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眼神是明亮的,如面前的煤油燈,焦渴地凝視,直到棉質的燈芯燃燒成朵狀的燈花,直到燈花落下。
童年記憶里,故鄉冬天的夜晚是寧靜的,萬籟俱寂,除了偶爾路人的咳嗽和踩著冰凌“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世界仿佛被寒氣凍結,一切有氣息的東西都被黑暗凝固,有種無法穿越時空的亙古無極之感。一家人無聊地圍坐在四方的飯桌周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抑或意見不和時不太劇烈的爭論,就好似一個清貧的單位里召開的一場年終民主生活會,缺乏主題,無牽無絆,允許各抒己見。
我就喜歡這樣的夜晚,或許它已成為我鄉愁的一部分。有感情的記憶總是給人溫暖,哪怕是屋外北風呼嘯,屋內冷如冰窖。每年的冬天,我都會想起這樣的冬夜。
記得這樣的夜晚總是從外祖母開始,一家人草草吃過青菜泡飯,等外祖母把鍋碗瓢盆洗刷完畢,大大小小的洗漱也就接近尾聲。
冬天的夜晚總是漫長的,無以娛樂。枯燥、無聊是那個沒有電視機的年代里生活的主旋律。長夜漫漫,度日如年,這種一家人圍桌長談便成了一種約定成俗的習慣。
八十年代初,中國南方的農村,溫飽問題剛剛解決,但物質的匱乏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能長時間地點著煤油燈的家庭也是鳳毛麟角。外祖父是鄉油榨坊的工人,相對而言,我家的煤油是寬裕的。
外祖母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很少與家人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大發言論,除了日常用度的“匯報”和來日工作的安排外,她習慣了沉默。她喜歡聽著她的子女們“嘰嘰喳喳”亂侃大山的無聊話題,聊以打發這漫長的冬夜,也許在她心里這根本就是一種天倫之樂。看著一群兒女(外婆一共生了十一個,養大了九個)在自己艱辛的撫養下漸漸長大成人,她功不可沒,這是一種無比的欣慰。
那時我還很小,踮起腳來剛好是吃飯的桌子那么高。因為家里唯一的一張父母結婚時的木架床無法擠下一家五口人,每天晚上我便被寄居在外祖母家。今天被安排在阿姨的被窩里,明天被安排在舅舅的腳底下,像個被踢來踢去的破皮球,“居無定所”。幸好父親在外祖母家的威望甚高,我深得外祖母的疼愛,雖然經常會遭遇舅舅們的白眼、譏笑和怒斥,但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威嚴的呵護下,相對于表哥而言,我還是備受待見的。
因此,外祖母家煤油燈下的長談,我是最小的聽客。
記得一家人常常談起的話題往往是他們的回憶,和每天勞動的心得,而我往往把他們談及的內容想象成跌宕起伏的故事,偶爾也會把自己假想成故事的某個極其微小的角色,或者一個純粹的旁觀者,一邊癡癡地聽講,一邊傻傻地幻想。
這樣的夜晚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情節莫過于臘月的年底,外祖母在煤油燈下——規整外祖父從榨油坊分到的福利——十斤豆泡。豆泡是那樣年代的稀罕物,在農村,只有年節的時候才能吃上。油榨坊里的豆泡是最油最香的。油光黃亮的豆泡讓人垂涎欲滴,偶爾乘人不注意的時候,我會趕緊抓兩個往嘴里使勁塞,然后便假裝尿尿,躲在騷味濃烈的尿桶旁偷偷大嚼特嚼。以至多年以后,那種帶著尿騷味的豆泡始終讓我無法忘懷,一聞到尿騷味,嗅覺就會自然而然地幻覺成豆泡的香酥美味,就像人們一談到楊梅就會流口水的條件反射。
外祖母家是個大家庭,所以每有好的吃食,外祖母都會精打細算,——分配均勻。總共十斤豆泡,為除夕晚上的年夜飯準備一盤是必不可少的;大女兒、二女兒和大兒子都分開單過了,每家都要準備一份;正月初三是親戚之間大拜年的日子,中午得做滿滿的一盤才夠;元宵夜在家鄉被稱為“小年”,當晚的菜肴絕對是不亞于年夜飯的,所以也得留足一份;如果家族里當年有剛結婚的“新嫂子”或者“新姐夫”,按照習俗,每家是必須請到的,這是個未知數,多請多留,無法預計。剩余不多的豆泡,外祖母便會用鹽腌制起來,與咸肉放在一個大陶罐里,或用麻繩穿成一大串,高高地掛在廚房的椽子上,以備來年四、五月間鬧菜荒的時節招待偶爾到訪的客人。自家人是從來都舍不得吃的。
