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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王山,我心中的“跑酷少年”

2013-01-01 00:00:00趙群
新文學 2013年2期

二〇一二年四月三十日晚,撰寫有《第三只眼睛看中國》、《第三只眼睛看世界》,以及《天傷》、《天祭》、《天爵》、《地魂》、《大玩主之地殤》、《北京教父》等一系列作品的學者王山,再也不想說廢話了,不想費爾巴哈了,不言不語不當思維的葦草了,因病醫治無效,與世長辭,享年六十歲……

五月六日那天,我參加了他的葬禮。葬禮我參加多次了。過了耳順的年紀,別說長輩們都“耄耋”以上了,就說同輩們、晚輩們中,天有不測,地有不公,人有不舛的,被收回去重塑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其中既有我的父母,也有上至開國元勛、治國功臣,下至平頭百姓、無名草根等等的“大、小人物”。參加之,乃情義所致,自然悲悸之極。

然而那天,與王山的最后一別,悲悸之上,又多了滔滔不絕的哀婉、幽思與凄涼,讓我欲哭無淚,欲慟無殤……

1

結識王山,是在上世紀的一九六七年,也就是文革爆發后的第一個春天。那時,我們才十五、六歲。盡管當時的社會背景風也蕭,雨也瀟的,然而少年不畏風流,男兒不懼紅塵,我們從相識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一生的情緣。

那年,他就讀的“八一學?!?,被江青強行關閉,他被迫而轉學,來到我們男十三中。十三中原系市里的重點中學,雖說也“停課鬧革命”,也“破四舊、立四新”地折騰了大半年,不過,我們班里的大部分同學,還是很“乖”的,還是每天都會按時到校報到,然后在駐校軍代表的召集下,學學“毛選”,侃侃大山,聊他一通“國事、天下事”的才散。

一天,軍代表蕭班長,領著個細皮嫩肉的,看上去比“妞兒”還有點羞赧的翩翩少年,出現在我們班教室前。

“同學們,請大家都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我要跟大家說幾件事……”

蕭班長說的第一件事,即是把王山拉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對我們說:“他叫——王山,三橫一豎的王,山嘛……噢,山里的孩子的山,大山的山,是從‘八一學?!D來的‘新生’。以后啊,就是咱們班的成員了,大家要像革命戰友一樣搞好團結哦。喏,王山,你就……就坐到后面的那個空位子上吧?!?/p>

他,頭上戴了頂羊剪絨棉軍帽,帽堂微微前傾著、栽楞著;身上罩了套四個兜的平紋軍裝,寬寬大大的,風塵盡染后洗白了的,亮相在我們初二(4)班面前。我猜他這身“軍皮”,一定是他爸的。還有,他出門扣帽子的時候,一定照過鏡子,拿捏過角度,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擺過“Pose”扮過“酷”吧……

蕭班長本人,正是“大山里走出的孩子”。在入伍后的第四個年頭,被部隊選派來,擔任我們班的軍訓輔導員。他英氣颯爽,口才也不錯。但是那天不知為什么,他介紹王山、看著王山時的眼神很怪異,說話時的語調也走了板。開始時,我們并沒有在意,但是沒過幾天,我們就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蕭班長所說的那個空位子,就在我右手的過道旁。從那天起,穿著一身“軍皮”的王山,看上去還有點“妞兒”般羞赧的王山,就坐到了我旁邊,與我只隔著一人寬的過道遠。而且誰都沒想到,我們之間這一人寬的過道遠,即是兩個少年郎一生友誼的起跑線。

于是我當然,也就不遠不近地觀察起他。

他,目光炯然,清澈犀利,好像眼眸中的瞳孔比常人大一些;而那副瞳孔散發出來的光彩,似乎傳達出一個信息:那就是,他己然開啟了一種天賦異稟,完成了男人最基本的修煉——他是用眼角上的狡黠,嘴角上的靦腆,告訴你這一切的。他無疑想做個義膽俠心的英雄,發揮出最大的能量去懲惡揚善……可以說,我從他傳遞給我的第一印象中,就認定了他將來一定能成“大器”,至于是什么類的“大器”,是瓷器、玉器、還是什么法器,就懵懵懂懂地說不清了。

2

沒過幾天,我們從蕭班長的嘴里,打探出王山家的背景,我似乎才回過味來,才理解了“山里的孩子”出身的蕭班長,為什么那天的眼神很怪異,連說話的腔調都走了板。

“他家是北京軍區的,他爸爸是軍區文化部的部長,兼著戰友文工團的總團長,軍級的首長哩……”

也是啊,一個普通士兵,對軍級首長當然高山仰止了,同時對“首長的公子”也就必然“刮目相看”嘍。

但是我們之間,卻沒有這類的感覺。相反,而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高干子弟”的那種紈绔之風,才對他“刮目相看”的。

很快,我們倆因為是鄰桌,走的也就較比的近了些。近了些,也就開始捕捉起彼此之間心底的一些“秘密”。這,既是成長過程中的使然,更是少年人的好奇。

一天下午,我們對蕭班長組織的“學習會”深感乏味。于是相互使了個眼色,也就約好了,以上廁所的名義逃出學校,然后去輕松一下心態,釋放一下自己。

有關這次“逃校”的行為,多年以后,我們重逢回憶的時候,我曾得意地賣弄了一下“學養”,說,那次行為簡直就如“蝴蝶效應”,在我們各自人生的旅途中,產生了自我“蛻變”的作用,刮起過一次次的旋風……然而王山卻沒有茍同我的意思。他沉思了片刻才說,你是學過量子物理的,沒想過是“貓定律”嗎?的確,在我開始“賣弄”的那一瞬間,曾想到過“薛定諤的貓”。只不過意識到,一旦說到了“貓”,就會涉及誰是“貓”的仲裁者的問題,就會爭論“貓”怎樣去死才符合“真理”,怎樣去活才符合“謬論”的問題,那就太復雜了?!柏垺?,還是不死、不活的好……

我們學校在北海后門的柳蔭街。我們倆一出了校門,就有說有笑地朝護國寺方向走去。我們倆合計著,先去護國寺電影院,看看有沒有什么好電影,然后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那時北京的街道上,除了天安門和商業街以外,路上行人不多,汽車更少。身邊忽爾駛過一輛騎自行車的,搭眼一看不是三槍、風頭的,不是永久、飛鴿錳鋼大鏈套的,也就視而不見了。就像現在一看不是寶馬、奔馳的,不是奧迪的一樣。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騎著飛鴿大鏈套,身材魁偉且粗壯得像條牦牛似的大漢,吹著口哨從我們身旁駛過。

那個人騎得并不快,顯然很悠閑,穿著一身工作服,有點“兜風”的味道。從我們身旁駛過的同時,即側著腦袋“照”起了我們——確切一點的說,“照”的似乎不是王山,而是我。

開始時,我們倆并沒在意,一個帶把兒的“糙老爺們”,哪兒有將車座子壓成梨形的“婆子”拉風?。课覀儙缀鯚o視了他的存在。直到他回頭“照”了我們好幾眼,我才似懂非懂地對王山說:“你看丫的,是不是在犯賤?。俊?/p>

現在,已經無法考證我的這句話,是不是“蝴蝶效應”的一個誤導了,也無從考證這位帶把兒的“糙老爺們”,是初犯的“嫩雛”,還是名副其實的“同志”了??傊雮€小時后,我們倆在護國寺電影院,做了件“荒唐”的事情,乃至多年后,我們每次見面聊天的時候,常會對這個話題延伸探討,常會對當年的行為唏噓不已。

“甭理他。今天算他命大。要是碰到德外小成子了,二話沒有,掏出‘叉子’就會捅了他!”王山說。

“德外小成子?”

“原來北城一帶,戳得最響的??!還有順子,小順。文革前,都被抓起來,送到新疆、寧夏勞改去了……”

“為什么?”我不解的問。

“為什么?是為什么被抓,還是為什么要掏刀子?”

“嗯,兩個都想知道?!蔽艺f。

“哪兒有那么多為什么???‘道’不同不可以為謀嘛,‘道上’的,只知道按‘道上’的規矩辦事,不問為什么,就知道怎么辦!”

那時,我已經翻閱過尼古拉·加夫里諾維奇·車爾尼雪夫斯基寫過的長篇小說《怎么辦?》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對“道上”的評論。

騎車的“糙老爺們”一看,找不到理由與我們搭訕,也就倖倖地往前騎去。而我們少年不知愁滋味,馬上也將這一幕忘掉了。后來到了護國寺電影院,才意識到,剛才,那只是個序幕。

電影院那天上演的,好像是《三進山城》,我看過了,但是王山沒看過。于是在我的主張下,我去排隊買票,王山則去旁邊的小賣部買酸奶,我們決定接受一次革命傳統教育。

確切地說,那時我們還不能用形象思維去理解人生,去理解人生如夢、如戲的含義。不理解、也沒有見識過,世界上還有很大的一部分人,總是把夢和現實顛倒著生活。于是他們的行為,也就顛來倒去的彰顯出怪異了。所以,當時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去排隊買票的時候,我們已經被盯了梢,那個騎飛鴿車的“糙老爺們”,還真他媽的執著,一根筋,隨后就排在了我的身后,買了跟我們鄰座的電影票。

接下來的事情,也就毫不蹊蹺地發生了。我不知道王山是否跟別人提起過此事,但是好像,他從來沒有以“記實”的方式寫進過書里——那是在電影開演后不久,那個家伙先是侵略性挨了過來,故意碰起了“瓷”,隨后就從褲襠里掏出了他的“家伙”……我當然是一扭頭告訴了王山。好在我和王山都有準備,我們倆幾乎同時動手,將手中的酸奶瓶砸了過去……肯定是力量大了點,引起了周圍的騷動,真像電影里演的一段高潮。我們也就趁著電影院大亂之機,逃離了現場……

“那次‘逃校’后的經歷,從結果論的角度來說,對于我,就像是一只剛剛‘化繭為蝶’的小蝴蝶,煽動起稚嫩的翅膀,飛進了社會的花叢中,草叢中……”

多年以后,我與王山重逢的時候,由于是久違了的知心好友,我還擺出一副少年時代的風格,“踐”著對他說。

“那里鮮花多,誘惑多,甚至還有罌粟花,還有蝴蝶的天敵黃虎蜂呢,咬上你一口就了不得!呵呵,你還是想‘踐’到‘蝴蝶效應’上去啊……”

