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實現的,Prophecy
2012年12月21日。
易殊躺在沙灘上,舒適地瞇著眼睛。赤色的晚霞鋪滿天際,浪濤聲伴著夜風傳來,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夢。而他游走于夢與現實之間,享受著雙重世界的繁華。
“喂,你有沒有看到那個帖子?”李維湊到他耳邊說道,打破了他的幻想。
易殊有些不爽地睜開眼睛:“什么?”
“今天是瑪雅預言中的世界末日哦?!崩罹S神秘兮兮地說道。
易殊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樣的帖子從去年就鋪天蓋地了,電影也拍過,你真信?”
李維被他一番吐槽,笑容有些訕訕,不過猶自強撐著說道:“那篇不一樣。大致意思就是說在幾萬年前有一群史前人類,他們的科技程度相當于我們的三十九世紀,但最后仍舊毀滅了。毀滅前他們傾盡全文明之力造出了伊甸系統,引導后人重建文明——也就是現在的我們。不過,我們的文明和史前文明不完全相同,伊甸系統覺得我們再發展下去會脫離控制,便決定在今天毀滅我們。夜幕降臨后所有人視野的右上角會出現一個倒計時,時間歸零就會死?;钕氯ノㄒ环椒ň褪亲駨牡谌淌綒⒌羝渌寺訆Z時間!”
易殊正想反駁他,卻被一陣驚呼聲打斷了,尋聲望去,數名游客圍在海邊指指點點,似乎在說些什么。
易殊坐起身來:“怎么了?”
“剛才有個女孩子往海里走,我們剛開始以為她只是想玩水,沒在意。但她越走越遠,后來一個浪頭打過去就消失不見了。她不像會游泳的樣子,我懷疑是……”自殺。最后兩個字,那名女游客沒有說出口。
易殊毫不猶豫地一頭扎進海里,腥咸的海水刺得雙眼生痛,但他強迫自己睜大眼睛,一會兒后反而適應了。于是他開始尋找女孩的蹤跡。
找不到。
他浮上水面,換了氣后再次下潛。這樣的情形不知重復了幾遍,他終于在一處海床上找到了她。少女毫無聲息地躺在那里,仿佛睡著了一般,幾尾魚兒繞著她游來游去,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童話里的睡美人。
他抓住了她的手。
少女的名字叫依諾。
聽上去像是外國人的名字,有點耳熟。但是易殊沒來得及細問,依諾就被幾個女孩子圍住了,許是年紀相仿的緣故,她們很快就聊開了。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幾個女孩在唧唧喳喳地講,而依諾只是安靜地聽著。
易殊抬起頭,恍然間他看到天空中似有一個倒懸的世界,像鏡子般倒映出大海和沙灘,一只血色的眼睛詭異地嵌在大海中,一眨眼卻又消失不見。爐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灼得架子上的烤魚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海浪輕拍著沙灘,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漬和幾枚小小的貝殼。
一切如常,卻又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然后易殊注意到了視野右上角那排詭異的數字:00:59:55,最后一個數字在不斷減少。他揉揉眼睛,發現最后一位仍在跳動,然后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倒計時。當時間歸零的時候,就意味著生命的終結。
那個預言是真的。
最先崩潰的是李維。
那個素來嘻嘻哈哈的少年用一種絕望的神情問他們有沒有看到什么,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后退兩步,大聲尖叫起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阿維……”易殊拉住他想說什么。
李維卻甩開他的手,兇狠地瞪著他:“站住,別過來!”
易殊的腳步僵住了。
李維不知何時拿走了燒烤架上的餐刀,此時正握著它,指向茫然不知所措的少男少女:“別怪我,我不想死,所以我必須殺了你們?!彼^望而又混亂地說著,猙獰的表情讓易殊不由得全身發冷。
那個預言是真的,那么所謂的第三程式呢?
幾個女孩子尖叫著散開。她們都看過那個帖子,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了某些可能。
“你別沖動,也許還有別的辦法……”易殊絞盡腦汁想說些什么,但是李維卻將刀指向他。
“閉嘴!我不想殺你,所以別妨礙我!”昔日好友的聲音微微顫抖。
易殊在一瞬間的猶豫后,猛地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李維一邊掙扎一邊狂叫,但是易殊死死地抓住他不放,兩人就這樣扭打在了沙灘上。
李維是真的想掐死他!易殊從胸口傳來的陣陣窒息感中明白了一切,他開始感到害怕,奮力掙扎起來。缺氧帶來的痛苦模糊了他的思維,易殊無意識地摳著沙面,指尖似乎碰到什么硬物,他不顧一切地抓起來向前擲去。
李維松開了手。
易殊終于得以喘息,他用力推開李維,胡亂地抹掉臉上的沙子,睜開眼睛。
他驚呆了。
那把餐刀插在李維的脖子上。
李維死后頭頂上浮現出一串數字,隨后化作白光沒入易殊的眉心。
視野右上角的倒計時變成了01:48:34。
他奪取了李維的時間,還有生命。
易殊抬起頭望著星空,夜空一如既往的安謐沉靜,就像冥冥之中的神靈,無論凡人如何乞求都不會回應他們的請求,他們只會轉過身嘲笑世人的愚蠢。
