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故事說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一組甥舅的戲。外甥古哥家貧,且慘事連連;舅媽三婆辱得黃金萬兩,卻無人繼嗣。古哥為讀書求學,三婆為擠兌金龜而結為母子。古哥年少、誠實、多智;三娘老辣、陰柔、多情。他們各自為著心中的“佛”,善惡美丑盡顯,演繹了一曲“甥舅相望共一溪”的歌。
一
這已是金姨媽第三次來找我娘了。
我娘送走了金姨媽,魂兒似乎就變成了一個怪物,頭上頂著尖角,嘴里呲著長牙,從她腦門上鉆了個窟窿眼兒跑了出來,藏到金姨媽上衣口袋里,尋著機會要撕咬她兩個從沒流出過乳汁的奶頭。軀殼里沒了魂兒,動起來就只有鬼的樣子——她把走后門買來的剛化好的四兩熱豬油,倒進了泔水缸里;一只“喜鵲鬧梅”的景德鎮青影瓷碗,從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把一根燒得發了青的燒火叉,倒立在了掛有“九天司命之神位”的灶神爺面前……好在梅姐闖了進來,像踩疼了尾巴的貓,“哎呀”一聲驚叫,才使她發現自己接二連三,像打水漂一樣地做出了許多混賬事,也才使她發現自己的心、肺、肝、腎、脾、膽“六神”都已群龍無首,脫崗了去。“滾!滾蛋!不關你的事!”“你瘋了!”梅姐低聲回敬了一句,氣沖沖跑了出去。我娘惱著臉,趕走了梅姐,掩上了廚房門,撂下這晚餐后的一遍狼藉,干脆耷拉著腦袋躺在飯桌角上想心思——
說答應金姑吧,我不是白白遭了二十多年的罪,白白吞了二十多年的淚嗎?一九三七年的屈辱與驚嚇,你們有誰聽說過?整整十年孤兒寡母的水上飄流,你們有誰看到過?還有十幾年的“泥鰍岡”開荒打草,你們有誰付出過?說不答應金姑吧,他(她)們會你不來,他來;今天不來,明天來,車輪戰,使我永無寧日。如果你臭不理采,硬著腦門子跟他們頂,可又會使我落得個獨霸家業、數財忘祖的罵名……“凹薩叭”(泥鰍岡人的士語。意即:倒霉或糟糕等)!凹薩叭!不管怎樣的凹薩叭,我絕不會便宜了這個野雜種!
幾只老鼠在渣草床里議論紛紛:“嘰嘰嘰嘰,‘三娘’不容易,別的我們不清楚,三七年的屈辱驚嚇,我們是一清二楚的。當時,我們幾個都在她的床底下找吃喝。那是秋日的一天,這個十四歲的花季少女躺在病床上,高燒得連我們身上的毛都發著燙。一個血肉模糊、軍人模樣的年輕人破門而入,像尿憋急了似的,爬上床去,咬斷褲帶,撕破褲衩,摁住就干。少女那里像撕裂般的疼痛,哭叫了起來。那個家伙用牛皮一樣生硬的中國話說:‘幺希,幺希,留個種吧!我活不成了!包裹有金……’話沒說完,‘砰砰砰’幾聲槍響,嗖的一聲,一顆槍彈從門外飛入,橫穿了那家伙的屁股……就巧呀,就懷上了!”
這鼠們的議論跑到了她耳朵里,如火上澆油,渾身的血往腦門上一撞,她一把抓起剛剛招待過金姨媽的蘿卜湯砂罐,砸進了剛剛上籠的抱雞母的窩。母雞隨窩翻了下來,抖抖湯水緊裹的身姿,鼓起眼睛,張開雙翅,擺開馬步,聳起羽毛,把脖子伸得長長的,脹得硬硬的,像帶著紅纓的梭鏢,直逼我娘,大有為兒報仇雪恨、你死我活拼斗之勢,大哭大罵:“狗屄狗屄,騷昃騷昃……”小雞,死了的,腸子從肛門脫出,小爪、嫩翅還在一下一下微微地扇動,眼皮子耷下,已蓋了一小半眼珠兒,大半個黑珠子還閃著光,似乎在向它們的媽媽哭訴——好悲慘,好冤屈!活的,驚恐萬狀,東逃西散,像無數個小絨球一樣,滿屋滾動,喳喳一地,似乎在哀號它們慘遭砸出了腸肚的兄弟姐妹,似乎在痛罵長屋兇神惡煞的女主人,又似乎在懇求它們的媽媽一定要為慘死的同胞討還血債……這,沒有使娘心生悲憫,反使我娘眼睛里閃出了刀光劍影——“野雜種!老娘——歪嘴婆娘吹火,就不信這邪!”她牙齒咬得咯咯響,狠狠地罵了一句,轉過身去,沖進臥室,劃了根火柴,點燃高腳臺燈,來到梳妝臺前,用雙手輕輕攏了攏兩鬢的發絲,又把雙手搓了搓,慢慢燙了燙那后腦勺上的發髻,再拿起“嫦娥奔月”,對著臺上的大方鏡打了一把倒鏡。
三娘的眼里閃出刀光劍影時,先是想到了個法子一一找個擋金龜的人,繼而又想到了一個能擋人的人——玉姑的大兒子古哥。古哥今年十二歲,已讀完初中二年級,七月十四日,他的父親幫亡人送錢背包裹去了(泥鰍岡人都信每年七月十四日是鬼的節日,新老亡人都在這一天回家探親,領取錢幣,七月十四日死去的人說是幫亡人們送錢、背包裹去了),八月中秋節他的爺爺又在屋梁上把自己七十八歲的老命托付給了褲帶。現在,腳踏肩膀五個苦娃子,只會張口要吃要喝,全憑體弱多病的姆媽玉姑一個人擔著。他(她)們一家人的生活早沒了著落,上學的伢們早就停了學。乘這個機會把古哥接過來,做兒子,供他上學繼續讀書,豈不是一石二鳥的事嗎?再說了,擺在桌面子上來說,憑誰都是能說過去的。玉姑是剁頭的(三婆的男人)親妹妹,古哥是剁頭的親外甥,現在他(她)們家出了慘事,娘舅家不幫誰幫?這樣他(她)們還有理由指責我不盡人情,獨霸家業,忘了祖宗嗎?至于接過來的兒子能當到幾時,那是后話,先借他擋了金龜再說。后話嘛,后話還不是由我說?!機會是來了,但不知把她們母子拿不拿得動?古哥是玉姑的長子,唯一的幫手,接他過來做兒子是明幫暗拆呀!不過,玉姑是個聰明人,眼光還是有點遠的。依了我放人,過了年,古哥又可上學去;不依我不放人,古哥將永遠停學,斷了前程……我信:玉姑會放人的!古哥呢?跟他老子一樣:很講骨氣!若說接他過來,改名換姓,做長屋的兒子,他八成不依!如果他依了,玉姑不依也得依;如果他不依,玉姑依了也等于白依。看來,功夫還得先從古哥身上下。還有,玉姑與古哥會是不是剁頭的一塊板子上的人,像金姑媽一樣,生怕楊家斷了煙火,狠不得一把把金龜這個野雜種抓到楊家來?金姑媽今天到我家來做什么事,玉姑是知道的。金姑媽到我家來時,順路先落了玉姑她(他)們的家。我去見了玉姑,玉姑如果只字不提金龜這野雜種的事,很有可能是出于事不關己,無心顧及;如果有打探加勸說,哪怕只是間或,都說明玉姑也想著她二哥的煙火……我不能坐以待斃,今晚我得走出去,到蘑菇屋探個虛實。但不能開門是山,劈面是鑼,必須來個彎上彎,拐中拐,弄明白了再說。今晚我得拿捏好,只能說到請古哥為我做伴,做伴!心急吃不了滾粥!
這時,我娘攏鬢發,燙發髻,打倒鏡,生怕被他人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絲的潦草。我就想:火冒七孔的三娘,還哪來的這份閑情逸致?其實,她是知道自己失態了,失態了的三娘是人見人怕的。現在她要到蘑姑屋去見玉姑,要為借古哥擋金龜做鋪墊,設埋伏。這雖不是去登大雅之堂,但玉姑在泥鰍岡,在三娘的眼里也稱得上是個小家璧玉,夜蚊子飛過,也辨認得出公母。所以大意不成,馬虎不得!自己剛才上演的這一幕有沒有掩飾得十分干凈?心里的秘密有沒有一絲外露?不打把倒鏡,立體觀察,怎么知道呢?自己的眼睛是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的。在走出大門前的一刻,她又使勁做了兩個深呼吸,使得長屋門前的實雪子兒都卷起了兩個旋渦。最后,她用牛頭掛鎖鎖上了朱漆香樟大門,頂著刀子一樣的寒風,冒著釘頭一般大的實雪,出了門。
二
我娘出了門,鼠們從渣草床里跑出來,在雞窩前開了一個戰地會,狠狠指責了三娘一通:太狠太狠!太毒太毒!我們要把她的衣物全咬破!一個母老鼠問:她尸都不收,把自己打扮得這樣漂亮了,到哪里去?大家都說:管她呢,我們把尸收了。說著,鼠們就把死了的小雞的尸體全抬到它們的洞穴里去了。
這天沒有太陽,當然說天色已晚不能說太陽落山了。我們兄妹五人和姆媽,喝完“白鶴子趕浪”的黃花子菜粥,把大門關上,在爺爺和父親一紅一白兩塊靈牌桌前,燃起棉梗火,取暖,煮水,圍著火坑聽姆媽安排一家人過年的生活——
他們都不要我們了。我們還要活。古哥,路兒,你們兩個明天把菜地里的蘿卜挖起來,洗干凈。指頭子大的都要撿起來,用兩天時間。冬瓜、辣椒,你們兩個明天還去岡子后邊,刮些榔樹皮,最好是根上的,帶肉紅色的,這些皮,比樹桿上的嫩。不要刮傷了手。雪下得太大了就回來。我在家把那點粹米旋成面,過年時蒸蘿卜蒸菜,攤榔樹粑粑,煮黃花菜糊糊……小辣椒不要哭。我們都很乖,十只眼睛都望著姆媽,認真聽姆媽說的話,誰都不跟姆媽討價還價。
姆媽說話時,我口里沒說,心里卻納悶著:自父親和爺爺死后,我就停了學,都已經半年了,姆媽怎么就提都沒提我讀書的事呢?是啊!不過,提又有什么用呢?全家六口人,就姆媽一個人出工。就算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趴在生產隊地里勞動,也只能掙得292個工(泥鰍岡的婦女一個勞動日記0.8個工)。每個工年底結帳約0.28元錢,合計也只能值81.76元左右。扣除全家六個人的口糧、燒柴、油料及其它費用,要超支一大截,人都跑不出來。再加上父親和爺爺在世時,就欠生產隊里的超支款,父親害病時診所的醫療款,父親和爺爺睡去的棺材款,荃海和尚為父親和爺爺念經超度亡靈的款,賒欠永達綜合商店魏老頭的火柴、煤油、食用鹽款,針線、蠟燭、頂箍子款,抄字本、算術本、大字本款,毛筆、鉛筆、蘸水筆款……款!款!款!款!——欠款!馱不動的款!埋葬了爺爺的那個晚上,隊長當著姆媽和我們兄妹幾個,特地為蘑菇屋宣布了一條政策和一項嘉獎:古哥不要上學了,當社員出工去,每個勞動日0.3個工;冬瓜路兒也不要上學了,生產隊給一頭牛你們牽牽,全年記工65個。三弟兄相當半個硬棒勞動力,幫家庭減輕負擔,為集體填點窮坑。不然,進錢戶的錢都窩到你們超支戶里了,年底進不到錢,他們不依賬啊!榜爹(古哥的爺爺)雖然死得慘了點,但他明白,明白自己78歲,只吃不動是個負擔,是蘑菇屋的負擔,也是集體的負擔。他用死來減輕你們家里的負擔,減輕集體的負擔,是大公無私的集體主義精神。隊委會決定:為榜爹上吊自殺記上10整個工分!今后……我頭腦里滿是難題:家庭里沒有辦法,集體又指望不上,眼前就像被高聳入云的灰色水泥墻層層圍著,看不到也擠不出一條,哪怕是細細的一條通往上學讀書的路。這個時候,我又想到了前幾天想過的問題,換句話說,就是父親死后,我停學在家一直所想的問題:金姨媽家有錢,卻無兒無女。她能不能把我接過去做她的兒子,或者把她那埋在床底下發著霉的錢掏一小扎出來,供我繼續上學讀書?如果是這樣,她為自己將來老了鋪了條后路,為她同胞妹妹眼前死里掙扎墊條活路。可是她老人家,一直到今天對我們家的事仍然無動于衷,而對接金龜哥回長屋的事卻忙得兩腳不點地。長屋我大舅家有錢,金龜哥又是軍人,退伍后政府還會給他安排工作,有我們家的事急嗎?但這有什辦法呢?她一直就是扶強不扶弱,只喜歡錦上添花,從不喜歡雪中送炭!不過,我真還是希望她在她同胞妹妹——我姆媽面前搞錯一次!我娘(其實是我舅媽)——三娘家也有錢。她嫁給我大舅后,沒有生兒子,只生了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女兒梅姐。她能不能接我過去做兒子,讓我繼續上學讀書呢?這是白日做夢!一是我大舅在長屋當不得家做不得主,二是我舅媽自己帶來了個兒子,已經結了婚,只等著抱孫子呢!不過,我還是希望長屋對我來個萬一,萬一……
記住!今天的話,只能說到要古哥為我做伴為止,啊!說多了,會……我娘一邊向蘑菇屋走來,一面重復著她心中這句話。這是我娘心中的分寸,是今天與我姆媽說話的分寸。
路邊的苦楝樹枝被冰凌裹得像海底的珊瑚花,被風一吹,不斷地發出響聲:“嘎吱,嘎吱……”“哪里去,哪里去?關你屁事!一個雞巴兩條口,多口多嘴!”我娘以為是哪一個好事者在問她,便板起個面孔,頭也不抬,口里不干不凈。一只在路邊田坎坡尋找藏身之地的黃鼠狼子都忍不住笑了:屁——
“古哥,開門!我是舅媽!睡了吧?”從長屋到蘑菇屋,里把路,我娘一會兒就到了。我姆媽一聽是我娘的聲音,便起身開了門。我走上前去,拉著她的手,把她讓到了唯——把苦楝木做的有靠背椅子上。姆媽取出一塊皺皺巴巴的白布方巾,幫娘拂去衣上的雪水,彈掉娘發髻上的冰花。娘坐下。姆媽只是一個勁地往火坑里加棉梗,用兩尺來長的吹火筒呼呼地吹火,不講話。我娘反客為主:“玉姑,我這個家,凹薩叭!王婆娘(指嫂子)回娘家了,化生子(指梅姐)變野了,剁頭的(指舅舅)發瘋了,十幾天沒有蹤影,多半是到小婊子(指金龜哥的娘)那兒去了……”娘一口一個凹薩叭,邊罵邊哭,而且是越罵越起勁,越哭越傷心。娘哭罵時,姆媽只是點頭或搖頭,心,全然不在“王婆娘”、“化生子”、“剁頭的”、“小婊子”們的身上;心的空間,只裝著她張口要吃要喝的五個孩子,只裝著一紅一白兩塊靈牌子!
這年(一九六0年),僅僅一個月,我家真實地演繹了“一個屋子里供兩塊靈牌子一副死對子”的歇后語。這兩塊靈牌一左一右,一紅一白,在香火燭光中,飄搖著李家的凄風苦雨,訴說著祖孫三代的悲命慘運:十六年前,白色靈牌的主人李良百,牽著他雙目失明的親爹,背著一床破棉絮,夜出風斗口,偷渡淤泥湖,千辛萬苦逃兵荒,磨破腳板來到了泥鰍岡。我姆媽與他在柳郎湖相遇。他無處藏身。我姆媽含羞把他帶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月后,他們拜了天地,結為夫妻。新婚不滿三天,他又被我姆媽那狼心狗肺的表哥所賣,捆綁到鄉公所,給國民黨當了壯丁。三年后,他想家心切,抱著兩捆蘆葦,在江陵游過滾滾長江,冒死逃回家。共產黨來了,剛過上幾年好日子,可又刮起了“共產風”,見錢就要,見物就調,見屋就拆,見糧就挑,刮得泥鰍岡上的老百姓頭上戴帽子(頭腫大),腳上穿靴子(腳腫大),肚里裝了貨郎子(稀粥蕩得響),手里拄棍子(走不動路)。這年,天大旱,顆粒無收。家中一連數日不見半粒米,只能用干辣椒煎湯,來刺激轆轆饑腸。他因刺激過度,腸胃嚴重梗阻,一連七天不能便便,肚子又高又硬,成了石鼓;可還是餓得慌,拉了烏黑破爛的蚊帳在嘴里嚼。斷氣的最后一刻,他回光返照,流著淚,抓住我姆媽的手,團著舌頭,含混不清,叮囑她把我們兄弟姊妹五個兒養大……紅色靈牌的主人是我爺爺。這塊靈牌,今日在我姆媽的眼里,完全是一條舌頭,一條從我爺爺口里吐出的舌頭,很長很長,烏紫烏紫。我爺爺,是我父親牽著逃亂來到這里的;今日,又是白發人送了黑發人。為減輕兒媳負擔,他七十八歲,把這條老命托付給了自己的褲帶。脖子拉得很長,像倒掛在屋檐下的干蒜頭;舌頭吐出很長,一直掛到下巴頦;兩個眼珠子擠了出來,耷在干癟烏黃的兩邊臉頰上……兩塊靈牌一晃,無數只惡狗就開始撕扯我姆媽的心,撕得她暈死過去三次,可每次都是五個伢兒的哭喊聲把她救活。
面前的五個伢兒,都只張口要吃要喝。苦瓜(學名古哥)、路兒、冬瓜、辣椒都無錢上學讀書了。小辣椒只有八個月。年關逼近,米缸里沒有米;“白螞蟻上樹”(泥鰍岡人把下冰凌叫白螞蟻上樹),衣柜里沒有衣。孤兒寡母的怎么活呀?我姆媽在心里喊著天!