每次分配這些年貨,也許是外祖母一年當中最高興、最炫耀的時刻。那天晚上,她會早早地收拾干凈八仙桌,特意把煤油燈的燈芯用針挑長點,讓火焰燃燒得更大更亮些。淡然色的火焰,往往在這樣的夜晚也是燃燒的最充分最歡暢的,油油地照耀在外祖母幸福的臉上和油光滑亮的手上,交相輝映的燈火會把整個寒冷的冬夜照亮得金碧輝煌,暖意便籠罩了外祖母家簡陋的小屋。外祖母一邊手腳麻利地分配,一邊口里念念有詞地解說,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一種滿足的炫耀,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這樣的夜晚每年只有一次,但這難得的瞬間幸福一直延續到我讀初中離開外祖母家住校以后才從我記憶生生被摳挖了。
有些只有一次的記憶,往往是人生之中最美好的片段,無法拾回,也無法抹去。
1983年的臘月,三阿姨要出嫁了,一向大膽追求愛情的三阿姨是兄弟姐妹當中最浪漫的一個,也是最有主見的一個。家境貧寒、身材矮小的三姨父是個老實巴交的石匠,他來外祖母家提親時,因其貌不揚而遭遇三阿姨的斷然拒絕。但仁慈而保守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生怕三阿姨的倔強會壞了誠實守信的家風,便強迫三阿姨出嫁。迫于父母的威嚴,孝順的三阿姨答應了,但卻提出了一個對當時來說卻是非常苛刻的要求——嫁妝里必須有一臺收音機。
收音機是三阿姨自己去饒埠鎮選購的,尺寸非常大,絕不亞于之后幾年里流行的小型黑白電視機。這款收音機可以插直流電,也可以用電池。藍色的收音機耗能非常大,每次四節電池的能量三四個小時就耗盡了,這對一般的農家來說是無法承受。也許是三阿姨把對婚姻所有的不滿都撒到這臺收音機上,只要有空,她便會打開收音機,一邊繡鞋墊(準備嫁妝),一邊悠然自得地聽著收音機,外祖父和外祖母是從來都不敢干涉的。作為父母,他們怎么不知道女兒內心的愁苦?在農村,退婚是傷風敗俗的事情,有辱門風啊!
在三阿姨結婚前,自從有了收音機后,外祖母家的傳統節目夜談也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聽收音機。
廣播劇是當時收音機里最傳統的節目,備受年輕人追捧。當然,聽廣播劇于年幼的我而言當然是無聊透頂了,但每次看到阿姨舅舅們全神貫注的神情,我是十分羨慕,也是十分不屑。每當廣播劇一開始,每個人都像上了發條的時鐘,個個屏住呼吸精神繃緊,放大的瞳孔在煤油燈下忽閃忽閃地熠熠發光。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連偶爾的一聲咳嗽都會無端引來他們的大聲呵斥,成眾矢之的而群起而攻之。
耳濡目染,印象最深的廣播劇當屬路遙的《人生》了。劇情我是完全聽不懂的,也記不得,但其中的男女主人公——高加林、劉巧珍卻是記憶深刻,劇中小孩子們編唱的歌謠“高加林、劉巧珍,老頭老太進縣城”卻耳熟能詳。直至讀高中時期,路遙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因獲得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而全國上下掀起一場路遙熱,我方才讀到《人生》。小說中的情節和人物,突然之間闖進了幼年的記憶,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切都恍如隔世后鮮活再現,仿佛那些情節都是自己過去經歷的一部分,其中的人物深深地打上了三阿姨們那個年代年輕人的特有烙印,清新,親切,那種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向往更是深深影響了一代國人。也許小說本身就已鐫刻了生活的固定章節。
三阿姨遠嫁后,我在外祖母家的優待和浪漫記憶也隨即消失了,仿佛寒冷冬日里的催眠,走到了盡頭。
寒冷的冬夜,在溫暖的書房里,偶爾讀到宋代詩人趙師秀的“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的詩句,那種在漫漫長夜耐心地看著燈花落下的寂寥情景,以不可復制的遺憾影像,突然勾起了我對過去綿長的回憶,以及對那個煤油燈的年代深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