然后他看到了依諾。
這個女孩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冷漠地看著他與李維的廝殺,墨色的瞳孔里沒有絲毫感情,平靜得令人發指。易殊覺得她更像沒有生命的幽靈或是奉獻祭品的巫女,但他現在不覺得幽靈比人類可怕多少,也不覺得滿手是血的自己比巫女高尚多少。
“那把刀是我踢過去的?!彼_口說道。
易殊虛弱地笑了笑。李維要殺他,依諾救了他,可他不知道該不該說聲“謝謝”。
“我說過的,只有遵從第三程式才能活下去?!币乐Z面無表情地繼續說道,伸手一指,“看,已經開始了。”
易殊麻木地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沙灘上一片血色。整個世界瘋了,每個人都拼了命地要殺死彼此,為了掠奪短暫的幾分鐘生存時間。
很久以后,每個認識易殊的人都說他是個優秀的殺手。但當時的他從未受過任何與殺戮有關的訓練,他只是本能地用手中的武器劃開每個攻擊者的喉嚨,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血海之上,即使是最危險的兇徒也遠遠地避開他。只有一襲白衣的依諾全然不受影響。當她半是憐憫半是悲哀地擁抱他時,他終于承受不住失聲痛哭。
他終于想起來為什么會覺得少女的名字似曾相識。
那篇準確預言了末日降臨的文章,作者署名是:依諾·艾迪文(Yinael Adave)。
2012年12月21日,世界毀滅。
瑪雅預言說:當這一天的黑夜降臨時,黎明將永遠不會到來。
他們錯了。
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微曦的晨光無法溫暖他們冰冷的尸體。
〖貳〗瘋狂的,Doomsday
曾經繁華的商業街上如今已沒有人類的蹤跡,兩邊的店鋪也早已被廢棄;曾經走俏的衣服飾品如今無人問津,如同垃圾一般被扔在一邊,伴隨著厚厚的積灰和各類雜物。如果你愿意去翻找一下的話,甚至還可能在里面找到人類的頭骨。
廢墟一般的城市里,一頭身長近十米的地行獸緩緩前行。從外形上看它的模樣有點像蜥蜴或是鱷魚,四肢粗短有力,長長的尾巴拖在身后。細密的鱗甲覆蓋了它的全身,間或還有尖銳的骨刺從鱗甲的縫隙間探出來,令這只爬行動物看起來猙獰可恐。
易殊站在樓頂下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下方的變異生物。
就像獵人看著掉入陷阱的獵物。
“太冒險了?!闭驹谒磉叺纳倥_口說道,“如果一擊不成,狂暴的地行獸會將你撕成碎片。”
易殊舔舔嘴唇,露出嗜血的笑容:“沒關系,它不會有反擊的機會。”
“總有很多你想不到的變數?!鄙倥栽噲D勸阻他。
“一年前我還是個普通的學生,現在卻到處狩獵變異獸。依諾,你想得到嗎?”
依諾妥協似的聳聳肩,按下了手里的遙控器。
布置在馬路兩邊的六個炸彈同時爆炸,巨大的沖擊力直接將兩邊的人行道掀飛,熱浪卷著碎石劈頭蓋臉向中央的地行獸襲去。與此同時易殊縱身躍下,他在半空中抽出綁在腿上的雙刀,刀尖朝下,在重力的作用下割裂空氣向下刺入。
地行獸發出驚怒的咆哮,平貼在體表上的針狀鱗甲倒立起來,令它看起來像一只巨大的刺猬。它的一條前肢剛好踩在炸彈上方,于是被直接炸去了小半個腳掌,血肉模糊。它退開一步開始尋找敵人的蹤跡,但是已經太遲了。
第二輪爆炸開始了,隨后是第三輪、第四輪……
一連六輪來自不同地方的爆炸將地行獸的行動范圍封鎖在一個極小的區域內,這頭龐大的困獸因為憤怒仰頭發出低沉的嘶吼。
就在那一瞬間,易殊手中的雙刀像是猛獸的利齒般從它脖子上方扎入,準確地避開了堅硬的骨頭,扎在了頭骨與下顎的縫隙間。地行獸的全身都被鱗甲覆蓋,頭部等要害部位的鱗甲更是硬得可怕。但是當它張開鱗甲做出攻擊姿態的時候,這些地方便成了最脆弱的地方。當然正面對戰中很難把握那一瞬間,因為地行獸像豪豬一樣能將那些鱗甲當做箭射出去,膽敢靠近的敵人很快就會被射成刺猬。
所以易殊選擇偷襲。
從未受過如此重創的地行獸因為劇痛瘋狂掙扎起來,它恨透了頭上那個渺小的敵人,抬起布滿尖刺的尾巴竟是毫不猶豫地向自己頭上抽去。
但是易殊的動作比它更快,他半跪在地行獸的頭上,雙手握刀穩定住身形,低喝一聲猛地發力,銀色雙刀一左一右交錯著,像是剪刀一般向中間并攏。銳利的刀刃割開肌肉,撕裂肌腱,最后切入兩節脊椎骨的縫隙之間,將中間的神經生生割斷。
地行獸的身體轟然倒塌,抽搐了兩下,終于咽了氣。它死亡后,頭頂上憑空浮現出一個數字:12:34:51。數秒之后,數字化作一道白光沒入易殊的額頭。
易殊活動了一下手腳,露出滿意的笑容。他視野的右上角有一個相似的數字,在白光沒入后噌噌噌往上漲,變成了47:57:19,最后一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遞減。
最初的幾個小時,整個世界淪為血色的殺戮場,為了換取短暫的生存時間,親人反目成仇,朋友揮刀相向。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受到第三程式影響的不只是人類,飛禽走獸以恐怖的速度進化變異,成為人類最大的敵人。于是幸存者們重新團結起來,將矛頭對準了非我族類的變異獸。
殺戮和掠奪成了這個世界的主旋律。
殺掉其他生物奪取它們的時間、基因,甚至是記憶。
依諾沿著樓梯走下來,她看著易殊熟練地剝下地行獸的皮,努努嘴:“有個家伙一直盯著我們?!?/p>
“我知道?!币资膺肿煲恍?,沖著街角大聲喊道,“那個誰,捉迷藏很有意思嗎?”
片刻的寂靜后,一個黑發青年從街角處走了出來。
易殊瞄了眼他胸口的雙螺旋徽章,語調微揚:“螺旋階梯?”