這一刻也真怪呢,壁縫四面都向屋子里灌著風,可這火坑的火苗怎么就不飄一飄,卻直直地站著,像一座座肅穆的假山?這火坑的煙霧怎么就不搖一搖,卻正正地向屋頂撐著,像一根一根灰不溜丟的桿?一切都凝固了,紋絲不動,紋絲不動,都陷入到了對蘑菇屋的悲慘命運的悲痛之中?!
我姆媽想到爺爺、父親二人的死,想到兄弟姊妹五人的生,忍不住,還是抱著我娘大哭了起來。真也怪呢,我姆媽一哭,火也哭起來了,煙也哭起來了,并一哭三拜,煙火中都滴著淚。
我娘一個人哭罵時,只是抽泣,淚珠在她眼眶里轉來轉去,卻轉不到眶外;我姆媽把她一抱,哭聲一放,她情感的閘門似乎徹底崩潰了,忍不住也號了起來。
娘開始的流淚,是伴隨著罵聲而來的,很明顯是王婆娘、化生子、剁頭的和小婊子們傷了她的心,她感到她的家,是活見鬼,會凹薩叭了;現在的嚎啕,也許增添了些關于死人的死與活人的生的事。我娘知道我姆媽哭什么,但我姆媽不完全知道或者完全不知道我娘在哭什么。她倆都只是流淚,只是嚎啕,只是相擁,但很難說是姑嫂之間思想的溝通、情感的交流和傷痛的互慰。
淚水,是有聲音的;哭聲,是有顏色的。在她們哭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或者說在舉行儀式、我正式把娘叫娘之后,才慢慢對娘淚水的聲音、哭聲的顏色明白了過來。
我姆媽和我娘抱在一起大哭時,我們兄妹幾個,除我以外,都哭了,包括只有八個月大的妹妹小辣椒。我沒有哭,但很難受——嘴,張不開又合不攏;淚,流不出又要流;腳手痙攣得無處放……就在這一刻,不知是什么東西,不應該是“知了”,又好像是一只“知了”鉆進了我的大腦,要我設法子讓她們不哭,——哭聲太凄涼了。我從容地取出洗臉盆,從砂罐中倒了熱水,把毛巾放進洗臉盆搓了搓,揉了揉,又取出擰干,先送到娘手中讓她擦淚洗臉。娘接過毛巾,沒有洗臉擦淚,而是含淚盯著我,上下來回地打量,然后回頭用這毛巾去擦拭姆媽臉上的眼淚。我娘一邊準備去幫姆媽擦拭眼淚,一邊勸姆媽說——“玉姑,不要傷心了!伢們好乖呀!他們一年小,兩年大,有這青山在,何愁無柴燒?他們都這么大了,你的天也快亮了。死去的已經好了,他們到了天上,再也不餓肚子遭孽了;再說,你哭也哭不活他們。要是能哭活他們,我會天天來幫你哭呀……”我娘勸解我姆媽,卻又勸哭了自己,抽泣得她肩胛骨不停聳,鼻嘴呼哈——呼哈——不停響,呼哈出來的熱氣不停地往棉梗火煙里混,挽著發髻的頭前三下后五下顫,肥肥的胸脯也在一陣陣向后縮……這時,我姆媽停止了哭泣,從我娘手中接過了毛巾,并吩咐我為娘倒茶,要路兒、冬瓜他(她)們去洗。姆媽擦洗過后,我換了臉盆里的水,重新擰了毛巾遞給娘。我娘又接過我遞給的毛巾,卻未擦,索性把雙手伸過來接了洗臉盆。就在這一當兒,我分明看到了娘的手還在顫動——臉盆里的水,在她手中蕩著一圈一圈的波紋。娘洗了把臉,喝了口我倒的“撐破罐”(泥鰍岡人指粗糙的茶葉)熱茶,稍稍停了一下,似乎很費力地說:“古哥娘,苦你了!你肩上的擔子千斤重,我會幫你擔當一些的。古哥的學不能停!不管剁頭的怎樣,我都會幫你一把!”一聽到娘說出這句話,一直在為無錢讀書發愁的我,像是看到天外飛來了金星,劃破了逼得我透不過氣來的灰色水泥高墻,眼前出現了一條通住學校的亮路。要不是面前兩塊靈牌子悲傷著我,我會高興得大叫起來,帶著我的弟弟妹妹圍繞我的蘑菇屋追趕三圈。
這是父親在世時,我們兄妹常玩的游戲之一。我們三兄弟還有在別人看來不應該高興的,我們卻高興著,并游戲著。天暖能打赤膊的日子,每每吃過稀粥,在稻場的石碾子前,我們各自抱著如鼓的大肚子,搖晃,搖晃,聽叮叮咚咚的水聲。水聲越大,誰的排行就越高,就當大哥。冬瓜肚子大,叮咚也響亮,十有八九是以仲勝孟。可有一天,他以為稀粥喝得越多,水聲就會越大,哄了路兒,把他的稀粥喝了一半,搖晃起肚子,結果水聲比路兒肚里的小,破天荒輸了,由二哥變成了三弟。
我抓住了娘的手,身子都靠到了她的腿上。“真是,有奶吃的就是娘啊!”我四處尋找這個聲音,原來是一只公鴨混帳到了雞籠里,像一個哮喘老頭在笑我。其實有奶吃的不一定就是娘。我們很多人都吃過牛的奶,可有哪一位先生小姐把牛叫過一聲娘?
“玉姑,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今天我是來向你借古哥給我打伴去的。王婆娘回了娘家,化生子野了,剁頭的發了瘋,十幾天沒有回家,多半是到小婊子家去了。我很冷清。昨夜‘鬼坑’里有鬼嗚。”
我姆媽聽娘這樣一說,沒想很多,就點頭答應了娘的要求,只是說:“伢兒很邋遢,會弄臟您舅媽的行李的。”說著,她拔開舊麻袋做的簾子,走進內屋,拿出了件過年穿的灰色大布長衫給我穿上。我很喜,心里立馬打出了個小九九——打伴打伴,早茶晚飯,蔭米粥加荷包蛋,為了學錢,討你喜歡。
“古哥,不要撒尿!要聽舅媽的話,啊!”我與娘站起來正準備出門時,姆媽這樣叮囑我。聲音是沙啞的哽咽。也真是,我都十二歲了,初中二年級都讀完了,還撒尿在床上——我也有些恨自己。我姆媽也真是,竟然在這個時候,當著娘的面揭我的丑!揭丑是小,娘如果怕我撒尿,不要我去才大!我要讀書,過了年不能停學。當時我的心亂跳,耳朵里有咚咚咚的聲音,喉嚨里像堵了團棉絮。我低著頭,小聲“嗯”了幾聲。
路兒、冬瓜呆呆地站在一邊,噘起嘴來,看樣子有些嫉妒,都不出來為我說句話。我心里急死了。一急,虎仔(我家的一只貓,花紋和模樣都像老虎)從灶膛里出來了,“咪貓(沒有),咪貓(沒有),我為你暖暖腳!”說著說著,就蜷縮在了我娘冰冷的腳背上。我娘感到一陣貼心的溫暖。我平時待虎仔很好,常從堰塘或溝港里摸些小魚兒給它吃。我知道它是為我來的。它來報答我了。它要為我多捉老鼠守糧倉(現在沒有,將來是會有的),為我辯護,為我討好賣乖。“古哥這么大了,不會撒尿的!你放心吧!”果然,虎仔為我正名了。我娘就還真的不相信我撒尿了。她這樣一說,我的心才從喉頭回到了肚子里。
三
走出我的蘑菇屋,我緊隨娘后,很快就來到了她的長屋。她開了牛頭掛鎖,進了朱漆大門,點燃一盞高大的銅質臺燈,什么也顧不上做,先用大鍋燒了一鍋水,要我洗澡。木盆很大,嶄新,金黃,有淡淡的桐油香味。娘端來一條長板凳,花毛巾、香肥皂、內衣、外罩色色新,——擺在了板凳上面。這嶄新的內衣、外罩,娘原本是為她常德的朋友的兒子準備的生日禮品,準備來年的二月花朝過十二歲生日時送去(泥鰍岡民俗以為:小孩十二歲是一個大生日,名叫十二童關。童關即人生大災大難之關隘,過關時,必須大慶一番,用大喜大慶來沖關),現只有水往急處流了。娘還為我提來了熱水,催我坐在盆里洗,趁水熱快點洗。我不好意思脫衣,身子不好赤條條,衣服不好巾吊吊,紅著臉看著娘。娘把我的意思至少明白了一半,笑著到廚房打掃殘局去了。說句大實話,我除了剛來到這個世界,“洗三朝”那天,接生婆彭媽把我放進盆里洗過,我還沒有這樣坐在盆里洗過澡。夏天,父親用個竹籃,為我們兄弟姊妹提著換洗的衣服,像趕鴨子一樣把我們帶到池塘邊。他站在水里。我們一個個光著屁股站在岸上。他抱下一個洗一個,洗完一個在岸上放一個。苦瓜、冬瓜、路兒、辣椒,依次抱下水,依次洗完澡,依次送上岸,像洗大白菜和蘿卜一樣。我們先上岸的先穿衣。有時還互相穿錯,穿錯了還打架;一打架,父親就笑,就調解。洗完穿好后,我們就站在岸上嘻嘻鬧鬧,看父親為我們洗衣服。然后父親又像趕鴨子一樣把我們帶回家。天涼了,特別是冬天,我們的洗澡又不一樣——分兩截子洗。先由姆媽給我們洗上身。我們先脫了上衣趴在凳子上,姆媽就像她的木匠哥哥推長短刨一樣,用蘸了水的布巾子,上上下下,來回推拉;下身都是蹲下身來自己洗。只有一個小木臉盆,每盆水洗兩個人。姆媽常說:“冷水要人挑,熱水要柴燒呀!”
娘離去后,我開始脫衣。內衣七八塊補巴,五顏六色,有方有圓,還有補巴背著補巴的;棉襖前后都張著口,無數個,吐著結板烏黃色的絮。只有外面那件大布長衫沒張口,那是用來裝面子的,那是留著過年走親戚穿的。我怕娘看見,就用這長衫把那些破了的衣服包起來,而且很嚴實,很緊。我一坐到那熱氣升騰的水里,屁股像無數只螞蟻扎得惡癢難受。我準備來個“鷂子翻身”站起來,右手扶盆用力過猛,木盆翻了,里面的水潑了一半,屋子里像牛下了崽一樣。我很想以擦代洗去騙娘,可一想到學錢和娘那雙眼睛,就只好乖乖地按娘的吩咐坐在盆里洗。我深深吸進一口氣,閉著嘴唇使勁鼓,鼓得兩個腮幫圓圓的,像貼上去的兩個半圓球。這就是當時的鼓足勇氣。這次跳進盆中,屁股先不沾水,而是用雙腳蹲在盆里,屁股坐在盆沿上。腳板皮厚,沒有先前屁股難受的感覺。水溫也慢慢降了下來。我還是慢慢坐到了盆里。我要學錢。我怕娘的眼睛。我不能不聽娘的話!
這淡黃色的,橢圓型的,很香的東西叫什么?在洋樓子學校讀小學時,我雖在干媽李廣霞老師的方盒子里見到過,但我不知道它真實的名字。只聽姆媽把我們家那塊形狀相似,沒有香氣的東西叫洋膩脂。我知道洋膩脂是用來洗衣的,推測這淡黃色的,橢圓型的,很香的東西是用來洗澡的;但怎么洗,是擦抹在毛巾中,是涂在皮膚上,還是泡在洗澡水里?我都不知道!面對這塊東西,我有點做幾何題的感覺。管他三七二十一,從頭開始總沒錯。我先用毛巾,把水弄到頭上,讓它流往前胸后背,流向左膀右臂,然后抓起“洋膩脂”從頭往下擦。沒想到,見了水的洋膩脂好滑啊!它在我手中從頭頂滑了下來,正好砸在我那還不省人事的小雞雞上。小雞雞被熱水一泡,長大了很多,也精神了很多,它身上裹著的有一圈一圈皺褶的外衣也周正了起來。洋膩脂砸在它身上并不疼,反倒使它打了一個尿驚,并覺得有一瞬間的酥麻,比吃點喝點什么的味道特別,就是吃白米大光飯都沒有這樣好。我還想把這個東西抓起來,放在頭上讓它滑下來把小雞雞再咂一下,再打幾個尿驚,再出點特別的味道,再酥麻幾下,可是我沒有,我難得像抓泥鰍去抓洋膩脂。它既已掉在水里,我就讓它泡在水里。等我洗完澡,它與小雞雞正好相反,變軟了,變小了;盆里的水變白了,變濃了。屋子的每一旮旯都盛滿了香氣,盛不完的就塞到了我的鼻孔里。
我洗完澡,里里外外都穿上娘給我準備的新衣裳。我從洗澡間出來,我娘早就站在了門口,看著我笑。她走進洗澡間去幫我倒了洗澡水,一邊說“水都被你洗干了!”,一邊咯咯咯地笑出了聲來。
娘的笑聲很好聽,卻使我很難受,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娘笑什么?笑我邋遢?笑我不會洗香皂?還是……是的呀!水是干了,有香皂的溶入,有我身上的污垢溶入,又潑了那么多水,怎么能不干呢?干了就是變濃了呀!我不用難受。我娘總在笑。我娘眼里的光是柔和的,沒有那種掃響竹林、擊穿鐵皮的感覺。我就這樣寬慰自己,寬解我娘。我要學錢,學不能停!
洗完澡,門外還下著冰凌,比先前下得密,屋上瓦片,叮叮叮地響成一遍;風也還是刮著,好像越刮越緊,后面的竹枝,松一陣緊陣吱吱吱地鬧。娘告訴我:這就是白螞蟻上樹,會凍斷路的,會冷斷腰的。是冷!我剛從熱水里起來,又換了一身新衣,應該不是很冷了;可我上下牙齒像梆子一樣在敲,左右兩腿像篩糠一樣在彈。
四
娘把著臺燈,引我穿過長長的過道,進了大門右側的第三間房。這就是她的臥室。一張雕花鑲鏡的寧波床,一方鏡里就是一方風景,在燈光的映照下,水靈靈,明晃晃。蛋清色的鴛鴦牌床單,在床上一展平洋;棗紅色綢緞外套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后半邊的正中央;一對粉紅荷葉邊單人繡花枕,疊在一起,放置在有梳妝臺的這一頭。臥室的四壁,分別貼有《呂布戲刁嬋》、《穆桂英掛帥》、《貴妃醉酒》和《昭君出塞》巾幗英雄畫。我娘很美,在泥鰍岡也算得上是英雄。美人愛美,英雄愛英雄。這一切娘是為了什么又為了誰?當時我心里想。
這一夜,我睡在娘的臥室,并與她同床共枕。我哪里睡得著呢?就像睡在針氈上,不是腿上癢就是手臂癢,不是前胸癢,就是后背癢,是癢又似痛,是痛又似癢,就像無數個蟲子在渾身東爬爬,西爬爬,東咬咬,西咬咬,它們好像餓得慌了,在我身上尋找點什么東西充充饑。想撓癢癢又拘束,忍得五臟六腑都發顫。其實哪里也不癢,哪里也不痛,只是像長期站著的人,一下子要他坐下來的感覺一樣。
我習慣了我姆媽給我裝的谷殼枕。谷殼是白米的外衣;谷殼是美夢的引子。我常是一挨枕頭,頭就輕輕地搖,眼就微微地閉,心就慢慢地想,漸漸地,漸漸地就在夢里看見了白花花的大米,聞到了噴噴的飯香。這雖然是夢,但很美。它減輕了饑腸空磨的痛苦,增添了畫餅充饑的快樂。
我習慣了我姆媽為我鋪的稻草窩。稻草是音樂的種子;稻草是快活的寶貝。我躺在上面,來回滾一滾,架了二郎腿,輕輕搖一搖,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清心的熱鬧。這雖不算很動聽,但比哭泣的總要好。
我習慣了我父親為我壘的土磚床。九十六塊土磚壓花砌,牛屎稀泥結面皮,老鼠不啃蟲不蛀,冬暖夏涼免擦洗。任你“翻跟頭”,隨你“豎楊樁”,不吱吱,不嘎嘎,結實、穩當。
我習慣了我兄弟姐妹鋪連著鋪,床挨著床。醒后可以玩絞腿,扳手臂;夢里可以一張床,一床被。
我習慣了啊,習慣了!習慣了我那滿屋四季不變的泥土香,甚至習慣了我那被子床單上的尿臊味。
……
這一夜,我是如登天堂,如入仙境。可怎么就睡不著覺呢?是人賤還是命賤?但我必須堅持,我要學錢。學,不能停!
