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條”叔是連二叔的外號。連二叔外號的來歷讓人聽起來感到有些滑稽。
“油條”叔姓連,排行老二。家住青山縣岈山鄉青石村。這是一個百十戶的小山村。村子西面是奇峰參天、怪石嶙峋、蒿草不長的青石山;東面是亂石滾滾、寸草不長的光腚山。溝溝澗澗縱橫交錯,把山山嶺嶺分割得像狼牙鋸齒、龜蓋豬臉。山是窮山,山上常年光禿禿;水是惡水,無雨是死龍,有雨就成災;地是薄地,都是青石渣、紅石渣、黃石渣“三合一”的大砂崗。三天不下雨是小旱,五天不下雨是大旱,十年就有九年旱。七十年代末,又逢大旱。村里三百多口人吃水要翻一座山頭到外村去挑。村干部們研究,決定把文化大革命期間兩派打仗時填死的古井重新挖出來。連二叔沒文化,但有力氣。為了多掙工分,報名下井。農村挖井,就是用轆轤架在井口,把人送到井下挖土石,婦女們在上面擰轆轤上土。下井的人脫光衣服,披一條大布袋。布袋的一頭扣在頭上,另一頭從兩腿之間纏上來系在腰上。井下陰冷得出奇。連二叔在井下挖了兩個小時就堅持不住了,身子凍得打哆嗦,上牙打下牙。人們把他拉上來的時候,話都說不出來了。隊長立即把他的破棉襖披上,攙扶他進了窩棚,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湯。喝了兩碗雞蛋湯,連二叔才緩過勁來。婦女主任又立馬遞上一盆油條。這是只有下井的人享受的待遇。連二叔一看油條,兩眼就直了!活了近五十歲了,還沒吃過油條呢!那油條雖然有黃有黑,但香氣撲鼻。連二叔將一根油條抓起來,大嘴一張就塞進了嘴里,腮幫立刻飽滿地鼓了起來,眼睛里淚汪汪的,不看人,只盯著盆里的油條。雖然油條吃在嘴里感到有股明礬和堿的味道,連二叔還是一下子吃了一捆。孩子他娘也是苦命人,從小也沒吃過油條,趁人不注意,抓了兩根,偷偷地塞進破棉襖里。
一捆不夠,連二叔又解開了一捆抽出幾根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嘿嘿”笑了起來。站在窩棚外面的隊長和婦女主任問他:“連二叔,笑的啥啊?”連二叔“嘿嘿”笑著說:“你們信不信?我心思,毛主席他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可能天天吃油條哩!”
從此,人們開始喊他“油條”叔。開始是打井的人叫,后來全村的人喊;再后來,鄰村認識他的人也叫他“油條”叔。人窮沒輩分。比他輩分大的喊,輩分低的也喊。開始喊的時候,他只是“嘿嘿”一笑;時間長了,喊的人多了,也就默認了。
“油條”叔膝下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女兒,叫連花,結婚后和男人在城里收破爛;老二是男孩。“油條”叔三輩子單傳,四十多歲才生了這個兒子,捧在手里怕掉下,含在嘴里怕化了,疼愛得很。村里有個會算卦的小諸葛,給這個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連生——意思是盼望再生一個兒子。
連生這個孩子聰慧過人。窮人的孩子懂事早。從上小學一年級起,到小學畢業,年年考試第一名。家里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放學回來做完作業,就看姐姐的課本。上到三年級,老師說,這個孩子太聰明了,跳級到了五年級。再后來,上初中、高中,考試還是第一名。九十年代中期,連生竟然考上了魯東師范大學!這下子全村沸騰了,小山村飛出了金鳳凰!人們都說,連生的名字起得好。給他起名的小諸葛也借此名氣大了起來,逢人便說:連生,連升嗎!我早看出這孩子能升上大學!