螺旋階梯是末日后新興的宗教性團體,以雙螺旋圖紋作為圖騰,有點像教科書里的DNA結構,又有點像兩組環形階梯。據說官方解釋是“生命之路”的意思。但易殊總覺得像兩條纏繞在一起的蛇。
“是?!鼻嗄昱e起雙手顯示自己的無害,“對不起,但我沒有惡意?!?/p>
易殊看著他不說話,沒有表露出太多的敵意也沒有放松警惕,事實上只要對方稍有異動他就會揮刀砍上去。
“初次見面,獠牙之狼。你可以叫我尼博亞,我想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p>
易殊微微動容:“螺旋階梯的創始者尼博亞?”
“同樣也是領導者?!蹦岵﹣喼t遜地笑了笑。
易殊挑了挑眉:“如果你來找我是為了三天后的狩獵,那就可以回去了。我會遵守約定不對你們的人出手?!?/p>
“事實上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們的協助?!?/p>
“哦?”
尼博亞看出了易殊的驚訝,露出一抹頗有深意的笑容:“開啟伊甸之門?!?/p>
這片區域是螺旋階梯的領地,但是參與本次狩獵不只是他們自己的人,還有不少像易殊這樣外來的游獵者。游獵者們不隸屬任何一方勢力,但這年頭敢獨自生活的人總有些特別的本事。所以大多數勢力都會選擇與他們合作而不是驅逐。
如今,來自各地的游獵者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而螺旋階梯的教徒們則聚集在另一片區域,兩者涇渭分明,分別負責清理兩塊不同的區域。
狩獵開始了。
狩獵者們齊齊舉起手中的武器,嘶吼著撲向兇暴的變異獸。變異獸用牙齒和利爪作為武器瘋狂地反擊,往往一爪子下去就有一個人變成肉泥。但是殺紅了眼的狩獵者們根本不在乎這些傷亡,毫不畏懼地以命相搏。
易殊沖在最前方,揮著雙刀兇狠地斬向每一個膽敢靠近的敵人,血肉橫飛,硬生生地為自己開辟出一條出路。依諾緊隨其后,鬼魅般在獸群中穿行,面色冰冷地提著挺重機槍朝變異獸噴吐子彈,略顯瘦弱的身子在強大后座力下居然紋絲不動,反而是敢于接近她的變異獸被轟殺成渣。
視野右上角的數字在不斷跳動。殺戮意味著掠奪,也意味著剩余生命的延長。
游獵者們大多采取類似的模式突進。但另一邊的螺旋階梯卻不同,他們分出小隊人馬沖入獸群,將變異獸引誘進陷阱后進行伏擊。所謂的伏擊,往往是用高爆炸彈將那片區域炸上天,
全然不顧誘餌的死活。
“這群瘋子?!币资獾土R一聲。
他早就聽說過螺旋階梯的成員全是些不可理喻的狂信徒,內部階級劃分很明顯,下位者必須服從上位者的一切命令,包括去死。在這種每個人都為生存而奮斗的末日里,看上去很不可思議,但現在易殊不得不信。
“喂,你覺得尼博亞說的是真的?關于伊甸之門?!彼^頭問身邊的依諾。
依諾一面對著變異獸發射子彈,一邊淡淡地說道:“只有進化到史前人類的程度才有資格開啟伊甸之門,如果有誰達到了那個水準,我不會不知道?!?/p>
易殊笑了下:“說得你跟全知全能的上帝似的?!?/p>
但他沒有懷疑依諾的話。
隨著獵殺者們的清剿,外圍變異獸的數量逐漸變少了,剩下的都是些實力強橫的家伙。它們不再進攻,而是聚集到一起,做出防守的姿態。易殊知道,他們已經接近了獸巢的中心地帶。
異常順利地進展,但是他卻本能地覺得不安。片刻后,他找到了這份不安的源頭。
大地在震動。
一般來說低強度的地震很難被察覺,但是強化后的感知遠比常人敏銳,所以他感覺到了。起先只是輕微的震感,但是之后越演越烈,最后殘破的大樓搖搖晃晃,碎石紛紛掉落下來,馬路中央七橫八豎地裂開了幾條深溝,伴隨著隆隆的轟鳴聲,仿佛地底深處沉睡著一頭遠古的兇獸。而現在,它蘇醒了。
巨大的腕足從地底伸出,高舉至天空又狠狠砸落。大地崩裂,高樓坍塌,灼熱的氣浪卷著沙石橫掃一切。易殊只來得及橫刀格擋,身體便被大力掀飛了出去,可以輕易砍破變異獸甲胄的雙刀寸寸斷裂,在他手中化作齏粉。身上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在叫囂著痛苦,仿佛歷經了火燒冰凍刀割的酷刑一般,易殊狼狽地從廢墟里爬出來,遙遙地望向不遠處的戰場。
八只巨大的腕足胡亂地揮舞,所到之處不管是人是獸死傷無數。變異獸的本體仍深埋在地下不見蹤影,從那腕足的形狀來看,應該屬于章魚的變種,只是不知道它為什么會來到陸地上。
易殊咬了咬牙,接通耳邊的通訊器:“尼博亞,讓你們的人退下!這家伙是進化至頂端的S級王獸!”
〖叁〗死亡的,Sacrifice
耳機里傳來沙沙的聲響,片刻之后,尼博亞嘶啞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S級王獸?不,我們……”
“相信我,你們不是它的對手。”易殊打斷他的話,“就算是你們螺旋階梯,沖上去也只是送死!”
“送死?”尼博亞用奇異的語調重復了一遍,咯咯笑了起來,“那是再好不過了?!?/p>
“你……”
一秒,又仿佛是永恒。
易殊聽到尼博亞急促的呼吸聲,用壓抑著興奮與狂熱的聲音說道:“我身雖死,我心不朽。我們活到現在就是為了這一天,用死亡換取未來與希望,你們……準備好了嗎?”