我娘似乎也睡不著。她一會說鬼坑里有鬼,昨夜還聽到母鬼在哭,公鬼在罵。她還要我屏住呼吸,聽鬼坑里的動靜。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時,母鬼沒有哭,公鬼也沒有罵,只聽我娘在我耳邊說著公鬼與母鬼的故事。娘一面講故事,一面用手指輕輕捏弄我的耳珠子。這公鬼母鬼雖說是鬼,但他(她)們的故事一點兒也不怕人,反倒有幾分的凄美。母鬼叫柳紅,是個容貌俊美的姑娘;公鬼叫楊柳,貌丑家窮。鬼坑原本不是坑,是一座不大不小、形如筆架的山,并有兩股清溪分別從左右側出。生前,楊柳兩姓依山傍水,分居左右,雞犬之聲相聞,炊煙裊裊共繞。楊柳先是和柳紅的姐姐柳藍相好,可她的父親柳刀子嫌楊柳尖嘴猴腮,嫌楊柳的姆媽入過青樓,死活不同意。柳藍跪在他的面前,抱著他的雙膝苦哀求,他銅嘴鐵牙,就是不松口。事過不久,柳藍神秘地掉到虎頭河里淹死后,楊柳坐在虎頭河岸,不吃不喝哭了七天。后來,楊姆媽苦勸,雖能一羹半匙進點食,眼淚卻整整流了三十天。三十天里,無論晴天雨天,楊柳都在虎頭河邊喊柳藍,喊一喊,哭一哭,哭哭喊喊,就把個柳紅的心哭喊軟了。第三十天的夜里,雨后天晴,天空中現出了娥媚月。柳紅換上了柳藍的衣服,悄悄來到了虎頭河邊。楊柳以為柳藍復生,猛撲過去抱住頭就親吻。柳紅二話沒說就把自己的舌頭伸到了楊柳的嘴里。
柳藍的神秘死去,柳刀子根本就沒有反省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過錯。相反,他總覺得自己的兩個女兒不聽自己的話,完全是自己的女人給慣壞了的。他的女人如果站在女兒柳紅一邊為她的婚事說上幾句話,柳刀子輕則痛罵老騷貨、老不死;重則三拳兩掌,左右開弓,打得她半死。柳紅后來還是被迫嫁給了后山的錢半仙。
柳紅以前只是把舌頭伸到了楊柳的嘴里,雖也被吸過,被吮過,但苞未開,紅未破,身子還是女兒身。柳紅在嫁給錢半仙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后山一蓬野枸杞枝條的遮蔽下,把自己的女兒紅送給了楊柳。柳紅說,父親曾花過錢半仙一些銀子,要我頂債,硬逼我嫁給他。我一個弱女子,抗不過他們。我娘都幫我抗過,也抗不過他們。我現在嫁給了他錢半仙,身子雖然屬于他了,可我的心是屬于你的。說完就解開了褲帶,把楊柳抱上身來,把他的對上她的,破了紅,開了苞。
錢半仙,說是半仙,其實就是巫醫馬腳,做一些裝神弄鬼的事,騙人錢財。娶來柳紅的第一天夜里,錢半仙就發現有人開過柳紅的苞,但他行若無事,依舊心平氣和地趴在柳紅的身子上吭哧吭哧當新郎。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個半仙常是外出行“醫”充“腳”,夜不來歸。楊柳柳紅總會抓住良機,拿塊布墊,在后山樹叢中、巖石旁“柳”(扭)成一團,恨不得把柳藍的那一份都給扭回來。久而久之,他(她)們把半仙頭上那項四季不脫的灰氈帽都扭成了綠色,連伴仙的破鼻子都聞到了濃濃的“綠帽子”味道。可他依舊行若無事,依舊心平氣和,常白天回來,笑吟吟貼在柳紅身上吭哧吭哧地干,并要柳紅說說那里面的感覺。
日子就這樣過著:楊柳柳紅繼續“扭”,伴仙姓錢只為錢。直到有一天,楊柳正在后山與柳紅“扭”得魂飛魄散時,猛然一聲鈍響,緊接著是一聲尖叫,再接下來是上面的人從下面的人身上滾了下來……等柳紅反映過來,一個黑影飛一樣下山去了。柳紅見楊柳被人暗算,現已腦漿進裂,八個字往后一甩,直奔了楊柳的家。等楊母與柳紅趕到事發現場,山鼠們已爬到楊柳血肉模糊的腦殼上喝腦漿。柳紅沒哭,發出一陣怕人的笑聲后,一頭撞到青柳樹干上,當即氣絕身亡。楊母趴在兒子身上哭了一會,解下褲帶,搬了塊石頭墊腳,從容地把自己的脖子掛到了那顆青柳樹枝上,與兒子、“媳婦”一起上了路。
柳刀子會來收尸?不會!他恨自己的女兒丟人現眼。
錢伴仙會來收尸?不會!他愛自己的女人愛得特別陰柔。他恨楊柳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楊柳家會來收尸?不會!相依為命的母子都已共赴黃泉路。
鄉親們會來收尸?更不會!一則非親非故,二則死者和生者都是他(她)們心中的可惡之人——柳紅不守婦道。楊柳三者插足。楊母曾入青樓。柳刀子為人奸刻,毒如蛇蝎。錢伴仙狡詐陰損,是專吸人血的鬼。
沒人收尸,小小的后山,三具腐尸的味道,就招來了數以萬計的烏鴉和山鼠。一連三天,這里的烏鴉像一團黑云落駕,遮山蔽綠,后山變成了黑山;山鼠子把人們上山的路都給爬沒了,猙獰的石頭被磨出了光,山也矮了一截。
不知是人愿,還是天意,就在烏鴉、山鼠們逐漸告辭的一天夜里,懸天的虎頭河水沖毀了河堤,像一條巨龍咆哮而下,后山當了沖口——成了深潭。這潭,就是那山;那山就有那人那事。因此,后來的人們就把那凄美的故事從那山搬進了這潭。
娘講完這個故事,似乎完全靜了下來,而且靜得有幾分戛然,像被墻撞斷了一樣。她的手停止了捏弄,離開了我的耳朵。我的耳珠子解放了,但明顯的在發燒。娘怎么就不動了,也不說話了呢?講完故事應該有一定的感慨呀!如:柳刀子如何如何?錢半仙怎樣怎樣?柳紅如何楊柳怎樣?泥鰍岡的父老鄉親們又如何怎樣?如果我或我們是誰又該如何怎樣?等等。娘就像郵遞員一樣把包裹往地上一丟,轉身就走了。娘應該不懂清代章學誠的《文史統義,古文十弊》,怎么就造出了“文章變化,侔于鬼神,斗然而來,戛然而止”的景象呢?我心里想著。約莫兩三分鐘,娘又說她很冷,還把我的手拉過去,要我抱住她。她也抱著我,摟得很緊。她側著身子面對著我,氣息撩得我肌膚癢癢的。她右臂從我頸項上繞過,摟著我的頭,左臂搭在我的大腿上,摟著我的屁股,把我的一雙小腿夾在她肉肉的大腿之間。不大一會,她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大腿之間的肥肉,我明顯感覺得到,在一陣陣地抽搐。好像是嘴里,又好像是鼻孔里,還響起微微的哼聲。哼聲一陣陣,好像來自娘身體哪一部位很遠很深的地方。我有些怕,也有些擔心,就作了一些猜測:冷嗎?不是。我很熱,娘也很熱。我流汗,娘也流汗。疼嗎?說不準,我的確說不準!于是我輕輕搖了搖娘,問:“您疼嗎?”我的話音剛落,娘猛地把我往外一推,“肚子好疼啊——”她一聲慘叫,翻過身去,自己滾到了床沿邊,半邊身子都露在了被子外。我很想去摸摸她的肚子,緩解她的疼痛,但是我不敢。我姆媽常交待我“兒大要背母,女大要背父”,“要尊敬長輩”,“得罪了長輩是要遭雷打的……”對的,對的!姆媽說得天經地義!所以,娘即使要我抱住她,可我五個指頭都沒敢亂伸一個。我怎么能去摸娘的肚皮呢?不,一定不能!一定不能!一定不能大逆不道!我只能蜷縮一團,屏住了呼吸,等候著娘的發落。“古哥,過來!我的肚子好痛!”娘翻過身來,又把我摟入她的懷中。我說:“我肚子有時候也痛,痛的時候我就撲著身子睡,把肚子壓一壓就好了。您撲著睡一會就會好的。您不要抱著我,我怕遭雷打。”“你讓我肚子痛,更要遭雷打。”娘笑著說。娘發現我渾身是汗,就脫了我的褲褂幫我擦。我很不好意思,緊張得汗越擦越多。“天這么黑,又在被子里,沒人看見……”我娘一邊為我擦汗,一邊打趣地說。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娘犯了一個方向性的錯誤,摸了我那像蠶蛹的小東西。這小東西不僅沒有像在洗澡盆里那樣,揭竿而起,相反成了縮頭的烏龜。我不好意思,更不能撥亂反正,去掀開娘的手,只有盡力回避。我正準備翻過身去背朝帳頂,嘴,一下子碰到了她那碓嘴一般、肉墩墩的乳房,似乎有種記憶中的奶香從鼻孔中沁入。來不及分辨,卻又沒有了奶香。人過了吃奶的年齡,又沒有到愛奶的年齡,就有些怕奶,特別怕長在不該碰的女人身上的奶。你們是不是這樣,我管不著,反正我是這樣。我很難受,是那種害羞的難受,不好意思的難受。我恨一恨不得學了土行僧,一下子鉆到床下的地底去。不,不!我要學錢,學,不能停!
擦完汗,娘又按開始的姿勢把我抱入懷中。還是渾身顫抖。還是兩腿間的肥肉抽搐。還是發出輕微的哼聲。這聲音好像還是來自好遠好深的部位。還是有時把我拉攏,有時把我推開。我像是梅姐手中的布娃娃,玩到了娘的手中。這一拉攏,這一推開,激活了我的思路:我想到了課堂上老師講的生理衛生常識;想到了我書包里《月姑顯魂》書中講的故事;想到了我的鄰居月英姐與大潤哥,去年夏天在桃樹下竹床上做的丑事;想到了地主的女兒年年姑娘,老大不小了沒有男人敢娶她,常躲在高粱地里,褲子脫到膝蓋,抱著她的朋友小狗舔她的羞羞,舔得她一聲一聲地尖叫……我把想到的與娘一對照,好像有個精靈把我的心猛地撞了一下,撞得一彈一彈,撞得我很想躲起來……
就是撞,我還是要想,不想不琢磨硬是不行!只不過琢磨的是我娘怪怪的思路。上床時,她明明是要我聽鬼坑里鬼的動靜,可她卻在我耳邊一五一十地講述鬼的故事。我是去聽鬼坑里鬼的動靜,還是去聽她講鬼的故事?好在鬼坑里沒有鬼的動靜,只有娘講的鬼的故事。如果鬼坑里真有鬼的動靜,那就要把我一分為二為了。一心怎能二用呢?耳朵雖是兩只,但有誰的耳朵一只能聽這,一只能聽那的呢?好。娘講完故事,就像是把東西往你面前一丟,不聞不問,回頭就走了。這,我也放下不想好了。現在呢?她又轉過身來,緊緊把我抱住,把我的小腿夾在她兩條大腿的根部,不停地顫抖,不停地呻吟,我的小腿從娘的大腿中拿出來,還有一大塊地方是濕的。這是哪門子事,還要問嗎?
娘把鬼故事一丟,轉身就走;現在又回來了,可怎么一下子就帶著這么一件鬼事回來了呢?在大腦里,我慢慢清理,到目前為止,娘做出了兩件事:口里講了鬼故事,心里琢磨了鬼事。那么,鬼故事與她心里的鬼事有什么聯系呢?是鬼故事引起了她心里的鬼事,還是心里有鬼事而想到了鬼故事?再說了,這二者之間好像無法拉起一根線:前者應是大悲大痛大恨,后者該是大喜大樂大愛,情緒與情感也完不在同一基調上?哎——女人——不,——人,哪有這樣怪的,能在大悲大痛大恨的情景中,想做大喜大樂大愛的事呢?鬼故事的情景,如果說能撩撥起人的“做”來,也只能是“做恨”而不是“做愛”。男女之間有做愛的,難道還有做恨的不成?這個問題在我腦子里一閃,一些人們做恨的事兒就像水底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地汩汩上冒:是哪部小說中,民族資本家吳蓀甫,輸給了買辦資家趙伯韜。他恨,恨帝國主義,恨買辦資產階級,恨國民黨政府,可能也恨自己身不逢時……一個恨字在心,結果在一條船上,他與他家的一個女傭“做恨”了。那是小說中,好像是上海。可在現實生活中,在我們泥鰍岡也有做恨的人,而且是女人!林玉蓮知道了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女人,就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捶胸頓足。恨得七孔冒煙。恨得一一恨不得一下子用自己的物件把所有男人的物件給——夾斷!夾沒!……一個大白天,她跑到單身漢老祝的家里,向老祝說起自己男人的事。說著說著,她突然來了個“白日衣衫盡”,把兩個顫抖的奶頭像箭一樣射到了老祝的胸前,抱住了老祝要跟他睡覺。老祝說是一個單身漢,其實還是一個老處男,對于這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沒有經驗,十分笨拙,總像一個從沒用過真“狼毫”筆寫字的人,他的“狼毫”怎么也展不開,收不攏。林玉蓮就發了狂,像搬運什么東西一樣箍住老祝,箍得老祝拱不起腰來,喘不過氣來。林玉蓮喘著粗氣,冒著熱汗,咬老祝,希望他用力,用力把她弄疼,甚至弄破,破了流血,她才解恨——才解心頭之恨!
這樣細點想下去,就會發現:男女間有做愛的,就會有做恨的,甚至還有“做政治”的,“做軍事”的,“做經濟”的,“做文化”的,倒是真正做愛的并不是很多!西施與吳王夫差做,照西周的樣子做!昭君與呼韓邪單于做,照漢人的樣子做!貂蟬先后與董卓呂布做,照漢代的樣子做!楊玉環與唐明皇做,照三國兩晉的樣子做!各自做什么呢?做愛?——鬼信!我娘想做,可想做什么呢?是愛,是恨,還是“政、軍、經、文”?但無論我娘想做什么,我都不是她要做的對象。她是我的娘(即使當時不是娘,可也是我舅媽)!濫情也得講點對稱,不講對稱,哪來美感?我寧肯相信:她用身子擁著我,心里肯定是抱著他……
我不能繼續往下想。我不能在心里褻瀆我的娘。我也不能讓娘的肚子繼續往下疼。我要堅決地給娘講個故事,就講哪吒鬧海的故事,把她引到天空中去,把她帶到海底世界去,拜拜踩著風火輪的小哪吒,見見躺在龍椅上的老龍王。智水去妖火,童趣斬魔念。我是窮小男孩。我是有智慧的小男孩。我不是利用老學鳩考我的故事,輕松地擤掉了掛在我嘴上的綠鼻涕嗎?
——我讀小學時,洋樓子學校有一個老學鳩,聽我的干媽算術老師李廣霞說,我古哥和我的兩個弟弟取名很土,長相很特,智力很燦,他旋即賜于我們綽號——“土特產(燦)”,便邀約了她到我家來看看。說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日后好在他的《故事之王》中增加新的故事。
記得不陰不陽的一天,老學鳩和我的干媽李廣霞進了我們的蘑菇屋。一直羨慕著我上學讀書的冬瓜、路兒,還有大小辣椒聽說洋樓子學校的老師來了,一窩蜂擁了上來,五個伢兒把他(她)們圍在了中間。冬瓜短短粗粗,白白粉粉,連腦袋除周邊下山的地方有幾根黃毛外,頂著的都是白粉粉的東西,動不動就用手去抓幾下頭上頂的爛“豆渣”;青色上裝,配一件白色背帶抱肚褲,走起路來像企鵝。路兒扁扁的身子高高的個兒,眼眶紅紅的,沒有睫毛,淚水很充足,時不時流向面頰;右腿短一點,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像泥鰍岡山坡上的小道逶迤著。我是他們的哥哥,卻沒有老二粗,也沒有老三長,只是有一點可以和他們比,老二頭項癩子癢,老三眼紅眼眶癢,我有鼻涕鼻孔癢。頭癩結痂,眼紅流淚,鼻病流涕,我們都癢,痛癢相關,甲癢乙也癢,乙癢丙也癢!
老學鳩的小眼睛,躲在一圈套一圈、酒瓶蔸子厚的近視眼鏡后,看了我們,靈感來了,來得猛!來得烈!來得藝高人膽大!他把右腿擱在了自己的左腿上,隨著腳尖的蹺起而一上一下有節奏地彈動。
“古哥(我的乳名叫苦瓜,還有個小故事,到時候再講)、冬瓜、路兒,我出一道題目,誰答得好,我就接誰到洋樓子學校讀書去。”冬瓜說:“好!”路兒說:“好!”苦瓜卻說:“我就不答了!”啊?哦——老學鳩聽我這么一說,才發現了他自己說話中的漏洞——苦瓜已經上學了,并有了學名叫古哥,就補了一句說:“那就給你發三好學生的獎狀吧。”先生這樣一補,我姆媽笑了。我父親笑了。我干媽笑了。冬瓜、路兒、大小辣椒和我都笑了。整個蘑菇屋差點被笑聲擁到半空。先生當然也笑了,只是笑得很慚愧、很尷尬,眼睛和嘴唇都沒有動,只有臉上的皮像被蚊子一叮,皺了幾下。但先生還是先生,他咳了兩小聲,身子左右晃蕩兩下,二郎腿重新蹺了蹺,鄭聲說:“你們三兄弟聽好了!”我原以為先生這下是要說出題目的,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提了幾個問,算是預熱,算是前奏,也算是他自己情緒的調整——在他尷尬后的第二次調整。“你們見過兔子嗎?”“見過!”我們齊聲回答。“有點像貓。”冬瓜補充。“耳朵比貓長,尾巴比貓短,眼睛沒有貓陰謀。”路兒糾正——后來路兒跟我說,“陰謀”是送給先生的。“兔子還有公的母的,公的小,母的大,有白的,有黑的,還有麻灰色的……”三兄弟七嘴八舌,像鍋里炒著的豆豆。先生表揚了我們,真的出題了:“你們一人說一句,都要說到兔子的故事,但在想故事的時候和講故事的時候不能搔腦殼、抹眼淚、擤鼻涕,誰違規了,就認輸。我說一二三就開始。聽清楚了嗎?”“聽清楚了!您數數吧!”我們兄弟仨高聲應對,聲音里含著不滿:你這個近視眼,陰!損!“一、二、三——”,三兄弟一字形擺開,搖頭晃腦了片刻,冬瓜搶先說了——“我親眼看見一只麻灰色的公兔追趕一只白色的母兔,圍著氣包山了跑。”他一邊嘴里說,一邊打了個手勢,右手在腦瓜頂上像公兔追母兔跑了一圈,白白的粉皮像煙霧一樣的飛起。快活了。路兒緊接著說:“要是我看見公兔追母兔,我會給它一槍。”他一邊說,一邊把右手拇子彎入手掌心,其余四指并攏伸直,從右眼向左眼梭了過去,完成了一個端槍射擊的動作,把眼淚擦了。快活了。苦瓜最后不慌不忙地說:“還用什么槍呢,要是我見了公兔追母兔,我會抓住了往地上一撻!”“一撻”剛一落音,一把綠鼻涕“叭”的一聲就趴在了先生的二郎腿下。快活了。
先生不得不服,慢慢放下了他那輕輕搖蹺的二郎腿。后來,我們兄弟仨的故事被他寫進了他的《故事之王》,并在故事的開頭寫道:“這是魔術,是小品,是舞蹈,是笑的催生婆,是哭的添加劑,是蘑菇屋招待客人的生命大合唱!”
