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六一
樹島
◇ 馮六一
漲水季節,洞庭湖水天茫茫。很簡陋的一艘鐵殼機動船,從大堤邊啟動,坐落在尾部的柴油機,劇烈震顫起來,突突突的聲響,瞬間打破了湖面的寧靜。天色灰暗,欲雨的空氣,蘊涵著豐沛的水分,湖風迎面撲過來,濕氣沾在皮膚上,有些凝滯。扁平的船頭,壓住綿延不盡的浪頭,在船舷邊不斷地激起水花。湖水深重的青碧,不知來自哪里,也許是湖底的水生植物,也許是水影的重疊,也許是天空的光色。水花是透明的,那些水珠從大湖母體躍起獨自綻放時,炫出了銀子的光澤。在萬古的洞庭大湖和它內部的流動里,呈現多姿形態的浪花,亦是一種水質的生命,雖然只是一瞬間,也是那樣的純粹而燦爛。
遠遠地,我們看見那棵樹了,一團濃郁的影子,在茫然一色的大湖中間,像一顆青螺。劉禹錫詩曰洞庭湖和君山:白銀盤里一青螺。那是一種闊大無比的想象。你可以遠距離目視玉盤上青螺外殼隱現的回環線。船家說,船還要行走二十多分鐘才能到呢。如果沒有這片被淹沒的蘆葦蕩,也許不要這么長的時間。
春天,洞庭湖的灘頭、洲子、濕地,沙沙生長起來的蘆葦,一根挨一根,一排連一排,一片接一片,到處是那種流溢出來的濃綠。夏季的洞庭湖,湘、資、沅、澧的水匯集而來,沿著漫長的堤岸,水滿滿蕩蕩,像湖南的一口大水缸。正在生長的蘆葦大多浸泡在水中。低矮的蘆葦,只稍稍在水面露出了幾片葦葉,隨著水波左右飄蕩,有時還纏住一串浮萍,宛若泊住幾只小小的漁舟;而長勢高大的,則已成林,伸出水面約一米多了,形成一堵堵厚實的綠墻。蘆葦的身體里吸滿清澈的水,身姿顯得豐潤而綽約。條狀的葦葉,微微翻卷,像漁民舉起的一柄柄剖魚的刀片,但那種飽滿的綠色,使銳器的鋒利盡失,余下的是蓬勃和輕柔。
船家駕駛機動船在這片茂密的蘆葦蕩里左沖右突,進進退退,尋找著葦蕩中間的壕溝。幸好機動船螺旋槳是雙葉片,不會被水中的蘆葦、苔草、浮萍纏住。每一片茫茫的蘆葦蕩里,都開鑿了一些縱橫的壕溝,以便退水時季,葦蕩里的水能順著壕溝流入洞庭大湖。壕溝里面不長蘆葦,漲水季節是一條水道,水面鏡子般光滑平靜,利于行船。
前行的船頭像鏟子,擠壓蘆葦的時候,棲身在那些枝干葉面上的細小昆蟲,來不及躲避,紛紛跌落在船板上。一只花斑點的瓢蟲倒扣著,弧形的背脊,像一口沒有落在灶腔里的鍋,它掙扎著劃動細長的腿,甚至抖動著硬翅,終于翻過身來,急速地往舷邊爬去;一只水蜘蛛,黑色的,它沒有驚慌奔逃,輕巧地伏在鐵纜柱子上,像一個靈異的水巫,冷靜地窺視著。幾只嫩綠的豆娘,折斷了羽翅,左右撲騰。一些蚊蠓,被撞得暈暈沉沉,從低空中飄散下來。還有草鞋蟲,長長的身子,無數的腿腳,像暗處有人在敲擊著鼓點,整齊地行進著賽龍舟劃槳的步態,不知要去向何方。
加繆說過,人理解世界就是將其人化,打上人的烙印。這片遠離陸地深水里的蘆葦蕩,還有多少我們沒有看見的細小生命,它們輕微的聲息,是不是也裹攜著星月下的夢幻,倒映在水鏡之中。在莖桿和葉面上,窸窸窣窣,忙忙碌碌,進食,密語,抵抗,甚至還有殺戮;循著獨異的58氣味,耳鬢廝磨,交配,產卵,繁衍,簡潔而微觀地復制著人類一樣的生活景象,形成一種活躍而沉靜的氣場。當然,也有可能是人類在繁復而龐然地復制著它們的生活景象。跌落在船板上的微微生命,已經無法自己逾越這片闊大的水域,它們面臨一次險途,這條簡陋的機動船,也許是它們的諾亞方舟,也許是……