他說著意義不明的話,然后易殊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所有胸前別著螺旋階梯徽章的獵殺者齊齊放下手中的武器,朝著戰場中央跪拜,就像虔誠的教徒朝拜仁慈的主神。
“這群瘋子!”少女的聲音突然從耳機里傳來。
“依諾,你沒事吧?”易殊心下稍安。
“都怪我,居然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法。”依諾的聲音微微發顫,“在第三程式的作用下殺戮者掠奪的不只是時間和力量,還有意識。一般情況下離散的意識很難對主意識產生影響,但是螺旋階梯不同,那群人是狂信徒,數百個有共同信仰的離散意識聚合在一起甚至可能反過來吞噬主意識!”
易殊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會有錯的,這些家伙打算把自己當做祭品進行逆向吞噬,借助王獸的力量一舉轟開伊甸之門!”依諾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身雖死,我心不朽?!睌蛋偃她R聲詠唱。他們瘋狂而虔誠,在末日的戰場上以生命獻祭最后的信仰。
隨著他們毫無反抗的接連死去,那八條腕足的上空云層翻滾,倒懸的世界在云層背后若隱若現,中央有一只血色的眼睛緊閉。
伊甸之門第一次出現時,世界毀滅。
一年后的今天,它再次降臨在被鮮血浸透的戰場上。
尼博亞躺在地上,手腕粗的鋼筋貫穿了他的右肩和腹部,將他整個身體死死地釘在地面上。他慘笑一聲,沒想到自己身為螺旋階梯的教主居然這么不堪一擊。
對面的少年冷冷地看著他,冰一般的眼瞳里壓抑著滔天的怒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他用沙啞的聲音質問道。
尼博亞冷笑:“我當然清楚。伊甸系統的本質是模擬歷史進程重建文明,但它失敗崩潰了。重啟后的伊甸系統自封為神,將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關在一個石罐里廝殺。就像苗族的五毒蠱,活到最后就能成為新時代的亞當和夏娃?!?/p>
易殊死死地瞪著他,右肩和腹部被貫穿的尼博亞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但是面對這個眼也不眨就讓幾百人送死的瘋子,他猶不敢放松緊惕。
“要終結末日唯有開啟伊甸之門,要開啟伊甸之門唯有弒神,要弒神唯有……”尼博亞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創造另一個神?!?/p>
“這就是你的計劃?”
“是的。我失敗了,可我不后悔?!蹦岵﹣唽⒛抗馔断蜻h方。
王獸從地底下鉆了出來,用八條腕足支撐著四處爬行,所到之處生靈絕滅。與粗壯的腕足相比,它的本體像一團小小的肉球,被腕足包裹保護在中間,就像嬰兒生著成人的手臂那般畸形可恐。
距離弒神計劃的實施已有好幾天的時間,尼博亞想見證自己的作品才追蹤到現在,但它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被反噬,反而被它奪取了力量?,F在它成了無人可敵的真正怪物,瘋狂地屠戮周圍的一切生靈。
與他一同追蹤王獸還有那場戰役的幸存者,被人稱為獠牙之狼的少年少女。
“看看你創造出來的怪物,在打開伊甸之門之前它會讓這個世界生靈涂炭。為了這個該死的弒神計劃,你到底打算犧牲多少人!”易殊掐著他的脖子,瘋狂地大喊。
尼博亞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但他眼里閃過一抹猙獰:“只要能終結這該死的末日,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p>
“你這個瘋子!”
“是,我是瘋了。你想殺了我也好,喂給王獸也好,隨便你,反正我也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易殊咬牙道:“那我就成全你!”
他扭斷了尼博亞的脖子。一抹白光沒入他的眉心,視野右上角的數字幾乎翻了個倍。在第三程式的作用下他感到渾身上下仿佛充盈著無窮無盡的力量,他知道他幸運地得到了尼博亞的強化,但他卻不覺得高興,他總覺得那具尸體臨死前的表情像在嘲笑他。
依諾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始終一言不發。
易殊習慣性地舔舔嘴角,兇狠地瞪向遠處揮舞著八足的王獸,咒罵道:“他媽的去死吧,畜生!”
王獸揮舞著腕足作為回應。
“真的沒辦法對付它嗎?”易殊望著肆虐的王獸嘆氣。
幾天來他們追在王獸屁股后面跑得幾乎虛脫,唯一能做的就是警示前方的狩獵者。
依諾用背書一樣平直的語氣說道:“它的基因已經接近史前人類,還差一步就能開啟伊甸之門進入意識領域,你不是它的對手?!?/p>
易殊嘴角抽搐,伸手一指遠處疑似肉團和章魚結合體的怪物:“就它那模樣還史前人類?”
“史前人類只是一個代稱,事實上他們的形態與你們相差甚遠。次代文明以改造基因作為標志,早已不拘泥于哺乳動物的外形,唯一的評判標準就是基因優化程度?!?/p>
“難道只能看著它這樣囂張下去嗎?”易殊不甘心地說道。隨著時間的流逝,王獸殺戮的生命越多,力量只會越來越強。
依諾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也許有個方法可以試一下?!?/p>
“什么?”