以前的經驗證明:我完全有把握把這個故事講好,有智慧轉移娘的心,醫好娘的疼。于是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我娘緊抱的雙臂松開了,身子也舒展了,并出了一口長氣——很長很長,如釋重負。我同樣如釋重負,也出了一口長氣。我緊縮的肌肉慢墁松弛,但還是不敢伸直半個指頭。我的決心沒有白下,我的故事沒有白講。也真是“人又生得丑,病也來得陡”。這是我姆媽經常安在我身上的一句話,今天夜里可安在了我娘身上。可我娘不丑啊!?
其實,娘抱我,娘顫抖,娘抽搐,娘從她某一部位的深遠處發出哼聲,是她體內藏有一只神秘的手——荷爾蒙在攪動,是人性的某一面;娘推我,娘滾開,娘忍疼,是良心發現,是人性的另外面。當荷爾蒙攪動和良心發現,當人性的某一面和人性的另一面,同時在同一生命體內出現的時候,是一種煎熬,是一次獄煉,是一場殘酷的人獸斗!這,當然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我才慢慢知道的。
我娘是人,是真正的人,是大寫的人——她偉大地忍受了煎熬;我娘是娘,是我真正的娘,是大寫的娘一一她用人性戰勝了獸性。我沒有迷失自我,更沒有失去自我。我不應該遭雷劈,當然我也沒有遭雷劈。我的哪吒鬧海的故事,理所當然地起了作用,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幫助我娘修正和完善了人格。如果需要,在適當的時候我還要繼續拿出我的哪吒鬧海來。
五
長屋高大的座鐘當——雄渾有力,像屋梁粗的琴弦彈出來的。雄雞喔喔喔也開始打鳴。我與娘的戲開始進入正題。
我們的戲是這樣拉開序幕的——
我娘掀開被子,披了外衣,劃了根火柴,點亮了那盞高腳的銅質臺燈。子夜的燈光特別亮,像我大舅那把鋒利的雕刀,把整個臥室的黑暗都給剔走了,把娘的影子也雕得更修長。娘又轉過身來,跨上踏板為我掖好被子,把了臺燈到隔壁房間去了。那是大舅的臥室(自從我梅姐會說話了,舅父舅母就分了房),里面有很多大舅的私物(如雕刀等木工工具、紅玫瑰雪茄、前妻的照片和他原來的全家福合影。據娘透露,這兩年又添了一些,如金龜哥的入伍照等)。雖是大舅的臥室,娘也不入內。大舅有絕對的私物,門也不上鎖。這種同屋不同房、不進不鎖的夫妻關系習慣已十多年了。不一會,娘回來了。她右手把著臺燈,左手捏著照片,叫我起來認識照片上的人。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叫娘上床坐下。我們娘倆都靠著床頭柜并排坐著,拉上被子蓋到胸前。娘指著照片問我:“他是誰?”我一看就知道是金龜哥。不說他是穿了軍裝,就是扮成了女妝或幻化成了金鱉,我也認得出他就是金龜。
他有太多的特別:首先是他的長相特別。頭,沒有微凸的前額頭與后腦勺,沒有微凹的眼眶子與微翹的下巴頦兒,是不規則的橢圓形,像剛剛開窩的新雞母生的第一個雞蛋,被太緊的雞屁眼夾長了似的。扁平的耳朵扁平的鼻,幾乎是捏了塊泥巴貼到這“蛋”上去的。脖子很長,與腦袋一般粗。頭安在上面,又配了烏黑起微黃斑點的皮膚裹著,曲項向天而不歌。不知道他父母是先取了金龜的名,后來才因名造了金龜的型,也不知道是他的父母先造了金龜的型,后來才因型取了金龜的名。金龜呀,名副其實,簡直是鬼斧神工,真是造化!好造化!其次是他的性格也特別。他大我六歲,與我是校友,我跳了兩級后,成了同級異班的同學。他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并且都是不聲不響地犯。哪個男生的書被撕了幾頁,一查,是他;哪個女生的褲頭用煙火燒了個洞,一查,也是他……他盡犯一些沒有任何理由的錯誤,但又都是一些在我們看來很好玩、很有趣的錯誤。他一犯錯,我就覺得好玩有趣;一不犯錯,在他那里就找不出趣來而反覺無滋無味。我甚至常想:是不是沒有理由才會產生趣味呢?他犯錯誤時,你很難發現,但后來又都在全校傳開。一天上午,全校召開會議。廖校長把金龜哥請上臺去,要他面向大家,立正站著,批評說“到處都有金龜!他像老鼠,偷偷摸摸,前天煙火燒了初中部十三個女生的褲頭頭;大前天撕爛了八本小學生暗射地圖冊……”他一上臺亮相,校長一講話,好多女生都笑彎了腰,好多男生都笑出了淚,整個會場就像在演小品雜耍,全都淹沒到了笑聲里。我是好學生,是班干部,袖筒上掛了帶杠的牌子,站在最前面,對他的趣像,能觀賞到十足。我發現他面部肌肉是死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沒有一處能看到微微地閃動,也像是隨著面部肌肉死了的一般。我還真有點懷疑:是不是戴上了面具?他發現男女同學都在笑,前仰后合,那長長的脖子頂著那長長的腦袋,緩慢地一起轉動,好像東張西望著。從這天起,我怪里怪氣地更加喜歡上了他。有時我還主動找他玩玩。說心里話,我很喜歡看他那長長的脖子頂著那長長的腦袋,頂著那長長的腦袋緩緩地柔和地左右轉動一不注意,好像他那長長的脖子頂著長長的腦袋在作連續的三百六十度旋轉。有一次,我竟拿了姆媽賣雞蛋給我買練習本的錢買了發餅去逗他。我說吃餅!他竟毫不客氣地用長長的脖子頂著長長的腦袋把嘴送過來,緩緩地銜住發餅。然后他把頭猛地一轉,餅干全到了他的口中。我以為他只咬一口或咬一大口的,未想到他這長脖子一轉,我捏餅的拇指和十指指頭上,連粉末都沒剩一點。我圍著乒乓球臺追了他三圈,想追回一口發餅。他站住了,張開口要我看,里面只有像粘了漿糊的舌頭。要不是有這條舌頭擋住,我可以一直看到他的肚子底。好玩!好玩!長脖子好玩!長脖子頂著的長腦袋中,有好多好多怪東西。木納的表情后面卻有著靈光的心計,真有點靜水深流的味道!難怪他面部的肌肉是死的!
我對照片只掃了一眼,就準備告訴娘他叫金龜,是我們學校有名的金龜,是我可愛的金龜哥。我還準備告訴娘,金龜哥在學校犯好多沒有理由的錯誤,有好多有趣的故事,包括長脖子一轉,發餅就全到了他口中的故事。我還準備告訴娘,我很喜歡金龜哥,喜歡金龜哥的長脖子,喜歡金龜哥長脖上長腦袋中的許多怪東西。可一看娘那咄咄逼人的樣子,我每一句話里都剔除喜歡兩個字,只說他長長的脖子,頂著長長的腦袋,長長的腦袋里裝著許多許多怪東西……娘聽我像說新聞一樣,只說事實,沒有表明對他不滿的態度,氣不打從一處發,眼睛睜得圓圓的,目光似乎掃得寧波床架子鏗鏗響,口里飚出一句話來,“我就不喜歡長頸項!這個野雜種!”把我嚇呆了,腦子里電閃雷鳴。您不是問我認不認識他嗎?如果不說出來他的特點,只說他的名字,那能說叫認識嗎?這當然只能是我心里的反問。我不會當面辯駁,更不會公開頂撞。我要學錢,學不能停!我深知娘不是在惱火我,而是在惱火我所認識的金龜哥,惱火金龜哥的長頸項頂著的長腦袋,惱火他長腦袋中裝的怪東西。一定是金龜哥的長頸項頂住了我娘哪個穴位,刺痛了我娘哪根神經。我不怨娘!我驚呆了,心里還是思忖著。
娘見我苕貨一個,呆呆地坐在她身邊,看樣子,似乎覺得我有些委屈,便把矛頭指向了我的金姨媽和金龜哥。“你金姨媽已經來找我三次了,都是為了長頸項這個野雜種!這張照片就是你金姨媽昨天送來的。”接下來,我娘開始對我講金龜這本經——
金龜,本不姓金,是個野雜種。他的親爹是個土匪頭子,叫諸開喜。他的娘是這個土匪頭子諸開喜,從七根松這個地方搶來的,姓馬叫金秀,比他女兒還要小。金秀紅杏出墻——紅杏出墻就是……唉!說出來你也不明白,說是與你二舅正福通奸——通奸就是……唉!說出來你更不明白,在六合垸蘆葦棚里生下這野雜種。這個野雜種還在金秀的肚子里時,你二舅他,被諸開喜一伙土匪在金秀的床上(六合垸蘆葦棚子里的草堆上)捉了雙,當夜被他們踩入藕坑活埋了。土匪頭子諸開喜,罪大惡極,解放初期被我們的政府槍斃了。過了幾年金秀改嫁,到了金長工的家。馬駒隨娘走,這個野雜種也就到了金家,成了長工的兒子,改名叫金龜。他原來的名字叫逃兒。他到底姓金,姓諸,還是該姓楊?泥鰍岡的人,沒有哪一個能告訴我!金秀的名聲大得很,這長頸項可能牙根就不是楊家的種。再說了,就算是你二舅做出來的,金秀也不是你二舅明媒正娶的媳婦,最多也就算個私生子。養私生子也是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扯到楊家來,這不是給楊家先人臉上抹黑,給楊家后人出丑嗎?可你那剁頭的大舅,怕你那藕坑里的二舅斷了香火、絕了代,硬說逃兒是正福的種,是楊家的后。你那金姨媽,也怕無人叫她姑媽,怕她娘家無人,被他人欺負,看了這野雜種穿上了“黃狼子皮”,就動了心,恨不得一把將逃兒抓了過來。賣昃的金秀也不要臉得很,當著你金姨媽和大舅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當年某月某日,她解下馬片帶(月經帶)的第三天,在六合院柴山的蘆葦棚子里的草堆上,你二舅三下兩下就把一滴水送到她的肚子里了。以后就沒有來紅了。以后就肚子大了。以后就生了。以后就叫逃兒了。因為是逃荒、逃亂或逃婚(逃土匪諸開喜的婚)時生的,所以叫逃兒是恰如其分的,也是很有紀念意義的。賣屄的金秀講得這樣細致,這樣不顧羞丑,是為了證明他說的是真的,是為了使你金姨媽和大舅真信不疑。她還補充了非常重要的一點,說是逃兒的雞巴都跟你二舅的雞巴一樣的,都是包頭,都是有點向左歪……這逃兒也沒有一點骨氣,也不要臉面,聽說自己是楊家的后,脖子更長了,還寫信稱你大舅為伯伯,叫你金姨媽為金姑媽,還把照片寄給了他們……我跟他(她)們都丑死了,見了人都恨不得把臉裝進褲襠里。唉——凹薩叭!凹薩叭!真是凹薩叭!
一講到長頸項金龜子這本經,我娘就判若兩人,完全成了一個十足的野姑潑婦,什么陰道的、雞巴的,隨口就出;什么剁頭的、賣昃的信口就來。大寫的人啊,大寫的娘!是什么東西鉆到了你腦殼里去了呢?我的哪吒鬧海的故事還有沒有作用呢?凹薩叭!凹薩叭!真的凹一薩一叭喲!
這事,我得想一想,我得回去問問我的姆媽。弄得不好,我的事也要凹薩叭了!我要學錢,學不能停!嗯,古哥,要記住,回去好好問問姆媽!我就這樣暗暗地拿定了主意!
“娘,我不喜歡沒有骨氣的人!我不喜歡不要臉的人!我不喜歡長脖子!”
我的腦筋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一連說出幾個不喜歡,正好說到了我娘的心窩里。我娘也改變了她對我的態度,摟了摟我,終于露出了笑臉。
六
長屋的燈,從看照片開始,一直就亮著。天已大亮,我們娘倆卻全然不知。窗外已響起咯吱咯吱行人踩踏冰凌的聲音;雞也在籠子里大鬧了起來,翅膀扇得叭叭叭地響。我要回家挖蘿卜去了。
我穿上娘給我做的一身新衣服,提著昨晚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踏上了回家的路。天,雖然比昨夜更冷,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冷;人,雖然一夜沒睡覺,但我覺得一點也不困。身子好輕松,大腦好精神,仿佛見到了貴人,仿佛已柳暗花明。其實,有什么值得這么高興的呢?不就是在長屋過了一夜,在木盆里用香皂坐在盆里洗了個澡?不就是脫下舊袍,換上了一身新衣?不就是看到了金龜哥的照片,聽娘發了一頓牢騷嗎?我古哥就是為得到了這些東西而高興而飄飄然的嗎?我心里有數:肯定不是!絕對不是!肯定絕對不能是!那是什么呢?娘又沒跟我說:古哥呀,你來給我做兒子,讀書的事你不用愁,學錢我來出。或者說:古哥呀,你要聽你姆媽的話,帶著弟弟妹妹們幫她多做點事,不要淘氣,使她傷心,我會幫你們一把的,你的學錢我會出的。這都沒有說呀!整整一夜,眼皮子都沒有合,就沒說呀,提都沒提這些事!是沒提,我不是說“仿佛”,仿佛見到了貴人,仿佛是柳暗花明了嗎?娘是沒說,只是我心里想她這樣說,我心里好像她昨夜正在對我這樣說。在娘的床上,當著娘的面,我指責他人不講骨氣不要臉。這是不是有點不要鼻子?
我娘每每起得床來,習慣地去她梳妝臺前,梳理頭發,重挽發髻,還原一個昨日水靈水靈、荷花出水、光彩照人的俏三娘。可今早她下得床來,踏上踏板(從地面到床上的一個臺階,可放鞋靴,一般是木制的),著地蹣跚,走著走著,迷失了方向,自己也說不明白,現在是上了哪里的路,到哪里去做什么。眼下,她四周上下氤氳著灰中帶藍的冷霧,冷霧中,若隱若現地浮現出各種令人寒顫的影像:時而像沉睡了千古而還在沉睡中的古村落廢墟,偶有冷風聽狗嚎;時而像一道地洞穹窿下黑波粼粼、幽幽東去的陰河,時有清露滴芭蕉;時而又像鬼火熒熒、野枯沙沙的無邊墳場,又有乞詹“數來寶”。她的腳下,時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種怪物纏住她的腳,幾次差點把她絆倒……突然間,一個像到處覓食人肉的母妖向娘撲來。它,頭上白發披散,臉上深深淺淺、粗粗細細的皺紋斜拉,拉得它兩只眼睛扭麻花。眼圈烏黑暗淡。黑眼珠子不見黑,白眼珠子不算白,血絲縱橫。烏黑暗淡的眼圈內時而閃出光來,像兩團帶點光暈的綠色磷火。兩顆獠牙,在鐵青臉面的歪鼻子下戳出一個殷紅的洞。洞里噴出一團團冷霧……娘與母妖不共戴天,浴血鏖戰:娘舞動雙手抓它的魔發,撕它的臉皮,它同樣去抓娘的頭發,撕娘的臉皮;而且娘用右手它不用左手,娘用左手它不用右手;娘用雙手它不用單手,娘用單手它不用雙手。娘口吐煙霧,它也口吐煙霧;娘吐出一道乾坤圈,它也吐出一道乾坤圈;娘吐出一個風火輪,它也吐出一個風火輪;娘吐烏龍攪水,它也吐烏龍攪水……就在這殊死拼斗、難解難分之際,我娘耍了個“旋風腿”。一腿過去,哐當一聲,這個母妖就逃之夭夭,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地的玻璃碎片。這玻璃碎片,把娘也撕成了碎片,撒滿一地。山河也隨之破碎……
“哎呀——”娘清醒過來了:她哪里是去了梳妝臺?她是糊里糊涂,穿過長長的過道,去了她男人我大舅的木工房!因國事家事之故,這里早已刀槍歸庫,馬放南山。屋頂上墻角邊,黑色蜘蛛們密密層層拉起了大網,各自在自己地盤的中央為王,嚴陣以待那些膽大妄為的來犯者。地面上旮旯里,鋸末、木屑、刨花翻飛,與潮濕的地面沆瀣一氣,陰謀出一種刺鼻的霉味。一口還沒竣工的三開門掛衣柜,像高大的屏障呆呆地立于房中。柜上的條屏水銀玻璃,把木工房的景象不折不扣地翻了一番。屋內有什么,鏡中就有什么;屋內一團糟,鏡中就有兩團糟。娘迎面向它蹣跚而去,被翻飛在地上的刨花絆了她一個趔趄又一個趔趄。她面對長鏡哈出幾口氣來,一個駕著凄霧慘云、覓食人肉的母妖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當她的旋風腿與鏡中母妖的旋風腿相撞時,她才明了過來——與自己對打的母妖竟然是自己!頓時她懵了,頓時她又醒了:自己這幅模樣,完全是為這長脖子長腦袋金龜野雜種,傷透了腦筋,心力交瘁所致。因此,她改變了計劃,沒去洗臉,沒去換衣,沒去美容,而是從木工房退了出來,一頭鉆進被窩養神去。
我娘心里明白——這副骨頭架子倒不得!
