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巷，那溫暖的懷抱

1

在那個飄雪的冬季，我輕輕地推開一座老宅虛掩的木門。木門閃開一條小小的縫兒，吱吱呀呀的聲音還是將老宅主人的目光喚了過來。她是一位年邁的奶奶，額前花白的頭發讓風一吹凌亂地飛舞起來。

她以為是風把門吹開了，躬著腰蹣跚地向門口走來，好像并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走到門口時，我柔柔的一聲呼喚，終于讓她意識到門不是被風吹開，而是因為來了一個客人。

老奶奶蹲下身子，微笑著，臉上盡是時光年輪留下的痕跡。

“是你推的門嗎？”

這樣說時，她把雙手伸向我，想要把我抱起來。

我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是該扭頭走掉，還是順勢跑到她的懷里？那雙手好丑，手背的皮膚松弛著，滿是皺紋，上面還布滿了大大的黑斑。我本能地抓了一下這雙向我伸來的手。雖然沒用多少力，但她的手背上還是留下了一條紅紅劃痕。她卻沒有生氣，“乖，不要害怕，外面冷，到奶奶家暖和暖和吧。”

輕輕一躥，我就跳到了她的懷里。

2

奶奶住在一條明清風格的小巷里。小巷用青石板鋪就，窄窄的僅容三兩人并排而過。小巷墻壁上的石灰早已斑駁脫落了許多，露出青青的磚，墻角和磚縫處都長滿了青苔。在小巷的盡頭有一池塘，每年春天，池塘都會冒出一池菖蒲，那一池香氣便長了翅膀似的彌漫著整條小巷，從初春到深秋，年年如是。菖蒲巷由此得名。

奶奶的老伴多年前就撒手人寰，一雙兒女也早各自成家立業自立門戶。兒女本來要接奶奶到城里一起住，但奶奶舍不得菖蒲巷，舍不得老宅，仍一個人住在菖蒲巷的盡頭。

人們逐漸認識到菖蒲巷的價值，在這里搞起了旅游開發。成群結隊的外地人甚至外國人都來到這里觀光旅游。奶奶的老宅里斷斷續續地傳出鈍鈍的咔咔織布聲。那臺木式的織布機是奶奶結婚時的嫁妝，奶奶舍不得扔，就自己織了些粗布，用一種叫做蓼藍的植物浸泡出來的液體將粗布扎染成印花藍布，拿到巷里去賣。

除了偶爾出來賣點印花藍布賺點吃鹽打油的錢，奶奶很少走出她的老宅。奶奶總是不急不躁地織布，給她的粗布染上祖傳下的幾種圖案。累了的時候，奶奶喜歡坐在院子里的桂樹下，將我抱在懷里，閉著眼睛柔柔地撫摸著我。奶奶的撫摸很舒服很愜意，但我可不喜歡老老實實地待在那里，我會趁奶奶恍恍惚惚的時候一下子躥出奶奶的懷抱，溜出去玩耍。奶奶就會嗔怒地說，你就不能安靜地在我懷里多躺一會兒？

菖蒲巷多熱鬧哇，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種腔調的討價還價聲。我喜歡菖蒲巷以寧靜打底的喧囂。我會想方設法到菖蒲巷里去轉一轉。那天奶奶慢悠悠地織布的時候，我又想到菖蒲巷去轉，可是門卻被奶奶在里面拴上了。門閂那么高，我可夠不著。環視四周，我發現院子里那棵桂樹的一股細小的枝椏斜斜地向外伸展，伸到了墻頭。

或許是遺傳使然，雖然第一次爬樹，但是沒幾下我就爬到了那股枝椏前。在我顫巍巍地抓住那根細小的枝椏，慢慢地挪動著腳步的時候，竟然一腳踩空，慌亂中一只腳勾住了那枝椏，倒掛的身體隨著枝椏的大幅晃動而上下起伏。我瞥了一眼，發現自己離地面足有兩米多高，就嚇得哭了起來。

奶奶聽到我的哭聲，循聲過來，以我沒見過的速度迅速搬來一張桌子，她顫顫巍巍地爬上桌子，奶奶的手剛接觸到我的那一刻，我渾身的力氣都用完了，腳一松，軟軟地躺在了奶奶的臂彎里。

3

奶奶總是嫌我太過頑皮，就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老實。家里的三只碗五個盤子已經被我打碎了，奶奶生氣地說，哪有這么頑皮的女孩子！如果再打碎東西，就把飯直接盛在地上給你吃。我知道奶奶是說氣話，仍然我行我素。

奶奶家的屋檐下掛著一塊過年吃剩的臘肉。奶奶做臘肉的方法是秘制的，臘肉原料選用的是新鮮黑豬五花肉，經腌漬、晾曬、煙熏、籠蒸等幾道工序后，直接掛在屋檐下陰干。什么時候想吃了就割下一塊，開水洗掉上面的灰塵即可。奶奶的臘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陰干的時間越長，其色澤就越鮮亮，口感也越醇香。

奶奶屋檐下的這塊臘肉是留給她孫子淘淘的。淘淘打來電話說，想吃奶奶做的臘肉了。奶奶笑著說：“給你留著，一放假就要來喲，要不我可留不住嘴！”

兩人的談話更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饞蟲，我對這塊臘肉垂涎很久了！

奶奶看得緊，一直沒有機會下手。終于有一天，趁奶奶到菖蒲巷賣印花藍布的時候，我得手了。我敢說，奶奶如果到菖蒲巷賣她做的臘肉，一定比賣印花藍布更受歡迎！那臘肉紅中泛黃、油光剔亮，咸淡適口、濃郁醇香，可以稱得上人間至美了。

我大快朵頤，連門開了都沒察覺。奶奶先是氣呼呼地瞪著我，然后發現了墻角的掃帚，抓起來就要打我。

見事不好，我拔腿就跑！

由于怕奶奶摔倒，我邊跑邊回頭看看奶奶。跑到那條公路的路口時，我只是一回頭，那車便來了。

那車真快呀，和我接觸的剎那我便飛了起來。我的五臟六腑都要碎了。我覺得很疼，但是又說不清哪里疼，感覺哪里都疼，又都不疼。飛起來的瞬間，我看見奶奶木木地站在路邊，手里的掃帚掉了……

奶奶抱著我，木然地穿過彌散著淡淡菖蒲味的小巷。奶奶坐在老宅的桂樹下，在這晚春的暖陽里，輕輕地用顫抖的手擦拭我嘴角流出的血，喃喃地說：“不是說貓有九命嗎，你不能離開我呀……”

我覺得身子越來越軟，越來越輕。對，我是一只貓，是奶奶在那個冬天收留了我，像對待孫女一樣寵著我，愛著我。我想睜開眼睛再看一眼這個寵我、愛我的奶奶。一滴水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知道那是奶奶的眼淚。在這個晚春的夕陽中，在充滿淡淡的菖蒲味的小巷，在這個老宅的桂樹下，在奶奶溫暖的臂彎里，我輕輕地、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我隱隱約約聽到奶奶說的最后一句話：“你終于肯安靜地躺在我懷里了……”

（責任編輯 李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