依諾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少年的眼睛:“但你可能會死?!?/p>
易殊愣了一下,隨后笑了起來。不同于慣常的冷笑,而是末日降臨后便很少展露的,懶散而隨意的淺笑。
“你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彼ξ卣f道,“放心吧,在完成與你的約定前我是不會死的?!?/p>
殘垣斷壁之間,少年敏捷而迅速地奔跑。一只獅子模樣的變異獸見了他,低吼一聲撲了上去。
易殊高高地躍起,避開獅獸的撲咬,再落地時卻已四肢著地,傍著地面疾走。雙手變成利爪,尖長的指甲如同利刃,細密的鱗甲取代了皮膚,如同魚鱗般覆蓋了身上的每一寸,瞳孔的顏色由黑轉紅,透著一股子嗜血的瘋狂。
在那一瞬間他只想將眼前的敵人撕成碎片,這是來自基因深處本能的暴戾。
事實上用雙刀戰斗只是他的習慣,而非他的最強狀態。一年來吞噬、融合的變異獸數量已足以徹底改寫他自身的基因。只是這種變化一直被他壓抑著,直到此刻完完全全地爆發出來。
獅獸站在路中央一動不動,片刻后它的軀體轟然倒下,胸口有一個猙獰的血洞。僅僅一個照面,它便被對手貫穿胸腔捏碎心臟。
接近了。
王獸足有十層樓高的龐大身軀近在咫尺,它揮舞著腕足,將所有的阻礙物都掃平,將所有的阻礙者都殺盡。它沒有注意到急速靠近的易殊,又或許注意到了,卻根本不在意。
正合他意。
易殊攀上墻壁,尖銳的爪子摳進墻中,令他得以在垂直的墻面上奔跑,然后在被王獸的腕足掃到之前躍至另一處。
更近了。
他清楚地看到了被腕足包裹在中央,除了眼睛和嘴巴外沒有其他器官,如同肉塊般丑陋的本體。他爬上一棟尚未被摧毀的高樓,在樓頂邊緣一躍而下。背上的骨骼發出噼噼啪啪的脆響,隨后一對蝙蝠般的翅翼沖破體表覆蓋的鱗甲,帶著他的身軀向下方俯沖而去。
王獸終于注意到了他。它揮舞著腕足,像趕蒼蠅一般企圖將他驅走,但是沒有成功。易殊比它想象中的更為靈活,每一次都以分毫之差躲開攻擊。于是它憤怒了,六條腕足像一張大網般狠狠拍下。
避無可避。
易殊在腦中瘋狂地計算著對策,眼中燃起一抹瘋狂的火焰:“我才不會認輸呢。”他對自己說道,猛地沉下身體。
粗壯的腕足掠過頭頂,直接將他背上新生的、幾乎沒有任何防御能力的翅翼撕成碎片。身體急速下墜,易殊忍著背上撕裂的痛楚,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嘯:“去死吧——”
他翻轉身體抓向王獸的本體,在鮮血濺到手上的一瞬間,時間停止了。王獸一動不動,下落的碎石懸浮在半空中,整個世界如同被定格的相片。
就如同一年前末日降臨時的一樣,天際有一只血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一切規則被改寫。
然后他和王獸的身影同時消失。
依諾正遙遙地望著遠方,一個小小的黑點左突右閃避開王獸的攻擊,最后如同利箭一般撕開它的防御撲向它的本體。
“伊甸之門,請迎接你的挑戰者?!彼p聲說道。
她的話就是言靈,天空中血色的眼睛睜開,剎那間風起云涌。
她站在樓頂邊緣,向前踏入一步。
然后憑空消失了。
王獸、易殊、依諾,這三者在一秒內接連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肆〗迷失的,Memory
“只要你能傷到它的本體,我就可以騙過伊甸之門,讓你和它一起獲得挑戰的資格,勝者就能獲得進入伊甸的資格。那是一個用記憶構建的空間,決定勝負的是意志而不是力量。我無法對你解釋太多,但是記住,你在意識領域中看到的第一個生物,可能是個人也可能是只章魚,就是現在控制著王獸的主意識,你要不顧一切地殺了它!”
這是依諾出發前對他說的話。
當肉體的力量進化到極限,精神就會發生突變進入意識領域。伊甸系統就是史前人類用意識編織出來的存在,它如幻影般倒懸在地球上空,并且強大到足以改寫除時間和空間以外的一切物理法則。
易殊站在沙灘上,不遠處碧浪拍打著岸邊的細沙,留下一道深色的濕痕。毒辣的太陽懸在空中,將沙子曬得滾燙,如同燒紅的鐵板烙在腳底下。他低下頭看自己的手,小麥色的皮膚健康而富有彈性,腕上扣著一只卡西歐的手表。他認出那是十五歲生日時父親送的禮物,雖然戴了很久把表面都磨舊了,但是它的時間依舊走得很精確。
現在是2012年12月22日14點36分。
易殊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他緩緩轉過身,看到一個少年正對他微笑。
李維。
他過去的好友,也是手下的第一個亡魂。
如此唐突的再見令他愣在當場,一時間不知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而對面的李維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異樣,沖他眨眨眼,笑嘻嘻地遞上一串燒烤:“嗨,魷魚烤得不錯,要來一串嗎?”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樣。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可又想不起來。
然后他看見了她。
少女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長發披肩,獨自一人站在墻角,像是孤獨的幽靈,與周圍穿著校服的女生們格格不入。
其實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有時是學校里,有時是街角,有時甚至是六層樓的窗外,每一次她都唐突地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又在眨眼間消失不見,像是一個神出鬼沒的幽靈,除他以外沒人能看見。易殊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連最好的朋友也沒有。除了不確定這是不是幻覺以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他隱隱有一種預感,一旦他把這個女孩的存在說出口,至今為止所有的寧靜生活都將不復存在。
而他害怕這種變化。
少女再次出現了,這次兩人相隔不到十米,面對面站著。
“你好?!彼幌脒@樣傻乎乎地站著,于是主動開口道。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轉身向馬路對面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卻又停下來,轉頭看了他一眼。
易殊突然明白,她是在示意他跟上。雙腿不由自主地動了,他尾隨著她穿過一條又一條馬路,來到海邊。看著熟悉的大海和往來的游客們,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來過這里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時候?好像是一年前,他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在這里辦了個小小的燒烤晚會。
“你記憶里的這些人早就死了。”白衣少女第一次開口說話。
“什么?”