娘剛一迷糊過去,耳邊就聽到吧嗒,吧嗒的稀泥巴響。響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并伴有泥水流入泥坑的聲音。眼前一個長脖子頂著長腦袋的人,從藕坑稀泥巴里艱難地往上爬。先是長脖子長腦袋從泥坑里慢慢擠出,后是上半截身子在泥坑里前后左右搖動,像一截正在被人從稀泥里拔著的樹樁,手被捆著,出泥的速度很慢。捆綁著的上半截身子上的肌肉,被五花大綁的繩子勒起了很深的槽。黑色的血液順著麻花一樣的繩子一圈一圈地滲出,通體烏紫。腦殼上沒有鼻子沒有眼睛沒有耳朵,只是應該是嘴的地方有一個洞。洞很大,可以放進一個拳頭;很深,見不到底;肌肉紫紅,向外翻卷,像乳腺癌患者爛掉了乳頭的那個洞。洞里發出一聲一聲的哀號——“三——娘——逃兒——是——我的——種——我——為他——落到——這個——下場——你——要——讓他——回——長屋——來——不要——絕了我的后一一”這里明明是湖泊,可這哀號之聲又像是在山谷中傳響;這里明明是地面,這哀號之聲又像來自地底。說完,又聽吧嗒吧嗒幾聲稀泥巴響,他似乎還用眼珠子一愣,又沒到了稀泥的深處。
我娘被噩夢嚇得半醒,爬起身來,在長屋內四處亂撞,不巧,一下子撞到了一根柱子上,兩眼金花四射,像螢火蟲在她四周飛舞。她醒了。恨噩夢。恨藕坑稀泥巴里的長脖子。恨遠在新疆當兵的長脖子。恨金姨媽一一恨金姨媽多事!
娘一恨,精神就回來了。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很快收拾好床上的殘局,又倒了一大盆熱水洗了洗自己的狼狽相,然后又從容地坐在她的梳妝臺前,梳攏鬢發,盤弄發髻,罩上發網,別上銀簪。兩眉之間一夜雖折騰出了川字紋,但平添了娘的幾多堅毅!“好哇,狗雜種們!你們天上來,地下來;白天來,黑夜來;活的來,死的來。日他娘的,你們是何天六遇到鬼——法都設盡!我三娘就不信這邪!”她吃過午飯,收拾好長屋,撐了把黃色油布傘,出門了。
女人,作為一個農村女人,特別又是剛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農村女人,一般來說,經過他人三番五次的勸說,又經過一場噩夢,應該就會軟了腿,彎了腰,隨他去。可我娘一點也不見得,反而心更硬,勁更足,一定不能讓這長頸項姓楊。她要打一塊鋼質的盾牌,將這野雜種擋在門外。
我也為娘想過,何不選好吉日,與大舅短兵相接,肉搏一場,生個兒子呢!是的,來不及了,過完春節,金龜哥就要退伍回家了,日子一天一天少了,危險期一天一天逼近了。何況生男生女神仙難測?富貴命中定,兒女前生修!即使生男,也還有個十月懷胎!那該怎么辦?誰來姓楊?誰來幫她擋?誰又為什么幫她擋?……
我在回到家的半路,在背風的田坎坡下,把昨夜在長屋穿上的一身新衣全脫了,換上了我原來的破衣服。在冰天雪地里打赤膊,新衣換舊衣,你憨了吧你?我沒憨呀?你想啊,我在長屋舅媽娘那里過了一夜,就穿一身新衣裳回家,我姆媽如何想?她是舒心,還是傷心?她是感激娘,還是猜忌娘?——穿長屋的新衣沒那么簡單!再說了,冬瓜、路兒他們也會心里難受的。我一個哥哥,為什么要使他們難受,給他們帶來痛苦?新衣服我暫時拿都不拿進蘑菇屋的門,但我絕不會扔掉它,只是要察言觀色、投石問路,弄清楚方向后再說。現在我把它放在哪里?放得不好被姆媽發現或被他人發現拿走了怎么辦?一時間,這身新衣服倒成了一只夾住了手指的螃蟹!到了我家門前,大門還掩著,我左顧右盼之后,覺得門前的柴草堆能幫我這個忙。于是,我用手在上面掏了個洞,把這新衣塞了進去,再把洞口用草封嚴,又捧了幾捧雪灑在上面,不留痕跡,完全復原成了老樣子。
七
清晨,白螞蟻上樹還在繼續,棉花般朵朵大雪又稀疏地飄起。高低不平的地面更加高低不平。凹處有時也飄入一兩朵,可還沒等它們站穩腳跟,水們就改變了它的顏色,改變了它的姿式,逼迫它成了自己,繼而又把它變成玻璃,去增加鏡子的厚度。鏡子大多呈幾何圖案,一塊一塊,有序或無序地裝飾著地面,像我娘寧玻床上鑲嵌的玻璃;凸起的地方更加凸,大朵的雪花落上去還是雪花,白的更白,泡的更泡,進行性地發著腫。我們兄妹幾個正等待著雪停或雪小,按姆媽昨晚的安排做事去,娘就來到了我的家。我姆媽正掃刷著磨盤磨架,吊上磨端子(推磨用的工具,像“上”字),乘我們還不能下地做事去,推磨前兩天焙炒過還沒磨成面的榔樹皮。姆媽放下手中的事兒,吩咐我和路兒搬棉梗升火取暖,自己陪娘到內間屋子里說話。娘首先在我姆媽的面前夸獎了我一通,接下來就講她一大早糊里糊涂砸壞掛衣柜上玻璃的事,再接下來又講她夢見二舅從藕坑里爬起來的事。她們的話講得很長,后面的我就聽不到了。我姆媽從內屋出來,咳嗽了一聲,把手朝我一揚說:“古哥,帶冬瓜路兒辣椒他們到外面草垛空里玩去!我與舅媽有話說,不關你們的事!”說完,她放下房門門簾(其實就是兩快破麻袋片),又進內屋去了。在姆媽向我揚手的這一刻,我看到了她臉上有一點嚴肅的喜悅——嘴角上翹,兩眼平視。我透過壁縫,見姆媽和娘面對面坐著,挨得很近。在我的視線里,姆媽的左邊身子已貼近娘的右邊身子,膝蓋夾著膝蓋,用她們只有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在說話。我故意喊了一聲:我們出去了!路兒他們都走了,我還在火坑前磨蹭,不聲不響地磨蹭,想偷聽,偷聽她們說的是不是我所想的事。但我不能老磨蹭,我怕冬瓜路兒她們在草垛堆那里瘋著瘋著,把我塞到草垛堆里的新衣服瘋出來了。我出去一小會,覺得它平安無事,我又躡手躡腳溜進屋去,總覺得里屋正在決定著我的命運。
“……明年收割了,我們請客憑人;現在就搬過去,過童關(臘月二十八是我十二歲的生月),過大年……”在我第三次溜進屋去的時候,清清白白聽到娘正在說著這些話。我姆媽只是說好,只是說感謝舅媽。
我還沒有來得及溜出去,姆媽走在前面,一掀門簾出來了。我有點像賊,佯裝整理火坑,又是蓬柴,又是吹火,又是挪罐,又是有點不自然地講話:火坑里的火快被罐里滿出來的水淋熄了,滿屋子都是黑煙,像熏野貓。我娘笑著對姆媽接過話把:你看,我們只顧說話,忘了火坑,連煙熏野貓都沒覺得嗆人。說完,娘咯咯咯地笑。喲!我講的話還蠻好的,原本只想用它來掩蓋我偷聽的尷尬,卻意想不到的還獲得了娘她們自我批評的意義;只是娘對野貓一詞有些輕微的不滿,所以在她的話語中,把野貓兩個字的音念得特別重——野貓聽起來幾乎是夜貓。
娘走出蘑菇屋,撐開雨傘,釘頭大的雪子,打得她頭頂上的黃油傘咚咚咚地響。姆媽送她上路沒走幾步,回過頭來喊:古哥,今晚還給我打伴去!
好——
姆媽送娘走后,雪子兒越下越密,雪朵兒越飄越大,我們沒法下地做事去,都圍著火坑取暖,等著雪停。磨盤還架著,等在那里,可姆媽也沒讓我去推磨,而是把我叫到里屋說話。姆媽說:你舅媽想接你過去做她的兒子,供你上學讀書。現在我問你,愿不愿意去?我低著頭沒說話,用手指捏著手上的凍瘡。我心里是想去,可我怎么說得出口呢?家里負擔千斤重,我一走,丟下不管,擔子全落到了姆媽的身上,我還像弟弟妹妹們的哥哥嗎?我還像姆媽的大兒子嗎?姆媽見我不說話,就果斷地拿出了她的意見:姆媽同意你去!不是我狠心舍得你去,是你的前程要緊啦!你在家是可以幫我做點事,過完年,你去出工,每天也能為家里掙個兩三分工。這是隊長在安葬你父親那天,當著我們說過了的話。可是把該讀書的時候錯過了,是難得補回來的;倒是你現在多讀點書,長大了,有知識,是可以把這點工分、這點事補回來的!再想想,我們李家也有兩代沒出過一個像樣的讀書人了。我抬起頭,看見我姆媽眼里含有淚花。我仍沒做聲,只是點了兩下頭。姆媽見我點頭默認,接著往下說:過完小年,你就過去。你舅媽說,臘月二十八幫你過童關,明年收割了再請客。請了客,你就改姓了,你就是他們的兒子了。說著,姆媽杷我摟入懷中,眼淚從眼眶里滾了出來,滴在我的臉上……
這一天似乎特別短,蘿卜沒拔,樹皮沒刮,磨沒推,天黑了還架在那里沒動。只有姆媽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像在尋找什么東西,可又始終沒見到她找出了什么東西,找不到也不要我們幫助找;也不問我,也不問冬瓜、路兒、大辣椒,只是轉,轉過去了又轉過來,眼睛一直盯著地面。雞鴨都已上籠,我才到灶屋里刷鍋,燃火煮稀飯。這時她才走進灶屋,看鍋里煮粥的水放的寬窄,問我在鍋里放進了幾勺子碎米,再吩咐我給爺爺和父親的靈位添香燃蠟。借助靈牌前的香火蠟燭光,喝過白菜稀粥,我還是到長屋給娘打伴去。朝前走了一截路,我又回頭走來,看蘑菇屋的門已收好,才又在草垛空里換上了新衣,再繼續朝長屋走去……
八
過完小年,我提著只有幾本書的包裹來到了長屋,做起了他人的兒子,沒改名,還是叫古哥。但地位卻似乎發生了變化:蘑菇屋里的“草根”,搖身一變,成了長屋內的“相公”。可就是這一變,我胸腔里似乎放入了一團正在窩著的火,喉嚨里似乎爬進了一條長尾巴的蛆一一火,冒著煙,卻煽不燃;蛆,搖著尾,卻爬不出。
年一翻過,我就去了學校,繼續讀我的初中三年級——說繼續,是因父親的死而停了半年的課。只是一到報名老師那里,《報名冊》上只有楊古哥,而沒有李古哥了。老師說:報楊古哥你就報,報李古哥你就報不了!我就想:我娘不是說,今年收割后就請客,請客了我就改姓的嗎?學校怎么就提前給我改姓了呢?不用懷疑,肯定是長屋的主張!既然是長屋的主張,那我還能說什么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嘛!改就改吧,不改我哪兒有錢上學?再說了,改,暫時也只能在紙上改,又沒有人,特別是沒有同學把它叫出來。原來,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不管是校內還是校外,都只是叫我古哥,不把李字帶上去的。這我很高興,因為很親切,就像家里的人叫我一樣。可現在,只要一見人,見學校里任何一個人,他們都像接到了從中南海傳下的最高指示一樣,無一例外的,都不再直呼其名了,而是千方百計都要在古哥二字的前面加一個楊字,而且把楊字喊得特別響,聲音拖得特別長,就連桑槐榔那個結巴子喊起我來,都不肯把這個楊字放過,哪怕是楊——楊——楊——,楊得快要斷氣了,都還要一個勁地楊下去。一天在學校,我難受得問起我的同桌:現在同學們為什么要這樣叫我,總要喊我楊——古哥?他不假思索地望著天花板說“新鮮唄”,像有很長蛋齡的母雞下蛋一樣,一溜就出來了。改個姓的事,在他人看來新鮮、好玩;而在于我來說,卻是憋屈和難受,真正有一種被拐賣、被強奸了的感覺。又由這份感覺引起許多傷心的事。那段日子,我心里日夜哭喊著:“爹呀!你為什么要狠心丟下你的兒啊?爹!我被賣了!我把你賜給我的姓改了!我現在沒有守你的靈屋了!……”由于我內心深處有個東西在作祟——借橋過河,所以,我自己設法解救自己,慢慢地還是從那種帶病的心境里走了出來,雖然不是很徹底。
來到長屋后,我告別了幾乎四季在身的吊灰色老大布長衫,換上了警藍色的卡中山裝;頭發理成了時髦的小偏頭;腳上穿上了油光發亮的黑色皮鞋;軍黃色帆布準書包代替了我姆親手為我用帳紗布做的針線袋。上海產的金星自來水筆別在中山服左上方的荷包上……這應該很不錯、很精神吧?當時,在我們全班五十多個同學中,能穿中山服的,中山服的荷包上能別金星自來水筆的,只有我楊古哥一個——鶴立雞群,映日荷花別樣紅;可我總覺得這一身裝束不得體,不合身。特別是當同學們的目光投向我,射向我的眼睛時,我就覺得他們的眼神怪怪的,也覺得自己像早晨起床后沒有洗臉,臉上有眼屎一樣。
來到長屋后,無時無刻不想到蘑菇屋,想到蘑菇屋的我的弟弟妹妹們。一想到他(她)們,就仿佛看到冬瓜、路兒兩個弟弟身上吊灰色老大布長袍上的補巴蓋補巴,衣襟巾吊吊,在刀子一樣的寒風中飄呀飄;仿佛看到他們腳丫子上的“咯咯嗒”的鞋連同凍得發紫的腳丫子在地上杵呀杵;仿佛看到大小辣椒兩個妹妹,看著別人穿花衣而流淚,心焦的姆媽一聲吼,大辣椒含著淚花牽著小辣椒往外走……一想到這些,我就恨不得背著娘,當了我身上的中山裝和腳下的皮鞋,換回塊布來,為我的弟弟妹妹們做衣裳;可是我不能,我已改了姓,我已是他人的兒子!
來到長屋后,我不再下地干活,不與泥土打交道。課堂上,聽老師講課,與同學們一塊討論問題;課堂下,打藍球,下棋,唱歌,追逐嘻戲……腳上手上的“黑魚殼”也漸漸脫落,長出滿是茸茸毛兒的細肉嫩皮……但我的眼前常是:路兒牽著一頭硬鼻子水牯牛,趴下都高過他一個頭;發了脾氣臥水去,拉不贏的二弟被拖到齊眉深的水坑里。冬瓜手持鐮刀肩扛筐,跟著大人們割青去;青草壓他成了蝦公背,扁擔勒到他肉頭里。大辣椒手提竹藍尋豬菜,田邊地頭竹林里;蝗蜂蟄腫她的臉,水蛇纏了她的腿。小辣椒還小只會爬,姆媽把她綁在椅子上出工去;餓了就啃著小手睡了去,屙了就只有糊在褲襠里。
來到長屋后,我一面享著福,一面忍著痛。心就像裝在笸籮里被人端在手里不斷地顛簸著。就在我的心顛簸得要命的一個星期六深夜,我睡不著覺,隱隱約約聽到了娘在與一個人說話:“……這不好吧?客都沒有請,沒有經憑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特別是村上干部,就把人家的姓給改掉了!這是不是有點霸道,瞞天過海?”“哎,你要搞清楚,不趁早改掉他的姓,只是進個門,誰知道我們楊家已有了過嗣的兒子?如果大家,特別是金龜的姆媽和金姑媽,不知道長屋已有過嗣之子,她們會死心,會打住?現在學校老師同學每天楊楊楊地喊出去,那——何愁這十里八鄉的人,不知道李良百的古哥已是長屋的楊古哥了呢?”“三娘,鬼精!玉姑不說話?”“她說什么呢?兒子已進了長屋的門,過了童關,過了大年,又是我三娘掏腰包送他上了學。她一身虱子都拔不開,有什么辦法?就是她把蘑菇屋全當出去,也做不了這些事!她現在只能是啞巴吃黃連啦!”“那——收割后,還要請客,經憑親戚朋友、左鄰右舍、村里干部們,正式簽個契約嗎?不能說死,那要看——看古哥以后——知人知面難知心,我要看他肚里的腸子有幾根……”與娘深更半夜在她臥室里說話的人是誰?肯定不是大舅!不是大舅,那是誰呢?這好像不是我應該關心的事。但無論是誰,我都應該感謝他——是他的反復發問,使我進一步認識了娘;是他的反復疑問,使我知道了在長屋今后的路應該如何走。娘嘛,不就是這個娘嘛!我又拿她怎么樣?誰叫我就這樣一個命呢?只有女媧煉石補過天,沒見誰人搬了石頭砸過天!