連生大學畢業了,分配到離縣城近200里地的狼山鄉中學。中學地處深山,去趟縣城至少要二天。連生回一次家最少要三天。
自連生分到狼山鄉一中,“油條”叔老兩口就犯愁了。擔心在那個地方找不上媳婦來。連生都27歲了呀!據連生說,狼山鄉一中大部分是民辦老師,真正的師范大學畢業生只有他一個人。鄉政府、鄉衛生院吃公家飯的姑娘們,連正眼都不看連生一眼。她們盼著進城哩!說媒的倒不少,可是說的姑娘都是農村的,連生也不愿意。吃公家飯的姑娘誰也不愿意嫁到這個圣人不到的地方。連生的婚事成了“油條”叔老兩口的心事。“油條”叔嘮叨讓連生跑跑縣教育局,盡快調到城里。連生跑了幾次,一點門兒也沒有;后來就喪失信心,偃旗息鼓了。看到兒子再也不跑,“油條”叔開始托人找關系,想方設法把連生調進城里。
一天吃早飯的時候,老兩口又啦起了連生調動的事。老伴說:“孩子他爹,要不找老周的兒子小凡想想辦法?小凡不是在縣里工作么?”
“對呀!我怎么忘了呢!”“油條”叔恍然大悟。老周是鄰村的一個民辦教師。七十年代修青山水庫時,老周在《工地戰報》編輯部工作。那時,“油條”叔是工地出了名的勞動模范。有一天,老周去采訪“油條”叔,正趕上大壩合垅。大壩坡上,人抬肩扛,車水馬龍。正當兩人談話投機之時,大壩坡上一輛驢拉巨石的地排車斷了韁繩,向后翻滾下來。碾盤大的巨石眼看就要砸向他兩人的身上。“油條”叔大喊一聲:“周老師!快躲!”立即把老周擁倒,并趴在周老師身上。周老師得救了,“油條”叔卻砸斷了一條腿,留下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殘疾。從此,兩家成了好朋友,逢年過節,你來我往。老周為感謝“油條”叔的救命之恩,還經常拿錢拿物接濟他們。老周的兒子周凡畢業分到縣城里工作。前幾年聽說提局長了。
午飯后,“油條”叔提了兩只小公雞就到老周家去了。
晚上,“油條”叔臉上紅撲撲地回了家。老伴一看他笑瞇瞇的樣子,就問:“小凡提成局長了嗎?老周怎么說的啊?”
“油條”叔朝鞋上磕了磕煙袋窩,說:“老周打包票了!說咱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讓小凡想法把咱連生調進城里!”
老伴問:“小凡在什么單位工作呀?”
“嘿嘿!小凡工作單位名字愣長,記不住。”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這是老周寫的。叫什么‘黨史資料征集辦公室’。小凡是主任,不叫局長。”
“什么?當歸、知了辦公室?收中藥的嗎?”
“你不懂!別亂說!是寫歷史的部門!”老伴不識字,經常鬧笑話。這一夜,“油條”叔睡得格外踏實格外香。
半月后,“油條”叔又到了老周家一趟。這次消息不太樂觀。老周說,給周凡說了。周凡說這事難度很大。鄉里學校的老師都想調進城里,競爭異常激烈。不過,周凡說,教育局局長是他大學同班同學,一個宿舍上下鋪。周凡說問問教育局長再說。
“油條”叔一聽心里就涼了半截。后來一聽說周凡與教育局長是同學,又有了希望。回家后,和老伴商量,決定親自跑趟縣城找周凡,當面談談才好。畢竟是求人辦事,只靠電話怎么能行呢?
第二天早飯后,“油條”叔帶上治高血壓和心臟病的藥,掖上了30元錢就進城了。青山村離縣城50多華里,先要走10多里路到鄉政府駐地,再坐公共汽車進城。正值六月熱天,田里的莊稼稀疏枯槁,路上暴露著一片白茫茫的灼熱燙人的沙礫,蒸騰著一縷飄忽不定的炫目氣流,使“油條”叔喉鼻發燒,心頭焦躁,兩眼也因早風吹刮和睡眠不足而變得紅腫。
到了鄉政府駐地,花10元錢坐公共汽車來到縣城。先到了女兒連花租住的房子,說可能在這兒住一夜。午飯后,連花送他到了縣政府。在縣政府門口,被保安人員攔住了。“油條”叔拿出周凡的工作單位紙條,保安說“黨史辦”在縣委大樓。按保安人員的指示,找到了不遠處的縣委大樓。
黨史辦在二樓。“油條”叔剛上二樓,迎面碰上了周凡。周凡看見“油條”叔先是怔了一旺,然后立即跑過來,攥住“油條”叔的手說:“哎呀!連叔,你怎么來了?快!快進我屋!”