他顯然明白了我要說的是什么——如果立“蝴蝶效應”為話題的話,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一次小小的翅膀的振動,不是就會產生連鎖反應,給社會帶來巨大的“旋風”嗎?可是若是立意為“貓定律”的話,微觀的似是而非,似懂非懂,就變成宏觀的混沌了……

二〇〇五初,就“同性戀的亞文化現象”為題,王山應邀去美國參加了學界組織的研討會。他回來對我說,在會上,他將我們一九六七年春季“逃?!焙螅庥龅揭晃弧巴尽彬}擾的事件,作為一個案例,做了思想解剖式的發言……他還說,如果社會背景換做了今天,風俗與風氣內涵了“亞文化”現象,我們當然,也會采取另一種“和諧”的方式去對待之了……

3

“一九六八年七月十八日,一場百年罕見的特大暴風雨驟臨北京城。天傍黑的時候,天宇間一聲長嘯,一股強勁的、無定向的狂風突然襲向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頓時狼煙暴起、磚走瓦飛,城市被如刀的風頭切割得面目全非。緊接著,如注的暴雨從天而降,街市頓成汪洋。

第一陣風起,城區北路的供電系統就被摧毀了。整個西城區徹夜無燈無火,沉沒在暴雨和巨大而恐怖的黑暗中。

這是犯罪者的節日。

青年湖中學在這個暴風雨之夜發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失竊的是學校圖書館?!?/p>

這段勁道的文字,我們大家都非常熟悉,是王山《天爵》第二章里的第一節。我在這里把它引用過來有三個目的。一、是想學習一下他的敘事風格,簡練、樸實,既壓縮得張力十足,又豐滿得捭闔縱橫,真是絕妙語境;二、是想就本章敘述的時間、地點、人物的考量,說點花絮,贊嘆一下他對情境的構思能力;三、是索性借此機會,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歷史,王山在書中所描繪的三個弱不禁風、嬌柔娟秀的女孩,宣紅紅、申金梅和吳衛東,她們“偷書”的過程,就是以王山、我、還有另外兩名同校校友為生活原型的。我現在把故事從抽象的歷史中,再剝落出來,還原給大家,目的就是要從中去窺探王山豐富的想象力和思想力,在悼念他的思緒中為他祈冥……

一九六七年十月底的一天,北京城雖然降下的不是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但是從下午起,逐浪翻滾起來的陰云,就托著雷公電母下凡而來,把街上的行人趕回了他們的蝸居,把剛剛開始落葉的洋槐,都剝落成比基尼。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日子,對于“盜竊者”來說。

西城區的北京十三中,在這個風雨交加之夜發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位于教學樓四樓的學校圖書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了上千本藏書。而這些藏書,大多都系涉嫌“封資修”的“黃色書籍”,和一些有價值的文學、史學方面的書籍。

這次“盜竊案”,是在第二天早上六點左右,被校革委會負責保安的張伯華老師發現的。他那天住校值班。凌晨五點半,他起床順著校園內的“貝勒小院”,轉到教學樓前的時候,突然發現腳前散落著一地碎玻璃。他抬頭一看,才發現四樓圖書館的玻璃窗,被打碎了。他立刻意識到,肯定是校圖書館遭了劫難。

他急忙向四樓爬去。上樓時,還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昨夜零時,還有今早三時,他曾打著手電來過教學樓。那時,這里一切還算安然無恙,而現在,剛剛才早晨六點。如此說來,不說竊賊是何時預謀的,光從現場的狀態上來看,竊賊應該是在凌晨三點到六點之間,完成的盜竊行動。

在現場,張伯華不得不暗自佩服起行竊者的勇氣和機敏。從狼藉的遺跡上可以推測,行竊者的目的明確,是徑直沖著圖書室而來的。竊賊顯然是從樓道中部的盥洗室,爬出窗外,而后沿著窗下那道僅六公分寬的磚棱,貼墻行進五、六米遠,才能摸到圖書室那邊的窗戶。在那之后,竊賊只能一手扒住窗戶框,然后凌空,在不可能有任何直接保護措施的情況下,砸碎玻璃,撬開封堵的板障,最后跳進室內的。再以后,也就一切順利了,撞鎖從里面好開,大門外的鋼絲鎖也好弄斷,剩下的,就是堂而皇之地從大門把書搬走了。

張伯華再次向窗外探了一下頭,求證似地看了一眼,不禁暗暗嘬起舌來:夜暗、雨驟、距地面近二十米的高度。而且在兩窗之間,除了光禿禿的樓墻以外,沒有任何扶持物,那么竊賊是怎么爬過去的呢?是何等的“高人”???

還有,大門外加持的那把鋼絲鎖,需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掰斷啊,不說作案的人是初中、高中的了,該人肯定力大無比!

十三中,北京市的重點學校,居然培養出了江洋大盜!張伯華憤憤地想。如果是本校人干的話!

中午時分,失竊清單大體上履出來了。粗粗一看,令人大吃一驚。失竊圖書上千冊,全都是古典小說和歐美文學名著。竊賊顯然極具專業眼光,館藏的所有珍貴工具書,包括一套老版的“辭源”,萬歷版的《金瓶梅》,和民國初刊刻的《戲文大全》上百冊,全部在失竊清單之內。

語文組的老師們沮喪之極?!笆袑W圖書館已不復存在,”有人還說,“因為在被抽去了靈魂和精髓之后,它只剩下了一堆毫無價值的廢紙?!?/p>

這里還要插上一句。當時語文教研組的劉心武老師,多年以后,從“竊賊”之一的本人嘴里,知道了“竊賊組合”中還有王山時,他竟然愣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露出了悲惜交加的神色……而我呢,也只好如此理解劉心武老師的“悲惜”:竊國者為王,竊鉤者為盜,那么竊書者呢?

根據一切跡象,張伯華老師的腦海里,砉然間生出了一個判斷,失竊的圖書,不太可能完全被轉運出校外。

最主要的是竊賊沒有充足的時間。假設行竊者在午夜零時以后開始準備,三時左右開始行動,而后進入瘋狂作案期,那么到凌晨六時案發,竊賊僅有兩個多小時的“溜門撬鎖”,和翻書、偷書、倒騰搬運的時間啊。

他猜對了。我們是夜里三點以后,瞄著他回了宿舍,才開始打攻堅戰的。他六點鐘左右,起床再次巡視時,我們在王山的策劃下,剛好把大部分的書,藏在了食堂的煤堆底下……

但是他肯定無法具體猜測到,我們是怎樣策劃行動,又是怎樣凌空砸碎玻璃潛入圖書室,最后又是如何把書運出校外的。

其實偷書的過程非常簡單,逢山開路、遇河搭橋唄,只是危險系數極大。

我們分為兩組,一組登上樓頂,一組從盥洗室開始側應。我們把粗粗的麻繩綁在王山腰間,王山借著大家的協力,橫著貼在四樓外面的墻壁上,然后步步艱難地行走了五、六米,才到達圖書室的窗戶前。最后,等到一聲脆雷乍起的時候,揮起民兵練刺殺的木槍,砸碎了玻璃……“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我們無疑是用“竊鉤者”的過程,做出了反抗“竊文明者”的結果。

接著第二個人進去,就較比容易多了,屋子里的人,也可以側應他了。

還有大門外面,多加上的那把鋼絲鎖。作為老師的立場,張伯華可能認為很堅固了,不易解開,但是對于“少年壯志不言愁”的我們來說,想要破除它極為簡單。我們運用杠桿原理,找了一根一米長的開口套管,像跟幼兒園的孩子掰手腕似地,沒費三分勁兒,就把鎖頭擰斷在鎖眼里了。

至于我們如何把書運出去的,張伯華老師恐怕就想象不到了。也可以說,他壓根就不敢想,也就不可能想到了。

因為這里,正是校方首先犯的錯。

事發幾個小時后,張伯華老師才從學校里的“四·三派”同學當中,選出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骨干分子,嚴格地把守住了校門。與此同時,校革委會,還組織了“專案組”,派出了搜索分隊,監控圍墻,并對全校所有的房間和一切角落進行徹查。

“挖地三尺,上窮碧落下黃泉。”

當時學校里洋溢著的,的確是這個氣氛。

“從此,這批失竊的圖書杳如黃鶴,神秘地、未留一絲痕跡地消逝了,在以后漫長的二十多年里,它們再也沒有出現過?!?/p>

這也是實情。因為大部分圖書,都是“四·四派”的同學配合我們,在當天及第二天轉移出去的。當時哪個“四·四派”的同學,不愿意得到幾本書,不愿意表現出大無畏的“英雄情操”,不愿意跟“四·三派”的同學玩玩捉迷藏呢?

“晚九點,第一批失竊的圖書終于被找到了,僅四本。

保衛組的一個女同學在上廁所時發生了一點意外。

蹲了一會兒以后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來了月經。初潮期,常常是猝不及防,搞得你很狼狽。她現在就有些尷尬,沒帶衛生紙。

她窘促惶亂地半站起身,前后左右毫無目的地張望,于無奈中想隨便找點什么東西應付過去。

完全是無意識地,她發現了臟紙簍里隱藏著幾本書。

這是收繳回來的第一批失竊圖書,也是惟一的一批,其中比較有價值的一本是解放前翻譯出版的《十日談》。”

有關這一段的描述,就是王山作為文學大腕的才華體現了。這也是他通過對“天爵”一書的總體設計,而派生出來的一段精彩構思。并且,大家也都一眼就看出來了,用三個高中女生,去代替四個初中的男生,作為實施盜竊的主體,也就更加突出了當年大家渴望讀書,渴望沖破文化壁壘的“五·四精神”

三十多年后,我曾代表王山,向母校寫了一封“懺悔信”,同時表達了我們“亡羊補牢”的心情,希望給母校補償兩千本新書。據說學校圖書館的負責老師,找丁大偉校長研究過。但是最終,學校也沒能反饋來同意還是不同意的任何答復。

這是必然的,王山說,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可是學生,已經不是當年的學生;老師,也不是當年的老師了。現任的老師,誰都不想為歷史“埋單”啊,那畢竟是當年“革命風暴”的錯……

4

人類有兩個歷史,一個是人類的自然發展史,一個是人類的思想發展史。兩個歷史之間的關聯,就如同一棵大樹和一只猴子的關系。有沒有那只上躥下跳的猴子,大樹照舊生長;但是沒有了大樹,猴子可上哪里安身呢?