要看我肚里的腸子有幾根?這倒讓我記起了動物圈內食物鏈上的事來:深山里的豺狼很狡猾。它在咬食其它動物時,從不正面攻擊,而是千方百計繞到它的身后,出其不意,用它的利爪扣住它的肛門。老虎很猛吧?可它弱智!當豺狼不聲不響繞到它的身后,用利爪牢牢抓住它的肛門時,它會猛地向前一沖,大腸小腸嘩嘩嘩全被拖了出來,然后長嘯一聲,四腿朝天,成了豺狼的美食。這是何等的悲壯,又是何等的慘烈!然而又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莽撞!熊貓憨態可掬,可它聰明!它很少將自己的屁股撅起,即使蹲下,也會把屁股靠在石頭上,不讓自己的肛門露出來。再狡猾的豺狼,即使知道熊貓肥嘟嘟的屁股上有肥美的肛門,哪怕垂涎三尺,可又豈奈何哉?!
娘要看我的“腸子”,這是我娘對我出的一張牌、一種招式!我是循熊貓之法,還是奔老虎之路?我得擇其益我者而從之!熊貓智慧,但它的腸子沒能脫出,略顯拘謹;老虎勇猛,但有勇無謀,脫腸而死。它們各有所長,但也各有所短。我要揚其長,避其短!對付我娘這張牌,既要循熊貓的智慧,也要奔老虎的勇猛。倘若你把屁股遮得嚴嚴的,腸子不讓娘看見,她會相信你這過嗣之子嗎?她可借我擋金龜,難道就不可以借我來擋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只有以誠取信,把“大腸小腸”全盤托出,讓娘數數根數,量量長短,察察顏色,否則我會失去“橋”而過“河”不得!亮出腸子,但不能讓娘抓住了“腸子”收不回而送了命。我要讓她看得見而抓不著!
與大舅相處,是一截必須亮出的腸子。他牙根兒就沒有接受過我。他心里只裝著長脖子的金龜哥。他只是迫于我娘的淫威與美色,頂起“沙頭鍋”,忍受“氣(妻)管炎(嚴)”,敲著破“鑼八(鑼八大舅的綽號)”……說心里話,我一點兒也不怪他,我甚至很同情他,甚至有心當他的同黨,來個“甥舅相望同一溪。”,像金姨媽一樣與他合謀……長脖子吃不準還真是二舅的種呢!我也還真的喜歡金龜哥……
學校放假的日子,是我在長屋做人特別要用心的日子。只有這些日子,我才有機會與大舅、與嫂子、與梅姐、與我娘有深層接觸,才有機會亮出我的腸子,也才有機會探測到他(她)們心靈深處的海底世界。
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幫嫂子曬衣服,忽聽屋內哎喲一聲。我循聲奔過去,只見一把三分口的鐵鑿,鑿進了大舅的大腿。鑿子見方的地方完全鑿進了肌肉,露在外面的已是圓形的鑿身和被斧頭錘得開了花的木把,隨著大腿肌肉的顫抖,在大腿上左右搖擺。鮮血從鑿子四周噴出,像埋在花草地里的小噴頭,四處飛射,射在他的臉上,射在他的衣服上,然后從臉上、衣服上回流到大腿上、砍板上,再流到地上,一滴一滴,一灘一灘,在大舅坐著的砍板下面的地面上,繪出了鮮紅的圖。大舅臉上的肌肉,時橫時豎地亂扯著,像抽羊角瘋一樣,從左眼角扯到右嘴角,又從右眼角扯向左嘴角,只有額頭上的肉橫僵著,冒著豌豆粒子大的汗;鼻尖拼命地上翹,牙齒不要命地咬,下嘴唇淌著涎,從兩邊的嘴角往下流……我沒有驚叫,將身子趴在大舅腿上,左手抱著他的腿,右手緊捏那鑿子的把,猛地往上一抽,鑿子干凈利落、完美無缺地拔了出來。接下來,我脫了自己的褲子,使勁拉出一泡尿來,噴灑在他那正淌著鮮血的紅肉口子上。這泡尿液真的立了大功。我用尿一噴,他洞口的血,就由鮮紅變成了水紅,由噴變成了流;慢慢地又由水紅變成了無紅,由慢流變成了慢滴……血止住了,我再用雙手使勁按住傷口,不,是捏住傷口。使勁地按,有可能使口子越張越大;只有狠捏,張開了的肌肉才能攏到一起。按,有害傷口愈合;捏,有利傷口愈合。我一個人力氣和經驗有限,就又叫來了嫂子幫助包扎……
我不苕。這里,我借用了醫生肌肉注射打針的經驗——“快進快出”。快進,是大舅的事。他把鋒利無比、寒光閃閃的鐵鑿,對準一絲不掛無遮無擋的大腿,借著酒興,一槌子就搞定。快出,是我的事。我不能那樣溫柔、慢條斯理,攥了鑿子的把輕輕搖呀搖;我只有狠心,猛地一拔。
我不苕。這里,我借用了自己砍傷手指的經驗——“熱尿止血。”在蘑菇屋剁豬菜、刮樹皮,我的手都被刀傷過,不止一次的傷過。每一次都是用自己的熱尿一噴,就立即止住了血。大人們也說過:童子尿止血特別好。我是童子,是小公雞,還沒曾與母雞交配;我的尿是童子尿,是正品,不是邪貨。
這是我在長屋亮出的第一截腸子。這腸子剛一亮出,就被我大舅抓住了,抓得狠心,差點把我抓得個四腿朝了天。
鐵鑿鑿腿的這一天,大舅看我在他眼皮底下晃來晃去,心里的怨氣,在他的胸腔里不斷地升騰,只差冒出青色的煙霧來。——就是你這狗日的擋住了金龜進門的路!他一大早就喝酒解悶,多喝了點,神情開始恍忽,把鋒利的鑿口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而全然不知,就像他在心里怨我恨我罵我,我卻全然不知一樣。他化怨氣和怒火為力量,把鐵鑿當古哥,舉起開山大斧,猛地一下向鑿子甩了去,鑿口怎能不拼命往里鉆呢?要不是他堅硬的骨頭混賬,只怕會將自己一鑿子釘在了砍板上!
拔出了鑿子止住了血,像伢兒口子的傷口也包扎好了。可滿腿的血污、尿漬和血、尿、劇末三位一體的混合物,把個木匠的大腿糊得跟剛從稀糞牛屎坑爬出來的牛腿子一樣。做兒子的我實在有些目不忍睹,便從熱水瓶里倒了些開水,又從水缸里舀了些涼水,放在一個洗臉盆里摻兌,用我的小手測度出最適合大舅大腿溫度的溫度,再撒進少許鹽末,端到舅父的面前。我正要彎下腰去,幫他洗一洗大腿,“滾開!滾開!不要你這個‘掃帚星’洗,要王幺姑來洗!”大舅一聲怒吼,把我手中的臉盆差點嚇得摔在地上,把我的目光也奪了過去,呆呆地凝固在了他臉上:橫七豎八斜扯著的肌肉,已經一塊一塊地鼓起,形成大小很不均勻的疙瘩,粘在青筋暴起、紅如關公的臉上;額頭上的死肉,已變成一個“川”字,像三把直往下插的利刀;鼻下的嘴已經咬緊,滿口的牙齒咬得咯咯咯的響,像石磨磨著碎玻璃……
“爹——‘掛龍了’(泥鰍岡人稱男人不小心而露出那個東西)!哪有兒媳給公爹洗大腿的?”我叫來了嫂子。嫂子一踏進門,就把頭扭向一邊對大舅說。嫂子扭頭和大舅說話,我到長屋四個多月了,還是第一次發現。我一愣:原來舅父那短褲內的陰毛都發著怒,直戳戳地戳到了褲管外,只有那物件還耷拉著它的頭,烏黑黑的,皺巴巴的,似乎還在疼。嫂子是孝順的姑娘。可是再孝順的姑娘,也不便去洗公爹這副模樣下的大腿呀!不知是嫂子先看到了這些才說這句話的呢,還是本就不愿意才說出這句話來的。反正我是看到了大舅在兒媳婦面前這副窘得不能再窘了的狼狽像;看到了嫂子難以為情,強忍著無奈,強裝笑臉幫他洗。在這一當兒,我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東西來——人在理智失去的時候,總會在他精神上或者身體上生出某些尷尬來。
我和嫂子把他攙扶到他的臥室來,摟著讓他上了床。床上蚊蟲很多,一個一個叮在蚊帳上,像在白色蚊帳上撒下的無數黑色小斑點。嫂子自然是不愿意爬上他的床,為他驅趕蚊蟲的,因為她內心就不尊重他,因為他根本就值不得尊重。聽嫂子說,有一天我娘不在家,大舅當著兒媳婦的面哼過一支邪了門的歌,什么“姑娘嘍,姑娘嘍!把你的耳朵送到我的嘴邊來聽聽歌。嫁了兒子做媳婦,嫁給公爹做公婆……”娘當然也不愿去理他,這其中的原由只怕不僅是為了我。梅姐嬌生慣養,永遠只有被服侍的份,根本就不會去服侍他人,哪怕是她自己的爹。長屋內除了她們就只有我。我不得不爬上他的床去,用芭蕉扇來驅趕蚊蟲。我在蚊帳內從左到右,又從上到下,先讓扇子貼著蚊帳慢慢走,把蚊子請出去;再用扇子在帳內使勁往外刮,把掉在床單上或藏在旮旯里的蚊子徹底吹走。在趕蚊蟲時,大舅卻用他那常掐木頭的手指甲掐我的腿,口里不斷地罵我:“狗日的,你為什么故意踢我的傷口?快滾!快滾!……”他罵我的聲音不大,似乎只有我才聽得見——很像是自言自語。他要罵我,可聲音為什么這么小,不讓他人聽見呢?我心里憋著——我這么小心,生帕弄到了您,哪敢故意踢您的傷口呢?憋屈倒憋屈,只是不便辯解;但我心里在偷偷報復他:你罵我“狗日的,狗日的”,我姆媽不就是你的親妹妹嗎?
驅趕完蚊蟲,我用兩口別針把帳門關嚴后,到他常放尿壺地方,把尿壺提回來,送到大舅的床前,放在了他隨手就能拿到的踏板上。
尿壺,當時在我們泥鰍岡叫“夜壺”,專供男人夜間拉尿之用。它總體呈柿餅狀,黃色、綠色居多。“柿餅”的把用來手提,提進提出;柿餅的肚子上有一個噘起的小圓嘴,高一寸左右,圓口直徑一寸左右。男人拉尿時把那個物件伸進嘴中,不會使尿液溢出而弄臟床單和衣物。
“你這狗日的,你把老鼠放在夜壺里,是不是存心要它咬死我?你這長不大的缺德鬼……”我走出他的臥室后不一會兒,大舅開口大罵,在長屋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故意罵給長屋內所有人聽的。我聽到大舅罵聲狠毒,不敢進入他的房間看個清楚,就只有去到我娘的房間。我和娘一同來到大舅房間,提起夜壺一看,里面果真有個小東西,有時還在跳,跳得里面的尿液叮咚響。我娘一見傻了眼,厲聲問道:“古哥,這是你干的好事?”“我早就知道,這是鷂鷹叼個貓伢兒在窩里!明天趕早讓他滾!……”大舅見我娘有些半信半疑,抓緊時機“上簽子”。我也見到了我娘臉上浮動著的疑云,且有幾分慍怒。我低著頭,跟在娘的屁股后面,來到娘的臥室。我娘這次沒有讓我坐下,便開始審問我:“這只小老鼠是從哪里捉來的?”“不知道!”我沒有抬起頭,只管著實回答。“是你把它放到夜壺里去的?“不是我!”我仍然低著頭。“這就出了鬼!古哥,你把頭抬起來,看著我的眼睛!”我一聽要我抬起頭來,要我看著她的眼睛,我就想到我們的老師在處理學生問題時的情境:當老師還沒有掌握他的學生所犯錯誤的確鑿證據時,都會要學生看著老師的眼睛,供老師在這扇心靈的窗戶里發現證據的蛛絲馬跡。我抬起頭來,與娘的眼睛對視,不講半句話,不眨一下眼,順暢呼吸……直到我娘先眨眼,轉移了視線。“去洗吧,到了明天再說吧!”“娘,明天是星期一。一大早我就上學去了……”“那就下個星期天再說吧!”娘的話很干脆。從娘的這句話里我找到了安全感,因為我感覺到娘心中的疑云已散去了很多。
我離開娘的臥室,心里還是忐忑不安——不是到了下個星期還要說嗎?古哥啊!今天怎么放個屁都會砸到腳后跟呢?夜壺里沒有一粒糧食,小老鼠鉆進去做什么?我心里苦惱著。噢!我知道了!我心里一邊說,一邊返回娘的臥室向娘說事。“娘,我要到黃一虎那兒去,一會就回來!”“去吧,小心他家的狗!”我娘答應得非常爽快。其實,夜壺里放老鼠的事,我娘一開始就啄磨到黃一虎的頭上了,并準備第二天去問他。因為黃一虎對天下的夜壺都懷有深仇大恨!他恨不得一口把天下所有的夜壺都吃掉!
黃一虎,原名就叫“黃夜壺”。他娘生下他后,要他那憨頭爹給兒子取個名。憨爹想了三天三夜,名兒還是沒有取出。到了“洗三朝”這天早晨,憨爹想到外婆家“送祝米”的都要來了,急得滿頭汗流。這時來了一個送貨下鄉的小販,挑著一擔黃色的夜壺挨家挨戶地叫賣。憨爹,從這里得到了啟發,就給自己剛出生的寶貝兒子取名黃夜壺,因為他自己就姓黃,也覺得這個名字還挺有意識的。
黃夜壺長大上學后,同學們經常拿他的名字開玩笑,還編了一首順口溜到處傳唱:“黃夜壺,裝黃尿,臭氣熏天無人要;黃家把他當寶貝,見了夜壺哈哈笑。”黃夜壺的爹雖說是個憨頭,但他養出來的這個兒并不憨,而且還很有主見。他回到家里與自己的爹娘吵了三天三夜,最后還是自己拿了主張,到學校請老師改了名。這個老師覺得黃夜壺這個名字的音還悅耳,就倚音改名為黃一虎,意思是這個伢兒是黃家后代里的一只虎。名是改過了,可人們還是把黃一虎喊成黃夜壺。這原因當然有習慣的,也少不了故意的。無論是習慣的還是故意的,如今的黃一虎都是不滿意的,甚至可以說狠之入骨;但他又苦于沒有辦法來加以制止,更沒有辦法來報復那些故意分子。有一天,黃一虎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來個“夜壺大掃蕩!”
當年泥鰍岡的夜壺比哪一個村子里都多。原因很簡單,就是泥鰍岡緊挨虎頭河,每年桃花三月發大水,人們就用了夜壺做成燈,挑燈到堤邊去防汛。這年春,公社召開第一個社員大會,盤大陸書記指示:“……泥鰍岡的社員每戶勿必備足二十個夜壺!顏色不限……。”這盤書記,為民辦事,雖說辛苦,卻這兩年也發了福,兩個長臂女人都摟不過他的腰。本就屬于二級殘廢(指矮子)的盤書記一胖,在泥鰍岡人的眼里是在橫長直縮,也變得像夜壺。當他作了這樣的指示后,泥鰍岡人就編了順口溜笑話他:“盤書記,本姓盤,管管夜壺群眾看;管事就要管到底,自己也變成了夜壺鐔。”泥鰍岡人不是不尊重黨的書記,是有自編順口溜的習慣。他們的順口溜幾乎把泥鰍岡所有的男人們都編了進去,把各自的特點都給溜了出來,當然也有沒被編入順口溜里的男人,那就是沒有特點沒有個性的可有可無的男人。盤書記幾年蹲點都在泥鰍岡,泥鰍岡人自然把他當成了自己人。這樣,編個順口溜親熱親熱,也就不足為怪的了。什么“鑼八爹,歪拐棍,瞎喊亂叫袁丹銀;廖紅燈,心里疼,程列大爹撫伢們……”。什么“胡小友,細又長,剁剁砍砍魏卜章;趙和初,不上腔,毛賀大爹空里扛(扛,泥鰍岡人念‘gang’,讀第一聲,搞的意思)……”
說起這夜壺燈,還真是有些巧,作用也不小。人們從夜壺口子上倒進煤油,再用一塊破棉布或棉紗,擰成與壺嘴粗細相當的燈芯,放入壺內,留一小截在口子外面,用來著火照亮。就這個東西,在那個時候,還真起到了現代電燈的作用,即使兩三級的風,吹得夜壺燈火苗呼呼響,可火苗居然燃成了大把的火炬。幾百上千盞夜壺燈,在黑夜的虎頭河堤半腰或腳下,順著虎頭河堤從北向南蜿蜒而去,像一條慢慢游動的火龍,遠處望去,又像銀河系里的星星。男人,也有年輕的女人,每人挑著一盞夜壺燈,腳踩著堤坡上的青草,細細察探堤身的滲漏,把自己的影子和一份責任一絲不茍地投在了虎頭河堤上。泥鰍岡的人們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把夜壺與他們的生命聯系了起來。泥鰍岡守護的這段虎頭河堤也半個多世紀沒出個問題。夜壺也應該記到泥鰍岡功勞簿子上!——防汛的功勞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夜壺的一半!
可受盡夜壺屈辱的黃一虎,對夜壺恨之入骨,見到夜壺就咬牙切齒,他才不管夜壺的功勞不功勞,他要把這場夜壺大掃蕩進行到底!
