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理的行為》扉頁里寫著:獻給未能存活下來的人。和那些過早殞命異鄉戰場的同行相比,作者唐·麥卡林的確算得上一個命硬的幸運兒。從1963年的塞浦路斯內戰算起,這個靠自學成才的英國佬幾乎參與報道了20世紀下半葉所有重大的局部戰爭和地區沖突。有幾次,他離死神已經很近了,但上帝仍在最后時刻站在他的一邊,硬把他從地獄門前拉了回來。
戰爭的最大懸念就是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個死的會是誰。作為一名戰地攝影記者,從戰場上回來像是一種恩賜,死亡倒更像一件正常的事情。你無法像文字記者那樣,在酒店里依靠各種小道消息就能寫出一篇“據多條可靠線索”作為開頭的報道。要拍出有現場感的照片,必須身在其中,和死神做交易。更要命的是,你也不能像象棋裁判一樣端坐在交戰雙方中間,看著他們彼此投棋擲子。即使你站在中立的立場,也必須選定他們其中的一方,作為他們的一分子,一步一步向戰爭中最激烈、最殘酷、最血腥的地方進發。沒有人告訴你是不是站錯了隊,因為戰爭中雙方從來都把自己作為正義的化身。這是一筆一開始就注定輸多贏少的交易。在戰場上,拿槍的人從不關心你手里拿著尼康還是卡拉什尼科夫。對于他來說,你是迎著他而來的,那就證明——你們不是一伙兒的。想終結一個人的性命來說,這樣的理由足夠多了。
福柯說,從存在中獲取最大收獲和最大樂趣的秘訣,就是過危險的生活。在槍林彈雨中飛奔的戰地記者,并不會比倫敦辦公室空調房間里坐著的那些人多拿幾塊錢。的確,沒有人為了錢去做這一行。很多人評價唐·麥卡林的照片,喜歡使用“本能”二字。在他們看來,因為沒有受過專業的攝影訓練,所以他在拍攝中無需考慮那些繁瑣的攝影理論,以一種更加本能的方式拍攝照片。但我想說的是,無論對哪一位戰地攝影師,你都無法要求他們在生死瞬間對鏡頭前的一切進行精準的構圖。那一個瞬間,對這個職業的要求就是,摁下快門,記錄下你所看到的一切。
對唐·麥卡林來說,記錄就是使命的召喚。這個生于二戰中的戰爭之子,命中注定一生要和戰爭打交道。如果不去拍照片,他可能早就死于少年時代的街頭斗毆。攝影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而戰場比家中的軟床更讓他覺得踏實。這個天生的冒險家,只有在危險的生活中,才能體會有血有肉的真實,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甚至連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是,唐·麥卡林在越南、柬埔寨、以色列、黎巴嫩、烏干達、薩爾瓦多這些地方竟然活了下來,以至于在他已經77歲的時候仍然在拍照片、辦作品展。
也許正是他的那些“不合理的行為”打動了上帝。上帝需要這么一個硬骨頭留下來,用他的眼睛和鏡頭繼續為這個動蕩與黑暗并存的時代留下一份重要的影像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