸素的階級感情，本以為共產黨英明偉大，不會有錯，這樣懲罰訟棍應當；也有人認為敲鑼戴高帽游街過分了，甚至做錯了，但也不敢公開反對。暗藏的敵人趁機造謠惑眾，攻擊共產黨、人民政府。社會上于是謠言流傳，那些或多或少有些“問題”的人，變得緊張起來，擔心隨時被拉出去游街坦白現世報，也因此產生了對立情緒。

文章報道，社會議論，引起了上海市軍管會主任兼市長陳毅的關注，打電話給市人民法院院長湯鏞，問三個訟棍游街的事是不是他指令做的。

湯院長回話自己在外開會，事后才曉得的。他似已覺察此事做得不對，說自己也有責任。陳毅說：“先認真調查三訟棍事件的處理經過，據實報告。”

湯院長詢問了洪流等三個下屬，又與三訟棍交談，還走訪了多個觀看了游街坦白的居民，了解了全部真相，以書面形式報告給軍管會與市政府。

陳毅認真過目后，約見湯鏞，一針見血指出：這種做法，照搬農村某些原始自發斗爭的方式，超出了法律程序，違背了維護法律尊嚴、保護人民利益的宗旨，破壞政策，引起市民對人民司法的誤解，不利于新上海的安定。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暗藏的敵對階級唯恐天下不亂，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有關人員應深刻檢查，接受處理。

湯鏞表示接受市長意見后說，我也應當檢討，平時忙忙碌碌，忽視了對下屬的教育，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

“我同意你的意見，怎么個檢討法？”陳毅問。

“向軍管會、市政府檢討。”湯鏞不假思索，他早有這個打算，還起草了檢討報告。

“這還不夠。”

“再在法院全體干部員工大會上檢討。”

“還是不夠。”

湯鏞呆住了：“哪怎么檢討法？請市長指示。”

“為挽回影響，樹立黨和政府的威信，公開檢討糾正訟棍案。”

“我這還不算公開檢討？”湯鏞不知所以。

陳毅一字一頓：“通過報紙向上海全體人民檢討。”

湯鏞有點想不通了：“讓這三個訟棍看到了，還不笑話我們？這不是長了他們的威風嗎？”

“為了人民的利益，對訟棍依法予以教育懲處是必要的，強迫他們頭戴高帽手敲銅鑼游街，那是錯誤的，人家出了那么大的丑，吃了那么大的苦頭，就不能聽到我們說一聲錯？”

“市長講的是有道理，但這樣一來，人民法院還有威信嗎？”

陳毅開導：“同志哥，忘了不成？毛主席早就說過，批評與自我批評是我們黨的三大法寶之一。勇敢的誠懇的揭發工作中的缺點錯誤，足以使廣大人民群眾對人民政府更加信任、擁護和愛戴，也是人民政府在人民群眾中能夠獲得高度威信的原因。”他的話語重心長又嚴肅認真，“誠心的檢討，不但不會降低威信，更能提高威信，大可不必擔心。”

湯鏞1927年參加革命，曾任中共江蘇省委難民工作委員會書記、新四軍司令部軍法處科長、蘇北行政委員會保安處處長、蘇北行署法院院長、渤海行署公安局局長等職，畢竟是經歷了十年內戰、八年抗戰、三年解放戰爭的老革命了，終于說：“報告市長，照您的指示辦，登報檢討。”

“真的想通了？”

“百分之一百。”

“這就對了嘛！”陳毅相信這個老部下的覺悟，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賣報賣報，處理三訟棍事件，法院院長自我檢討。”報童揮舞著《解放日報》叫喊，引來市民紛紛掏錢買報。不少人當場就看起來，還有的出聲朗讀，旁邊圍著一圈人側耳細聽。

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以《處理三訟棍事件，法院當局自我檢討》為題，全文刊登了湯鏞的檢查。旨要是：

——本院個別公務人員在處理本案時召開群眾大會，命三訟棍在大會上坦白悔過。負責執行人洪流，又令他們頭戴高帽，手敲銅鑼。這種處理辦法，與人民政府的法治精神是不相符合的。

——在已經解放并且已經建立了正常秩序的上海，對三訟棍案件，單憑個別司法人員的愿望與興趣，不采取一定司法程序，影響所及，容易模糊社會人士對人民司法工作的正確認識。

負責處理本案的洪流等，身為人民法院的公務員，事先既未向領導請示，事后亦未作任何報告，不僅充分暴露了無政府無紀律狀態的嚴重存在，也影響了人民司法機關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

除辦理本案有關人員徹底檢討并請求上級予以處分外，作為院長的我，也應擔負疏以教育檢查的責任，一并請求上級處分。

陳毅本著“有錯必糾”、“違法必究”之旨，簽發了《上海市軍管會訓令》，刊登報章，公告社會。大意謂：

據上海市人民法院院長湯鏞，呈送關于處理三訟棍案件的自我檢討一件，并請求處分一節，經過本會決定：

受命處理本案之該院秘書科長洪流，未經請示，擅令三訟棍在坦白悔過時，頭戴紙帽，手敲銅鑼，有違人民政府法令，給予警告之處分。

該院院長湯鏞，事先未參與處理該案，事后又經誠懇檢討，已深刻了解其中錯誤，決定免予處分。

訟棍事件圓滿解決，贏得各界好評如潮，有的說：“湯院長不愧老革命，檢討了又自請處分，大將風度！”有的說：“陳市長鐵面無私，佩服！”還有的說：“從未聽說過法院檢討錯誤的，這在國民黨政府時代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共產黨真是圣人！”

（責編/方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