方圓十幾里的湖面,就這一棵樹,像一座綠色的孤島。其實在湖水消退的時候,這里是一片蒹葭蒼蒼的濕地,陷落在堤岸與君山島之間。每年,它一半時間在水里,一半時間在陸地。枯水季節我來君山島的時候,也看到過這棵樹,但那時的蘆葦已經長到近五米了,茂密的蘆葦遮掩,只剩下了樹頂,聳立在白茫茫的蘆花之中。
漲水季節來看樹,和君山島有關。大約1980年代初,古跡眾多的君山茶場建成了公園。君山島的風景慢慢出落,自成一家,恍若與湖洲、濕地、葦蕩這些生生息息的風物隔斷了根須,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島。很多圈起來的景觀,除了掙幾紋銀兩,實際上是人為地在切割地脈、文脈、人脈。君山島想重新返回洞庭湖,返回濕地,融入到一個更加闊大而自然的生態中去。探訪大柳樹,是想尋找它的源頭,尋找它與君山島遙相呼應的隱秘。
前幾年,一座高速公路的大橋準備架設在洞庭湖濕地,投資幾十億元,橋梁的形態已經演算成線形和數據,標注在淺藍的圖紙上了。如果讓這些線形和數據,在湖西的蘆葦沼澤、苔草沼澤、泥炭沼澤里排兵列陣,那里會變成一片鋼筋水泥的森林。如若再登上東岸古城墻上的岳陽樓,極目遠眺洞庭大湖,漲水季節的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春和景明時的岸芷汀蘭,郁郁蔥蔥,會被切割得零零落落,破敗不堪,毫無生機,撞入眼簾的就會是這個龐然怪物,像一條橫躥的蛇。那些復制人類生活景象的候鳥、水禽、魚類、昆蟲也會消失。接踵而至的將是水草不生,土壤沙化,物種滅絕,氣候變異。也許文人天生一種悲憫情懷,天賦一種敏捷而靈異的感覺,本鄉本土的文士聞訊后,感到一種危機和災難正在逼近。他們聯合簽名,上書,疾呼,上蒼賜予這樣一塊水草豐美的寶地,不能就這樣毀在我們手里,要留下來給子孫。經過不斷的說服和抗爭,那些淺藍色的線形和數據終于或沉寂或化為灰燼。一道死神的陰影,與洞庭湖濕地擦肩而過。幸之,濕地還在,濕地中的這棵樹還在。
這是一棵什么樣的樹啊。
陰晦的天空,已經飄起了細密的小雨,那些銀色的絲線隨著雨的針腳,不斷地穿入湖中,泛起精巧的水紋,在寬闊的湖面上繡織出一片迷蒙。腥味的風兒拂過,空濛處宛若有一雙浣女的纖手,輕輕抖了抖雨絲,逸出一道若明若暗的弧線。
像一個舞者的啟幕,雨簾飄飄閃閃,驚起的一群蒼鷺和不知名的鳥兒,沖天而去,撒下一串清脆的被淋濕了的樂音。這棵洞庭湖中央的樹在我們眼前了——一棵柳樹,一棵湖鄉隨處可以看到的水柳。樸實平常得像我們在湖上不經意間看到的臉膛黝黑的漁民,如果沒有情感的交融,下次再見這面孔是辨識不出來的。他是捕魚者,而它就是柳樹,如此而已。柳樹大約十來米高,兩根水桶般粗壯的主干間隔開來,比肩而上。方圓十幾里的水域,就生長著一棵樹,也許是造物主為了使它不過于孤寂,賦予它兩根主干,相生相伴。柳樹褐色的蒼蒼樹皮縱向一塊塊迸裂,似微張的嘴唇,含著欲言又止的意味,那些心底的密語,誰能解讀。幾只翠鳥在樹上靈巧地蹦跳,一忽兒上,一忽兒下。一樹茂密的細長的柳枝,垂落下來,滿懷依依;枝條有的交織在一起,有的紋絲不動,有的飄在雨中,有的拂在水面,逗引得叼子魚一啄一啄地撒歡。忽然,一條綠色水蛇,不知從哪里穿花般游來,瞬間梭上柳樹,融入濃密的樹影里不見了。