——王山語。

王山常常妙語橫生,珠璣連串。他的話語,每每讓我深思不已,遐想無限。

無疑,大樹意味著的,就是我們生存的環境,就是時代潮流席卷而過的過程。從人類這只猴子具有了“思維的葦草”那天起,猴子“上躥下跳”的行為,就被貼上了各種價值觀念的標簽,被歸納為“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必然。其實,這一切都不過是人類動物性的本能,是七情六欲的體現。

一九六七年的夏秋之交,我現在記不清了,是在當了“偷書賊”之前,還是之后了,哦,按照邏輯推理一下,應該是在那之前。我和王山這兩只“小猴子”,干了一件少年郎做夢都想干的事情。并且從事件展開的過程來看,我,肯定是第一次干,也可以說是跟著瞎起哄。而王山呢,在我看來,就顯然不是第一次出手了。后來,我出于好奇,曾拐彎抹角地問過他,問他當時為什么那么老練,為什么那般淡定,簡直如同山里的老獵手,如同廟里的僧住持……而他,總是狡黠地一笑,笑在不言中,笑在得意的開懷中,不答。

少年郎的夢想當然很多,五花八門,也會五光十色。其中最誘人,最有吸引力的,當然是對異性的追求與向往。這種向往與追求,原本是原生態與時代精神結合的產物,是渾然天成與人類文明進步和諧的產物。不過,當一個特殊的,特定的時代,猥褻了原生態的純潔,并且還用荒唐的法律,把它閹割得支離破碎的時候,人性也就回歸了獸性,文明與進步,也就回歸了野蠻與倒退。

王山可以說,從少年時代起,就對法律與道德的非理性回歸,提出過非常有哲理性的看法。他認為,人類的原生態的本能記憶,就是對自己動物性的一種根深蒂固的記憶。人類好利而惡害。人類除了對自己原生態的本能,根深蒂固地記憶之外,對自己的明天,根本是一無所知,沒有記憶的預判。人類知道生命有生有死,有情有欲的記憶,也是人類自己理性地,把自身中的獸性釋放出來的結果。所以,我們人類是逐步擺脫獸性,還是理性地回歸獸性的問題,不是上帝所決定的,這條回歸之路,是我們人類自己走出來的……

他的這些哲理性的思想,也幾乎貫穿在他少年時代的每個夢想中。

5

那是有一天,我們照例還是一大早,來到學校聚首。然后就“四·三派”啊,“四·四派”啊,“老兵、聯動”、“保皇派”、“雅各賓派”啊等等的命題,發表起各自的看法,并且相互之間還爭執、辯論個沒完。

突然,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班一個叫“小耳朵”的同學,急著白火地跑進教室,扯著嗓子喊起來:

“誒,王山啊,校門口那兒可熱鬧了,你快去看看吧,來了兩個‘婆子’哩,說是找你的,“盤兒”賁兒靚,可招人了……”

這可是個絕頂拉風的消息!

說實話,我們是男校,校園里不缺修女般的女老師,就是缺花季樣的女孩子。我們這些禿小子,糗在學校里的時候,跟糗在山上的小和尚沒什么兩樣。用現在的話來說呢,就像是憋在試管里的多巴胺,總是找不到化學反應的機會,

“騙你是孫子,快去吧。要是沒有,回來我鉆桌子!”

小耳朵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肯定不是惡作劇嘍,是真的唄!不過,王山的臉上還是逗露出些許疑惑,看了我一眼后,才快步走出教室。

王山前腳出了教室,小耳朵又馬上跑到我面前,攛掇著我說:“嘿,還不跟著去看看???盤兒,真的靚著哪,我都沒敢看,絕對滿分!”

“嘿,聽你說的,怎么有點別扭呢?你都沒敢看?——沒看,怎么就知道絕對滿分??!”

我的話,本來是想訕訕他的。不過一出口,反而我自己,卻有了一種被訕了的感覺。其實小耳朵的話,絕對有道理。你想啊,正因為他沒敢看,或者說是沒敢正眼看,不是才更加說明問題嗎?不就等于說,來人眼神中的多巴胺,秒殺了小耳朵眼中的多巴胺,于是靚光四射,都靚到他不敢抬眼看的地步,甘拜下風了的地步嗎?這是其一,另外,還有其二呢。認識王山的,別說是“婆子”了——那時候“婆子”的稱謂,起碼是指那些頗有些姿色的妙齡女孩而言的,僅我知道的,他以前“八一學校”的同學啦,包括我們倆結識后,我介紹給他的我的一些朋友啦,還有,我們倆最近常去北京圖書館看書,在圖書閱覽室里認識的幾個“大家閨秀”啦,哪一個,都不是一般的泛泛平庸之輩,而且盤兒,不都是很靚的嗎?

“你不信?你真不信?那咱們就再過去,嘍唏嘍唏唄……”

看來,小耳朵依然興趣盎然。信誓旦旦的,很想把這個“新聞”往大嘍炒。

“得了,你就別那么色迷噔噔的了,要嘍唏,就回家嘍去吧。”

我,肯定是不想跟著他“炒作”,不希望舌尖如簧的人,都去看王山的“熱鬧”。不過,反過來說心里話,我當然也想去嘍唏一眼嘍。

“剛才啊,我是沒來得及再多看她一眼,”

“嘿,你這個大喘氣的……”

“咱校不是有校規,不讓女生進校嗎?看門的大爺又緊著催我說,快,快去叫王山,這兩個丫頭戳在這兒,把咱大門口都堵嚴了。我剛好路過嘛,也就急著茬兒的,只瞥了一小眼??墒沁@一眼看到的,就讓我浮想聯翩了,因為其中的一個,正抹著眼淚哭呢……”

聽了小耳朵最后這句話,我也沉不住氣了?!捌抛印笨?,是受委屈了的表現啊,受委屈了的人,來找王山,我作為王山的知心好友,能坐視不管嗎?能不出現在旁邊,幫著“戳戳”,助助威嗎?看來,我還非要去嘍唏一眼不可了。我急忙轉身追了出去。

我們班的教室,離著學校的大門口,也就百十來米遠。我緊跑幾步,拐過教學樓的把角,抬眼一看,王山跟所謂的那兩個“婆子”,已經接上了頭,他們從人頭攢動的大門洞那兒,也轉移到了傳達室的窗下。

我急匆匆地向前跟進了幾步。待走得近了些,到了能看清來人臉部輪廓的距離,就猶豫著躑躅不前了。因為這時,我并沒有看到那兩個“婆子”中的哪一個在哭!我看到的,乃是人家正兒八經地在跟王山述說著什么,好像話題很嚴肅。無疑,在這種場合下,我不易露面。于是,我繼續遠遠地觀察了他們一會兒,便又知趣地返回了教室。

那時社會上的大氣候,也就是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和資產階級?;逝?,這兩大派正在“死掐”,在萬馬戰猶酣!而腥風血雨伴著秋涼的北京城里,又增添了一幅新景象:往日誓不兩立、不共戴天的“老紅衛兵”,和社會上的“地痞流氓”,開始相互利用、相互滲透和重組起來。老兵們打、砸、搶、抄家之余,也“洗佛爺”、“搶圈子”了;而佛爺們也在“夾包兒”、“掄大件兒”之余,也“拍軍婆”、“打、砸、搶”了。王山常跟我說,這是紅色恐怖染上了黃色流感,整個社會都在跟著打噴嚏!

6

過了約半小時,王山回來了。通常到了這個時間——也就是上午十點半前后,我們就會“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小雞兒不撒尿,還有另一道”,準備按照各自的方式,出門去找“飯轍”了。

說到中午的“飯轍”,我和王山,一般喜歡去龍頭井那兒的一間小飯館吃。我們倆會先點兩升啤酒,一碟煮花生米,或者再加上一小盤豬頭肉,那要根據兜里的“葉子”薄厚來決定。等到啤酒下肚了,小菜也吃的查不多了,才會再點個“螞蟻上樹”啊,或者是炒土豆絲什么的,外加五個大火燒。當然嘍,火燒是每人兩個半。不過,也有時不是他吃仨,就是我吃仨。

“嘿,今兒中午有飯轍了,我請客?!?/p>

回到教室里來的王山,徑直來到我身旁,一邊閃著神秘兮兮的眼神,一邊悄聲對我說。同時嘴角上,還斜著劃出了一道詭譎的笑。那也是他代表性的笑。有時冷冷的,有時又熱熱的,讓人揣摩不透。

“那好啊,去哪兒啊?”

“還能去哪兒?龍頭井唄!”

“咳,我還以為去‘老莫’呢……”

“不過這頓飯啊,還得帶上兩個人一起吃。吃飽嘍,喝足嘍,今天晚上啊,還得干點費勁的活兒哪……”

王山這么一說,我的腦子里,立馬就將剛才來的那兩個“婆子”,和今天晚上的“活兒”,聯系到一塊。因為要是早就有了“飯轍”和“活兒”的事,我們一大早碰頭的時候,他就應該告訴我了。

“叫誰呢?叫援朝?”

援朝就是我們班的朱援朝,跟我們關系不錯。他家柄顯赫,在學校里霸氣十足,跟高年級的譚子、自由他們都茬過架。帶上他,肯定盯勁。

“不不,這回不能叫他,他太魯,干不了細活兒。而且這回,還要一事一畢。”

“哦,好,我明白了。那就叫上杜健和燕軍吧……”

雖說王山轉到我們學校,已經小半年了。不過當時,除了我們班以外的同學,他結識的其他年級的同學并不多。至于后來,他與社會上的一些大哥級人物接觸甚密,像周長利、邊作君等人坐鎮北城,一統了當年北京的“頑主”界,認識他們的人,知道他們的人,可謂是蕓蕓眾生于“道上”,振聾發聵于“江湖”,但是王山本人,卻從來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就交友的人。他有他嚴謹的交友原則與風格,進而,才有助于他在進入壯年以后,盡管居于“閑云野鶴”之北山,卻能上通天達,中通四海,下通人杰。引用唐初大詩人王勃的佳句來說,他的結交范圍里,乃“勝友如云,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也。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于是,我就叫上了大我們一級、初三的燕軍,還有同年級其他班的杜健,和王山見了面。王山只是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加之平時大家眼就熟,氣場也順,燕軍和杜健,也就沒打賁兒地同意了。

“午飯后,我們一起去個‘靚姐’家玩牌哦,爭上游、打對家、拱豬,怎么玩都行,一定要盡情的玩,盡興的玩。而且今天晚上啊,晚飯、夜宵她都管了,很可能就在她家‘刷夜’了!我們的目的啊,就是給她‘戳’一天,鎮鎮幾個常給她找麻煩的小地賴子,明白了嗎?哦,對了,不能戴什么“老兵”啊、“西糾”啊,那類袖標哦,那些東西不管蛋用,戴上了,一看就是群秧子貨……”

“哦。那,毛主席像章呢?”

