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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王哲 口述 梁靜枝 整理
編者按
王哲(1916-2005),女,吉林扶余人,從學生時代起即參加革命。后隨丈夫傅驥由北京到山東,宣傳抗日,組建武裝,加入中國共產黨。1939年,傅驥犧牲于山東(烈士紀念碑至今猶存)。1940年,王哲由組織安排赴延安學習,他們唯一的兒子也夭亡于戰亂。在延安,王哲又組建家庭,抗戰勝利后,二人同回東北參加革命和建設。她于遼寧省婦聯主任職上退休。王哲1980年代末曾在大連療養,期間,女作家梁靜枝與王哲同吃同住十余天,完成了對傳主的細致采訪,保留下珍貴的史料。后來梁靜枝在這次采訪的基礎上完成了長篇小說《烽火青春》(大連出版社,2000年出版)。2011年,梁靜枝在年近80高齡時,沿王哲同志革命的軌跡作實地考察,從吉林,到山東,又到陜西,緬懷前輩,重新整理當年采訪,完成本篇革命回憶錄并鄭重交給本刊。其情令人感佩,我們決定全文予以發表,向革命前輩致敬。編者在編輯過程中,查閱了大量資料,參校部分當事人的文章,核對了人名、地名、部隊番號及隸屬關系等。但由于當年戎馬倥傯,戰事頻仍,加之年代久遠,當事人記憶互有參差,諸多細節無法——核實。因此,我們只訂正了明顯與史實不符的地方,其他均保留當事人的記憶原貌。不做細節上的補充完善,文字上也不做大的改動,保留口語化特征和女作家的細膩文筆。我們今天發表此文,使讀者重溫烽火歲月,感受紙上風云,志在激勵人們,珍惜我們今天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努力奮斗,以期無愧于前輩,有益于后人。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經作家梁靜枝與王哲后代聯系,其家人向我們提供了珍貴的照片,在此謹致謝忱和敬意。

王哲年輕時
我媽懷我時,我奶奶的干姐看著我媽的大肚子,就討親情地說:“你家三少奶奶要是生個閨女,就給俺孫子當媳婦。”
我奶奶見她家的家底比我家厚實,就好心地把我這沒見天的“名花”栽進門當戶對了。
我會說話了,我奶奶讓我叫還摸他奶奶奶子的六歲男孩叫小哥。
我媽不愿意。我媽因長得漂亮,扶余縣城里東南面的大戶人家王三少爺娶了她。因為我媽家窮,受王氏族人歧視。媽不想讓我像她,將來被奶奶干姐家的高門戶壓著我。
到上學的年齡了,祖父說:“丫頭不用念書。”我媽想從我身上找回尊嚴,媽說:“你好好念書,將來當個女教師?!痹谂藳]有地位的舊社會,母親把當女教師看成是光宗耀祖的光彩。爸想從我身上找到權力。爸說:“不,將來我的女兒要當縣長!”
寂靜的夜晚,燭光把媽給我縫小書包的倩影晃晃悠悠投在墻上,把我晃睡了。
第二天早晨,媽推開窗放進春風帶來的涼氣,扯起書包帶一甩,小書包頂風摔躺在窗外。我從我們住的里間屋,若無其事地通過祖父住的外屋,再躡手躡腳弓腰通過祖父的窗外,拾起書包。不敢走二進院的正門,通過二進院東廂后的馬廄、繞過影壁和雕梁畫棟的大門洞,右拐進賬房,穿大褂的爸等在那說:“走。”
走進學校,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迎著我們笑。
爸說:“這是校長,快給校長行禮!”我給他鞠了一躬。
他問:“哪年生的?叫什么名字?”