整棵大柳樹,不管從哪個視角去看,都是一個背影,一個江南女子的背影。它的靜默,使我們無法知曉它保持的姿勢是在眺望,還是低頭思念。柳樹的神情、姿態、生活方式更接近自由的江湖,接近卑微的底層,使人感到親近,我可以感受到它身體里散發出來的一種來自民間的神性。其實太多的神,出生在民間,生活在民間。
洞庭湖中央的這棵柳樹,有人說,是月老樹。有人說,是兄弟樹。也有人說,是夫妻樹。
落第書生柳毅途經涇水,估計不是在與渭水交匯的地方,遇到了遭受丈夫和公婆虐待,在此牧羊的洞庭龍王的三女兒。柳書生古道熱腸,恨不得變成一只可以振羽的鳥兒,為她傳送尺書。在古代傳奇和異聞里,人與神之間似乎有一條感應密道,非常容易交往。而現在的科技通天通地,神很難隱遁,無處可尋了,我們看到的都是變形的機器人。傳奇故事大致雷同,歷經危難,俠肝義膽,美滿姻緣。其中更加值得關注的是行蹤、地域、草木、物品、細節,神是無形的,而這些可以找到實證,成為似有似無,亦真亦幻的古跡。行走凡塵的柳書生,唯恐道途顯晦,無法通達深水龍宮,龍女告訴了他一個接頭地點和暗號——洞庭之陰,社橘,叩擊三下。
龍女被解救回來后,歷經周折,終于成了柳書生的眷屬。洞庭龍王見三女婿俠義忠誠,把洞庭水域交與他管轄。后來洞庭湖流域的洞庭廟里,神位上供奉的大多是柳書生。龍女為了銘記夫君的恩情,要此處的土地神伐掉橘樹,重新種植了柳樹。柳樹成了社柳,也成了凡世進入洞庭大湖與神接頭的地方。柳樹枯朽之后,會在原地發出新枝,一茬一茬綿延數千年。據說,在大柳樹上敲擊三下,君山島上的柳毅井,會泛出波紋。那是龍王的武夫為柳毅揭水指路進入龍宮的所在。
1958年,荒寂的洞庭湖,像漲水季節的洪水,幾萬人洶涌而來。挑土挽垸,圍湖造田,種植蘆葦。幾萬人中間的一個伙夫,每天把飯菜做好,裝在籮筐里,戴上草帽,肩膀一聳,送飯上工地。湖灘上沒有路到處都是路,盡是爛泥路。伙夫深一腳淺一腳,黏黏糊糊,草鞋經常陷在淤泥里,撥不出來。遇到火辣太陽,頭頂暴曬,下面蒸騰,人暈乎乎的。整個湖灘上沒有一棵樹,沒有一處清涼之地,只有伙夫自己的身軀,留下了一道陰影。伙夫每天在送飯的中途,都要坐下來歇一下腳。不知道當時伙夫的布衫里有沒有清熱解暑的人丹丸子,只能想象,歇下擔子的伙夫往嘴巴里塞了幾粒,又繼續上路了。
樹沒有生日,樹只有生年。所以我們無從考證伙夫是哪一天有了植樹的想法,哪一天在駐地附近的柳樹上折下了一根枝條。我們大體可以猜測,他插下柳枝的地方,應該是住的葦棚與工地的中分地段,那是他歇息恢復體力的位置。無名伙夫在一個浩大的場景里,無意呈現的一個細密局部,讓一大片湖灘生動起來了。
“無心插柳柳成蔭”,道出一種機緣。伙夫插下的柳枝,不但成了一片綠蔭,還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世界上有多少湖泊,但哪個湖泊水的中央有一棵樹,一座可以生長的活島。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是民間樸素的思想,也是無名伙夫靈魂里的想法。如若伙夫健在人世,至少是耄耋之年了,他來看望過這棵也已蒼蒼的柳樹嗎?