“像章嘛,別弄丟嘍,也別弄臟嘍,那就好好地保護起來別戴了唄……記住了,我們是用實際行動來捍衛毛澤東思想,為人民服務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p>

“還有、還有一個問題……”

“說!”

“什么、什么叫盡情的玩、盡興的玩???盡到什么程度呢?”

燕軍好奇地,也是磕磕巴巴地又問。

“玩牌嘛,彈腦門、扒衣服、鉆褲襠,怎么熱鬧怎么來唄,聲勢造大點嘛,但是,就是不能欺負人家大姑娘!”

“好,明白了?!?/p>

大家齊聲答道。

7

王山交代完畢,我們四個人騎上兩輛車——每個后座上帶一個,嘴里哼著“喀秋莎”,就朝龍頭井小飯館方向駛去。

后來,我把這次“行動”,看作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狩獵”。而王山在這次“行動”中,則充分地展現出他的“領袖”才華。

因為那個階段,我們進入生活舞臺的態度,也就是對社會、世界的看法,正處于人生的轉型期,名副其實的是在大樹上“上躥下跳”。譬如,我們只要約好了,就會像“苦行僧”一樣,帶上兩個饅頭或是火燒什么的,跑到北海旁門的北京圖書館,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連屁股都不抬一下地看一天書,如同禪練;也可以在學校里,和同學們就社會形勢,階級斗爭的開展,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大辯論一番,甚至吵個天翻地覆也無所顧忌。而后,我們一轉身,還會嘻嘻哈哈地與大家,不是打打球、玩玩牌、下下棋地又和好如初。不過,隨著我們一天天的長大,我們基于心底深處的“躁動”,即一個少年郎向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挺進的渴望,也凸顯出來——我們渴望進入社會,渴望認識現實生活中的真諦。

在龍頭井小飯館吃午飯的過程中,我的確是第一次,系統地聽他講述了一個有情節的故事。我為了敘事方便,也是為了接近于他的風格,索性把它分為“三幕戲”。我們的“行動”,就是第三幕。那么首先,還要從前兩幕復述起。

時間、地點、人物——

第一幕:

窗前沒月光,地上沒有霜。可是五月的霜花冰冷冷的香。在阜成門老城墻根下的一間破瓦房里,一對少年,不,也可以說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已經躺在冰涼涼的地上,抱在一起,哭著、笑著、鬧著幾個時辰了。他們的身下,只墊著一張破碎的草席。據說,這里是他們東躲西藏了十幾天后,才找到的臨時“刷夜”之地。

這個男孩有個綽號,叫“小地瓜”,還有個雅號叫“佛爺”;這個女孩有個大號,叫“孫亞琴”,還有一個雅號叫“圈子”。他們的雅號名不虛傳,按照當時社會背景的理解,少男少女有了性行為,男的就是“流氓”,女的就是“圈子”了,何況小地瓜出過貨,孫雅琴沒了處女膜。

窗外有月光,地上也有霜。四個小老爺們,沿著高高的老城墻和低低的河堤,正踏著霜花疾步走來。其中綽號最響的一個,叫“太平街大鵬”,心眼多的像蜂窩煤。他一路上耷拉著腦袋,一直在盤算著如何“聲東擊西”,如何設計他的“錦囊妙計”。

這伙人來到破瓦房前,肆無忌憚地破門而入。但是“太平街大鵬”,卻留在了門外。大鵬的兄弟們進去后,二話不說,先用一塊抹布塞進了女孩的嘴里,隨后就胖揍起小地瓜來。

“叫、叫!你再叫一聲,就扒她一件衣裳!說,份子錢什么時候交?”

“別、別打我了,我這不是病剛好嗎?前兒個發高燒,大葉肺炎,差點死嘍,你們也不是不知道……”

“病剛好?病剛好你就爬桿,裝什么丫挺的!”

“我……”

“今兒個不吐個準信兒,嘿嘿,就讓她出林子抵債,懂嗎?”

“要不,我明兒個就登車,你們跟包,出多少都……”

“甭廢話,月底前補不上,別說她了,連你姐也得出林子,你就擎好兒吧……”

第二幕:

三個月后的一天,這伙人又把小地瓜他們倆,堵在了那間破瓦房里。屋里擺設沒變,只多了一個陳舊的手提包。這回,大鵬親自出手了。

“我看你這是,腳板上要抹油嘍?沒門!先給我搜!”

那個陳舊的手提包,被抖落個底兒掉,然后砸在小地瓜臉上;他們還從亞琴縫在褲衩里面的小兜里,翻出了兩張火車票,一看是第二天去徐州的,就當即撕個了粉碎……

“敢出貨,敢養圈子的人,就不該破壞咱地頭上的規矩?。磕阏f是吧?是不是?懂規矩的人,我大鵬欺負過嗎?你說,你說,你們說,我欺負過嗎?沒有,沒有,從來沒有??!”

大鵬的手指縫里,可丁可卯地套著一副鐵弓子,淬鋼的,齒輪形的。他提高聲調,說完了“從來沒有啊”,就狠狠地握起拳頭砸向了墻壁,把麻刀洋灰后面的磚頭,都砸碎了,掉下一堆磚渣兒來。

“是啊,要不是鵬哥給你戳著,你能玩起來嗎?”

“鵬哥,我看這小兔崽子是要錢、要色、不要命了,干脆把他費了,省得看著他鬧心!”

大鵬和他的三個兄弟,知道戲演到這兒,下一步就該出彩兒了。

那時候,早上道幾天的,要戳自己的“范”,鎮住自己的地盤,通常都使這一招兒。

果然,亞琴推開小地瓜,撲到大鵬腳前,咕噔一聲跪下了。

“鵬哥,我求你了,份子錢我交,我項……”

“你項?別踩乎鵬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

“小騷貨,你就是給我們舔屁溝,我們都不要哪!”

“那鵬哥,你總得給、給指條道吧?”

被逼到懸崖上小地瓜,這時也說話了。他把亞琴拽起來,護到了自己身后。顯然,小地瓜這回才說到點上,道——才是大鵬苦心盤算著的目的。他就是

他就是要小胡同趕豬,想把小地瓜趕上這個“道”。畫外音:

原來,大鵬癡心如鐵,追小地瓜的姐姐——惠芝,已經三個月了。對于小地瓜來說,要么苦勸姐姐就范,從而明哲保身;要么逃離北京,去外地暫避一陣子。但,這,終究都不是上策,并且三個月以來,“逃”了幾次都沒成功。

8

那天最后,大鵬強迫著小地瓜,跟他定了個“君子協議”:惠芝既然說,自己已經有了“戳范”的人,不想跟他“交朋友”了,那他太平街大鵬,就非要見見那個“戳范”的是誰不可。說白嘍,就是要看看哪個家伙長了三頭六臂,敢在他大鵬的地盤里“拔范”……于是前面,也就出現了十三中門前的場景?;葜ナ窃谒媒忝玫呐阃?,來找王山幫忙的,給自己“戳范兒”的。而惠芝的好姐妹,也是王山“八一學校”時的同學,因此王山,也就豪爽地答應下來。

那時,我對“道上的事”,知道得甚少,還一眼看不透他們為爭地盤,爭面子的“打打殺殺”的含義。不過,今天回過頭來審視一下,看來王山那年幫惠芝“戳范”的舉動,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他自己“崛起”,走向“無間道”的開始……

借用老子的話來說,大鵬想走的那條“道”,道可道,對于王山來說,乃“非常道”也。

那天的天氣肯定不錯,我們的情緒很高昂。

少年郎情緒高的時候,就愛冒險,就愛挑戰,就愛幻想。

我們進了龍頭井小飯館。在吃飯的過程中,王山就像個足智多謀的“將軍”,安排起“行動計劃”來。對于這一點,當時我絲毫不感到意外。在我的眼中,好像“軍干子弟”,天生就會打仗。

“我讓惠芝找小地瓜放風,就說我今天去他們家,晚上還要在他們家‘刷夜’。我想這個情報,足以刺激大鵬了,他今天之內,一定要來會會我。”

“你估計,他們會來幾個人?”我有些擔心的問。

“平時他能帶得出手的,就三個。今兒個如果出個膽慫的,他最多,也就帶倆個來吧。因為針對這件事,他目前還不想滿世界的張揚,他也怕不好收場?!蓖跎秸f。

“那,咱們是跟他們玩葷的,還是素的呢?”燕軍急茬茬地問。

“原則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過我再強調一次啊,都聽清楚嘍。要動手,也是我跟大鵬單挑,我會用話封頂——就是我們倆的事,礙不著別人,我敗了,我退出,他敗了,退回他的地盤,別在惠芝面前膈應人。所以,你們就在旁邊助威,嘴上怎么葷嘍怎么來,只要他的手下不出手,你們就別動手……”

王山對事態的分析,的確很到位。對戰術的布置,也能充分地從人的心理要素出發,去強調精神力量的作用。

“對了,還要跟大家說件事。我打小跟著師傅在官園練跤,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大鵬,兩年前曾纏著我師父,也想拜師學徒。我師父說,要進門,行啊,那你就跟我小班的走兩跤唄,讓我瞧瞧。結果,我跟他走了三場,背了他一胯,踢了他一金雞腿,二比一贏他了。我師父說,看看,你比人家大兩三歲哪,你怎么好在這個班里混啊,他也就灰溜溜地走了。今兒見了,如果是他,那我就再背他一胯……”

王山說完這話,我們哈哈大笑之余,從精神層面上,已經不怵下一步的“行動”了。

吃完飯,抹飾抹飾嘴,我們一行四人兩輛車,嗖嗖生風地朝著廠橋皇城根方向騎去。那兒有個丁字路口。我記得頂頭橫在面前的,像是一所軍事機關的后門。王山說,他跟惠芝她們約好了,下午兩點,就在那個后門前見面,然后直接去惠芝家,不見不散。

我們到了約定的地點后,要說不知道為什么,那是假的,可是要說知道了是為什么,又未必是真的。我的心,先是從忐忑開始的,接著忐忑了幾個回合,就忐過了上線,也忑過了下線,怦怦怦地亢奮起來!因為,在少年郎懵懵懂懂的渴望中,至今,一直還藏著的那一隅最大的神秘,居然像云山霧罩在山頂上的一塊浮云,飄蕩到我們頭上了——下面,一會兒兩點,也就是再過十分、八分鐘的,兩個盤兒靚的‘婆子’,就將來這兒了,來干嘛呢?來接我們啊!接我們去干嘛?接我們去惠芝家啊!去惠芝家干嘛?那就是大鵬演了前兩幕的惡作劇,從而引出了我們跟著王山,要在第三幕中登場了,我們去惠芝家演戲??!而且,我們演的角色,還是英雄救美的“達達尼昂”哪!我們應邀去“波那瑟”的家中,我和王山,剛剛在北京圖書館熱讀了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我們倆還為了究竟是“波那瑟”盤兒靚,還是“米拉迪”盤兒靚,爭執過呢……

