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個奇特的故事,超越想象。多數人在爭論片中的故事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無須爭辯,真相永遠只一個,疑惑的只是我們的內心。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聽這個名字,人人都以為這是一部新的魔幻大片,加之前期宣傳中口口聲聲說它超越了《阿凡達》,更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準備來一段“阿拉丁神燈”般的奇幻享受。但電影挑戰了我們的認知,不,它不僅挑戰了我們的認知,它還挑戰了神,挑戰了理性主義與感性主義,真正讓精神與物質這兩個世界發生沖撞和融合。
派的故事是從何時開始的?派的第一個人生挑戰是游泳,如果把這部電影當作是一部“危機生存指導手冊”的話,那一定是從游泳開始的。會游泳的人不光救人,也是自救的基本技能。宛如神賜的恩惠,兩足兩手的陸上生物可以學習游泳。
接著,派的第二個人生挑戰是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個天生會被人嘲笑的名字,那么他的童年一定會有陰影。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同學,不知怎么會被男生起一個叫“鳥無毛”的別名,眼見他一次一次在別人的喊叫聲中臉紅、憤怒、徒勞的抗議,我就特別理解這個叫Piscine的男孩子內心憤怒與惶恐并存的掙扎。
派的原名是“Piscine Molitor Partel,音譯是皮辛·墨利多·帕貼爾。Piscine原是法文中“游泳池”的意思,不過由于近似英文的Pissing(Piss原意是小便,Pissing是進行時),這就是影片中孩子們問:“便辛,你在小便嗎”的由來。永遠“正在小便中”的便辛當然沒有讓這個煩惱困擾,他分析了自己的名字,決定替自己改名“Pi”,即原名中的前兩個字母,也是希臘字母字“π”的讀音。
有時候,我們大概只要做出一點點改變,就可以活得更從容一點,當然,一點點改變也源自堅持不懈的努力。我們的少年“Pi”在一次一次的課堂點名中做著自我介紹,最終,他以在數學課上背出圓周率小數點后超長位數的驚人表現完勝,為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抗爭寫下了完美句號。
當然,你也可以把“π”當作影片的第一個暗示。圓周率是一個奇特的“無理數”,是一個無限不循環小數,它看似無窮無盡、永不重復、永無規律,但同時又是一個精確計算圓周長、圓面積、球體積等幾何形狀的關鍵值。這個數字式名字一直引導著影片中的各種核心思潮——在冰涼復雜的人性面前,宗教意味著什么?在西方的理性主義面前,以精神走向為代表的東方文明何去何從?當事實的殘酷就要淹沒我們人性中的光明時,我們如何戰勝恐懼回歸正途?還有“派”所說的告別究竟是什么?
在這部充滿神性與人性角斗的片子里,也同時充滿著各種設問,正如,影片最后假主人公之口,“這兩個故事,你更喜歡哪一個?”我想,李安想通過影片發問的,并不是故事的真實與否,而是我們將如何選擇。正如,現世中,我們最糾結的正能量與負能量的選擇一樣,我們最終選擇了哪一種態度!
態度決定人生的走向,派的第一個走向來自于對三大宗教的選擇。首先,他從印度教那里得到了世界形成的第一手資料,即世界是虛妄的,母親告訴幼年的他,宇宙在黑天的嘴里,黑天即毗濕奴之妻吉祥天女。后來,父親又明確的告訴他,信仰多神的印度教以梵天、毗濕奴、濕婆三神為主神,而我們都生活在主神的夢境之中。這是一個虛幻的世界,神一朝夢醒,我們無須揮手即可化為烏有。那是讓要神睡久一點嗎?
