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裝上場

每年，李娜像編好的電腦程序一樣，準時地出現在那些固定的地點。

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因為世界性的網球賽事，時間基本固定，而作為一名職業球員，她必須不停地參加比賽，像上了發條的鬧鐘一樣。通俗地說，是為了生計。像你我上班一樣。

她流利地背誦著自己的年歷：“一月去澳大利亞，打悉尼公開賽和澳網，持續兩周。二月份，通常我在迪拜和多哈。這里有兩個比較大的比賽。打完之后，我大概可以調整一周左右，然后飛往美國，參加印第維爾斯、邁阿密的兩個大賽。等到這里的比賽結束，已經是四月份了。”

春暖花開時，紅土賽季開始了。斯圖加特、羅馬、馬德里、巴黎。緊接著是草地上的戰斗。溫布爾登網球賽，世界上最古老也最具聲望的賽事。溫網結束后，可以調整兩到三個星期，好迎接在美國舉行的幾場巡回賽，并一直打到美網結束。之后，飛往日本，去東京打比賽，然后是北京。

“北京的比賽結束后，世界排名前八的選手會有總決賽。”她說。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比賽周而復始，很多場景都已淡忘，唯有2011年6月4日，巴黎。將近兩年過去了，她依舊覺如夢如幻：掌聲、歡呼聲，裁判長和藹而充滿鼓勵的笑臉，自己的團隊穿著統一定做的黃色T恤坐在場邊，女孩子們大多淚流滿面，斯齊亞沃尼在更衣室輕聲鼓勵“Enjoy your time”……

如今出征的時刻又到了。這年頭，很多人已不屑做夢，不屑做李娜的夢。從來奪取一個四大滿貫冠軍相對容易，第二個就困難翻番。但在李娜那里，沒有什么不可能。她將繼續顯示她的力量，從改變開始。

李娜團隊的大本營設在慕尼黑，那里也是李娜的避風港和療傷所。但2013賽季的冬訓地，卻是北京。原因很簡單，新教練卡洛斯·羅德里格斯同時在“匠心之輪”網球學校任職。

這個胡子拉碴的阿根廷人緩緩地道：“我必須在學校工作、指導李娜和家庭之間找到平衡點。”為此李娜必須妥協。

卡洛斯是李娜的第三任外籍教練。此前是托馬斯和莫滕森。托馬斯本來是國家隊以李娜名義聘請的的專職教練，但事實上卻負責全隊的訓練，2008年底金花“單飛”時，李娜通過一位香港友人的經濟支持，把托馬斯留在了自己的團隊里。

那時候，以她個人的財力，還請不起外籍教練。托馬斯是瑞典人，雖然只有四十多歲，卻是游走網壇多年的老江湖。團隊成立前期，他還扮演者后勤部長的角色。“可以說，正是這個瑞典人讓我真正地走進了職業網球圈，他是第一讓我堅信自己可以進世界前十的教練。”李娜說。“除了與球員、裁判加強聯系，他還幫助我請按摩治療師，介紹醫生，通過他牽線搭橋，我才接觸到許多優秀的圈內人，進入了國際軌道。”

準確地說，托馬斯是李娜進入國際網壇的領路人。一個決定性的人。當2010年亞運會結束，李娜的世界排名由第15提升到年終的第11位時，托馬斯卻在一個沉悶的下午，神色黯然地對李娜說：“我已經沒什么可教你的了。”

李娜的臉唰地變了，天空晦暗下來。隨后，兩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從結果看，這是一次雙贏的“分手”。第二年，李娜攜手新教練莫滕森拿下法網冠軍，而托馬斯則在轉投莎拉波娃后，讓2012成為莎娃之年，她接連獲得斯圖加特、羅馬和法網三項重大紅土賽事的冠軍。

“經過托馬斯的訓練后，我對外籍教練的認可度直線提高。”李娜說。不過雇傭莫滕森，并不是李娜的主動選擇，而是被丈夫兼救火教練姜山所逼，頗具戲劇性。

李娜至今還記得，在托馬斯離開后，她陷入了一個明顯的低谷。“我變得暴躁、易怒，并將此歸結為姜山的失職。我需要一個能鼓勵我積極面對比賽的教練，我需要來自權威的認可和正面的引導。”但炒掉相濡以沫的丈夫，又難下決心。在她優柔之際，突然有一天，姜山不告而別，而且兩周內音信全無。