爸說:“1916年生的,還沒有大名,校長給起一個吧?!?/p>
校長看一眼《校訓》,說:“叫王敬誠吧。”
參加革命后,我改名叫王哲。我從四十多歲、中等個兒、大眼睛的白老師看我的眼神里,感覺老師喜歡我。不是因為別人夸我漂亮,而是我課文背得好。有時堂姐背不下來,老師就會說:“讓你妹妹替你背。”
比我大三歲的前街小哥,愿找我玩。我煩他,我愿和比我小兩歲的表弟一起到他爺爺掛著戲裝的房間里,看表弟傅驥(原名傅驥元)穿比他還長的孫悟空戲裝演孫悟空大鬧天宮。小哥就扯我的手拉我走。我不走。傅驥說:“走,咱去抓小魚玩?!?/p>
我們鉆過城墻下的排水洞,見緩緩流淌的松花江,像要把城墻載走似的。我們到靠城墻下的江汊里抓小魚,抓多了家去熬油點燈。
松花江流走了我的童年,我和由瑞雪考上了吉林女中。傅驥和幾個男同學考上了吉林毓文中學。扶余縣沒有中學,去吉林得坐船。
坐船是久想的夢。腳踏甲板,視野開闊。船尾在江面上拖出一條流動的浪花,扶余縣城和對面的蒙古族前郭旗在兩岸向后跑。
傅驥說:“來,你們唱歌,我指揮?!背^幾首后他又說:“我出謎語你們猜:烏氣騰騰刮北風,蝎子掉在大江中,十兩銀子買碗飯,一雙襪子四腳蹬。是什么?”
“刮北風,云彩肯定往南跑,是云南。蝎子掉江里了,是浙(蜇)江。十兩銀子一碗肯定是貴州了。四人穿一雙襪子,那是四川。”我說。
我說完了,大家鼓掌,說我聰明。大家正在興頭上,忽聽船長喊:“快下艙,土匪來了!”
下了艙,我受驚的眼睛從舷窗望出去,見各有兩只小船向我們船兩側包抄而來。我們船上有人喊:“沖過去!他們人少!”
我們船加足馬力,“嗚”地一聲,沖過去了。
甩掉土匪后,我們又上甲板了。過了一會兒,一條大魚從江面躍起,“嘭”地一聲落到甲板上,翻動出讓人救命的肢體語言,又一躍掉進江里砸出一個逐漸放大的漩渦。
船長又喊:“快下艙,土匪又來了!”我從舷窗望出去,見這會兒土匪船多人多。我想:要是沖不過去,土匪上船怎么辦?頭些天,名聲在外的二伯家小囤哥被土匪抓去了,要家人送錢。家里沒錢,也沒借到。土匪送一只耳朵來說:“再不送錢就撕票?!睆拇嗽僖矝]見到小囤哥哥。
我正在擔心魂歸松花江,只聽乒乒乓乓一陣亂響,見船的左右和后面漂起一層像綿羊似的白面粉袋子。土匪都去搶撈“買路錢”,我們開足馬力,沖出了包圍圈。
擺脫了江上匪影,終于到了夢寐已久的、坐落在松花江畔的吉林女子中學漂亮的紅樓。走進正門,花壇旁大玻璃屏風后的師生們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那目光是欣賞,是驚訝,我暗自欣喜。
再看三層教學樓排列有序的教室,像知識的迷宮;操場、游藝室、圖書館和實驗室,都像在播撒智慧??繓|城墻南北走向的紅磚到頂的三樓大禮堂里,放著一架撥人心弦的大鋼琴,誘發女孩的藝術情懷。讀在紅樓里的女孩,可算得上天之驕子了。
星期天,我們沿江堤的柳蔭下,西行數百米,越過跨江大橋,到幽深處的江南公園和蜿蜒起伏、郁郁蔥蔥的龍潭山游玩。傍晚,看著被緩緩江水沖洗著的垂柳的倒影,我們順堤壩石階下到江邊洗腳捉小魚。
好景不長,九一八災難降臨了,在紅樓繼續念書的夢破碎了。
歸根結底你還只能找他。我今天——你看,我主持會,一會縣里趙書記還來,暫時不能陪你老。我把孫村長喊來好吧。鎮長只想快點脫身。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國主義軍隊炮轟沈陽北大營后,又搶占吉林。我站在學校二樓教室窗前,見一墻之隔的東商埠里的鬼子橫行霸道,中國人在受欺凌。
我們學生舉行抗議游行,我也手舉小旗走在游行的隊伍里。我爸在隊伍外面,用目光護著我。有的當官的爸爸,不斷地從隊伍里拉出自己的孩子。
我們進了都督署的院里,警察“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了,前后都是刺刀打開的警察把門。沖突中有被刺傷的。我們不怕,我們高喊:“打到帝國主義!”“打到賣國賊!”“反對賣東商埠!”“讓張作福出來!”
