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蔚蓮二三十歲韶華時期的好朋友楊琴因病不幸去世,享年六十有七。徐蔚蓮小楊琴六歲。面對楊琴的夫君苗方杰,她以異乎尋常的口吻安慰了他一番,苗方杰老淚縱橫,未吭一聲,似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撥。
在以后的日子里,徐蔚蓮禁不住萌生著這樣一種想法:是否應(yīng)該為苗方杰物色一位老伴,免得他孤寂一人,無人照顧。事到如今,她不知道真的該不該體諒他?畢竟他倆曾經(jīng)有過一段折磨人心的感情糾葛——雖然已是很多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了。
然而,當她產(chǎn)生如此念頭之時,她卻深感惶恐不安,甚至有些自責起來。她深深地疑惑自己:難道跟方杰的事遠沒有到結(jié)束的時候——怎么會呢?也許是自己自作多情罷了。只是,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他曾經(jīng)私下對她表達過的一句感人肺腑的話,他說:蔚蓮,我會永遠愛著你,矢志不渝!
究竟是在某年某月某日什么場合說的,她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
現(xiàn)在讓她后怕的是,若過了多年以后又去無端打攪苗方杰的生活,唯恐遭致不必要的麻煩;雖然眼下自己與老公喬小寧生活得平淡無奇,卻也相當?shù)某鋵崳磺屑彝ド铒@得正常有序,哪需再起多年前的那場軒然大波?她需要維持平靜而穩(wěn)定的生活。于是,最終她毫不猶豫地打消了先前在腦海里瞬息即逝的那個念頭,她與苗方杰保持著應(yīng)有的距離。當然,偶爾不慎,若在街頭巷尾兩人狹路相逢,她總是朝他驚粲一笑,神色中遺漏一個難解的驚嘆號,然后打聲常規(guī)的招呼便匆匆離去,往往不會添加多余的寒暄,恍若路人一般。
那是一個秋風瀟瑟、陰霾籠罩的傍晚,孑然一身的徐蔚蓮光顧她的好姐妹楊琴溫暖的家。家宴上,興致昂然的三人都喝了不少的酒,雖然飲的是四十五度的中低度白酒,但量一稍多,弄得徐蔚蓮就有些頭重腳輕、熏熏欲醉了。楊琴便說,方強你體力好,你把蔚蓮好生送回屋去吧本來苗方杰酒也酗得二麻二麻的,但聽妻子吩咐,他只好滿口答應(yīng)。出門打了輛車,他將徐蔚蓮小心翼翼地扶進了她的臥室。不過,忽然有絲疑云在他大腦里繚繞:是順手關(guān)上門趕緊回家嗎,還是應(yīng)該為醉意中的徐蔚蓮做點什么?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獨自待在家等候的楊琴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方杰,怎么樣?
他急忙回應(yīng):剛剛到屋,她有些醉……
弄好后,就回來!妻子在手機里好比發(fā)出命令似地嚷道。空氣有些燥悶,夜色像人一樣醉意翩躚,恰似黑暗中的情人。
他吱吱唔唔地應(yīng)著,顯得有些無端的茫然。忽然,他聽得躺在床榻上的徐蔚蓮輕哼了一聲,像是有些難受得要想嘔吐。
苗方杰手忙腳亂掀開了室內(nèi)空調(diào),和煦的暖風纏綿于房間,他為蔚蓮脫掉了腳上的高跟套鞋,兌了一大杯白糖開水,以自己的左臂牢牢扶住她豐腴而柔軟的身軀,再用右手端著白糖開水遞在她嘴邊輕輕喂她,讓她心里好受一些。呷了幾小口糖水后,苗方杰才聽見她微睜著朦朧如鶯的兩眼對他囁嚅道:謝謝你,方——杰——
方杰心一緊,口中喃喃應(yīng)聲說,不謝,你睡吧——我要回去了。