島嶼在險惡的江湖之上,是不沉的舟楫,是生命的航標,也是避難所,攸關生死。洞庭湖每年的大水慢慢消退之后,蘆葦蕩和大片的湖灘裸露出來了。那些沒有來得及游走的大大小小的鯉魚、黃古魚、鯽魚、草魚、青魚、鱖魚、鯰魚、團魚,都匯集在蘆葦蕩里大大小小的水凼中。許多人在退水時節,進入綿延幾十里的蘆葦蕩,去潑凼。所謂潑凼,就是把土凼里的水用桶或者盆一下一下潑出去,水潑干了,魚就在泥水里蹦跳,一條條只管撿。若是大凼,就把狹窄處用泥土封堵起來,分開來潑。遇到魚厚的水凼,一天可以捉幾百斤。
但是蘆葦蕩外圍和近處的水凼很快都潑干了,熟悉地形且膽子大的人,慢慢地進入蘆葦蕩的腹地。那時季的蘆葦已經開始揚花,長得三四米高了,望不到邊的葦蕩里,密不透風,根本沒有路徑。越是沒有人去的地方,越容易找到水凼。熟悉這片蘆葦蕩的捉魚人在進蕩之前,記著這棵柳樹的方位,那是一個獨特的標記。返回時背著或挑著魚從原路退出;即使迷路了,他們也知道尋找壕溝,上溯可以看到柳樹,順流可以到達湖邊。
洞庭湖深密的葦蕩里暗藏著殺機,毒蛇、惡蝎、釘螺、沼澤,更可怕的是迷失方向,找不到路,渴死、累死在葦蕩里。1960年代,一個民警抓捕罪犯,誤入蘆葦蕩,幾個月后,砍工在割倒的蘆葦邊看到的是一副骸骨。
有一次,兩個潑凼新手,一心只想捉到更多的魚,不知不覺進入了蘆葦蕩腹地。當他們拖著疲憊的身子背著挑著魚,準備返回時,找不到路了。那時夕陽已經跳躍在蘆葦淡黃的花絮上,暮色浸入葦蕩,開始變得黯淡了。他們在茂密的葦蕩里磕磕絆絆,左走右行,總也找不到來時的路,懵了,越走越急,越急越慌,辯不出東西南北了。
天完全黑下來了,葦蕩里的長腳毒蚊子不斷地侵襲,饑寒交迫的他們用帶來的柴刀,砍伐青硬的蘆葦,一層層堆積起來,然后爬上高高的葦垛。湛藍的夜空,如一條翹白魚躍上天庭的新月,沉靜的光照耀著葦蕩。他們揉揉眼睛,看到幾十米遠的地方,聳起一團巨大的黑影,像一座靜默的島嶼,流淌乳黃光汁的葦絮,在四圍蕩起輕微的波浪。那就是大柳樹啊!原來近在眼前。他們的眼淚潸然而下,一會兒,又在蘆葦堆上歡快地打起滾來。他們知道,從大柳樹下那條泥濘不堪的小路,可以走到湖堤上,那里就有湖區人家了。
這是我聽來的故事,和大柳樹有關。但樹島下面那條土路,是不是無名伙夫送飯時走出來的,我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可能誰也不知道。

陽關(攝影) 宋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