這是姜山使出的“上屋抽梯”之計。現在說起來，她不過是輕嗔薄怒，“男人可以因為愛離開，女人不會。”但那時候，李娜急得直跳腳。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跟體能教練推薦的莫滕森見面。球員不能一日無師。

“他性情溫和，面容和藹，我們談了訓練方法和對未來的規劃。這次交流的感覺不錯，我決定聘請莫滕森教練幫助我訓練一段時間。”

體壇周報網球專項記者張奔斗稱，李娜與莫滕森堪稱“天作之合”。“他最大的造化，是在最合適的時候，出現在了最合適的人身邊。當她接手李娜時，李娜的技戰術能力已非常成熟，但在澳網獲得亞軍后的連敗中失去了自信；幫助隊員迅速建立自信，正是莫滕森的專長。”

李娜回憶說，莫滕森在見到她的第一面就告訴她：“你完全可以成為大滿貫冠軍！”沒想到，在兩人合作的僅僅第三項賽事中，這便成為美妙的現實。

但是，教練不是“政治委員”，不僅要善于動員與安慰，還必須是技術專家和戰術大師。而顯然，莫滕森不是。常年在現場報道的張奔斗說，法網后不久，他就暗自心驚。“剛開始合作的幾項賽事中，凡莫滕森進場指導，李娜都是連連點頭，與之前幾個月姜山擔任主教練時她的煩躁情緒形成巨大反差；而在經歷溫網第二輪早早出局以及北美硬地賽季的持續不順后，及至莫滕森進場指導時，李娜不再點頭了，眼神里充滿迷茫。很明顯，莫滕森已經失去了她的信任。”

她最后干脆娜姐式地說：“教練不能總是說‘你是最棒的，一點問題也沒有’，卻拿不出應對明顯問題的任何方法。”

職業網壇不相信無原則的情義，講究的是買賣不成仁義在的商業倫理。幾個月的合作，兩人各得其所，分手，也是和平的和理性的。

當這種情形出現后，姜山必須N度出山救火，直到李娜找到心儀的新教練。翻來覆去地尋找，一蹉跎將近一年，期間李娜無緣衛冕法網以及在溫網、奧運會又早早出局，最好的成績是闖入羅杰斯杯女單決賽，不過，不敵捷克選手科維托娃，讓她錯失2012賽季首個WTA皇冠級賽事冠軍。

當2012美網來臨，新教練浮出水面，是大名鼎鼎的阿根廷人卡洛斯·羅德里格斯。比利時名將海寧的前教練。海寧在得知消息后，說：“他在我的職業生涯給與了我難以置信的支持，他和他的家庭一直都在鼓勵我。他也一直和我并肩作戰，一直激勵著我前進。”通常，弟子對師父的評價，都會有溢美的成分，但1996年到2011年，在卡洛斯的執教下，海寧獲得7座大滿貫冠軍，并長期盤踞世界排名第一，卻是硬貨。

FT中文網的報道則充滿詩情畫意：“14歲，花樣年華的海寧遇到羅德里格斯；30歲，大器晚成的李娜與他攜手。海寧的輝煌已一去不復返，現在羅德里格斯期待與李娜去重溫那段黃金的歲月。”

但是，成績才是檢驗搭檔的唯一標準，雙方合作的2012年下半年，李娜的成績差強人意。卡洛斯似笑非笑地沉吟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說：“我覺得，我作為李娜教練的作用，會在2013年得到充分體現。因為在冬訓中，我有足夠的時間指導她，他會在新賽季擁有對付那些頂尖選手的眾多武器。”

夸口很容易，重要的是如何做到。球迷一個比較明顯的感知是，卡洛斯正在改造李娜的發球，也許這是切入點，以及支點。“我注意到李娜的發球并不穩定，有時候很好，有時候并不令人滿意。尤其在一些情緒不穩定的時候，質量會降低。我希望發球可以成為她的一個優點。”

但是，對于一個技術定型的三十歲老將，這種傷筋動骨的改變，充滿巨大的風險。當卡洛斯把自己的新思路告訴李娜時，李娜半邊沒吭聲，然后說容她考慮一下。轉天，她告訴教練，說沒問題。

“李娜非常聰明，世界網壇在進步，對手每天都在提高，如果我們不變化，獲勝的幾率就會降低。要想讓自己變得更優秀，就必須改變，尋求提高。”卡洛斯說。

其實，性格的作用遠比智力大得多。李娜誠然是聰明的，但更多的是敢于冒險的天性所定。在她的網球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冒險是2004年初的“復出”。