這時,她那雙疲憊渾濁的醉眸似乎比剛才睜得要大一點,蘊含著一絲驚憾的婉傷從那里面悄悄淅了出來,妄想感染他;但顯得如此鎮(zhèn)靜自若的苗方杰沒有忘記伸出手去為她重新蓋好細薄的被子,不動聲色地瞄一眼她那白里透紅嬌寵薰人的臉龐……倏然,他好想肆無忌憚地撲下身子親吻一口躺在床上的這個美人兒,只是礙于某種疑慮重置的柵欄,他不得不輕如鴻毛似地飄出房廳,伏手躡腳帶上房門,瞬間,一切變得消聲匿跡——因為,他明白這里非他久留之地,他害怕有一雙無形隱藏的眼睛正緊盯著他,讓他心驚膽戰(zhàn),正像失魂落魄。
不過,總是揣有一絲內(nèi)心的萌動,也許正是從那刻起在苗方杰臊躁不安的靈魂之中開始發(fā)芽、悸動、凝孕。
塵世跌跌濺濺,光陰如水流,大概就在五六年以后的某個時辰,當苗方杰再次與性情溫良、風韻猶存的徐蔚蓮相遇時,兩個人在相互對視的一剎那,競像闊別幾十年的舊友一下顯得興奮不已,當著來來往往的路人就差點沒有撲向前去緊緊相擁了。當晚,他邀她下了館子,又雙雙鉆進歌廳唱歌跳舞飲酒。約莫夜晚十點,兩人依依不舍地要分手各自回家時,情緒十分悵然的苗方杰終于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勇氣對她說:
蔚蓮,我真的喜歡你……好多年了呀……
哦哦,不過……方強……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再婚的人了,老公叫喬小寧……我祝福你和琴姐幸福吉祥。徐蔚蓮滿含一腔復(fù)雜而無奈的心境安慰著他,想讓他逐漸明白什么叫做光陰什么叫做命運。
蔚蓮……我需要愛你,我夢見過你無數(shù)回,我已經(jīng)無法說服我自己,我覺得我沒有絲毫理由將你從我夢鄉(xiāng)中趕走,一點沒有都辦法,沒有啊——揮之不去!
苗方杰眸子里噙滿憐乞的神情朝她襲來,淚光閃爍。
其實,徐蔚蓮胸中同樣彌漫著對方杰的憐愛,她用手捋一捋后頸上的烏發(fā),胸脯起伏不定微微低垂著頭說,方杰,我明白……方杰,時間不早了,那……我們回去吧,不然楊琴會打電話來找你的——
這天上午,她打了他手機,約他晚上到她妹妹家來作客,這當然屬于她私下的主意,因此,僅僅只能叫苗方杰完全背著楊琴而獨自一人與她相會。晚六點過,如期來到約定的地方,他卻發(fā)現(xiàn)僅僅只有面帶微笑的徐蔚蓮一人待在氣派寬敞的房間里。
怎么,就我倆,你妹妹呢?他故意疑惑不解地問她。
她說,我妹妹一家人到云南大理、麗江旅游去了,要去半個月,沒事的時候,我還得過來給她看著房子。
她帶他到了一間漂亮的餐室,他發(fā)現(xiàn)一張乳白色餐桌上早已擺上了好幾碟花樣豐富的菜肴,他樂呵呵地表示一陣驚訝問她,喲,蔚蓮,這不會是你親手烹制出來的吧?——真有這么厲害嗎,美麗的廚師?
快莫要笑話我了——我們喝點酒嗎?
喝喝喝,借這良宵美景我們也該喝個一醉方休哩!
就在這個難眠之夜,他跟她第一次共同悱惻纏綿了一晚。不曾料到的這也是他倆唯一的一次共眠之夜。——那以后的時光會成為不堪回首的記憶嗎?誰也無法知道未來的命運會是場怎樣的結(jié)局。
上午,他在電話里對楊琴謊稱自己要出短差,可能很晚才能回來。
徐蔚蓮從他口中知道了他跟楊琴這些年感情一直不佳,反正是得過且過的,似乎是昏混著無可奈何的日子,有一天算一天,碌碌無為。眼前的苗方杰突然說,他想跟楊琴徹底分手,再與她徐蔚蓮締結(jié)良緣,永遠生活在一起,共同白頭攜老。
徐蔚蓮卻含著一絲苦笑說:不,還是算了吧,方杰,終竟沒有什么意思呀……我們這樣不好嗎?
不好!哪點好?
苗方杰似在賭氣地朝自己中心的女人應(yīng)道。
她立刻勾住他那青筋突兀的脖子再次親昵地擁吻了一口,完了像有些歉疚地說:方杰,不要那樣——
同樣礙于一種困惑難解的天下疑慮,徐蔚蓮始終跟念念不忘自己的苗方杰保持著必要的人生距離。有時,連她自個兒也覺得有些難以理解——為什么非要這樣呢?這不是在作繭自縛嗎?
