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夏天

（上接第1期）

（六）

端午節快到了，鎮上要舉行劃龍舟比賽。整個宋村進入到籌備節日和比賽的緊張又喜慶的氣氛中。

田地里的莊稼也趕著來湊熱鬧。沉甸甸的稻穗，墨綠的稻葉，浩浩蕩蕩地連成一片，像一望無際的海，收割的人是泊在海里的船。媽媽和姥姥們拎著籃子去送飯和茶水，我也跟著去，在田間地頭撿稻穗。他們吃下午茶的時候，我在旁邊也能喝上一碗綠豆湯。撿累了可以去掰甘蔗，去河里洗一洗，坐在船頭上啃，一地的甘蔗渣。

那些要參加劃龍舟的賽手們不再做收割挑擔之類的重體力活，他們站在水田里撒稻種，像漁夫撒網一樣；有時候他們扛著鐵鍬在田埂上轉，一會兒停下來給田溝里放水。爸爸也是一名龍舟賽的漿手，他說這是在養精蓄銳。

沒有婦女們打牌了，她們去蘆葦灘打粽葉。媽媽讓我去拔菖蒲，我用力去拔，劍一樣的菖蒲卻從中間斷了，我一跤跌倒，腳丫子朝天。她們都哈哈笑起來，一只只鳥給驚動地沖向天空。陽光嫩暖，云朵輕快地飄著。

大表姐也來到宋村。因為她的丈夫鑼鼓打得好，被宋村人請來當外援，參加龍舟賽。她站在門口叫我的媽媽“三舅母”，聲音軟軟的。看到我，摸我的頭，帶著喜悅的親切和一些陌生的客氣。她打開拎來的綠豆糕，遞給我吃。甜滋滋的，吃在嘴里，和她的聲音一樣的軟。

爸爸和幾個叔伯不知從哪里拖出來一條龍船。細長的船身，船頭上立著一個龍頭，嘴里還含著一顆龍珠。氣勢威武，我想上前去摸摸他們也不準許。在空闊的場地上，我看著爸爸一遍遍地往龍舟上抹桐油。我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說，抹了油，龍船到水里會跑得飛快。

到了比賽的前一天晚上，宋村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那些參加龍舟賽的賽手們，安排在老爹家接受犒賞。在端出的一張涼床上，滿滿的擺的都是菜，有用寬口的大瓷盆裝上的豬蹄，還有牛肉。那頭牛我從來沒有招惹過，無緣無故地在兩天前死去。那還是我第一次吃到牛肉，我很不解，這一片片紅色的肉怎么全是精肉，難道牛身上不長肥肉嗎？等到酒過三巡，老爹站在堂屋中間發表講話，大致是明天要賽出好成績，給宋村增光添彩。

在那清亮的，長長的望不到盡頭的河面上，端午節這一天，鑼鼓喧天，龍舟競渡。兩岸是沸騰的人群，水里是你追我趕疾馳的船只。爸爸劃完兩個回合，退下場后把我扛在肩上看比賽。站在人群里，我看到那些黝黑的臉膛上飽滿的笑容，像汗水一樣肆意地流淌。鞭炮齊鳴，粗獷的號子聲響徹天地，獲勝的船隊披紅掛彩。那是全民的狂歡，土地的節日。

后來小姥姥要領我去街上。我們過了河，到了河北。這是個古老的小鎮，一條河把它分成南北兩岸。河南多是工廠，出產一種運漕酒；河北多是賣各種吃食和日常用品的店面，街道兩邊是參差陳舊的木質房子。走過一條條青石板小巷，來到一家布店，小姥姥站在高高的柜臺上翻看一卷卷的花布。我踮著腳也看不到柜臺面，小姥姥講著價錢，我說我想走了，講了幾遍，她沒聽見。我覺得沒意思，就走出去，想過河去找爸爸媽媽。

我一個人在青石板上走，轉來轉去，卻總是繞不到河邊。街上人不多，很多店面也是掩著門，大概是去看劃龍舟了。我有點著急，可是又找不到回布店的路。兩只腳走的酸疼，肚子也餓的“咕咕”叫，有三三兩兩的人從身邊經過，后來街上人一下子變多了，大概是龍舟賽結束了。語聲喧嘩，我在人群里穿梭，終于來到了河邊。

河兩岸，人群寥落，有幾個人把一條龍舟抬出水面，往岸上走去。河中心“轟隆隆”地行使著雄壯的汽輪，有的上面馱著堆得尖尖的黃沙，有的船上是兩層氣派的樓房，旗幟飄揚，汽笛嘹亮。爸爸曾經告訴我和弟弟這叫汽輪，說它們是從上海那邊開來的。上海是多么遙遠而神奇的地方啊，弟弟說：“我長大了就開大輪船，帶你們去上海！”我說你開輪船，我就開火車或者開飛機。一艘船停靠在岸邊，有人往岸上搬運東西。我走累了，坐在河灘邊玩沙子。

這時候有個宋村的人從旁邊經過，看到我，他問我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我迷迷茫茫地看著他。他牽著我的手說，我帶你回家吧。

等我到家的時候，日頭已偏西。宋村的人見到我，都歡呼起來，像歡呼勇士凱旋。有人說，趕緊去叫她爸媽回來，別找了。不久，爸爸媽媽帶著小姥姥坐車回來了，小姥姥哭著跑過來抱著我說，我以為你給拐子拐跑了。她哭得很傷心，我倒并不覺得難過。她眼淚橫流，抹著眼淚看著我笑，他們也都笑了。

以后太淘氣的時候，媽媽就會說，那次真把你走丟掉就好了，省的這么讓人煩神。我想，如果真走失了，坐船去了上海，說不定能看到火車和飛機呢。可是，想到一旦真的離開，就永遠看不到他們，看不到宋村，看不到那些樹林和小河，我的心里就涌上了從未有過的惆悵和悲哀。我明白了，即使是火車和飛機真的出現在我面前，帶領我去外面的世界，我還是多么地不愿意離開。

后記：有時候我在想，上蒼沒有過早地收留我，讓童年的我一次次化險為夷，應是覺得我太懵懂，還不知道珍重。所以讓我在人間多玩一會兒，多一些發現，多一些歡喜和留戀。

它始終注視著我，甚至有些不懷好意地竊笑著：嘿，你這個調皮的家伙，你還在做夢，還沒有玩夠？

它覺得我是太快樂了，還不知道生命里的疼痛，還沒有完成它布置的任務。它說，我要讓你歡樂地得到，哭泣著失去，再讓你百轉千回地離開。

有一天，當我懂得并感謝，越來越依戀它的時候，它才會轉身離去。要讓我嘗盡各種滋味，才會懂得，疼痛和愛，都那么卑微。活著，原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

那么，我還在，就還有理由去好好做夢。哪怕只能孤單地漂泊著，可總要留下一點印記。它容許我，告訴這世界，我來過。

安徽省無為縣第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