“油條”叔進了周凡辦公室,坐在沙發上喘了一口氣,穩了穩神。原本想叫“小凡”,話到嘴邊,想到周凡是主任,便立即將“小凡”換成“周主任”。
“周主任,連生的調動一事,你可要多操心啊!”周凡遞上一杯茶說:“連叔,我爸和我說過多次了。我理解您老人家的心情。這事難度很大。現在,農村的老師都想千方百計調城里,競爭很激烈。我和教育局胡局長說了,他說要等機會。”“油條”叔站起來,兩手攥住周凡的手說:“周主任,無論如何你得操心。這是我和你嬸子的心事啊!”周凡說:“連叔,還是叫我小凡好了,別叫主任。你放心,我盡力而為。現在你跟我到教育局去見見胡局長,你心里就有數了。”
周凡攙扶著“油條”叔下了二樓,來到縣政府大樓四樓胡局長辦公室。胡局長辦公室門口左邊擺著一盆箭蘭花,據說箭蘭花辟邪;右邊擺一盆青竹,寓意“節節升高”。胡局長看到周凡進來,便從老板桌后走來,握住周凡的手說:“老同學,電話上不是說了么,還親自來呀?”周凡介紹了“油條”叔后說:“老胡,你一定想辦法把連生調進城里。連叔可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啊!”
“是嗎?周凡,你應該明白呀!全縣農村9000多名中小學校教師,都拼命想方設法進城。你來看看。”胡局長拽著周凡的衣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本,“你看看,這是地委、行署專員寫的條子……這是省教育廳兩個副廳長寫的條子……這是縣里的領導寫的條子……一百多名啊!老周,我難啊!”
周凡連聲說“理解!理解!我不管那些,反正我的事你得操心!”
回到家后,“油條”叔心里一直很沉重。下一步怎么辦?“油條”叔想到了小諸葛。小諸葛就是給連生起名的算卦先生。自從連生考上大學后,“油條”叔便對小諸葛崇拜得五體投地了。其實,小諸葛也不小,比“油條”叔小幾歲。都說他是老成精的人物,算命運不偏點滴,測禍福不差毫厘;據說前算五輩運,后算五代親,名氣大得很。
見了小諸葛,說明來意,小諸葛說:“‘油條’哥,我問你,你辦的是公事還是私事?”
“嘿嘿!這不明擺著嗎!當然是私事了!”
“這不就得了!公事在辦公室談,私事得到家里說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從小諸葛家出來,“油條”叔越琢磨越覺得小諸葛說得有理。是應該到胡局長家談談的時候了。
總不能空手去胡局長家吧?拿什么呢?老兩口商量了商量,帶點山果吧!城里人稀罕。老伴給他裝了10斤核桃,10斤栗子。畢竟70多歲的人了,遠路無輕載,不能讓他背著去啊!鄰居張三在鄉政府做買賣,每天開著三輪來往。老伴和張三一說,張三就拉著“油條”叔來到鄉政府,坐上公共汽車來帶了縣政府大樓。
“油條”叔把山果放在門衛處,只身來到四樓。他正在胡局長辦公室門口徘徊時,過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好像認識“油條”叔,說:“找胡局長的吧?他開會去了,改天再來吧!”“油條”叔趕忙說:“我,我想到胡局長家里去,您能告訴我他家住哪兒嗎?”