張作福是吉林省省長。他不出來,他讓秘書出來。秘書官小,壓不住聲浪。張作福只得出來。他說:“你們叫我出來干什么?”
“我們要求你不賣國,不賣東商埠!”
“你們放心吧,我不賣國,不賣東商埠。你們回去吧?!?/p>
他答應了我們的要求,我們就順沿江街回學校了。
傅驥的父親傅仲霖(他兒子在山東犧牲后他改名為傅魯)是吉林高師校長、吉林大學教授。他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攻文學,精元曲,擅長修辭學。九一八后逃往北平,我姑和傅驥也去了。傅驥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班級的第一名。他降生時母親死了,后由有教養的伯母撫育,傅家爺爺把他當成掌上明珠,后來爺爺和伯母為他娶了繼母。
傅驥的繼母是我的姑姑。我和傅驥是沒有血緣關系的表姐弟。
因為到處兵荒馬亂,時有鄰家姑娘被小鬼子糟蹋的傳聞,女人都用黑灰抹去臉上的芬芳年華。我媽支持我去北平上學。趕上堂嫂去北平找堂哥,我化裝成他的孩子。走那天,檢票口已是鬼子把持了,不讓學生通過。
堂嫂抱一個孩子,領一個我。我盡量縮著身子裝小,跟在堂嫂身后當她的孩子。
走近檢票口,鬼子問一個莊稼人模樣的男子:“你是什么人?”
“我是中國人。”
鬼子抬起右手,“啪”一聲打在他臉上。
“你是什么人?”
“我是中國人?!蹦樕嫌职ち艘魂嚢驼?。
到了北平火車站下車,見到處都是“抗日者殺”,“殺共產黨”一類標語,彌漫著殺氣。
在這樣恐怖氣氛中,我們來到傅驥家,傅驥已不像小時候在一起玩的熱情,有時扔下躲避的目光。
我姑見當局成天抓政治犯,就好心地說:“要念書,就學個助產士吧?!蔽艺f:“不,我要念高中,考大學。”
我姑夫,就是傅驥的父親,時任國立北平中山中學教務主任,他支持我考高中。
要考高中,得先在中山執行中學復習。我在復習中,每個星期六都到姑家。姑夫給我十塊錢,我沒要。有時我在后廚幫保姆燒火洗菜,見有來給傅驥提親的,讓我傷心。
回到學校,關紫英同學問我哭什么,我告訴了她。她說:“別難過。沒有國家的前途,就沒有個人的幸福?!甭犃怂脑挘撓氲剿臑槿?,我猜她應該是共產黨員,就把她當成領路人。
我同室有位漂亮女生,是學校有名的?;ā绦兄袑W的校長是個色狼。我怕他折校花,他每次找?;ㄕ勗挘叶继嵝牡跄?,怕她吃虧。
有天傍晚,他在辦公室找?;ㄕ勗?。我擔心地等她回來。等人的時間像凝固了。等了好長時間,我見?;拗貋砹恕査趺戳耍膊徽f,飯也不吃,說頭疼得厲害。燈下我見她哭也好看的眼睛里,閃著無助的光。我說:“你把我當成姐,有難心事說出來姐幫你。”
她一腔信任投到我懷里說:“校長讓我給他當姨太太,我不同意,他就叫我交學費?!保▽W校是免費的,但從此她都得交學費。)