不知天高地厚的黃一虎進行夜壺大掃蕩時,他根據不同的夜壺和不同的夜壺主人,會采取不同的方式:有在夜壺肚里放爆竹,直接炸翻的;有扔到地上,干脆給摔破的;有時候還會來個隔山鞭牛,曲徑通幽,讓夜壺的主人紅顏一怒毀夜壺……他憨頭爹的夜壺,就是黃一虎掃蕩開始時親手打響的第一炮。在他開第一炮的這一天,憨頭爹早晨按照慣例,把夜壺里的尿澆到韭菜行子里后,掛在了菜園邊的一棵柑桔樹杈上,背著鋤頭、鐵鍬到隊里出工去了。一虎的娘,不一會也被婦女隊長叫了去,說是要天黑時才能回家來。這給黃一虎打響夜壺大掃蕩的第一炮,帶來了難得的機會,他得牢牢抓住!一虎偷偷看著他憨頭爹和精明娘走遠了,馬上從他床鋪底下取出好幾天前就準備好的四個爆竹。他先挑了一個,用粗紙裹好,粗細正好能塞進夜壺的口中,然后提到旁邊一座滿是荊刺的小山上,劃了根火柴,點燃留在夜壺嘴外的爆竹的引。一虎點燃引,跑了一丈多遠,躲到一團濃密的雜樹叢里,雙手捂著耳朵,準備聽那勝利的炮聲。可不知等了多大一會,“噓——”爆竹冒了一會煙,閃了一點光,就一點事也沒有了。一虎急了,跑進一看,除了爆竹的引子化成了白灰,夜壺卻安然無恙,像傻瓜一樣呆呆坐在那里,爆竹還躺在夜壺的嘴里睡大覺。一虎干脆果斷,手腳也算麻利,一會兒就又按照先前的辦法換了新的爆竹,就又跑到原來的地方,就又雙手捂著自己的耳朵等待著捷報的來到;可一會過去了,夜壺那邊連噓都沒噓一聲,一點信息都沒有。就這樣,一虎又換上了第三個、第四個。直到第四個,才在這小山里轟的一聲,夜壺粉身碎骨,瓦片在竹樹林中飛舞,臭氣熏著天;一虎卻好開心,總算出了一口氣,報復了給他取名黃夜壺的人。他一個人躺在這夜壺爆炸過的地上,滾來滾去,大笑幾陣后睡去了。等他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偏了西。這天夜里,憨頭爹要尿尿了,端起一挺“機關槍”,到處掃射,找不到夜壺,狠狠地揪了一虎的耳朵。從這一天開始,一虎就改變了掃蕩的方式。何迪清綠色的夜壺,是老人五十大壽時,女兒女婿送的壽禮。一天,一虎把捉到的一只剛開始長毛的小老鼠,放進了他這個夜壺里。夜里,何老頭提起夜壺,把他那被尿漲得翹起的家伙,插放進了夜壺的嘴。熱尿一沖,這只小老鼠受驚了,拼命往外竄,把何迪清老人嚇得癱在了地上,夜壺也摔得粉碎。一虎好不愜意,將頭蜷到胯下,把自己的雞巴含在了口中,歡慶又一次夜壺大掃蕩的成功!泥鰍岡夜壺大掃蕩的事,很快就傳到了人民公社。公社黨委書記專門召開了各大隊支部書記和民兵連長會議,把這件事作為國內階級敵人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的新動向來研究。他明確指出:蔣介石亡我之心不死。四月一日,他密令軍方成立了“國光作業室”,動員海陸空三軍二百零七位精英,研制反攻大陸的作戰計劃。這個“國光作業室”成立后,已擬定好登陸、特戰、襲擊、乘勢反攻和應援抗暴等五類二十六項作戰計劃,并已獲批,進入軍事演習階段。其來勢之洶涌,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國內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也開始蠢蠢欲動!海那邊的風有多大,海這邊的浪就有多高!這幾起“夜壺事件”,一定是與蔣介石的國光作業室聯系著的!說不定,還是他們遙控指揮的!說不定,還有個制造夜壺事件的特務,正躲藏在某個陰暗角落里,策劃著某一場更為慘重的夜壺事件!……
我一到黃一虎的家,不見狗,只見黃一虎正伏在一個小方凳上寫1、2、3、4、5、6、7、8、9、10……他見我來了,馬上迎出來,把我領到他家屋子右邊的草垛邊,小聲問我:“出事了?”我沒有說什么,可他似乎明白了我的來意,主動對我說話了。我見他對我沒有一點兒戒備之心,也就直言不諱問他:你把老鼠放到我大舅的夜壺里干什么?一虎用了三級跳回話式,沒有回答干什么,就說:“不是老鼠,是青蛙!”我一聽,哭笑不得,心想:憨頭的兒子倒爽直!
我連忙回去告訴娘。娘和我一塊兒再次來到大舅的臥室,提出夜壺,用手電筒的光照著,朝里一看,原來真是一只青蛙一只綠色的名叫“幺姑娘”的小青蛙。它忍受不了壺里的尿臊味,想跳出夜壺,回到小池塘與它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們團聚,頭都在壺口上撞破了。
——他奶奶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這一夜,睡了一個甩胯子覺!
九
能睡上這一覺,并不是說,我亮出的這截腸子打動了大舅的心,撞開了他接納我的門,而是說,我有一種初戰告捷的感覺——他在我娘面前的簽子白上了。她沒有抓住我的腸子。我的腸子出來,在他們眼前閃了一道耀眼的光。
在長屋做繼子的路有多遠,我的腸子就要亮多長,至少在我正式取得“兒子”名份之前是不能停止的。不過時間還算過得快,一晃半年的時間就沒了。我的初升高考試也已臨近。
階級斗爭不斷地斗,“共產風”不停地刮,“浮夸風”不要命地浮,泥鰍岡已一步步走向“三光”——雞鴨鵝豬狗羊,殺光!煙竹麻果藥茶,砍光!木匠篾匠瓦匠漆匠剃頭匠織布匠裁縫匠這匠那匠,一掃光(這些匠人都不愿干或不許干了)!我娘經營的織布機拆得七零八落,搬到生產隊隊屋里擱起來,幾匹自己織造的老大布拖到生產隊,裁成一塊一塊做了板桶蓬。有價?無償!大舅所經營的鋸、刨、斧、鑿拖到大隊綜合廠去。有價?無償!屋前屋后的大小樹木竹子,依次編號登記,像我一樣改了姓,統通姓“社”,長屋的主人不得有損秋毫。有價?無償!……我娘和大舅的手,除了不敢不在“老公”(公社里的公事)身上摸幾把外,就只有在自己身上撓癢癢。長屋,泥鰍岡的經濟大戶,很快也就斷了財路。
財聚好比針挑土,財去勝似浪洗沙。白鶴子趕浪的稀飯,很快就流進了長屋。說是稀飯,其實鍋里煮出來的全是影子。拿盆從鍋里舀,是盆影;用碗從盆里盛,是碗影;用嘴去碗里喝,是鼻子嘴巴影。幾粒碎米煮掉了魂,影子不嚼自碎,牙齒擺在嘴里,排不上用場。只有嘴唇不能停,吹,喝,擺著頭吹,擺著頭喝,五張嘴,十片唇,“呼——哧,呼——哧”不得停,像春天早晨太陽暴邊時,池塘水草里鼓腮的小魚兒。大人們都悶聲悶氣不說話,各自在影子碗里目不轉睛地尋找著影子。只有梅姐,總是拿著手中的筷子在碗邊上敲呀敲;我有時用眼睛在他們的碗里和臉上瞟呀瞟,想瞟出一絲兒高興來。一次晚餐,梅姐又敲起了碗來,聲音清涼,像沒有裝東西的空碗一樣的聲音,很有一絲“手拿碟兒敲起來”的凄涼。“吃飯敲碗,死了沒有遮身板!你曉得吧?化生子!”我娘心里很是不舒服,又在東想西想地計劃著下一餐的主意,一聽梅姐敲起了碗,就更加心煩意亂,心里的火就燒出了罵梅姐的話來。“我是喝粥敲碗,不是吃飯敲碗……”梅姐歪著頭與娘頂嘴。“有娘養,無娘教,化生子!……”我娘見梅姐頂嘴,更加生氣了。其實,如果是以往,豐衣足食,碗中不是白鶴起浪的稀粥,梅姐的話就是幽默,既然幽了我娘一默,娘也就發不出火來了。娘這一罵,本就不滿才敲碗的梅姐,轉過頭去,連碗帶粥,叭的一聲,摔潑到了墻壁上。這粥在墻壁上沒粘半顆飯粒,只有稍帶點白色的清湯,從碗與墻璧的撞擊處往下流,像全家五口人臉上流下的撲簌簌的淚。
白鶴趕浪撞墻之后,飯桌前,鍋朝天,碗朝地,五雙筷子橫七豎三,大家都灰著臉,木著神,各自在屋廚的旮旯里坐著。
我是古哥,是從蘑菇屋里來的,對這白鶴趕浪的稀飯,就像對每天呼吸的空氣一樣,習以為常;相反的,倒覺得長屋與蘑菇屋的距離拉近了,我與我的姆媽、我的弟弟妹妹們接近了。而今,我已是長屋之子,我要以我的適應,去改造他(她)們的不適應。我先去收拾碗筷,再去幫助我娘計劃。
娘看我一人收拾碗筷,便唉聲嘆氣地過來了,用抹布抹去墻上的“眼淚”,用掃帚掃起破碎一地的碗礫。她一邊抹一邊掃,一邊自言自語:“化生子,不懂事,明天還不知道怎么辦……”這,在我的眼里,娘第一次好無助啊!
晚餐后,太陽早已滾到了山那邊,月兒也羞愧地掛到了天上。我跑步來到了前三天朱早康淹死的那口池搪——“擺刀堰”。堰堤上搭一個三角稻草棚,草棚內掛一盞招魂燈,燈在凄風慘月下左兩下右三下地搖;草棚門口放一把竹椅,竹椅前邊放一雙黑色官布鞋,官布鞋的上方掛一套死者淹死時穿的破衣;一條瘦骨嶙峋、眼睛糊了漿糊,失去了光亮的野狗,在草棚西邊化了紙錢的地方嗅來嗅去——我不知自己心里是不是有個鐘夔,在這不見活人來、只有招魂臺的地方,一點也不怕。我走進草棚門去,取下那招魂的燈籠,借著光亮觀察長在池塘深水處的雞頭菜。我一眼望去,簸箕大的葉片還浮在水面,猙獰的“雞頭”從水里躥出水來,直指正在黑暗中的天……我立即把招魂的燈籠送回草棚,照舊掛到那雙官布黑鞋的上方,為死者的魂魄歸來時,提供穿鞋回家的光亮——他丟命,就是為了這篼雞頭菜呀!他本是想用它來救命的,卻沒有想到反被它要了命!這難道里面有什么自然法則嗎?
我還回了向死者借來的燈籠,殺了回馬槍,一口氣跑回了我的蘑菇屋,與路兒、冬瓜、大辣椒見面,要他們明天趕早到擺刀堰來,并囑咐他們不要跟姆媽說。回到長屋,我又對我娘說了個漂亮的慌。
第二天一大早,大舅到大隊綜合廠上班去了,嫂子到公社衛生院查病去了,我娘到金姨媽家想方——借米去了。梅姐還沒有起床,睡著,生氣。
這是一個好日子。這樣的安排,給古哥再亮腸子,提供了難得的機會。如果這些大人都在家,他(她)們放心讓古哥去挖那一蔸雞頭菜嗎?前三天它都要過一個人的命!
一會兒,路兒、冬瓜、大辣椒三姊妹都來了,在長屋與與他(她)們的哥哥會合,高興的勁頭自然不必去說。古哥把長屋內用心觀察到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清點了出來:四根粗又長的棕繩子,一把長把四齒鐵釘耙,一把牛角鋒利鐮刀,還有一把夾柴進灶的火鉗和兩個竹籃子。我們兄妹,你挑著籃,我背著耙,迎著早晨的太陽出了發。
這擺刀堰的名字,是幾百年前用一百多顆人頭換來的。吳三桂任平西王時,節制云、貴兩省督撫,擅自除授文武官員,號為“西選”。一年消耗軍餉數百萬兩,財政收支中央無權審查。壟斷鹽井、銅礦之利,所鑄之錢時稱“西錢”。又通使達賴喇嘛,互市茶、馬。部下將士多為李白成、張獻忠余部,勇健善斗。康熙十二年(1673年)康熙帝議撤藩,于是吳三桂聯合平南王世子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及廣西將軍孫延齡、陜西提督王輔臣等以反清復明為號召起兵反清,自稱周王、天下招討大元帥,史稱“三藩之亂”。康熙十七年(1678年)在湖南衡陽稱帝,國號為周,建元昭武。相傳,吳三桂在去湖南衡陽稱帝的途中,路過泥鰍岡時,一個早晨,他的劊子手們在這口堰的東西兩端,用兩塊門板搭起斷頭臺,把抓來的清兵,推上一個剁頭一個。血圬糊住了刀口,劊子手就把沾了血污的屠刀在堰里擺一擺,洗掉糊住刀口的鮮血后又繼續往下剁,剁一個頭,擺一下刀;擺一下刀,又剁一個頭,起駕的時間一到,一百四十六顆人頭全都落了地。鮮血染紅了這口堰。后來人就把這口堰叫擺刀堰。
這個傳說,有幾分可考?這是歷史學家們的事,我古哥現在還無法說清楚。但有一點是事實——這個池塘里的水是紅的,從我曾祖父開始記事時起,就是紅的,且血腥味橫豎十里都能聞到,幾百年了,四季不變。
擺刀堰水紅土肥,菱藕長得鋪堰界,烏龜王八碼起睡,黑魚壯得像碓嘴,鱔魚泥鰍喊減肥。由于這池子有血腥的傳說,又有血紅的佐證,這里的人們從來都不會把這里的菱藕、魚蝦、烏龜、王八當食物;自從共產風、浮夸風開始以來,這菱,這藕,這魚,這蝦,這烏龜,這王八,還有螺螄和蛤蟆,都像被一陣狂風卷走了,只留下這一堰依然散發著血腥味兒的血紅。這一年,不知是何方的神鳥,受了何方神圣的旨意,銜了幾顆雞頭菜種子,丟到了這水里,發芽,抽莖,鋪盤,開花……覆蓋了這怕人的血紅,堆起了被吞噬過的嫩綠。
餓慌了的泥鰍岡人,顧嘴不顧diao,光著屁股,露著陰毛,都來這里挖,哪怕只能搶得一根莖、一片葉、一個果,都會如獲至寶,連刺帶肉煮了吃。
擺刀堰中心還有一顆。那里水深、泥淤,沒在水底的水草像綁人的繩索一樣,橫七豎八,相互纏繞……朱早康就是去挖這篼菜,被雜草纏住了手腳,越纏越緊,最后把他纏到了水底而丟了命的。
古哥兄妹,興致勃勃地來到了擺刀堰。他(她)們朝那蔸雞頭菜放眼望去——葉盤簸箕大,葉面草綠,葉底紫紅,在早晨不太刺眼的陽光下,閃著綠油油的光。葉面上,粗細不等的葉莖,像雞爪一樣鼓起,鼓得葉面凹凸不平,每個凸起的小包上還裝上一根刺。葉面上還蹲著幾只小青蛙,不知死活地鼓弄著它那白色的腮幫,有氣無力地唱著歌。暮閉了一夜的花,白紫混合,無精打彩地在陽光到來時張開。還沒完全成熟的“雞頭”,頂著幾個滿頭密集的尖刺,猙獰地舉在葉盤與葉盤之間……
他們看到這蔸雞頭菜,就像斷奶中的嬰兒,看到了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媽媽的奶頭,嘴都張了好大;又像出沒于深山老林中的獵人,看見了一只猛虎,又激動又害怕。“水鬼討替”的傳說,一時間,在泥鰍岡傳得活龍活現。說是淹死了的人,從淹死的那個時間起,就瞽著眼珠,腆起肚子,口中流著清水,東撞撞,西撞撞,千方百計想拉下一個人去替代他,直到找到了“替死鬼”為止;否則他就只有永遠坐在這水牢里,永遠不能與自己的妻室兒女們見面。這一傳說不能不使我古哥兄妹們毛骨悚然!
綠,是生的希望;紫含死的悲哀。刺尖,是求生的險阻;青蛙是勇者與智者的榜樣……這蔸“雞頭菜”太豐富了,太復雜了,它似乎滿載了生與死的文化與法則!
古哥兄妹幾人的心里,這時也復雜得跟這蔸雞頭菜一樣,但作為兄長的我,決不能害怕水鬼討替,也一定不能讓它討到替;我必須做那葉盤上的青蛙,靠智慧和勇氣挖起這蔸雞頭菜!