年輕人“嘿嘿”笑了兩聲,拉著“油條”叔來到樓梯口一邊,悄悄地說自己是胡局長的秘書,并告訴了胡局長家住地址,還一再囑咐不能說是他說的。
其實,年輕人說的胡局長家很好找,就在連花租房子的北邊,是個小別墅,門牌008號,在一個山坡上。“油條”叔找到大門后,正好大門半開著。他悄悄地擁開一扇門,向里看了看。胡局長家院子好氣派啊!一個很大的花壇里姹紫嫣紅,繁花似錦;造型秀逸的假山上,四周流水潺潺,一叢開得鮮艷欲滴的杜鵑花從假山頂上傾泄而下,似火紅的瀑布。一個20多歲的漂亮姑娘站在那里看魚池,兩條小黃狗精神抖擻地在她跟前跑來跑去。
姑娘聽見門響,轉過臉來。姑娘一張鴨蛋臉,黑密密的眉毛,兩只像沉在水潭里的黑寶石一樣的眸子閃著動人的光。他看見“油條”叔背著東西,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立即厲聲責問道:“喂!喂!你是哪里的?你想干什么?”
“油條”叔一看姑娘不歡迎,囁嚅著說:“同志,我,我找教育局胡局長。”
“你,你怎么知道他住在這兒的?是誰告訴你的?!”
“嘿嘿,是胡局長的秘書啊!”
“他有什么秘書!一年365天,他300天不在這里!以后別到這兒來找他!”“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油條”叔垂頭喪氣地回到連花家,放下山果,立即跑到周凡辦公室。正好周凡在辦公室。和周凡說了剛才的遭遇,周凡立即說:“哎呀!連叔!你怎么找到哪兒去了?是誰告訴你那個地方的呀?”
“嘿嘿!是胡局長的秘書啊!”
“胡局長的秘書?以后千萬不能到那個地方去了!再去,本來能辦成的事也會辦不成啊!”
“周主任,咱辦私事能在辦公室談嗎?辦私事不都是到家里談嗎?”
“連叔,胡局長感冒住院了,在縣醫院三樓。他的家在縣政府家屬院22號樓8單元8號。您千萬別再去今天那個地方了!”
周凡又說:“連叔,我爸說您老人家心臟不太好,還有高血壓;以后有事讓連生跑吧!”
“油條”叔一聽,立即擺手說:“周主任!您千萬別告訴連生,我是背著連生活動的。他多次囑咐我別花冤枉錢,別跑冤枉路。他要知道了,就壞事了!周主任,您千萬別和連生說啊!”
“油條”叔回家,把這次進城的事情向小諸葛說了一遍。小諸葛哈哈大笑說:“我的‘油條’哥!你不該上那兒去!你知道你找的局長的什么人嗎?”
沉默了一會兒,小諸葛又說:“說給你你也不懂。‘油條’哥啊‘油條’哥!你‘油條’了這么些年了,怎么還不‘油條’呢!你送禮的水平還停留在解放前的水平啊!你那兩個核桃栗子值不了多少錢!現在土特產早已拿不出手了!只要有了錢,到哪里都能買到!”
“油條”叔聽后如夢方醒,連聲說:“是!是!我腦袋瓜子怎么就不開竅呢!他叔,你看我該怎么辦啊?”
“胡局長不是住院了嗎?機會給你送來了!你懂不懂?局長住院正是送禮的好機會啊!”
“對!對!我也這么想。是不是提兩提牛奶看看去?”
“哈哈!”小諸葛一邊大笑一邊問:“‘油條’哥,你到底想不想辦成這件事啊?”
“看你說的!我和你嫂子日思夜想地想辦成哩!”
“那好!你帶這個去!”小諸葛做出用手點錢的樣子。
“送錢?哪……哪得送多少?”小諸葛伸出了五指。
“5000?”小諸葛搖了搖頭。
“5萬?”小諸葛點了點頭,微笑著說:“‘油條’哥,聽說鄉政府干部為了上調提拔,10萬20萬地送啊!”
“啊!”“油條”叔吃驚地瞪著兩眼。“5萬”的數字把他嚇呆了。他兩輩子也混不了這些錢啊!
“我……我……我哪有這么多的錢啊!不怕你笑話,我……我只有去年賣山果的2000塊錢。這可怎么辦啊?這可怎么辦啊!”