然而,時間一長,不知怎么,所謂兩人相有的那種理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guān)系,終被人將話傳到了喬小寧的耳里。于是,喬小寧在家跟徐蔚蓮大吵大鬧了好幾回,卻又尋找不出更為確鑿的證據(jù)來,讓徐蔚蓮徹底低下她那自以為高貴的頭顱。當當然,矛盾沖突的核心在于徐蔚蓮壓根兒就不想走離婚之路,她跟第一任丈夫離婚離怕了;她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作為女人,其實離一次婚很艱難、很痛苦,很折磨人。而眼下的苗方杰又始終不渝地深愛著自己——她處于一種兩難的境地,時時令她無所適從,滿腦懊悔。
光陰荏苒,春寒料峭,這年初春的一天,已成鰥夫多年的苗方杰如往常一樣正在跟人泡老年茶館聊天時,忽聽得徐蔚蓮的一個熟人告訴說,喬小寧不幸剛剛病故,一家人正在張羅祭奠之事。于是,他立刻摸出手機給他日思夜想的徐蔚蓮打去電話。由此看來,兩人的手機號碼幾十年也一直未曾有過改變,就像那兩顆不死的心,總在有意無意間癡心不改地相互牽掛著對方。
方杰就像那年楊琴走的時候一樣,他獨自來到徐蔚蓮身旁,看望了她,向她表示了安慰話,并大大方方地送給了她整整一千元錢,而不是像朋友間禮節(jié)性地相送雙百元。將喬小寧喪事辦完后不久,已經(jīng)顯出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苗方杰忽然找到徐蔚蓮說,不論怎么說,我想,現(xiàn)在我倆可以生活在一起了吧——
那話里話外無不充滿一種堅韌自信的力量,卻又蘊含一絲令人憐憫不息的悠遠傷感。
徐蔚蓮抿著嘴,低著雙眉,輕微搖了搖頭,沒有吱聲,仿佛陷入某種沉思。她無語之際,接著又聽到他喃喃說,怎么,還不相信我方杰的這顆心,我自始至終不是一直在等你嗎,蔚蓮?
這……怎么的好呀……
徐蔚蓮滿臉的神色忽然變得驚慌起來,好像面對突如其來的老年異愛不知所措,清白的兩頰發(fā)出微弱的潮紅,嘴里吱吱唔唔老半天吞吐不出一句完整意義的話來,愁煞著面前的苗方杰。
面對日薄西山,苗方杰依然如故地惦記著早已滿發(fā)滄桑的徐蔚蓮,簡直難以讓人想象。她無法弄明白,苗方杰為啥要這樣死心踏地?幾十年了呀,事過境遷,人老珠黃。
她,終于鼓足了勇氣對他說:方強,你看,我們不是都老了么,難道真的還有意思么?
噢,怎么沒有,怎么沒有?你未必覺得我方杰的心充滿虛情假意嗎?
哦,不不不,我是說我都七十的人了,你也該有七十九了吧,方杰?
那么,完全是所謂的年齡害苦了人——苗方杰噙著熱淚禁不住嗟嘆一聲。中年時,你也說沒有意思,現(xiàn)在呢?
就在如此糾纏不休的情結(jié)中,徐蔚蓮強忍著一種詭魅的無奈開口說:但是……現(xiàn)在老喬才走,總不好……
哦哦,蔚蓮,我知道,我知道。苗方杰慌忙不迭地應(yīng)和道。因為他完全明白她說這話的含義。于是,他才無比興奮地又像是嬉戲地說,我堅信我能活到九十五,你呢,能長壽到一百福歲。你信不信我的預(yù)言?
嗬嗬,活到一百歲?那怕變成個老妖婆了喲——徐蔚蓮笑容滿目地自嘲著表示。
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鄭重其事地凝視著方杰道:先說清楚,方杰,我可是早已閉了經(jīng)的老孺婦了,況且我要想帶曾孫,你要理解,我們不像你們男人……
喔呀,你說到哪兒去了呀,蔚蓮,你真的不理解我,現(xiàn)在……你難道不是一位偉大的女性不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嗎?什么叫愛?相互最真誠的惦記就是愛;我苗方杰今生一世莫法遺失這種愛。
事到如今,神態(tài)舉止依然端莊嫻雅的徐蔚蓮終于隱忍不住吐露出一句心扉之言:
方杰呀,我真是要服了你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往日的時光似乎不堪回首,逝去的生活似乎依然浪漫而沉醉,漸漸煥發(fā)出熠熠生輝令人驚異的藍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