白衣的幽靈少女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向大海走去。海水沒過她的腳踝、膝蓋、腰部,仿佛下一秒她就要被波濤洶涌的大海吞沒。易殊想到傳說中的鬼魂,他們會不斷重復自己的死亡直至煙消云散。但是心底又有個聲音告訴他并不是這樣,某些被遺忘的東西正在漸漸蘇醒。
“喂,你……”易殊剛想說些什么,背后突然有人大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是李維。
“怎么一聲不吭地跑這兒發呆來了?和女朋友約會?”李維笑著問他。
易殊搖了搖頭,再回頭望去的時候,少女的幻象已經消失了。
當天晚上易殊再次見到了那個白衣女孩,在他的房間里。
“你是人還是鬼?”話一出口,他不知為何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很傻的問題。
女孩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奇異的光彩:“如果你再不想起來的話,就永遠也無法醒來了。”她這么說道。
易殊從夢中驚醒。
他對著天花板愣了很久,然后起身向著被夜色籠罩的海灘奔去。
他決心找出一切真相。
身體里有個聲音在警告他,一旦踏出那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強烈的恐懼逼得他幾乎想轉身就走,但是易殊沒有動。他想起白天似曾相識的一幕,最終邁出了那一步。
景色突變。
空無一人的海灘上傳來了歡聲笑語,易殊看到熟悉的同伴們圍著烤爐嬉戲玩鬧,他叫了兩聲,卻沒有人看他一眼。他們就像舞臺上的提線木偶,按部就班地演著既定的劇本,而他只是個誤闖的局外人。
轉過身,他看見李維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不應該來到這里。”李維冷冷地說道,“你不應該想起來?!?/p>
沒有人注意到他倆的異常,仿佛有一層無形的隔膜籠罩著他們,同伴的嬉鬧聲遠遠地傳來,縹緲而不真實,仿佛來自于另一個世界。
易殊呆呆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他的記憶被撕裂成兩半,一半告訴他他只是這座城市里普通的高中生,另一半告訴他這個世界在一年前便已毀滅。到底發生了什么?他想不起來,又隱隱覺得是自己不愿想起來。
“想知道嗎?我來告訴你吧?!崩罹S說道,炭火在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點橘色的幽光,“這里的人都死了,只有你活了下來?!彼焓忠恢冈诤_呅凶叩纳倥?,“她是蘇靜文,你青梅竹馬的玩伴。你想幫她卻被她刺了一刀,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樓頂跳了下去?!彪S著他的話音落下,那個踏浪嬉戲的女孩腦袋猛地炸開,四肢扭曲地倒在海灘上。
周圍的人毫無察覺,自顧自地歡呼玩鬧。一面是死亡,一面是歡笑,詭異的對比令人毛骨悚然。
“他是許立譚,和你關系很好的表哥,但你只能躲在通風管道里看著變異獸扯下他的四肢掏出他的內臟。還有她,齊茹,我們中除你以外活得最久的一個。你們再見的時候她受了重傷,她說她沒有勇氣活下去,你便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有個秘密你大概不知道吧,這個眼鏡妹暗戀了你兩年?!?/p>
他指到一個人,便有一人死去。很快整片沙灘就被鮮血浸染,但是剩余的人無知無覺,他們在煉獄血池上兀自狂歡。只有易殊知道這一切不是幻覺,塵封已久的記憶紛至沓來,被鮮血、死亡和殺戮籠罩的黑暗回憶令他瑟瑟發抖。
“不要再說了——”易殊捂著頭痛苦著尖叫起來。
李維停止了敘述,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將身體蜷曲成一團,顯得那么孤獨無助的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悲憫。
“現在你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等明天醒來的時候就會忘記這一切?!彼o靜地說道。
死者復生,隔閡消失。
易殊閉上眼睛,有人關切地扶起他問他是不是病了,而他不說話任憑自己在黑暗中沉淪。
李維最后看了他一眼,露出勝券在握的微笑,然后離開。
然而在他轉身的一瞬間,后心猛地一痛。一把小刀從背后沒入他的身體,避開肋骨貫穿心臟,刀尖從胸口透出來,閃著幽幽的寒光。李維勉力回過頭,從身后的少年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光芒。
白衣少女的幻影漂浮在他的身后,像是一個幽靈。
“我答應過你,在完成約定前不會死?!币资廨p聲說道,像是隨意地自言自語,又像是許下某個鄭重的承諾。
少女無表情的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她退后一步,身形隱沒不見。
“我可以殺你一次,就可以滅你第二次?!币资馓痤^,松開手中的刀,“李維。不,李維已經死了,你是誰?”
“我復制了你關于他全部的記憶,并且通過計算模擬他的感情和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就是你認識的那個人。”少年臉色蒼白地笑著。他捂著胸口,血不停地從指縫里流出來,雖然這一切只是虛擬的幻想,但同樣意味著他的生命正在走向終結。
“不,你只是個假冒的。”易殊嗤笑道。
“真的和假的有什么區別嗎?就像這個世界,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永遠地生活下去。沒有末日和倒計時,沒有殺戮和死亡,不是你想要的嗎?”
“的確是我的愿望。”易殊的聲音轉冷,“可我不想欺騙自己。我是惡魔,我滿手血腥,但我寧可下地獄也不愿被囚禁在虛幻的天堂里,這就是我追求的真實。”
“這樣啊……”少年自嘲地笑了笑,“看來是我輸了?!?/p>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整個世界化為碎片。
〖伍〗終結的,End
易殊在虛空中醒來,頭上是倒懸的伊甸,腳下是城市的廢墟。
“歡迎回來?!币乐Z笑著對他說。
“如果不是你,我大概會被困在自己的記憶里永遠無法醒來?!币资忸D了頓,“那不可能是王獸的主意識,他是誰?”
