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胴胴榆樹的故事,母親在飯桌上一講又講,我已經耳熟能詳了。
在我還沒來到這個世界的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國家還在實行嚴格的計劃經濟政策,商品經濟受到極大打壓,能夠買到衣服的商店十分稀少,農民的穿衣問題主要依靠個體縫紉店來予以解決。個體縫紉店數量十分稀少,老家鹽亭縣兩河區章邦公社就只有我們一家,父親是主力,母親打下手,用現在的術語來說,我們家開的是夫妻店了。在老家的大路邊的山坡上有一片榆樹,榆樹并不多,大概只有十來株,但是,因為很多顧客到我們家都要走這條路,所以,在他們看來,這些榆樹也就格外的引人注目。
三年困難時期,家無余儲,國無余蓄,全國人民餓肚皮,全公社廣大干部群眾也緊跟時代的步伐,集體經受餓肚皮的考驗。糧食吃光了,就吃野菜;野菜吃光了,就吃觀音土、老鼠、青蛙、癩蛤蟆、榆樹皮……凡是能填肚皮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千方百計地弄來吃了再說,至于吃到肚子里頭好不好消化,傷不傷胃口,有沒有營養,如有營養那有多少營養,就顧不到那么多了哦。填肚皮成了最重要、最難解決的問題,廣大干部群眾在思想上考慮之,在行動上追逐之,在語言上擺談之。
一晃又到歲末,快過年了。一天一大早,顧客就已經上我家門,現場等待新衣服出來了。
“每年這幾天,你們兩口子都忙哦。”一個顧客對父母親說。
“就是嘛,要過年了,都想穿新衣裳噻。”父親邊做衣服邊同顧客攀談。
“狗日的,不曉得是哪個,太可惡了,一晚上起來,把路邊的榆樹皮剮了,全部成了光胴胴。老遠就看得到,白生生的一片。”另一個顧客說。
“聽說,榆樹皮也可以吃哈。”一個顧客插嘴說。
“就是嘛。蘇聯卡我們的脖子,生活困難,榆樹都跟到遭殃了。”另一個顧客說。
又過了幾天,我們家的飯桌上擺上了幾碗熱氣騰騰的丸子。不過,那可不是我們現在的家常菜肴豬肉丸子。
“媽,這是啥子喲?好難吃哦!”還是小娃娃的二姐邊吃邊問。
“是榆樹皮做的丸子。”母親回答說。
“難吃?有吃的已經算不錯啦!這還是你王叔叔到我們家打衣裳,我們少收了他一角錢,他心里頭感激。他看到你們兄弟姊妹多,沒吃的,餓得遭孽,才趁天黑去剮了幾根榆樹,把皮給我們送來的。你幺婆花了好多天才把這些樹皮曬干,又磨成面面兒,廢了很多工夫才弄出來,拿給你們吃。”父親接過話頭說。
轉眼到了1980年代初期,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已經初見成效,生活比較寬松,吃飯穿衣已經基本上不再是什么問題了。我們鄉廣大干部群眾也緊跟時代的步伐,再也用不著集體經受餓肚皮的考驗,我家再也用不著偷偷摸摸吃榆樹皮了。
一天,當母親在飯桌上又笑瞇瞇地講起光胴胴榆樹的故事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坐在旁邊的二姐:“那年,你吃的榆樹皮丸子是啥味道?”二姐回答說:“大個大個的,圓鼓圓鼓的,光溜光溜的,看起來倒是安逸得很哦,就是吃起來怪死難受,滿嘴殼的木頭渣滓味道。吃下去后,肚子一兩天都消不了,就像吞下了石頭一樣,里頭脹鼓鼓的,打嗝兒都是木頭味道,不舒服。”
后來,等到長大成人以后我才從相關資料中了解到,就在三年困難時期,就連在青藏高原、羅布泊等地的中國研制原子彈的科研人員也在忍受饑餓的折磨,他們所吃的口糧中,有榆樹皮、芨芨草、駱駝草。
二〇〇八年七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