她不停地哭,說頭疼得厲害。我想得趕緊上醫院,可上哪弄錢呢?搜腸刮肚想了個遍,翻出了我離家時嬸子大娘湊錢給我買的金戒子。我毫不猶豫拿去當鋪,把凝結了大家愛心的戒子典當了。我拿著錢回來對她說:“走,我陪你去醫院?!?/p>
我扶她一步步走到醫院,醫生看了看說:“是腦膜炎,傳染,不收?!庇肿吡藥准裔t院,都說醫院小,不能治。走到協和醫院,說得住院。住了幾天病好了。出院我倆卻沒有住處了。她愁眉苦臉地坐在路邊。我說:“咱倆租房住吧?!?/p>
她飄忽的眼波閃出可安身的喜悅。我倆就到街上找房子。走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忽然我見電線桿上寫著:巷內有房出租。就像在黑夜里看到一線光亮,順著光線找到一位老大娘。老大娘卻說:“東北人不租?!边@可能是當局鎮壓東北學生的緣故。又走了幾家,也不租。我倆正站在一個有耳房院的門前發愁,見出來一位大娘,從她嘴里知道她是營長家的保姆魏媽。她聽說了我們的難處說道:“我也是東北人。營長上前線打仗了。我去給你們和營長太太商議一下?!?/p>
沒想到營長太太竟然同意借耳房給我們住。走進耳房,見墻上糊的報紙破得發黃了,蜘蛛拉出久無人住的網絡。我倆打掃了一下就住下了。夜間聽翹起的壁紙縫里刷刷響,點蠟一照,見是一個大蝎子。我從?;ㄊ掷锝舆^鞋,用鞋底子往墻上一摁,蝎子死了。沒等睡,又聽見刷刷響,一照又是一個大蝎子。嚇得我不敢再睡了。這時,想起錢也不多了,應該邊備考邊找工作。
晚上睡不著,從心底翻出個當市長的表姑夫家在北平。第二天我高興地找到了市長家。門崗不讓進。當聽說是表親,他把我領到鋪著紅地毯的客廳。通報后,從樓上下來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其中一個是表姑。她問:“你來干什么?”
“我想當家庭教師?!?/p>
表姑哼了一聲,看一眼身邊的女人,又把譏笑的目光移到我眼里,向花枝招展的女人說:“她就是家庭教師!”說完她們對視一眼,又同時把譏諷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自尊心逼我離開她們譏諷的視線。往回走,太陽也像替我們愁似的鉆進云層。直瀉的雨水也沖不掉我們的饑餓感。兩天沒吃飯了,想找傅驥,不行。論家業,現在不是門當戶對了;論學歷,他比我高。無顏見傅驥。餓到第四天,終于爬不起來了。
魏媽幾天沒見我們,以為我們走了。她過來鎖門,又想看看她給我們的褥子是否還在。結果推門嚇了一跳。她手觸我鼻子,還有氣。她知道是餓的,就給我們喂飯。吞了飯,我們蘇醒了。以后她天天給我們送餅吃。吃了幾天,我們身體恢復了。魏媽從懷里掏出餅說:“以后不能再送了,營長太太發現了。”
我想:魏媽為我們要被辭退可怎么辦?

王哲和丈夫金鐵群
沒想到營長太太卻說:“讓她倆和咱們一起吃吧?!?/p>
傅驥幾個星期沒見我回去,到處找。找到我們住的耳房,?;ㄕf有事回避了。他說:“你怎么不回家去?”