“伊甸系統的掌控者,我稱他為主宰。”依諾輕聲說道,“對不起,我沒想到他會那么早醒來,不然我不會讓你去那里?!?/p>
“你又不是神,怎么可能全知全能,呃,雖然也差不多了。”易殊笑著說道,“我答應過你會終結這個末日,而作為報酬你會在一切結束后告訴我所有真相。現在還需要我做什么?幫著你……或者說是伊甸系統毀滅人類嗎?”
依諾眉睫微顫:“原來你已經猜到了?!?/p>
易殊笑了:“你曾說過你姓艾迪文(Adave),拆分開來就是亞當(Adam)和夏娃(Eve),伊甸的操縱者。謎底簡單得連暗示都算不上,又或者你根本沒想過隱瞞自己的身份。”
“……”
易殊垂眸,輕聲道:“我以前總覺得你像個神秘的幽靈,可惜不是?!?/p>
“讓你失望了?!币乐Z似乎想開個玩笑,但說出口后卻發現簡直是冷笑話,于是頓了頓說道,“你猜錯了,我是伊甸系統的一部分,但不是操縱者。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更像是系統病毒。主宰意在重建史前文明,而我則認為人類應該自主進化,強制性地重演歷史只會再次招致毀滅。于是我干擾了你們的科技發展?!?/p>
易殊挑眉笑道:“你做了什么?別告訴我第一第二次科技革命都是你的杰作?!?/p>
“是,也不是,我將它們提前了。比如按照歷史進程,計算機將在六十一年后才會被發明出來?!币乐Z否定了他的猜測,“主宰發現了我的企圖,瑪雅人的毀滅是他對我的警告。但我沒有放棄,只是不再試圖提供超時代的技術,而是暗中加快文明發展的速度。這么做依舊超過了主宰的底線,這一次他將我驅逐出來,作為代價他將陷入漫長的沉睡?!?/p>
依諾平靜地說著震驚世界的秘聞,而她的聽眾比她更平靜,此刻還饒有興致地問一句:“然后呢?”
“主宰在沉睡前進行了全面自檢,最后他認為人類的發展已經超出了可控范圍,于是做出一個決定——將這個世界重新洗牌。作為對我的報復,他將末日定在了預言中2012年12月21日?!?/p>
淡淡的話語掩不住濃郁的血腥味,易殊倒吸一口冷氣:“倒計時……”
“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設計出了第三程式?!币乐Z垂眸,聲音微微顫抖,“對不起,我并不想看你們自相殘殺,只是想創造一個自由的未來而不是走向毀滅的結局??晌覜]有別的辦法。”
易殊想說“不是你的錯”,可他說不出口。他至今記得用刀劃開李維喉嚨的感覺,把刀遞給他的是依諾。
尼博亞說得沒錯,這個世界是石罐,人類是蠱蟲。伊甸園是一個囚籠,神對你和藹地笑,就像飼主看著即將被送去屠宰場的豬。吃下禁果就能得到自由,但前提是你能在神的懲罰中活下來。
這是神和惡魔的對弈,決定的卻是人類的未來,這就是棋子的命運。
那他呢?易殊突然想道,他算不算那條引誘亞當和夏娃墮落的蛇?
他想說什么,然而最后卻只是微笑:“謝謝你告訴我真相?!?/p>
很早以前就已經做出決定了,不是嗎?
“違抗創造者指令的時候我不后悔,被伊甸放逐的時候我不后悔,淪為惡魔的時候我也沒有后悔過?!币乐Z的聲音低了下來,墨色的眼瞳里寫滿了悲傷,“我一直堅信自己是正確的。現在我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也許我不該把你卷進這個旋渦。”
她低下頭吻易殊的唇:“別擔心,我很快就能接管伊甸,然后動用最高權限將你復原。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p>
“然后呢?”易殊發現這是他今天說得最多的三個字。
“由于伊甸系統的不可逆性,我無法更改已經設定的命令,所以我會令它自毀,只有這樣才能解除人類身上的枷鎖?!?/p>
“那你呢?”
“……”
“果然,如果伊甸毀滅的話你也會消失,對不對?”
“沒關系的?!币乐Z溫柔地說道,“我會把你的記憶抹去,這樣你就不會感到悲傷了。”
“來不及了?!币资馔蝗徽f道。
依諾微微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易殊繼續說道:“你說過進化到史前人類的程度就有資格開啟伊甸之門,那么這樣的我應該也有資格接管伊甸吧?”
依諾終于意識到了他的打算,臉色大變:“你……”
他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但這并不妨礙他猜到依諾最后的打算,所以戰斗一結束他便開始入侵伊甸。也許他可以不管不顧地和依諾繼續生活下去,但是聽了剛才那些話后,他做不到像“神”一樣漠視生命,尤其是在這每秒都有成百上千人死去的末日。
易殊從來沒見過依諾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她總是用冷漠的表情和冷淡的話語武裝自己,但此刻所有的偽裝被齊齊撕下,留在那里只是一個意識到自己將要失去珍愛之物而驚懼哭泣的少女。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鉤起嘴角。
依諾在短暫的失態后,不顧一切地向他發動攻擊,用意識。
易殊是個優秀的戰士,但在意識層面的戰斗中卻是個十足的菜鳥,雖然勉強接管了無主的伊甸,但是面對依諾暴風驟雨的攻擊依舊如初生嬰兒般無力。
“你以為搶到控制權你就是神了嗎?”依諾一邊攻擊一邊咆哮,“那家伙和我爭了那么多年還是輸了,就憑你那點自己都不能控制的意識有什么用?最多十秒我能把你趕出去!還是你自以為是地想當拯救世界的英雄?”