小諸葛很同情這位老實人,說:“‘油條’哥,這樣吧!我借給你8000,你寫個借條,月息5分。我不怕你還不上錢,有連生哩!”小諸葛當時就點出了8000元,對“油條”叔說:“湊一萬,你去試試。他要收呢,說明有希望,找機會再送大錢;要是不收呢,要么嫌少,要么真的不好辦。”
“唉!他叔!我遇到難處了!就按你說的辦。我和你侄子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啊!”
“我說‘油條’哥,我還得交代你幾句。你去醫院不能拿現金。現在不興送現金了。你去城里銀座超市,換一張一萬元的購物卡。胡局長不是喜歡吸‘中華煙’么?去醫院的時候,借給他點煙的機會,把購物卡給他。”
就這樣,“油條”叔來到縣醫院三樓胡局長住的病房。胡局長病房的桌子上、床底下、墻角里堆滿了大包小包、花花綠綠的精美禮品。有高度西洋參、鱉血大補寶、冬蟲夏草養神丸。還有大小十幾個花籃。那些開敗的花都有序地擺在墻角。鮮花品種很多,有香水百合、非洲菊、易忘我、郁金香、黃扶郎、馬蹄蓮……所有的鮮花都用彩塑手揉紙包裝。要是將病床向中間一挪,活活像個靈堂。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正坐在胡局長床頭上削蘋果。那姑娘削得很仔細,很認真,刀刃在蘋果上游弋成一道閃亮的弧線。姑娘像一位職業雕塑家,在動用她所有的審美感覺和藝術細胞,去創造驚人的藝術作品。
“油條”叔剛進門時還眩暈了一陣。靜了靜心,才說:“胡……胡……胡局長,聽說您住院,俺來看看您了。”放下手里的牛奶,從懷里掏出一盒中華煙,取出一顆,遞給胡局長。胡局長抬了抬手說:“是你呀!醫院不能吸煙。你聽周凡說我住院了?”“油條”叔立即回答:“是!是!是!”然后把那盒煙連購物卡放在胡局長的桌子上。
“你回去吧!周凡和我說多次了。這事難度很大啊!有機會研究研究再說吧!”
聽到胡局長說研究研究,“油條”叔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容,激動不已。從醫院出來,走路也有勁了,笑臉比平時多了幾倍,害得路人都以為他交了好運,中了大獎哩!
‘油條”回到家,和小諸葛一說,小諸葛立即瞪眼了,連聲問:“我問你!你放卡的時候和胡局長說了么?”
“嘿嘿!沒有。你想,要是提卡的事,胡局長能收么?他床邊還坐著一個姑娘,看樣子不像他的孩子,守著外人他能要么?”
“哎呀!胡局長住院,看他的人絡繹不絕,人來人往,你不和他說,他知道是誰送的?再說,卡丟了怎么辦?”
“嘿嘿!不可能。胡局長好像看見那張卡了。胡局長看見后才說出院研究研究呢!”
“那就好。不過,我建議你過十天半月,你還得去局長家看看。”
過了半月,沒聽到周凡的消息,“油條”叔沉不住氣了,打算到胡局長家試探試探。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從女兒家來到縣政府家屬院。本來女兒要陪他來,他說:“馬路上乘涼的那么多人,還有打劫的嗎!”
“油條”叔來到縣政府家屬院22號樓8單元8號。局長家安著防盜門,防盜門森嚴而結實,透射著高級拋光漆才有的清冷的光輝,門把手、門框等易感光部位,放射著電弧一樣的刺目光芒。
“油條”叔敲了兩下門。一個女人開了門。一看“油條”叔,就一只胳膊隨意地斜倚在門框上,與身體構成了一個謝絕入內的柵欄。
“你找誰?”
“我找胡局長。我聽說今天胡局長剛回家。”
說話間,胡局長來到門口,看是“油條”叔,“哦”了一聲,立即轉身,說“進來吧!”