“你還是去找門當戶對的吧,我不賴賬。”
“你別那么想,你放心,我只愛你一個,一生一世不變心。”
我聽了這話,心里亮了。過去都是長輩給訂婚,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今天好了,是他自己親口說的。
他聽了我倆的情況后,從腰里掏出爺爺給的零花錢,以后住幾天就來送錢。我們有了錢就接濟其他同學,有時錢夠四天用,也分兩天給他們。大家收獲了力量,更加努力學習了。
我們考的是國民黨控制的為收容東北流亡學生的國立北平中山中學,是公費。分東、西、南三個校區,有三十多個班,兩千多師生員工。
考試時,我非常緊張,考不上就沒有學上了。
發榜那天,傅驥也來了。
我從榜首往下看。由瑞雪考上了,關紫英考上了,我也考上了。還沒見到?;ǖ拿?。我希望她能考上,但從頭看到榜尾,也沒見她的名字。
我們考進中山中學(高中),都住進集體宿舍。關紫英挨著我,往里是由瑞雪和楊淑賢。楊淑賢好畫畫,星期天常去齊白石家求教。
我常跟大關(關紫英)出去活動。都心知肚明是地下活動。
德樹民好照鏡子,她男朋友常來找她。有一次,她男朋友對我說:“你得幫助她進步?!?/p>
后來我說:“你別硬照鏡子,年輕人得進步……”后來她和男朋友去煙臺轉入地下工作。(解放后,她當上省婦聯主席。見到我,她感激地說我是她的領路人。)
1935年春,關紫英帶我去西城參加紀念三八國際婦女節活動。她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弊呓晃伙L華正茂的女學生跟前,她說:“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李大釗的女兒李炎華?!?/p>
我眼前一亮,一種革命的力量瞬間充滿全身。眼前是我敬仰的革命領袖李大釗的后代,我不是做夢吧。我上前和她拉手。她從我敬仰的目光里獲得信任,從此我們有了往來。
十月的一天,關紫英對我說:“王哲,下午下課咱們到中山公園去看菊展。”到了中山公園,她不在滿眼金燦燦的菊展面前停步,而是跟著東北大學張坦之向僻靜處走。走到無人處,他把一個紙包放到小徑旁,頭也不回地走了。
關紫英拾起紙包打開,見里面是紅綠黃藍的彩色傳單。她抽一張給我,我見是紅軍長征途中,中共中央和中央政府發表的《八一宣言》,即《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
關紫英把傳單分一半給我,說:“咱倆分頭發?!蔽野褌鲉畏乓恍┰诖蚕拢锎б恍?。下課后學生都去食堂吃飯了,我每個宿舍撒一張。撒到末尾,一只大手從背后搭在我肩上。我心想:這是看見我撒傳單要拿我的頭去領賞嗎?嚇得我忙回頭,原來是姑夫的傭人、門崗老孫。他能出賣我嗎?正在我心神不安時,他說:“大小姐,再有這樣事,你交給我做。你別做,太危險了?!笔俏kU,抓著就是死罪。
忽然,集合的哨子響了。學校發現了傳單,把學生都集中起來搞地毯式排查。搜查的人也是學生。當局想從學生中搜出共產黨。我見快搜到我,就努力鎮靜。她搜查的手從我上身滑到下身。我感到她摸到“革命”了。我心跳得厲害。結果,她站起來又去搜旁邊的同學了。我想:翻宿舍的能不能從我床下翻著傳單?我的心又開始跳了。搜索結束了。都說沒翻到什么。
同宿舍的人都知道是我們干的。都說:“別干了!太危險了?!?/p>
1935年12月15日,凜冽的寒風撕開了夜幕,傅驥踏著冰凍的路面到宿舍門口找我說:“大關在嗎?你讓她出來?!贝箨P出來問:“什么事?”
“你和王哲去請北平學聯副總指揮來給我們鼓鼓勁。”傅驥說完,讓我倆跟一個男生走向陰影里一輛泛著亮光的黑色轎車跟前,我倆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進轎車。那男生駕車拐幾個彎,停在一個四合院門前,帶著我們踏著夜色走到耳屋門口。推門見右邊放著桌子,中間是床。王辛也問:“你們找誰?”