9

每個人,都是一個豐富多彩的能量系統,像個“小宇宙”,充滿生氣勃勃的追求。如果我們把少年郎的追求去掉偽裝,讓它“裸奔”向夢想的話,你會發現,夢想不管是多么的千奇百怪,她化身的形象,總是一個美艷的“少女”——這段話是我寫的不錯,但是這類語言的形象啟發,卻往往是從我和王山的對話中,總結出來的。多年以后,我們倆重逢之際,幾乎每個星期都會聚上一次,開懷暢飲,開懷談笑,開懷盡數風流,而后還會激濁揚清,痛快淋漓地針砭時弊一番。

話趕話的,說了點感慨后,再回到當年的現場。

“來啦?!?/p>

兩點剛過——我有手表,還是“歐米茄”的,鍍金的,舅舅送給我的。我已經時不時地抖弄著袖口,玩弄著金光閃閃,看了好幾遍了。果真,我們的“波那瑟”也好,“米拉迪”也好,從西邊的一條胡同口哪兒露出了頭。王山率先看到了她們,便迎了上去。我和燕軍、杜健,當然也就放下了矜持,隨著跟了過去。

“小地瓜找大鵬遞話去了。我和惠芝呢,也去了趟福綏境醬菜廠,見了大鵬他媽。這樣,就是小地瓜沒找到他,他媽下班回家,也會告訴他了……”

這些好像都是,王山一連串的布置之一。

惠芝的好姐妹,也就是王山“八一學校”時的同學,明顯的,也是一身“軍婆”的裝束和氣質,說話的嗓門賊大,頻率也快,王山后來叫她小梅。小梅一上來,就沖著王山嘚嘚嘚地匯報個沒完。

看來一切都在順利的運行中。不過目前,我們還一時插不上手。“大戰之前閑庭信步”嘛,也就只好斜么著眼,瞄起小梅身邊的惠芝來。

惠芝跟我同歲,屬兔的,快十七了,很有一股子花蕾初放,梨花帶雨般的風韻。兩眼水晶球似的,小嘴兒紅棗似的,胸脯,也一定像《女跳水隊員》似的吧——那是我們能夠從電影里看到過的,最養眼的畫面了。所以想象力,也就只能延伸到此為止……由此說來,怪不得大鵬為她朝思暮想呢。

我瞄了她兩眼,也就不敢再瞄第三眼了,趕緊回頭數起了街邊的泡桐。

這是我從郭沫若郭老的書里學來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來了,青春的勃動來了,那就低頭數數海邊的鵝卵石,抬頭數數夜空中眨眼的星星吧。所以數數街上的泡桐樹,一棵一棵地,同樣很靈。

那時不知道王山,反正我,還沒有對哪個女孩兒,有過“一見鐘情”的感覺。盡管“婆子”拍過一大打了,但是,萍水相逢式的拍“婆子”,大多都不是“情動”的表現,而只是“性力+暴力”,也就是“英雄主義”的表現,它所要展示給外界的,不外乎是——嘿,瞧瞧,誰說我不是個男子漢?誰說我不敢拍“婆子”?誰說我沒有挑逗女孩子的膽量啊?僅此而己。

盡管我不知道,王山是否對惠芝有什么特殊的反應,不過在我看來,倒是惠芝這一邊,她那對本來水晶般的大眼睛,不知何時,已經變的火辣辣的閃爍了,射出了深情的崇拜與仰視,很接近“一見鐘情”的那種程度。

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嘛,只要給了他們近距離交往的機會,就等于把冷藏室里的多巴胺,拿出來解凍一樣,馬上就會起化學反應的。至于哪一方先反應,那就看哪一方的媒介物多了唄……

不過后來,我也聽說了,惠芝的心氣兒很高,說將來非找個四個兜的軍官不嫁!這或許是當年女孩子的擇偶標準吧。可是大鵬家的出身呢,乃是解放前的私營小業主,別說提干混上四個兜了,就連入伍穿國防綠的資格都沒有,惠芝,當然打死嘍,也不會跟大鵬“交朋友”了。

小梅嘚嘚了一會兒,總算把話說完了?;葜ヒ簿驮谇懊鎺?,領著我們從她們出來的那條胡同,又走了進去。大家隨著她走了有百十來米遠,然后再向右一拐,拐進一條更窄小的小胡同里,才來到惠芝家的院門口。

那是個有著南、東、北三面房的小院。小院不大,如果打架,也只能像個拳擊臺似的,容納倆人對手打,其余的人根本使不上勁。我們進了院,正好碰見南房的門前,有個小媳婦躺在靠椅上歇晌。她的肚皮已經足球似的見型了,起碼七、八個月的樣子??磥?,這個小院,這里的人家,都是經不住折騰的,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惠芝家住北房,三間。我們進去后,可以說,頓時就把他們家的“客廳”,擠得滿滿騰騰。我們坐下來,聽了惠芝的幾句開場白、客套話,再加上小梅在旁邊一個勁兒的補充、說明,我們對這個家庭,立馬就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好奇中又生出了一些思忖和疑問。

惠芝說,大鵬“圍追堵截”她幾個月了,不僅搞得她整天心慌意亂的,她媽媽提心吊膽的,她弟弟不敢回家的,還影響著院里的另外兩家鄰居,一看到大鵬來,就嚇得躲進屋里不敢出屋。

“那,不好意思,我想問問,你爸爸呢?”

我知道我問的很冒昧,但是,這也是問題的一個關鍵所在。

“我爸……”

惠芝吭哧了一句,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

“聽我媽說,解放前,他是輪船上的大副。那時大副允許配手槍,屬于在編人員,但是,畢竟不屬于正規的海軍,可是1953年,還是按照懲辦蔣匪軍的政策,把他打成了漏網的‘歷史反革命’,送進勞改農場了……聽說幾年前刑滿釋放了,擔心我媽不接納他——我媽的確說過氣話,他也就順桿爬,說怕他的陰影繼續影響我們,就留在農場里不回來了……”

真是個悲劇式的家庭!這個老爺們也夠菜的……王山后來憤憤不平地對我說,老娘們家家的不懂,也就算了??墒?,可是你一個老爺們也不懂嗎?該上訴上訴啊,有什么東西比男人的勇氣還重要,比追求真理還重要呢?用自己的胸膛去保護自己的家人,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干么不敢回來,那還算是個漢子嗎???

今天回想起來,王山之所以能夠說出這么帶勁的話來,足以說明,當年,他就具有很獨立的思考力了。他后來常常冷不丁丁地就會拍案而起地大聲說:什么好人、壞人,好事、壞事的,區分它們的標準到底在哪里,究竟是誰說了算?除惡要務盡,那么揚善呢,為什么揚善不能務盡呢?這個標準是TM的誰定下的,他憑什么?

“那,小地瓜他……”

我不能不繼續追問下去了。

“哦,是我爸和另一個女人生的。那個女人生下他,就死了,把他扔在了農村。后來,自然災害那年,我和我媽去了餓殍遍野的那個村,把他當做遠房親戚,領回了北京?!?/p>

“在這件事上,你媽不恨你爸嗎?”

我好問,好思索,但是思索的深度,不是停留在人性的層面上,就是停留在理性的層面上。但是王山,卻不然,他會透過人性加理性,深入到人性加獸性雜糅的層面上去思索,所以,他總是用第三只眼睛看中國。

“好啦,咱們大家都進入角色吧,該玩牌的玩牌,該干么的干么。記住了,從現在開始,特別是大鵬他們來了后,你們要瘋瘋癲癲的玩,藐視一切的玩,直到我和大鵬真的茬起來了,要到外邊單挑了——我估計他沒那個膽兒,你們再出頭,再用我教你們的那幾招兒……”

“王導”按照他的步驟,打斷了我的詢問。隨后如此這般地布置了一氣,就和惠芝進了里屋。

他們進了里屋干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我當時不得而知。即便我們在外屋,又貼紙條,又彈腦賁地玩著牌,我也一直在揪著心,沒有關上我的第三只耳朵——我不止一次地聽到了惠芝的哭聲,甚至有一次,還是嚎啕大哭……

后來王山告訴我,他去了里屋,先聽惠芝講了一遍她和大鵬從“認識”,一直到今天的全過程,然后又聽她講了幾段有關她媽媽和弟弟小地瓜的事情。我也就理解到,他是在用他拳拳的義膽俠心,無時不刻地體查著民間的疾苦。他心存大志,他懂得大忠若奸,大善如惡的道理,他的志向與目標明確,恐怕從少年時代起就矢志不渝,并且一直為之努力著,直到耗盡他生命的最后一滴心血……

他喜歡看書,不是簡單的看,而是看作者對生活所詮釋的態度。他無疑是想通過作者的觀察,去間接著了解不同時期的社會;他喜歡聽別人講真話,吐心聲,他是個有心人,他會把生活中的體驗,和從書中獲得的感悟,都濃縮成有哲理性的故事。這一點是他的最愛,最愛的事情,也讓他做到了最酷。

還在我們倆交往不到半個月的時候,我忘了,是他先去的我家,還是我先去的他家??傊麃砦壹彝娴臅r候,我會把家里的一些老照片、藏書,甚至家里最珍貴的一些東西拿出來給他看,共同品味。我應邀去了他家的那天,趕巧他爸爸、媽媽在單位參加“遠動”,不能回來,于是我也就“隨機選擇”,在他家“刷了夜”。他家是幾間西房再拐個彎,連著幾間北房,足有五、六間之多。那天晚上空空蕩蕩的,因為只有他姐姐占了西南角的一間,剩下的,就任我們倆不是這屋竄竄,就是那屋走走的折騰了。他一會兒翻出他家的老照片,一會兒又翻出他爸爸的將校呢軍裝、八一勛章、解放勛章什么的,讓我欣賞……后來,我們倆躺在他爸爸、媽媽的雙人床上,聊啊聊的,山南海北的,天文地理的,古往今來的,最后,我困了,就先睡了??墒俏野胍归g,懵懂著一下子醒了過來,看見他還伏在桌子前寫著日記。我借著解手的機會,湊到他身邊。我看到他日記本的上部,是寫好的滿紙黑字,而日記本的下部,居然是白花花的一片……一開始,我以為下部的紙頁上,也就是他在思考、思考、再思考的過程中,絞盡腦汁的過程中,還沒有輕易地動筆,還沒有留下墨跡;可是我揉了揉眼,才看清了,由于他狠命地在思忖,在一個勁兒的撓頭、撓頭、撓頭的,他撓落下來的頭皮,落在日記本下部的紙頁上,幾乎完全蓋住了他寫下的黑字……