這虛妄并非子虛烏有,只是,我們不應執著。毗濕奴睡夢中在肚臍之處長出蓮花,蓮花之中又孕育出梵天,梵天創造了我們整個精神世界。在晚期印度教中,有觀點認為這個世界除宇宙精神梵天以外沒有任何真實的物。一念起滄海,一念滅萬山,這個世界不過一個念想而已。
緊接著,步入少年的派迎來基督教的啟示,他大膽問教堂里的神父:“讓無辜的人去受難,這也是愛嗎?”基督教一直強調的觀點是“人性本惡”,我們通過信仰來贖我們的罪,因而上帝派出自己的孩子,通過與世人一同受難來啟示信眾心中的愛,以愛來完成信仰。對這個世界認識的越深,就越會迫使我們來審視我們內心本能。我們信仰神,即抑制了我們自己眾多邪惡的欲念,完成了修行。
現代社會,從商業法則到社會秩序,幾乎全部由西方理性主義所主導,科學發展觀是現代社會的主旋律,但理性認知構成了這個世界嗎?派的父親在飯桌上與派的母親有一段小小的辯論,包括,在派去偷偷喂老虎的時候,父親殘酷的把一只羊送給老虎,讓派親眼目睹試圖和一只老虎建立友誼的殘酷下場。如果這理性是全部,那么還會有奇跡嗎?這段關于理性的描述其實是雙重性的,尤其在派和老虎兩個人獨自在海上漂流時,派堅定的選擇了讓他生存的敵人——老虎活下去,這一選擇也許表達了李安作為一個東方導演在西方世界的一個情結,在西方理性主義的構架之下,由東方的神秘感性主義填充了血肉,才是一個豐滿的世界。
影片中宛如過客一般淺淺描述了一段派與伊斯蘭教的結緣,這或許在表達全世界對伊斯蘭教缺乏了解(除了教眾,不像對佛教、基督教有一個大概的認知),但看看伊斯蘭教的復興者穆罕默德曾經說過的這些教義:“求知須從搖籃到墳墓。”“教育孩子一次,強于施糧一升。”“你們教人知識,給人方便,報人喜訓,不可恐嚇,若生氣動怒時應當沉默。”“愚昧是最卑賤的貧窮;智慧是最寶貴的財富。”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擁有如此廣大的教眾了。
“伊斯蘭”本身就是阿拉伯語中“順從”、“和平”的意思,在教義中認同真主的獨一、全知、全能、本然自立、無始無終、無重量、無動靜、無匹敵、不占據時空、無形無相、公正、是宇宙最高的完美實在。派順從了這一切的安排,將接受命運給他的巨大考驗。
這么奇特的派終于遇到了另一個奇特的生命——“理查德·帕克”,因為文件記錄員的失誤,原來起名叫“口渴”的老虎被登記成了獵人的名字,這是一個富有深意的名字。對,“理查德·帕克”還影射著那個海難中被吃掉的男孩!在1884年,“木犀草”號沉沒之后,三名船員和17歲的男仆理查德·帕克被困于南大西洋,在生命垂危之際,三名船員由兩名同意,殺死了孤兒理查德·帕克,他們共同分食了他的肉。得救之后,另一名船員指證了這一切,使另兩名船員獲刑。這起“女王訴達德利和史蒂芬斯案”至今仍是法學院及很多公共關系課程上用以思辯的著名案例。法庭最終以法律之名判處兩名兇手達德利和史蒂芬斯死刑,但建議予以寬赦,爾后女王將刑期減至6個月監禁。
派的海難故事由此正式展開,在第一個故事里,派和受傷的斑馬、猩猩、鬣狗、老虎同船。鬣狗最先攻擊了受傷的斑馬、爾后是猩猩,結果又被老虎一咬致命。此后,派一直與老虎角力、爭奪食物、互相牽制,最終達到彼此制衡的局面,他們走完了227天的航程,在踏上墨西哥灣的一刻,老虎頭也不回地離開。
在這個故事里,沒有任何奇幻的成份,事實上,站在不歧視的角度上,我甚至認為,這四個動物的存在比人的存在更有說服力。在原著中,鬣狗對斑馬的攻擊是出于本性同時也是相當殘酷的。因為斑馬摔斷了腿,所以,鬣狗一開始是直接把斑馬的腿咬下來吃了,而那時候,斑馬還活著。為什么要提一下這個細節,盡管電影里出于各種原因沒有表現,但派在結尾說的第二個故事里還是說了,因為隨喜的佛教徒把腿摔斷了,所以他們為他做了手術,派本人也按住了他的腿。然后,這條腿一定發揮了一定的作用,是他們共同接受的。然而,他們還是沒有救得了他,廚子把死去的佛教徒當作了魚餌,并且,那個省略掉的話,一定是指吃了他。在這一惡行之后,因為派母親的指責,廚子又殺死了派的母親,把她的頭丟進了海里。受到這一暴行的刺激,派終于像老虎一樣,兇猛的殺死了廚子。
在這兩個故事里,派和“理查德·帕克”是對應的存在。無論在第一個故事,還是第二個故事里,都需要一只老虎。