“找副總指揮宋黎去給我們講話?!?/p>
他聽后進到壁櫥里,不大一會兒宋黎出來說:“你們找我干什么?”
“傅驥說游行學生發動不出去,請你去鼓動鼓動。”大關含笑對他說。
宋黎聽后跟我們上了車。車走到一個大倉庫前停下了,傅驥等把他迎了進去。并說:“你們倆在外面放哨?!?/p>
我和關紫英倆在外面站了一會兒,腳凍得不行,只能靠跺腳取暖。
過了一會兒,宋黎離開了。我問:“講得怎么樣?”傅驥說:“講得挺好?!蔽覀z進去,見大家臉上都洋溢著吸取了政治營養的力量。當晚選傅驥做學生會主席。同學們一個個信心十足地接受分工。膀大腰圓的男生做糾察隊,穿插在明天的游行隊伍里。其余八個人一排,有專門負責喊口號的。
當晚,用筷子做小旗,寫標語,大家都很興奮。
為取得支持,組織上派宋黎做張學良工作(宋黎曾做過張學良秘書)。
第二天是1935年12月16日。朝陽還沒出來,就放出鍍上冰的刺人光芒。傅驥帶來千百個不愿做亡國奴的學生,手挽手八個人一排沖出正門。我們被警察攔住,一槍把子把我打到門邊的崗樓里。大關拽起我趕上隊伍。其余的人都從旁門涌了出去。一路上隊伍不斷擴大。李大釗的女兒和王辛也也都加入隊伍。路上各學校的隊伍也匯入我們的隊伍。
我們高喊:“大中大學,快出來!”
學校關上了大門,關不住他們愛國的熱心,學生們從窗上跳出來加入我們的隊伍。
沖天的愛國熱情淹沒了寒冷。一路上,八路隊伍浩浩蕩蕩。有各大學的,有商人,有市民,像海嘯的大潮向前涌,涌到前門已聚集了上萬人。城門關了,城里的學生出不去,城外的學生進不來。大家高喊:“反對內戰!”“一致對外!”“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警察開槍了,動水龍頭和大刀片了。有同學受傷了。當晚我們住進一所中學。第二天,姑夫、也是我未來的公爹傅仲霖用卡車把我們接回學校。
警察的大刀水龍頭和槍炮只能把洶涌的愛國熱情推向全國、推向歷史的長河,留下浪花訴說他們的罪惡。
曾和我指腹為婚的小哥,也在北平上大學,他知道我考上了中山中學后,就來找我。他向我說了很多革命的話,顯示他也是革命者。
我心里暗笑他的自我標榜,我和傅驥誰也不在人前泄露自己的身份。
小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主題是要和我結婚。我說:“我已經和傅驥訂婚了,你以后別找我了?!?/p>
他不死心,還給我寫信。一到星期六就來找我。門崗不讓進,我讓同宿舍的女同學去告訴他王哲不在。他就一直在門崗等。他幾次三番地找我,我只好把他寫給我的信“完璧歸趙”。并說:“你別再找我了,我已經和傅驥訂婚了。好姑娘多的是,你再找一個吧?!?/p>
他為此大病一場。我知道后出于朋友關系曾去看過他。他說:“我以為今生再看不到你了?!?/p>
1936年我沒有學校了,就去參加北京師范大學聽課。北平學聯組織到香山露營,我和大關參加了。走進山體延綿的香山,小溪水映著青山的倒影,同學們在溪邊平地上忙著搭帳篷。
白天聽課:學馬列、學政治;學救亡歌曲;學打靶、學包扎演練。
晚上,在星月下輪流站崗放哨。我和大關一個班。無心看那山體延綿的剪影,一心嚴防敵人活動。