“油條”叔進門,不敢坐,站在那兒。胡局長家里裝飾真好啊!客廳四周全都貼著有凸凹花紋的乳白色壁紙,頭頂上是一個由三個燈盤組成的綴滿了燈飾的吊燈,地面鋪著淺淺的駝色的富有西域風情的絨毛地毯,圖案非常柔和,給人一種軟綿的感覺;臨窗的墻角是組合音響,窗的另一側有一個酒柜,透過玻璃拉門,看到里面擺滿了各種中外名酒。電視柜上面用一個紅色布蓋著一個大彩電,中間一層是一臺相同牌子的錄像機;此外還有一個帶穿衣鏡的組合柜,門口的邊上有一個精美的鞋架。
胡局長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嘴里噴著酒氣,翹起一條腿,眼皮也不抬,揮了揮手說:“坐吧!”沒有稱呼,沒有客套。“油條”叔看到旁邊有一個椅子,就坐了半個屁股,腰身盡力挺直,恭敬地看著胡局長。胡局長從茶幾上的中華煙包里取出一支煙,揚了一下,“吸煙嗎?”沒有承“你”;沒等“油條”叔回答,就立即把那支煙向桌子上一摔。
胡局長可能累了。閉著眼說:“你兒子的事不好辦啊!你知道,城里的學校教師一個蘿卜一個坑,編制卡得很緊。全縣農村9000多名中小學教師,誰不想向城里調啊?你知道,增加一個編制,縣長說話才行啊!”
胡局長左一個“你知道”,右一個“你知道”,好像“油條”叔真知道似的。“油條”叔只好說“我知道”。
胡局長說完了,“油條”叔囁嚅著說:“胡局長,我來沒給您帶啥東西。你住院的時候,我給您了一張一萬元的購物卡,你買點補養品補補身子……”
話還沒說完,胡局長立即仰起臉來,目光對準了“油條”叔的兩眼。胡局長看人的目光極具穿透力,仿佛要透視“油條”叔的五臟六腑。“油條”叔被胡局長的目光鎖住,好像被槍口對準了眉心。
“什么?你放了一萬塊的購物卡?!”
“是。胡局長。山里人不懂事,不知道該給您買點啥,就給您了一張銀座購物卡。”
“不可能!我怎么沒見到!?”胡局長立即回頭喊:“藍翎!藍翎!你出來!”
胡局長夫人從臥室里出來,冷冷地問:“什么事?大驚小怪的!”
“我住院的時候,你見過病房里有一張購物卡了嗎?”
“沒有!”局長夫人說完,“哐當!”一聲把臥室門關上。
胡局長沒在乎夫人的情緒,又立即拿出手機,很快地撥通了一個電話。
“小于呀!我住院的時候有個老同志給我送了一張購物卡,你注意了沒有啊?”
“沒有呀!我的大局長!你的購物卡是不是太多了,數不過來了呀!”一個女人甜甜地回答。
胡局長又撥通了一個電話:“小張啊!我住院的時候,有一個老同志看我,給我送了一張購物卡,你注意了沒有啊?”
只聽見一個年輕女人嘻嘻哈哈地回答說:“局長大人啊!沒有見過呀!你在哪兒啊?要不要我過去呀?”
胡局長“啪”地一聲合上了手機,對“油條”叔說:“你看你看,都沒有見,你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這樣辦事啊!你送煙送酒我可能收,你送錢我能收嗎!我是領導干部呀!”
這時候,“油條”叔臉色蠟黃,渾身戰抖,張著嘴想說什么可說不出話來。
“你回家看看,是不是沒帶來啊?是不是忘在家里?回去找找吧!找到了也別送來。有事我會和周凡說的!”
“油條”叔下樓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從胡局長家出來的。他走出宿舍大院,踉踉蹌蹌地來到馬路上。馬路上乘涼的人很多。他被燈光一照,一陣眩暈。他竭力地穩定自己,讓自己不倒下。可是,他還是一頭栽在地上了。
他仰面朝天,口吐白沫,四肢抖動。一個乘涼的姑娘跑過來連喊:“大爺!大爺!你怎么了?”他只是張著嘴,瞪著兩眼。他說不出話來了。等到“120”趕來,“油條”叔已經不行了。
“油條”叔一直瞪著兩眼。他是對連生的牽掛,還是對老伴的眷戀?是對塵世的遺憾,還是把死看成解脫?
“油條”叔就這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