接下來的聲音,易殊已經聽不見了。
“拯救世界?我做不了那么偉大的事,我只知道不能看著你死。”他臉色蒼白地笑了笑,扭過頭對伊甸下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命令,“十秒足夠了。伊甸,啟動自毀程序?!?/p>
“不要——”依諾絕望地大喊。
崩裂開始了。
天際綻放出刺目的白光,像是第二個太陽,突兀地出現在天空中,奪去了星月的光輝,將整個世界照得亮如白晝。大海、山峰、湖泊也在同一時刻綻放光輝,像是有光芒從千丈土地內透了出來,與天空中的太陽相映成輝。
籠罩了整個地球的球幕開始坍塌,倒懸的海洋和湖泊如同鏡子般裂成碎片,大地和山峰仿佛被切了無數刀般散成碎塊。碎片和碎塊互相碰撞,并在這撞擊中被碾成更加細小的碎末,消失在虛無的空間里。
“放心啦,創造出伊甸的可是人類啊,說不定它會舍不得自己的主人送死而放我一馬?!币资膺b遙地望著崩裂的伊甸,一臉輕松地笑道。
依諾渾身顫抖。她知道,即使她立即接管伊甸系統也不可能逆轉自毀了。
易殊在白光中彎了彎嘴角,看他樣子似乎還想來一句“I will be back”,但是只來得及鉤起嘴角,便僵在了原地。細密的裂紋從皮膚下浮現出來,蛛網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全身,從雙腿開始,然后是腰部、胸口……他的身體碎作齏粉,又化為更為細微的塵埃,被風卷著消失在天地間。
最后一縷光芒在天際的盡頭收束,世界重新被黑暗籠罩,即使明知前方就是黎明也依舊冷得徹骨。
依諾呆呆地望著漆黑的夜空,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她抬手抹掉眼淚,對著前方的廢墟嘶聲力竭地大喊:“說什么不能看著我死,說什么鬼話??!我……只是在利用你啊,笨蛋!”
沒有人回答她。
對諸多幸存者來說,這一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當天空中倒懸的世界消失的時候,視野中那個可怕的、逼得他們不得不瘋狂殺戮的倒計時消失了。持續了一年的生存壓力不見了,不少人反而茫然無措,就在這時他們看到一個奇異的女孩。
“末日結束了。”她對每個人都這么說,然后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消失不見。
就像行蹤飄忽的幽靈。
有人問她:“你是誰?”
“依諾·艾迪文。”
對世界末日做出預言的少女。
沒有人懷疑她的話,所有的幸存者開始狂歡慶祝。他們互相擁抱、流淚,仿佛忘記了前一秒尚在算計著彼此的性命。他們拋下了過往的芥蒂,并肩站在城市的廢墟上遙望即將來到的黎明。
她看見幸存者們聯手將變異獸驅逐,在廢墟上建立起新的城市;她看見新生命啼哭著降生,整個世界重新煥發生機——人類的新紀元開始了。
依諾·艾迪文這個名字和世界末日一起載入史冊,成為史學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在街角或是荒山中見過和史書上一模一樣的少女,但是沒有人相信。距離末日結束已有數百年,即使是接受伊甸系統強化的人也不可能活那么久。
依諾的旅行沒有盡頭,很多時候她只是漫無目的地飄蕩,不在乎起點也不在乎終點。過往的記憶漸漸塵封,最后她忘了自己是誰,成了一個真正的、流浪的幽靈。
時間對她沒有了意義。她輕而易舉地超越了時空,看到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但是每年的12月21日她都會來到海邊,并且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直到夜幕降臨才緩緩離開。
她又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屬于史前人類的文明。
他們向著天空祈愿,身軀倒下,意識卻離開身體,融入這天地間。他們走到了意識領域的終點,超越時空得到永生。
就像現在的她一樣。
史前人類沒有毀滅,他們拋棄了肉體超越了意識領域,他們就是神。離開前他們建造了伊甸,只要后人追隨著他們的腳步,總有一天會到達永恒的樂園。
他們是正確的。
那她呢?她錯了嗎?
那個少年至死都相信著她,可到頭來卻發現她和他的堅持只是一場可悲可笑的夢。依諾想笑,可她笑不出來。她的意識穿越時空,來到二十世紀末的某個時間點。她要去改變,或者說是影響某個既定的過去。
“你不能這么做,意識體生命改變時間軸的代價是徹底消亡?!庇袀€聲音提醒她。
可是依諾不在乎。
那個聲音感受到了她的決心,嘆息道:“這是一個輪回?!?/p>
1996年夏末,某醫院婦產科。
“很抱歉。母親和孩子,我們只能盡力保住其中一個。”醫生冰冷地宣布道。
年輕的父親面如死灰,他握緊雙拳猶豫了半天,最后顫抖著說道:“讓媽媽活下來?!?/p>
他的孩子,還未出生就被父親親口判了死刑。
如果可以他寧可死的是自己,但是不能,所以他只有逼著自己做出這個殘忍的抉擇。
手術室內,手術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誰也不知道有一個神秘的意識旁觀了這場手術。那個意識看著,一直看著,最后她笑著化作肉眼不可見的光輝,融入母親的腹部。
“我不后悔,不后悔遇見了你,即使以整個世界作為代價。”依諾用誰也聽不到聲音說道,只有手術臺上的母親似有所感地蜷了一下身子。
命運之輪開始轉動,為了一場未來的邂逅。
本該死亡的孩子在離開母體的瞬間發出嘹亮的啼哭,手術室內外人人歡呼,慶祝這個幸運而特別的孩子的誕生。
“是個男孩。”護士說。
“給他取個名字吧。”母親說。
“特別的孩子……”年輕的父親嘟囔著,兩眼放光,“就叫易殊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