我媽見兵荒馬亂的,親自到北京找傅驥的爺爺商議給我們結婚。傅驥是爺爺的掌上明珠。爺爺支持我們結婚,為地下工作需要,我和傅驥也同意結婚。
李大釗女婿侯福庭聞訊給我們送來結婚禮物,一架綠色臺燈。
1936年后,傅驥換別人做學生會主席了。
1936年2月,在燕京大學成立中國救亡抗日民族先鋒隊,簡稱“民先”。傅驥介紹我參加了“民先”。
傅驥是“民先”一區隊隊長,分管中法大學、北京大學、輔仁大學、朝陽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我是訓練干事,分管中山中學、崇實中學、一中、五中和崇慈中學。
我家成為地下活動中心了。為革命需要,我以太太身份出現,燙波浪發型,穿旗袍和高跟鞋。
活動內容有“民先”指示,傳閱東北大學特別支部發的北方局用油蠟版刻的宣傳小冊子,還有《婦女生活》《共產黨宣言》《社會學概論》《鐵流》《母親》等進步書刊。常來參加活動的有:關紫英、李大釗女兒、肖朝武(后來戰場上犧牲了)。肖朝武有個當天津市長的叔叔。他傳來日本人從后門進他叔叔家的情報很重要,傅驥向組織做了匯報。我當時還不是黨員,詳情傅驥沒說,我也不能問。還有崇實中學的民先中隊長魏佑柱,我常以表姐身份接待他(解放后他曾擔任廣州軍區、蘭州軍區政委)。
關紫英走后,剩我自己了,出去活動怕有尾巴(特務),都是坐黃包車先到影劇院,再轉到目的地?;貋硪彩菑膭≡鹤S包車回來。
有一天回家晚了,見月夜下街心警察盯上我了。我下車回家從街門縫望出去,聽警察攔住黃包車問:“從哪拉來的?”
“從華樂劇院拉來的?!避嚪蛘f。
警察聽后便沒有追究。
傅驥考入北平中法大學后,邊學習邊從事革命活動。他先后參加了“3.31”、“6.13”、“12.16”等重要活動,還有紀念“五四”、慰勞二十九軍、發展民先組織、訓練積極分子骨干、傳遞文件小冊子和進步書刊及馬列著作等革命工作,廣泛播撒了革命火種。
他活動多,特務在他身上滾動的眼球也多。有天晚上,我等他回來吃飯。他沒按時回來,我就擔心。等了一會兒,來了一位同志說:“傅驥在郊外宣傳時被捕了?!边@消息讓我揪心撓肝。我看著綠色臺燈,心想:敵人對革命者的摧殘是殘忍狠毒的,革命領袖李大釗就被處以絞刑……我越想越覺得得快點找我公爹想辦法。
公爹傅仲霖去找校長曹靖華親自出面交涉,把傅驥要了回來。爺爺說:“傅驥,你別再亂跑了。你向你小姐姐學習,看你小姐姐多老實。”
爺爺說的小姐姐就是我。我和傅驥相視而笑。我倆雖然誰也沒說什么,但都互相猜到了各自從事的崇高革命事業。
爺爺不知我在外干了什么,把我當成“放心”的人。
我和幾個同學請劉居英(北大團支部書記)到朝陽門外一個土臺子給群眾講抗日形勢。他說:“中國人要好,得自己起來救中國。敵人來了,受苦難的是老百姓……”
“七七事變”后的7月29日,北平淪陷。日本鬼子占領北平后,組織讓我和傅驥留下轉入地下工作。當組織得知漢奸當局把警察局的檔案材料都交給日本人了,就要我們快離開。傅驥把工作交給了魏佑柱,要他擔任民先一區隊長。魏佑柱是山東萊蕪人,他把家鄉的地址寫在一張畫片上給了傅驥——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山東。我要回家拿東西,被傅驥攔?。骸皝聿患傲?。不能回家,直接去火車站?!?/p>