10

一直到晚晌前,大鵬也沒個動靜。王山說,那他一定會在晚飯期間來的。噢?噢!一開始,我并不理解他是怎么預判的,不過繃了一會兒,也就明白了。而且后來,大鵬還真的如王山所預料的那樣,在我們的“晚宴”鬧騰到高峰期時,大喊著“惠芝”的名字,闖了進來……

又過了不一會兒,小地瓜和亞琴,先提摟著一大茶壺啤酒,和一大包豬頭肉回了家。聽惠芝說,這是亞琴的第一次登門。隨后,跟著小地瓜他們前后腳,小地瓜他媽,一個滿臉風霜的四十來歲女人,也回來了。他們娘兒仨,再加上亞琴,如果不是我們在場,看在我們的面子上,他們四口人,肯定會狹路相逢地打個不可開交,吵個天翻地覆的。不過,“今兒個一致對外,我們可不能打內戰啊……”王山只是提醒著他們說了這么句話,那“一家人”也就不制氣了。惠芝,還表現出了比媽媽還大度的心態,和弟弟、“弟妹”問寒問暖起來。

小地瓜告訴我們,下午,他毫不費力的就找到了大鵬。大鵬一直守在平安里車站的背后,每趟車、每趟車的在尋么著找他呢。他也就主動下了車,把“八一學校單挑一只虎”——也就是王山的“綽號”亮了出來,說下午要去他家,晚上還要在他家“刷夜”,不僅如此呢,過幾天,還準備帶著他姐去桂林玩……大鵬聽完,臉色頓時變了。沉思了一下,放出一句“讓你姐等著我!”,就扭頭帶著他的弟兄走了,看似氣勢洶洶。

那天的“晚宴”,其實就是小地瓜她媽,多炒了幾個家常菜的規模。那時的居民,每人每月只能吃到四兩豬肉,半斤豆制品,還要憑票供應。他媽一定把家里剩下的肉票、豆腐票都用上了。我們多少有些不忍??磥?,樹怕扒皮,人怕見面,我們在人家家里鬧了一下午,還鬧出感情來了……

“晚宴”上,一喝起啤酒來,大家的話,也都燜不住了。我們的議題海闊天空,侃完宇宙侃細胞,說完男人說女人,極盡喧嘩之能事。真是應了王山制定的盡興的玩,盡情的玩的那句話。

和王山在一起,當年,少了啤酒可不成;走入社會成年后,在啤酒的基礎上,少了白酒也不成。酒,醉人的另一面,反而是沉醉世界里的清醒。

王山在席間,突然舉著酒杯,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酒,喝進人的肚子里,不是變成尿液,就是眼淚了,對吧,那么為什么男兒有淚不輕彈,尿液卻可以隨便撒呢?它們之間有什么區別呢?不曾經都是酒水,后來又都變回水了嗎?”

“我看區別不大,都是人體里排出來的分泌物,該哭就哭,該尿就尿唄?!?/p>

我當然知道有區別了,那誰不知道???連三歲的小孩都知道,水是它們的主成分,跟人體里的氨基酸混在一起“新陳代謝”后,一個就酸澀澀的,一個就腥臊臊的了。可是我想,王山總不會問小兒科的問題吧,他一定是別有所指,我得用逆向思維去回答他。

王山聽后,哈哈一笑說:

“要是讓我說的話,我認為很簡單。眼淚,是經過有思想的‘大腦’過濾的產物,是智慧的結晶,所以不能輕易掉。而尿液,是經過下面沒有思想的小腦過濾的產物,所以,是可以隨時排出去的,哈哈,人的生理機制,就是如此設計的哦!”

他總是把哲學因素攪拌進去。他說完,不僅我們幾個禿小子,就連小梅和惠芝一家,也都前仰后合地跟著大笑起來……

我知道,他又隨時展開了聯想的翅膀。

我記得前幾天,我們曾去北京圖書館看書。他找到一本同治年刻印的《碴訝洞》,很是好奇,就一口氣讀了下去。讀著,讀著的,才發現書中的插圖中,有一部分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春宮圖。雖然我們在“文革抄家”的那個單元時期,從所謂的“牛鬼蛇神”的家中,也抄出來過這類書籍和畫冊,我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不過不僅他,后來包括我,還是被這個版本中的春宮圖,刺激得心驚肉跳。因為圖里表現的,并不單純是男女媾和的畫面。作畫者似乎很善于把抽象的想象,分割、重組成一種新人類,新生活的含義,有點電影蒙太奇的味道。譬如,有的圖里就把人的頭部畫成了蛇形龜面;還有的圖里把交媾器物畫成了鼻子嘴臉。他抱著書,悄悄挪到我旁邊,我們很興致地探討起一個“問題”。他說,我們人類在地球上,是用腳走路、用手干活、用褲襠里的東西交媾的。如果其他星球上的“人”,正好與我們相反,倒立著,用手走路、用腳干活的話——這,從生物進化論的角度來說,是極有可能的。那么,他們褲襠里的東西,會不會變成我們的大腦,我們的大腦,會不會變成他們褲襠里的東西呢?腔腸動物的口和肛門,不就是這么變異過來的嗎?

他的思考,很獨到,更是銳利。我猜,他不外乎就是借用大腦與小腦的邏輯關系,來寓意人類的偽善,和獸性的回歸。一個剛剛十六歲的少年,就有如此深邃的認識,真是令人欽佩。

回過頭來,再繼續說剛才大家前仰后合的大笑。這一回合的“歡聲笑語”,來得很及時,及時地把大門外傳來的“小地瓜啊,小地瓜!”的呼喊,壓抑了下去??磥聿还苁桥既?,還是必然的巧合吧,用王山的話來說——盡在吾彀中,我們在繼續著我們的喧鬧,可是大門外,己然有人沉不住氣了。

“惠芝啊,惠芝!”

叫小地瓜沒人理睬,這回,有人改叫“惠芝”了。

不過,似乎還是沒人聽得見,沒人去理會呼叫的人。沒人理他,遭到了冷落,那么外面的來人,當然就像小爐匠闖進了“威虎山”,顯得分外地尷尬嘍。

“惠芝——”

我們在屋子里,依然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嘈雜。屋外的人,要想扭轉這尷尬的局面,似乎只有再加大分貝,或者是干脆,再向前邁幾步,去選擇推門而入。

外面呼叫惠芝的人,一身李玉和鐵路服的打扮,正是太平街大鵬。后面還跟著他“桃園結義”的兩個弟兄。盡管大鵬暗地里,對小地瓜玩損的、玩陰的、肆無忌憚,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畢竟還不敢對惠芝玩魯的、動粗的。因此他來會王山也好,見惠芝也好,都屬于在被動之中,尋求改變立場的舉動。

“誰啊?誰找我?!?/p>

惠芝這回聽到了院子里的喊聲。

惠芝聽到了,那等于我們也聽到了。王山沖著惠芝使了個眼色,惠芝也立馬心領神會,用漫不經心的語調,回問了這么一句。但,卻沒有起身迎客的意思。

“我說我不能喝酒嘛,你們不信。你看,這第二杯下去就上臉了,這讓我怎么出門???”

惠芝非但沒起身,還故意吳儂軟語的,嬌嗔欲滴的,抬高了語調。把自己對來人的不屑,全都瞥到了嘴角。

“今兒個,你還想出門啊,還不好好的陪陪咱虎哥。虎哥,趁著咱們今天喝的痛快、過癮,高興,那你就跟咱兄弟們說說,你這綽號,‘八一學校單挑一只虎’是怎么來的吧,好嗎?”

我也抬高了聲調,幫人抬轎子地嚷嚷著說。

“想聽嗎?想聽那就說說……你們都知道官園跤場的袁五爺吧,門下有一屆屆的弟子,其中以掛著龍、虎、豹響頭的著稱……哎,我說屋里挺悶的,小梅啊,把門打開,透透空氣好不好?”

“好啊?!?/p>

可以說,就大鵬找上門來以后,這個小院,以及這個小院的北房里,會發生什么事情和什么狀況,王山心里,可能早就準備好了幾套方案對策了。方案是紙上談兵,出現的狀況可是隨機概率。誰都沒想到,話趕話的,話茬恰到好處地停在了袁五爺的龍、虎、豹這里——這絕對是設計方案與隨機概率完美的統一!你想啊,屋里的“一只虎”,和屋外的大鵬,一個隔山打炮,一個倚門窺聽,就如同在過招兒。王山在氣勢上,已經志得意滿,然而大鵬的腦門子上,卻嗖嗖地掠過了汩汩涼風。

緊接著屋門,就像幕布一樣被小梅拉開了:惠芝家亂糟糟的“客廳”、杯盤狼藉的小飯桌、還有惠芝正緊貼在王山身邊的“含情脈脈”,我們一伙人喊著行酒令的杯觥交錯,都一覽無遺地展現在大鵬面前。

滿臉陰郁的大鵬,還算鎮靜。他歪著頭掃了屋里一圈,照了我們兩眼,似乎意識到,要是跟這伙人茬架,一是天時地利不占優,二是對手都是生斗1=子,一旦交上手,就會不知深淺地,呼啦一下子的全上,根本不講“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那些套路。用當年“文革”的語言來說,那叫“拍你自拍,花你自花——鬼見愁”

不過,他也不是吃素的,隔山打炮就能嚇跑的。既然來了,那就得搶場子,他毫不示弱,一個箭步邁上臺階,還是以“闖進來”的形式,立在了我們面前。

“惠芝,今兒個我來找你,就是想最后問一句,你是不是我的古蘭丹姆……”

架,怎么茬,能茬到什么程度,那還要后說。不過搶場子,就是搶氣勢,那也是必然的過場,兵貴神速嘛!