我先把四根粗長的棕繩子接成長長的一根。每個結頭都打成死疙瘩。每個結頭結上后,我們兄妹又分兩組,各自把繩子反背在肩上,像拔河一樣,朝著相反的方向,“一——,二——,三——;一——,二——,三——……”把吃奶的力都拿出來了,拼命拉,直至結頭變小,結頭結牢。繩子結好后,我把它一頭系在堰堤上的樹干上,一頭拴在我的腰間,路兒、冬瓜、辣椒,雙手緊握棕繩,挨個兒按“1”字型在堰堤坡上擺開,我在一端潛入水中,整個架勢就像過去小學語文課本《拔蘿卜》故事里講的:小耗子拉著小花貓,小花貓拉著小狗兒,小狗兒拉著小姑娘,小姑娘拉著老婆婆,老婆婆拉著老公公,老公公拉著蘿卜葉子,一起拔蘿卜。又像猴兒水中撈月——猴兒們一個拉著另一個的腳,拉成一長串,掛到水面。我背著那四齒鐵釘耙,大膽而又小心地潛入水中,朝那雞頭菜奔去。慢慢地,水沒過了大腿;慢慢地,水又齊了腰;再慢慢地,水已齊了脖頸。這時,我停下腳步,傲然屹立(哪算得屹立,還傲然呢)于水中,高高舉起手中的鐵耙,向我岸上的三個弟妹示意:加油!加油!雞頭菜是屬于我們的!接下來,我再調整了一下水中有些幌動的身子,調整了幾下略有壓迫感的呼吸,把肺活量擴到最大,長長吸進一口氣,然后屏氣凝神,像水鳥“米雞”一樣,一個猛子鉆到了水底。我把身子緊貼水底的淤泥,匍匐前進,直至靠近了那蔸雞頭菜的根部。我擔心弟妹們擔驚受怕,便在葉盤與葉盤的空隙之間沖出水面,吹一聲口哨兒,揮手示意——我已平安到達!我就在這一刻,看到我三個弟妹早已擺開馬步,拉開架勢,只等我哥哥的一聲令下。我再次潛入水底,雙手摸了摸雞頭菜那肥碩而多刺的蔸,心里甜絲絲的,更有了信心和勇氣。我用四齒鐵耙從容地摳開根部稀泥。耙子一摳進去,我的身子有了著落,不上浮,不幌動,水鬼討替的影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手腳動作也更加準確麻利:水底汩汩汩,冒出串串水泡;水面嘩嘩嘩,翻起層層浪花。閻王雞頭菜的根須斬斷了,護身的泥摳掉了,蔸兒變輕了,呼啦一聲與古哥一起浮出了水面。這浮出水面的蔸,須白,須長,須軟,須密,軟塌塌,像受盡了屈辱、滿肚子怨氣的龍的頭。古哥雙手扭著它,大喊一聲,拉——早就蓄足了力氣的冬瓜、路兒、辣椒攥著棕繩齊努力,嘩——嘩——嘩——,把個池塘拉出一條丈把寬的水槽,活像當年哪吒扭著海龍王的雙角被擒上了岸來。我們兄妹勝利了,光著屁股,赤著背,手拉著手,結成一個圓圈,在朱早康的招魂臺前唱起了歌,跳起了舞——“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著勇敢的鄂倫春……”我渾身扎滿了刺尖,劃遍了傷痕,很有點兒紋身刺背的味道——有黑的,有紅的,有點有線,點線搭配,構成圖案,像蝴蝶,像蜈蚣,像盤龍,各具情態,罔不因勢象形;但又都可憐地噙著鮮血!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反覺有一種熱浪在心頭涌。我抱著弟弟妹妹們的頭,挨個在他(她)們的額頭,狠狠親了一口,差點把他(她)們的血液從毛孔里吮吸了出來。然后,我們又抱作一團,在坡上打滾,像發了瘋似的,差點滾到水里去……接下來,我們一起動手,把雞頭菜肢解成葉、莖、果、蔸,分四次,像螞蟻拱骨頭一樣,運到了長屋。我們手腳麻利,剝果,拔皮,去刺,整蔸,不一會兒功夫,就整理收拾完畢,分門別類,像開展銷會,整齊地擺放到了長屋前面的湘妃柚樹下。果實,每粒都有紫色的膜包裹著,連膜帶肉二十三斤八兩;梗每一尺一斷,十根一捆,共一百二十捆,六十二斤;蔸一個,用刀切成四瓣,共四斤八兩;葉盤一堆,沒有過稱……當然,我們還從梗子上掐下幾截挨蔸的、肉紅的、粉嫩的生吃,作為我們兄妹的午餐,同時也作為勞動的犒賞。
在我的弟弟妹妹們,從堆滿戰利品的湘妃柚樹下走出,兩手空空離開長屋時,我的肝肺就像摳進了那四齒鐵釘耙的疼;特別當他(她)們一步三回頭時,我的肝肺就又像用手撕裂了一樣滴著血——蘑菇屋不也斷炊幾天了嗎?這些戰利品不也有他(她)們一份嗎?當這蔸雞頭菜被我們拖上岸,他(她)們不都高興得流過淚嗎?……可我不能自作主張給他(她)們分一點,我已過嗣,我已是他人之子啊!
當然,按照按勞取酬的分配原則和兄弟姊妹手足情誼,每一樣都分給他(她)們一點,也無可厚非。但是,我不能!我得等我娘回來后發話!我只有強忍著撕肝裂肺的疼痛!
我是過嗣之子,又不是過嗣之子。這對于我、對于我娘來說,各自都有鮮為人知的秘密——對于娘,過嗣是為了擠兌金龜哥;對于我,過嗣是為了借橋過河,借雞生蛋。這種意義和我們各自內心的秘密雖都密而不宣,但又都心知肚明,就像兩個對奕的棋手,分別坐在楚漢兩界,各自守著紅黑棋子一樣,誰都會深慎對方的迷局,尋求可乘之機,把自己的一兵一卒拱過河去;誰都會在必要的時候丟車保帥!我和娘是母子,更是對奕的雙方,都會有守有攻,有丟有保,但又必須遵循公開和隱秘的生存法則,大道理管著小道理,小道理也可以管著大道理;有理管著無理,無理也可以管著有理;這理可以管那理,那理也可以管這理……還有強者多半理
我必須找準自己在長屋的位置!
我必須摳準我娘心中的關隘!
寧愿淚水倒流!
寧愿撕肝裂肺!
原諒我吧,蘑菇屋的我的姆媽!
原諒我吧,蘑菇屋的我的弟弟妹妹!
十
挖雞頭菜,也是我在長屋亮出的一截腸子。這截腸子裝滿了忠誠,也滿裝了膽量與智慧!可這截腸子將給我古哥帶來什么呢?是禍,還是福?
天快黑了,我娘從金姨媽家回到了長屋,看見這些雞頭菜,第一次叫了我一聲兒子。語氣里也還透著親熱。
娘要是跟平常一樣叫我,我心一定很平常,或者三不知叫一叫兒子,我心也一定很平常;可今天陡然叫我一聲兒子,我的心里反倒有了些糾糾纏纏:是兒子!?看腸子?!上學止!?立契起?!……哎,這其實也是平常的叫法!你不是兒子還是姑娘?這樣一想,這糾纏也就不太糾纏了。
這年夏季收割,集體食堂半垮了——晚粥可以分家熬。人們像過年一樣地歡呼。我大舅出了一條嶄新的桑木扁擔以示慶祝。一天下午,生產隊專門放假分糧,長屋的桑木扁擔,在隊屋門前擺了整整三個小時的隊,挑回了三兩——半月——五人糧(每人每天三兩濕稻谷,只準分半個月的糧,按五個人口計算)。對,差點忘了,還有南瓜半個、冬瓜半截、黃瓜三條、葫蘆一個、茄子四坨、辣椒十尖,還有若干塊半頭磚。人稱大舅砂爐鍋,樣子還是很幽默:他駝著背,彎著腰,桑木扁擔兩頭翹。筐內糧食不夠重,扁擔扭身割耳朵。他檢來磚塊當糧食,扁擔喜得顫悠悠,顫悠悠,顫,悠,悠!
不管怎么說,這,也算是收割了啊!
這一收割,我心里又開始了糾纏——不是說好了,收割后請客的嗎?長屋內怎么就魚不動,水不跳呢?
沒過多久,我參加中考,又被縣一中火箭班(不是學習制造火箭的班,而是相當于現在的尖子班,讀完高二,就可參加全國高考)錄取。這在我心里也出現了糾纏——我可以升學繼續讀書嗎?客之不請,契之不立,李耶?楊耶?甥耶?兒耶?
忽一日——翌日。夜半三更。“山舞銀蛇,原馳蠟像。”長屋請客。
哎呀——好家伙!長屋內外,人山人海。金姨媽來了,銀姨媽也來了;張隊長來了,李會計來了;謝書記來了,孟村長來了;劉農委來了,龔治保來了。巧得很啦!王婆娘回來了,化生子回來了,剁頭的也回來了——總之,該請來的都請來了,該回來的都回來了。巧得很啦!他(她)們接踵而至,這個還沒坐下,那個就踏進了門檻。怪得很啦!埋在鬼坑子水里的米鐔子也請出來了……
一會兒,八仙桌在長屋的客廳正中央擺開;酒壺、杯勺、碗筷在“八仙”的席位前擺開;蒸肉、蒸魚、蒸雞,“三蒸”在八仙桌的上方擺開;扣魚、扣肉、扣鴨,“三扣”在八仙桌的下方擺開;“三糕”、“三丸”在八仙桌中間分兩排擺開。盛菜是景德鎮陶瓷青花碗,一樣的大小,一樣的顏色,一樣的花紋。碗中菜肴造型美美,顏色花花,熱氣騰騰,香味噴噴——只等客人來上座,且看筷頭當空舞。
女主角——我的娘出場了。
——“請各位上座!辛苦!辛苦!我三娘略表敬意!”
上座書記、村長;下座姨爹、姨媽;隊長、會計坐右手;農會、治保坐左手。推讓著。歡笑著。各自入席。井然有序。
女主角——我的娘——三娘開始為各位敬酒了——
“天很冷,我對大家的心是熱的;酒很孬,顏色是清澈透明的。我這第一杯酒敬各位平日里對我三娘一家的關照,沒有把我當遠鄉人看……”話沒說完,先干了一杯(泥鰍岡人喝酒有“先干為敬”的禮數)。酒杯在她手中來了個底朝天。
“風如刀子,冰如釘子,這么惡的天,各位給了我面子。這第二杯酒敬各位,感謝給了我面子!”我娘話說到這里,又干了一杯,而且又是玩的底朝天。
“我到楊家來,沒有生兒子,對不起楊家的列祖列宗!今日趁我外甥——古哥順過十二歲童關的日子,經憑各位,過繼為我楊家正洪的兒子。我這第三杯酒,敬您們各路‘神仙’為我們作證!”說完,雙手捧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我娘已是滿面桃花。各位客人面面相覷,驚嘆我娘酒量似海,酒辭如詩。一時間,長屋內笑聲如潮,掌聲雷動,“恭喜三娘!”不拱手,不彎腰,喊塌天。我穿上了一身新衣,來到席間,——向客人們行禮后,當著客人的面,跪在娘的膝下,磕了三個響頭,正式改口叫了娘。娘扶起了我,并把我摟入到她的懷中。在這一刻,我看到了晶瑩的淚珠從娘的眼眶里滾了出來。我似乎也跟著流了淚。
在娘給大家敬第三杯酒時,大家都在鼓掌,我親眼看見金姨媽完全沒有鼓掌,也沒有道喜;當我去給大舅磕頭、改口叫他爹時,卻不知大舅什么時間,去了什么地方。我娘也發現了,但她鎮定自若,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什么也沒有發現似的。這就是戲,一個智慧女人的戲!我心里想。
不一會,我大舅——理應改口稱爹的還是出現了。他深知:他畢竟是遠近聞名的匠人,吃四海飯的江湖,不露面是不體面的事。
“謝謝大家光臨長屋!我也有事‘搭個船’!楊正洪給大家敬酒了!”說著他抱著一個酒壺,來到桌席間,給各位客人滿滿上了一杯后,自己也滿滿上了一杯,抬起右手,杯底齊眉,一飲而盡!接下來,他又拆開一盒“常德”牌香煙,給抽煙和不抽煙的客人們各自敬上了一支,并點上了火。一時間,長屋內菜香、飯香、煙酒香,香滿長屋;你笑、他笑、我也笑,笑破肚皮。大舅,在我的眼里是一個酒不言事的人;可他今天似乎特別高興,酒杯還沒放下,就像變魔術一樣,從懷抱里拿出一張照片來,在酒席座上,以順時針方向給客人們傳看,接下來便一五一十地講述了開來——
“這穿軍裝的小子,是我的血侄,是我們楊家‘光’字輩現在的唯一。他是我二弟——正福的種,小名逃兒,學名金龜。二弟雖沒有把這伢兒的娘娶到楊家來,但他(她)們在虎頭河那邊——六合垸柴山的葦棚里心甘情愿配過種。后來竟被小逃兒娘的土匪丈夫諸開喜捉了雙,把我二弟活活埋在了六合垸的藕坑里。還有,金龜的頸項長長的,長長的頸項上又長著長長的腦瓜,活像我二弟撲的一個印!……因此上,我要接回金龜,續我楊家的煙火!請政府們作主!請政府們為我楊家作主!”說完,大舅拱起雙手,向上書“四知家風”的祖宗牌位作了三個長揖,又轉過身來,向各位客人深深鞠了一躬。
這下,幾杯酒像幾根筷子一樣橫在各位政府們的心里了——女主人要過繼男主人的外甥——古哥為兒子;男主人要接回自己的血侄——逃兒為兒子。一家兩主人,各執一辭,該聽誰的?政府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各人自顧抽著無人點火的煙,喝著無人斟酌的酒,自覺無趣,更覺無味。熱鬧的場面一下子降到了零下幾度,只有從各位政府們口鼻里吐出來的煙霧、酒氣和悶氣,在長屋四處幽幽彌漫。
我娘對大舅接回逃兒,續楊家煙火的事,早有所防;但對他的動作來得像暴風驟雨般的迅猛,尤其是能在今天這個場合,別開生面,橫搗一杠,是缺乏估計的。政府們會為哪邊說話?她心里完全沒有底兒。未必他鑼八事先也和我一樣,請了各位政府不成?管他娘的!我干脆來個將計就計,屙尿洗筲箕——一搭兩便利!我娘心里想。
“政府們——我當家的,為接逃兒續楊家煙火的事,實在是太辛苦了!金姨媽為了這個事,也來找過我,勸說過我多次;但是,我沒有一次表示過同意。原因不是很復雜:就如喝酒。再喜歡喝酒的人,也只能喝清白的酒,不能喝渾濁的酒。我敬各位的酒,應該是清白的一一把古哥過嗣到楊家,由外甥當兒子,由李姓改為楊姓,合情,合理,經憑了政府就又合了法,并且自從盤古開天地,這等事就有。再說,古哥這伢兒,先死了父親,接著又死了爺爺,現在他的靠山是兩塊靈牌子。他姆媽——玉姑一個人在這樣饑荒的年景,帶著像百步根一樣的五個伢兒,怎么過活呀?古哥的學也停了半年了啊!我們不幫助她拉扯一下,還有誰來幫助拉扯?玉姑與我當家的正洪是一個奶頭養大的,是同胞兄妹。我想,正洪是沒有理由不贊成的。當然,他也沒有反對。政府們也都看到了。
正洪給大家敬的酒,雖然是從一個酒壺里倒出的酒,但經過他剛才的一席話,酒已渾濁了。渾酒,政府們愿喝嗎?我家二叔正福如果真與逃兒的娘在蘆葦棚子草堆上浪過,誰說一浪就配成了種呢?我們泥鰍岡的人,一下雨雪,不能出工,又不能養雞鴨、喂豬羊,誰家不是白天都關了門就浪(我們重慶大學畢業的詩人鄒天祜,把“白日依山盡”改為“白日衣衫盡”不就說的這個事嗎?)?要是一浪,就生一個;二浪又生一個;三浪再生一個;四五六七八九十……人不死,浪不忘,那要生多少伢?只怕整個泥鰍岡都裝不下!就算浪過就是留種,這種,又有什么依據呢?如果說長頸項加上長腦袋就是依據的話,東邊村子里‘丁當子’一家人,全是長頸項上長長腦袋,那不就全是二叔的種了嗎?”
娘說到這里,長屋里的人都笑出了眼淚,而且金姨媽和我大舅的眼淚特別多。我娘看上去還算平靜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用右手輕輕攏了攏后腦勺上的發髻,接著說——
“如果說以上的如果都成立,都有證據,那為什么不趁早經憑地方政府把逃兒接回楊家呢?如果說,早些時候,我們這里還沒解放,還是國民黨執政,還是土匪當道,那么,為什么解放十幾年了,國民黨垮臺了,包括諸開喜在內的土匪都被鎮壓了,還不接逃兒呢?莫非是逃兒現在長大了,又當兵了,光榮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楊家就太不像話了!逃兒小的時候不說接過來,現在他長大了,又穿上了光榮的黃軍裝,而說要接他到楊家來,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還有……”
娘話沒說完,我耳邊就聽到“吧嗒,吧嗒”的稀泥巴響。響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并伴有泥水流入泥坑的聲音。眼前一個長脖子頂著長腦袋的人,從藕坑稀泥巴里艱難地往上爬。先是長脖子長腦袋從泥坑里慢慢擠出,后是上半截身子在泥坑里前后左右搖動,像一截正在被人稀泥里拔著的樹樁,手被捆著,出泥的速度很慢。捆綁著的上半截身子上的肌肉,被五花大綁的繩子勒起了很深的槽。黑色的血液順著麻花一樣的繩子一圈一圈地滲出,通體烏紫。腦殼上沒有鼻子沒有眼睛沒有耳朵,像《山海經》里講的那個沒有七竅的“混沌”,只是應該是嘴的地方有一個洞。洞很大,可以放進一個拳頭;很深,見不到底;肌肉紫紅,向外翻卷,像乳腺癌患者爛掉了乳頭的那個洞。洞里發出一聲一聲的哀號——“苦——瓜——逃兒——是——二舅的種,是你的老婊哥——我——為他——落到——這個——下——場——你——不要——擋了他的路,讓他——回——長屋——來——不要——絕了我的……”
咔嚓——叭——吱——轟——一個人從屋頂上猛撲下來,橫壓在我的身上。我求他放了我。他完全不理采。我就橫下心來,與他搏斗,死死抱住他不放,結果斗出一身猛汗……
——哎呀,我的天——原來我是在與一捆老大布搏斗!怕共產風刮,我娘把幾捆老大布藏在了屋擱上。其中一大捆的捆綁篾片咔嚓一聲斷了,叭地一下正好落到了一根扯嵌上,大布又從一根圓木做的扯嵌上滾下來,吱地一聲撕破了帳項,最后轟地一聲就壓在了我的身上。
謝天謝地!要不是這根圓木和這蓬蚊帳擋了一下,這捆四十多斤的老大布直接從屋頂砸在我身上,只怕今天就沒有古哥給大家說故事了。
謝天謝地!要不是這捆老大布,我一定還在長屋請客的夢中。
夜很靜。我沒有聲張,只有汗水還在我身上悄悄流,竹林里三不知也有知了悄悄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