老虎不僅代表派本人體內獸性的覺醒,派說到,廚子激起了他的邪惡,他也學會了廚子釣魚的方法。而我也深信,就像片子里暗示的那樣,我們的主人公堅持沒有食用人肉,并且在他學會釣魚的時候,抱有素食主義的他,出于深深的懺悔,感謝“化身為魚的毗濕奴”拯救了他。在海難的227天里,老虎還代表那個最危險的敵人——他自己,暈船不適產生的薄弱意志、壞血癥帶來的威脅、對食物的貪婪、對時間感到厭倦,甚至,他也要放棄的自己的生命,因為,老虎也跳海了……
在第一個故事里,出現的所有幻境,其實都可以看作是派內心的折射,魚群代表他對他母親的懺悔,因為魚群幻化出了他母親的臉龐。閃光的鯨魚是對時間的諷刺,最初的懦弱,他的退縮與避讓,以及活著的欲望,又或是對于食物的獨占欲,反而導致他一再失去的一切——因為他害怕食物被老虎吃掉,于是,把它們都搬上筏子,但,派說他真蠢!這里所說的“真蠢”是有指代性的。因為這兩個故事是相互影射的,所以,有一個可怕的假設,假如在第二個故事里,只有派發現了那些食物,假如派隱瞞了這一切,假如因此而激發了廚子的獸性,那么,時間給了派最殘酷的懲罰。當然,我也愿意相信在第二個故事里,他說的廚子發怒的原因是他放走了海龜而激怒了廚子,素食的他一定在最初漂流的時候有著對生命的各種憐惜,不小心放走的海龜令他失去了最愛的母親。為了小小的欣喜,我們究竟放棄了什么?在各種小歡喜、小滿足、小成就面前,與我們失之交臂的究竟是什么?“我真蠢。因為,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虎,電影里還有一個無聲的主角,就是那個筏子。其實,大家應該發現,無論老虎是否真的存在,筏子和船一樣是一直存在的。在小說原著里,這個筏子不僅是派捕魚的戰場,還是一個食物加工場,甚至是食品生產場,因為長時間的漂流,筏子的背面長滿了各類海藻和牡蠣,就像一個倒置的城市。然而,在一場暴風雨中,派在對神跡的景仰與臣服,質疑與責問中,無暇顧及他的筏子,只能任由它飄蕩而去,導致派終于直面死亡。
直面死亡的派在昏迷后,迎來了“食人島”的幻境,我一直以為,這是影片中最令人費解甚至有點無厘頭的幻境。網上的各種評論,對這一幻境的爭議也特別得多。在派離開印度之前,他的初戀女友阿南蒂跳了一段舞,舞蹈中有一個舞蹈動作代表的意思是“蓮花藏在森林里”。依靠這段記憶,派在昏迷之中,在森林里找到了蓮花,有人說,這是派對母親的追憶,也有人說,這是對信仰升華的暗喻,因為在電影里的遠景,島就是睡眠中的毗濕奴。而“阿南蒂”這個角色在小說中是沒有的,是李安自己加進去的,她的出現代表著對派的祝福與守護。
在“食人島”,派經歷了享受與掙脫兩種不同的情緒,既然,是派在昏迷之后到達了“食人島”,那么就把“食人島”看作是死亡本身吧。派的活著其實不能是完全依賴意志的,他殺生,一再殺生,挑戰生的權利之后,他體內的獸性本能,也就是“老虎”的不斷成長,也許成了有信仰的派的反作用力,在風暴來臨的前夜,在浩渺的星空下,派問老虎:“你在看什么?”他一定在這時候,有了對自己生存的疑問,所以,才會有暴風雨中狂喜與恐懼的兩種外露情緒。這時,死亡對派是有吸引力的,因為,它能帶來一股平和之氣,他甚至解下阿南蒂系在他手腕上代表祝福的紅繩,準備坦然的接受死亡的到來。但與此同時,死亡對應的夜晚也在啟示著派,變成酸性的水,消蝕著生命,發光的蓮花,還有那顆剩下的牙齒。這一段,依然是派思想斗爭的結果,時間只是幻滅,甚至,連死亡也是。因為印度教接受邪惡的存在,愿意忍受比其他宗教更多的世俗痛苦,承認人本身就是善與惡、愛與恨、悲與喜、低賤與高貴、自私與利他的混合。這是派對自己的釋然嗎?他沒有拋棄自己也沒有拋棄老虎,在他醒來之后,他決定與老虎繼續漂流下去——神并沒有離開,他只是在觀望。
終于,派上岸了,他說老虎沒有與他告別,也沒有回頭。其實善惡一定是對立的嗎?沒有回頭的老虎是一個為生存激發的本能,是一段不能回頭的記憶,那么,它會清晰的告訴我們,它打算什么時候離開嗎?
我們究竟是依靠我們自己戰勝了我們自己,還是依靠神戰勝了我們自己,影片目前還沒有收到來自宗教團體的抗議,固然三個宗教都信的派依然在結束海難之后繼續維持自己的多信仰。同時,有意思的是,李安在接受采訪時說的:“信仰不等同于宗教。事實上,在大海里漂流,完全不能上教堂,不能進廟宇,人世間宗教的儀式被完全剝離掉了。”
無論信仰是什么,李安強調了來自精神領域的力量是多么的強大,無論這力量是什么,信仰、愛,或是其他,它都會指引我們走向新的領域,發現自己、壯大自己!
到最后,我們再來看,答案究竟是什么?答案就在電影中,和被兩種不同方式講述的故事一樣:一個是真相,另一個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