“在這之前,怎么不問問誰是阿米爾?。俊?/p>

大鵬的話音沒落,王山已是怒不可遏。他一把抓住自己頭上的黃軍帽,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接著起身一個大跨腿,躍過小飯桌,就項在了大鵬面前。

這是個信號。我們三個,也呼啦一下子站起來,杜健飛快地解下了武裝帶,燕軍抄起一把鎖車的彈簧鎖;我呢,則把右手迅速地別回了后腰眼——那里常年別著兩把小飛刀。自從小學六年級時,看了電影《飛刀華》,盡管我當時還是個“三好學生、少先隊的中隊長呢,也盲目崇拜地練起了飛刀。不過練得不刻苦,僅僅是一種精神寄托而己,至今,只派上用場過一次。

與此同時,大鵬帶來的那兩個小兄弟,也從兜里掏出鐵弓子,一邊往手上戴著,一邊靠了過來,雙方幾乎是在一、兩秒鐘之內,就站好了隊形。

“我就知道你們丫的愛起哄,都一邊呆著去!”

這也是我們設計好的程序: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王山這時候必須來個急轉身,賣個“破綻”,把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給大鵬——

這里是關鍵。架,能不能茬起來,全在這一瞬間。后來,王山像圍棋復盤似地,多次給我們解釋過——他大鵬這時候沒敢上來“偷襲”,說明了他還不懂得“兵不厭詐”的道理。不懂得,那他就不是一個好“將軍”,也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要是上了呢?上了頂多摔我個大馬趴唄,他在惠芝面前不就更掉價了?

王山高就高在這里。所謂的“破綻”,其實就是最大膽的“迷惑”。

大鵬,沒上。王山也就馬上做出了一副“英雄相惜”,舍命“保護”大鵬的姿態——怕我們三個小和尚“亂拳打死老師傅”??!

這時的王山,要后退一步,緊貼在大鵬身前,像老母雞護著小雞一樣。

“沒你們丫的事,甭給我丟面兒,都退下去!”

我們自然,“嘿,大哥,你可真心慈手軟……”,甩下這句話后,搖搖頭,退到后邊。

“這么著吧,大鵬,你的人和我的人,都讓他們丫的出去,院外邊待著去!誰讓這院小,伸展不開呢。得,咱倆就接著兩年前官園那場跤,再走幾跤,就算單挑吧,把該有的茬唄、梁子,今天都結嘍……”

“哦?你是——”

“呵呵,忘啦?你到官園找袁教練,袁五爺……”

不提袁五爺則罷,一提起袁五爺來,“江湖”上的那些故事、傳說,盡管似是而非的,不過馬上就會神乎其神地“晰晰在耳”、“栩栩在目”,大鵬臉上的“殺氣”也好,怒氣也好、傲氣也好,頓時就滅了一半。

這時現場的氣氛,肯定,像剛剛上市的股票一樣,由突然的暴升,轉而會暫停一下,于是,也就該惠芝上場了。這當然也是“王導”的安排,要不然他們倆糗進里屋,說了那么長時間的“戲”哪!

“不,不!你們先別打,”

惠芝沖上前,急忙先拉起王山的一條胳臂,把他從大鵬身前拉回來,拉回來才徹底安全嘛,同時向大鵬射去一串憤恨的目光,利劍一樣。

“大鵬,你既然是找我來的,那我就告訴你,你就死了心吧,我不會做你的古蘭丹姆!他才是我的阿米爾,我們情投意合,小梅可以見證!”

惠芝說到這里,竟然還嗖的一下子,從腰里拔出了一把藏刀,我一看,正是王山的那把。

“大鵬!你要是還不甘心,就用這把刀子把我捅嘍!”

這叫“魘將法”,比“激將法”還厲害,是王山的發明。

我們在旁邊觀察著大鵬,顯然,大鵬對出現的如此局面,準備不足,有些不知所措,還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惠芝拿著那把藏刀的刀刃,將刀柄沖著大鵬,掂量了幾下后又說:

“你不捅,你別后悔,人間沒有后悔藥,這是最后的機會。以后啊,你要是再欺負我弟弟,我就捅了你!”

看得出來,“戲”,走到這個份上,惠芝的情感已經深深地陷了進去,從現實中拔不出來了,假戲真做了。

“告訴你大鵬,我要不是為了我弟弟,我、我早就對你不客氣了。再說了,你在這片‘戳著’,你要是一個局氣的,就該明白,人家對你沒意思,你就別吃‘窩邊草’,別打人家鬼主意了,嘿,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這點心胸都沒有,你、你能有多大出息??!”

惠芝借機還訓斥了大鵬一通。

“惠芝啊,別激動,別激動。”

不失時機的,小梅這時也要上來圓圓場:

“你們可真是的,看把我們姑奶奶逼的!你們像個爺們嗎?你們要摔、要打、要挑的,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好不好?你看你們這幫人,往這兒一戳,跟煮餃子似的,這屁大的地兒,能撲騰得開嗎?拿腔作勢,假的一樣……”

那時候茬架分兩種,一種叫“活茬唄”,一種叫“死茬唄”,像王山這次跟大鵬的對峙,就叫“活茬唄”。“活茬唄”一般,從“一觸即發”的狀態緩和下來后,剩下的,雙方之間只要再耍耍嘴皮子,逗逗悶子,找個楔子下臺階,也就算了。就像把炸藥里的雷管拔去,將藥末撒到地頭上,當肥料用,算了一樣。

小梅的這幾句話,也很關鍵。不外乎等于說,你們連嘴皮子也沒必要耍了,也別逗悶子了,找個臺階下,該哪兒哪兒去吧。

大鵬顯然從這幾個回合中,也實實在在地認識到了,要是真的茬起來,自己未必是王山的對手,人家“八一學校單挑一只虎”,挑的可是“跳澗虎陳長林”——跟著袁五爺學過跤的一個狂悖弟子啊!

是凡在“道”上走過的人,都知道,“道”上是有臺階的。往上爬的臺階,一級比一級矮,可是往下跳的臺階,一級比一級高。該及時下臺階時候,一定要趕緊跳,不跳的話,下個臺階就更高了,更不好跳了——大鵬憋了一口長氣,然后狠狠地吐出了一個字“走!”,就一轉身,帶著他那兩個弟兄撤了。

大鵬走了以后,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很興奮吧,懸著的一顆心是落地了,可是取而代之的,飄浮起來的,就是對惠芝和小梅的美贊和意馬心猿了……

11

前面說了,相對于單打獨斗而言,這是我當年第一次參與的“狩獵”行動。王山在這次“行動”中,充分展示出他的“領袖”才華。狩獵的目的,是要獲取到獵物的,誰都不愿意兩手空空而歸。不過,能不能獲取到獵物,這其中還有一個要素,那就是人,可能人盡其事了,但是天呢,天公作美不作美呢?

當然了,從物質與精神兩個層面上考慮,是凡參與了,用心了,就會有收獲。而且收獲的大小,也決不是用靜態的等值觀念,和動態的超值觀念來衡量的。

然而,原本應該獲取到的一項收獲,卻與我遺憾的擦肩而過。而且遺憾的內容,還是以姍姍來遲的腳步,走了四十五年后,才走到我身邊,才讓我知道的!

四十五年后的四月底,我的“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的摯友王山,因病辭世了,我在網上帖了篇《我還想再寫一本——王山說》的博文。很榮幸,這篇博文被一位遠在廣西北海的“友人”看到了。他輾轉著找到我家里的電話,于五月七日的一大早,我剛剛參加完王山葬禮的第二天,打了來。

“喂,你是老十三中的趙群嗎?”

從二〇〇五年起,我就有意識地減少了社會活動。如今,知道我手機的人不多,知道我家里電話的人,更可謂是寥寥無幾,再加上他深沉的、很隨意的語調,我馬上就意識到,對方一定是多年以前的老熟人。

“你是,哪一位?”

“我是——別留遺憾,還是先猜猜吧。”

“是啊,別留遺憾。猜……請提示一下唄,留它一丁點?!?/p>

“嗯,留她一點才美麗。我是‘小耳朵’。”

“啊,小耳朵,李成鋼!你還好嗎?在哪兒高就哪?”

我吃驚不小,激動不已。當年的那個急著白火跑進教室,喊著——校門口那兒來了兩“靚婆子”的家伙,又杳然浮現在眼前。

他說,他目前在北海做著一個項目。昨天秘書在網上看到了我寫的博文,想到“李總”是北京來的,也是那個年代的人,就告訴了他。他馬上人肉搜索,編了一套他是我表哥的瞎話,最后搞到了我的電話。

畢竟都已經是六十一歲的老家伙了,泣不成聲地嘮叨了一陣對王山的思念后,“小耳朵”又破涕為笑,笑中還透出了一點肉麻。

“呵呵,當年,你和王山,最遭人嫉妒了。在你們這兩個白馬王子面前,我們都是黑煤球了!你們那時候飄逸瀟灑,呼風喚雨,漂亮‘婆子’都圍著你們轉,連個檢漏的機會都不給我們留,羨慕死灑家也。后來,我就只好‘特高科在行動’,每天早早的到校,路過傳達室,一定要進去看看有沒有給你寄來的‘情書’。呵呵,還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截獲了一封……”

其實,我的信件被“偷看”一事,我當年就有所查覺。我的父母是六五年,從當時的冶金部,和一機部下放到山西的。我的家信往來,常有“卡殼”的地方,自然讓我懷疑到,什么環節上出了問題。

還有一件蹊蹺的事,讓我朦朦朧朧的記憶猶新。那就是有一天,王山把“小耳朵”提摟到教室外,狠狠地抽了幾個嘴巴,踹了幾腳。以后,小耳朵就總是訕訕地躲著我們倆,很少說話了。至于王山為什么打他,我當時也沒有詳問——誰還沒個隱私呢?可是我決沒有想到,那的確涉及到人的隱私,而且涉及到的,還是我的。

“咳,一群頑冥不羈的嘎小子,誰沒搞過惡作劇啊……誒,你還能想起來嗎?你,截獲的那封,是誰來的?”

我用灰色的語調問。

“不滿你說,就因此事挨了王山一頓胖揍,曾幾何時,我不僅記得,想忘都忘不了,而且一直像‘三座大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兒來……唉,那時我們畢竟,畢竟還屬于不諳世事的少年?。 ?/p>

“你說的對,不諳世事,還自恃清高無比,以為天生我材有大用……不過,咱們畢竟是老同學嘛,也時過境遷,都看淡了紅塵煙云,你既然記得,不妨徹底卸下背上的包袱,說出來唄。”

我又用紅色的語調鼓勵他。

“呵呵,四十五年了,要說還像大山似的壓著,那是假話,誰不都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我沒那么崇高。只不過心底里,多少留有點內疚而己,盼著有個機會,等你來問呢。今天算是個機會吧,也是對仙逝的王山的一個交待,我就坦白那封信,是誰寫的吧……”

他說出了是誰后,歷史的屏幕就像斷了電的回路又被接上了一樣,眼前的雪花漸漸消去,當年的謎團,也就從雪花中顯露出來……

那天,大鵬撤了后,小地瓜出于鳴謝之心吧,至少我后來是這樣認為的,一看我們大家還是興奮不已,就貼著王山的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我看王山的嘴角上,先是抹出一絲不快的苦笑,緊接著馬上用犀利的眼神瞪著他訓斥道:“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佛爺也好不了哪兒去——你小子真齷齪,餿主意真多!告訴你,我可不是趁人之危來打劫的……”

“虎哥、虎哥,你聽我解釋,這、這不是我的主意,是……”

小地瓜一看王山怒不可遏的樣子,急忙上前抱住王山的胳臂,依舊嘴對著耳朵地竊竊私語了一陣。

“虧你想得出來!這種事,能試嗎?老鴇子開店都沒你這樣的!”