在度過優哉游哉的兩年校園時光后，“復出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因為我要面臨未知的未來和走回頭路的雙重壓力。”

那時的李娜，心里還藏著一團火焰。16歲的時候，北京電視臺采訪她，問她最大的夢想是什么。她仰著曬得黑紅的臉，對著鏡頭說：“最大的夢想？我希望能打到職業的前十，我知道這個目標特別難，但我自己會努力。”

連小時候對自己的承諾都不能兌現，做人太失敗了。這是她復出的最大動力。法網奪冠后，她想起了那次采訪，然后調皮地對“那個小女孩說”：嗨，咱們做到了。

李娜不是那種見好就收的人，她絕不會放過自己。“其實最簡單的想法就是不希望讓自己后悔，因為很多前輩們都會說，‘如果自己當時再努力一下，會不會不一樣了’，我不希望以后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就這么像傻子一樣地堅持到現在。”

卡洛斯是那個推著她往前走的人。當有人在阿根廷人面前歷數當今網壇英雄，阿扎倫卡、小威廉姆斯、莎拉波娃，他果斷地打斷：“李娜。前面這三位都非常優秀，但李娜跟她們在一個水平線上，李娜還有提高和改善的空間，我們應該對她有信心。”在卡洛斯看來，李娜再次具備了在重返大滿貫之巔的狀態。

他曾私下做過訪問，頂級球員普遍反映，擊敗李娜是非常困難的。通俗地說，就是，李娜是不好惹的。

每個成功的教練都有不同的訓練辦法，但同時都是精神分析大師。從托馬斯到莫滕森，再到卡洛斯，對于李娜，都是從重建自信開始。同時，他們都要求李娜學會控制情緒。

當比賽陷于被動時，或者連續幾場比賽失利后，李娜的情緒往往失控。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北京奧運會的那聲“Shut up”。在女單比賽中淘汰7座大滿貫得主大威廉姆斯后，李娜半決賽中迎戰俄羅斯選手薩芬娜。此前，兩人兩次交手，李娜均勝。歷史因素加上主場之利，國人對李娜的期望值升高，她也很興奮。

但一場好局，被看臺上一群“教練”給徹底毀了。

比賽一開始，看臺上就聒噪不止，讓李娜不勝其煩。在自傳《獨自上場》中，李娜詳細地描述了當時的情形。“打到5比4的時候，我有一個盤點在手，在我回球時，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上網，扣死他。

鬼使神差地，我居然真去扣殺了。

球應聲出界，我丟掉了這一分。

在我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之前，我的身體已經先行一步。壞脾氣淋漓盡致的爆發出來，我沖著觀眾席大喊了一聲：Shut up”。

多年后，現場的一些觀眾也仍然對那個場面記憶猶新。他們被自己的同胞嚇壞了。李娜反思說：“急躁的性情讓我沒能更好的控制住自己，顯然，這不是一個成熟的運動員應該有的心態。”

通常，扮演出氣筒的總是丈夫姜山，妻子的一句糙話，其實只是一種精神的釋放，讓心理平復。

在心理學上，情緒波動較大，通常意味著挫折感、焦慮感等心理問題。“作為一名世界級球員，李娜有時確實會急躁，但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時是場上的情況比較復雜，有時是傷病影響或者體能下降帶來的情緒變化。”卡洛斯說，根據他的經驗，單純地教球員如何控制情緒是徒勞的，需要從康復、體能、戰術等方面進行綜合治理。

球迷永遠都喜歡猜謎，2013年的李娜，或者說，卡洛斯執教下的李娜，會如何？

幾個月的磨合過后。李娜的臉上陽光燦爛：“應該說卡洛斯所帶來的改變不僅是在打球方式上，不是說他改變了我發球的方式或是怎樣，而是說他教會了我如何在場上控制情緒，如何去讓比賽進入我的節奏；還有就是他行之有效幫我組成了一個團隊，很縝密地制定計劃，這對我來說幫助很大。”

可以肯定的是，在卡洛斯和李娜共同商定的賽季表上，一共有18項賽事。從WTA深圳賽開始。

另一個可以肯定的是，李娜又大了一歲。卡洛斯說，這是現實，但不是問題。

不如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