看的出來,王山被小地瓜的“竊竊私語”徹底地激怒了。小地瓜呢,一看王山不但不領“情”,還當著眾人的面,差點泄露了他的天機,也就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縮頭烏龜似地再也不吭聲了。

“以后啊,甭真的、假的撩人家,那蒼蠅不叮沒縫的蛋……”

王山呲唞玩小地瓜,好像還沒解氣似的,又緊接著呲唞起惠芝來。

“人家惠芝招你什么了?你看你,人家把你當神供了,你還埋怨上人家了……”

小梅一看這架勢,也意識到,肯定是小地瓜得罪了王山,而且還得罪得不淺,連惠芝都被捎上了,她只好假裝公正地幫著惠芝圓起了場。

經小梅這么一參合,王山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也就什么都不說了,從惠芝手里抓過那把藏刀,別在腰間,抬腿就朝門外走去。

“你們這就走???那明兒有事嘍,去哪兒找你們?。俊?/p>

“去哪兒都行,就是別再去學校了,怪扎眼的?!?/p>

王山頭也不回地說。腳步聲已經響在了院子里。

“明兒個我們去北圖看書?!?/p>

王山抬腿一走,我們當然也得跟著走了,盡管有點依依不舍的。我走過小梅身邊時,順口就把我們明天的計劃,告訴了小梅。

12

當時,天還不算是太晚,雖說華燈已經初上。

已經有了點秋爽味道的北京城,顯然不那么燜熱了。而且晚上納個涼,溜個彎兒的習性,也足夠引起我們的興致。我們一出了惠芝家,又追著魂兒似地蹬起了自行車,哼起了《山楂樹》,朝平安里方向駛去。

“誒,去趟西單怎么樣?”

在路上,我看大家好像還意猶未盡的樣子,就帶頭提議道。

“吆——唏?!?/p>

“噥吣哈啦嗦,走!”

燕軍和杜健兩個,還弄出了兩句外語,表示了欣然同意。

“去那兒啊……”

而王山呢,顯然還在為剛才的事而心不在焉。

“商場可能快關門了,我們就去民族文化宮劇場吧,看看這兩天演什么節目?!?/p>

“哦。那就走?!?/p>

王山還是心不在焉地附和著我說。

幾乎全國人民都知道的八個“樣板戲”,時不常的,會在民族文化宮劇場上演。最近演出的,好像是芭蕾舞劇《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王山那個時代,就曾經“一針見血”地跟我說過,明明是去看芭蕾藝術嘛,去欣賞舞者曼妙的身材,輕盈的舞步,魅力四射的情感表達,干么非要冠名為“紅色芭蕾舞劇”呢?白毛女就是白毛女,紅軍就是紅軍,何必床上架床,屋上架屋呢?

那時西單一帶的門臉兒商店,一般都營業到晚上七點。到了七點一打鈴,商場里的服務員,就會喪喪個臉子,把大門上的鐵鏈條的罩門拉上一半。拉上一半,就等于下了逐客令。而顧客們呢,也就只好低頭貓腰地聽指揮,乖乖地退出商場。

我們一路上,一邊看著商場關門往外轟客人,一邊嘴里還在哼哼唧唧地唱著:流浪的人兒已歸來,青春已過去。少年時代的朋友們啊,如今在哪里?走到大街無人理,多么孤寂啊我的小妹啊……在那些被商場轟出來的人群里,尋么來,尋么去的——尋么什么呢?說白嘍,尋么的,其實就是我們的好奇心。

這時,王山才對我說:“你猜剛才臨走時,小地瓜那個兔崽子,跟我說什么來著?”

“說什么了?”

“給臉蹬鼻子。”

“給誰臉蹬誰的鼻子?”

“我說那小兔崽子呢……”

“他怎么了?”

“給臉蹬鼻子唄!”

“你看你,要說就痛痛快快地說嘛。”

看來他心里,還在為剛才的“氣吭吭”,擰著什么扣兒。

從西單十字路口一拐過去,大老遠的,就看到前面民族文化宮那兒,門庭羅雀,冷冷清清的。

看來今天沒戲。這時,燕軍和杜健,也看出了王山的心情不是特別好,就提出了要打道回府,我和王山也不好強留,大家就四除二地分了手。

“這回該說了吧,別憋在肚子里長白毛噢……”

等到他們倆一走,我就一屁股坐在民族文化宮的高臺階上,攛掇著王山,趕快把“給臉蹬鼻子”的事兒說出來。

“明兒個,星期二?該去北圖了吧?!?/p>

王山坐是坐下了,可是話題卻變了。

“對,我看咱們得再提前一小時去了。”

我們倆,基本上有了日常行動上的大致約定,即每周的二、四、六一大早兒,就趕去北海旁門的北京圖書館看書。北圖一般每天發放二百個座位號。早去的,領到號的,才能進到四號閱覽室里看書。領書的過程和手續非常方便,填上一張看書單,交上去,館里的工作人員就會又爬梯子,又蹬高地幫你把書找出來??词裁磿?,基本上任我們隨便挑。我們往往在閱覽室里一看,就是一整天,居然不可思議地連屁股都不抬一下。

我不知道別人,反正我知道我的這份連屁股都不抬一下的功底,讓我老爸都非常吃驚。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他總么也想象不到,我這個本來既淘氣,又有多動癥的孩子,居然一到北圖里看上書,就變成了廟里的和尚打坐一樣,一動也不動了。

其實這里面的奧妙,只有我和王山知道。

“那明天一早兒五點鐘到吧?!?/p>

“好,上回排到了一百六十多號,這回要是新來的人再多一點,咱們再晚到一會兒,二百個號領完了,咱們就蝦米了,起大早趕晚集了。”

“那,咱們今天也散吧,早點回家休息。”

王山說完,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就要走。

“哎哎,別走別走,給臉蹬鼻子的事兒還沒說呢。”

“唉——不說也罷,不說也罷。本來就是說不出口的事……”

“你不說是吧,不說我就不走了!”

在我的再三催促和堅持下,王山只好又坐下,把小地瓜的“悄悄話”和盤托了出來。

原來,小地瓜一看我們“鎮”了大鵬,就像小爐匠要獻出“先遣圖”似的,用阿諛拍馬的口氣對王山說:

“咱哥們之間是手足,女人他媽的呢,就是件衣服?;⒏?,你要是不嫌棄,今兒晚上我就讓亞琴脫了給你們看看,別看她盤兒一般,可是下面那兒,還是柳葉的呢,看著就敗火,嘻嘻……”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佛爺也好不了哪兒去——你小子他媽的真齷齪,餿主意真多!我告訴你,我可不是趁人之危來打劫的……”

“虎哥、虎哥,你聽我解釋,這、這不是我的主意,是亞琴自己先說的,說虎哥英雄少年,給虎哥這樣的看看都心甘!還有我姐說,與其給了大鵬,還不如給了虎哥呢。其實,虎哥別介意,我就是想試試,看虎哥對女人,對我姐有沒有那個意思……”

“虧你想得出來!這種事,能試嗎?老鴇子開店都沒你這樣的!”

聽了王山的陳述,我反而嘎嘎嘎地大笑起來:“你不是也說過嗎?說我們滿族人的圖騰崇拜之一,就是“柳葉”嗎?當年肇祖始皇帝布庫里雍順,就是在渾河發洪水之際,乘著一條“柳葉”形的扁舟,才得以逃命的嘛!人家給你看‘圖騰’,看得是生命的頑強,生命的底蘊,生命的終極意義,你至于發那么大的火嗎?”

“嗯,還真讓你狡辯成了一道偽命題……高貴與卑賤,文明與原始,純潔與齷齪……純潔與齷齪,文明與原始,高貴與……哈哈哈……”

王山念叨了兩遍,一看我還在哧哧地饜笑,也跟著無奈地笑起來。

打那以后,北京圖書館圖的閱覽室里,又多了兩個我們熟悉的面孔——小梅和惠芝。由于王山學有專攻,在知性的場合過于嚴肅,與這兩位“柳葉”,也就漸漸的不茍言語起來。恐怕,就是在這個時期的特定背景下,她們中的一人,才給我寫了“情書”。這樣一分析,就與四十五年后,李成鋼的說法吻合了——他說,他當年截取的,正是小梅給我寄來的信!

北京圖開館在文革中的這次“秘密開館”,其實只持續了半年有余,就又閉館了。一九六八年春季的一個早晨,在北圖緊閉的大門前,面對著那張閉館通知,我和王山異常失落地站了很久,很久,很久……

“后來我們走著回學校,在龍頭井小飯館里最后吃了一頓飯。那天,趙群話不多,卻破例地喝了不少酒。喝了酒的趙群給了我一個最后的告誡,不要走文學創作之路。為什么,我問他。趙群伸出五個手指,鄭重地對我說:從現在起的五十年之內,中國將沒有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立足之地。先是空想和浪漫,后是庸俗和鄙瑣,中國就是不需要批判。因此,與其不能說真話,不如不說。我說,寧為有聞而死,不為無聞而生。我不能不說真話地活著……”

以上這段,是王山的回憶之語。

再以后,毛主席一揮手,我們這撥“老三屆”的人,就兵團的兵團,插隊的插隊干活計了,命途迥異地失散。直到一九九八年,我辭去日本商社的工作,回到北京,才再度與王山重逢……

歷史,就是因為有了這樣、那樣的巧合和遺憾,我們才要褒義她,或是貶義她。李成鋼演示給我的,無疑,也是少年郎當年的一次惡作劇,是他成長過程中釋放激情、煩惱的行為之一。誰能倒轉歷史,重新去評斷那些“行為”的價值呢?如果能夠倒轉的話,我情愿用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遺憾,去換回我摯友王山的生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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