沒有月色的星空,夜幕深得發黑,被太陽蒸發過的氣流無孔不入,倍加悶人。
警察拿著照片穿梭在前門車站外黑壓壓的人群里抓人。檢票口已是鬼子把持了。鬼子抽出傅驥手里的畫片問:“這是什么?”我的心差點跳到地上,怕他們發現畫片里的秘密。傅驥冷靜地說:“畫片?!惫碜記]發現什么,又把畫片給他了。
我們隨大批流亡學生從天津大沽口乘英輪經煙臺到濟南。到濟南住在一個中學里。聽說有人叫我們晚上去飯店。我怕是陷阱,到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有人請我們吃飯?我心里沒有底,只是心神不安地焦急地等待著。終于等到傍晚,我們按照約定進了飯店的一個包間。我坐在餐桌前,眼睛不停地向門縫外面望,生怕有壞人跟蹤我們。
門忽然開了,進來的不是別人,是傅驥的爸爸、我的公爹傅仲霖。(他解放后任北京魯迅藝術學院、北京師范大學等學校教授。)我們在人地兩生的他鄉遇到父親,格外高興。他對傅驥說:“將來收復東北,就靠你們這年輕的一代了。”
公爹保護過在吉林被捕坐牢逃到北平被鬼子通緝的郭鳳,并同意他住到自己家里。當學校要開除郭鳳、于樹文、李鐵英這些進步同學的學籍時,他義正詞嚴地抗辯道:“這些青年不愿做亡國奴、愛國抗日有什么罪過?”
餐桌上公爹心情沉重地說:“國破家亡,中國的前途未卜。這次相會不知何時能再見,以后就干你們愿意干的事吧。”說完留下一張匯豐銀行的支票。
幾天后,傅驥被分到國民黨山東省主席韓復榘的第三集團軍政訓處,與齊燕銘、劉震一起進行統戰工作。我通過關系去益都師范與校長趙伯平和崔老師夫婦一起進行抗日宣傳。
12月,傅驥穿軍裝戴“校官”軍銜和劉震接我再回益都組織抗日武裝。12月25日,我們離開濟南三小時后,濟南淪陷。鬼子的飛機在頭上盤旋,我們隨逃難的人群出城東行三十里,鬼子狂轟濫炸的炸彈在身邊炸響,掀起沖天的泥浪,我們被沖散,煙幕里看不見人影。我想:他是不是被炸?就喊:“傅驥,你在哪了?”我的聲音被飛機的轟鳴聲湮沒。他也以為我被炸死了。待煙霧消散,只見他離我不到五米遠。炸彈坑邊躺著一頭炸死的驢。遠處一個婦女抱著被炸死的孩子在哭。我們勸她別哭了,快走。
我穿個高跟鞋,走泥路不得勁,腳后跟上磨起了水泡。走到周村聽說張店失守。膠濟鐵路無法通過,就隨逃難的人群和敗兵一起沿公路西南行,走山路奔大汶口。見從大汶口敗下來的隊伍和逃難百姓又往我們這邊走。
我實在走不動了。腳上的大泡磨碎了,又磨起一些小泡。見山坡上有戶人家,傅驥說:“走,去老鄉家休息一會兒?!?/p>
到了老鄉家,大娘親切地拿花生給我們吃。我說:“大娘,我這鞋不能穿了。您換一雙您兒子的鞋給我穿。”大娘拿出一雙給兒子做的新鞋給我穿上。這時聽外面雞飛狗叫的。是兩個敗兵抓雞趕豬。身穿軍裝的傅驥走到門口問:“哪個部分的?快放下!”他們見傅驥一身戎裝,英姿威武,嚇得回頭就跑。
枯樹野草給12月的濟南染上冬的顏色,像針樣的北風專刺露在外面的臉和手。我們按畫上的聯絡圖南行,找到萊蕪口鎮冶莊魏佑柱家。這是有兩廂的大院。上屋的魏父見是從兒子身邊來的人,像親人一樣接待了我們,把我安排在東廂房小妹的房間。我見當地女人都穿短襖,我怕穿旗袍暴露,就剪成短的。小妹又找出男人的衣裳給我換上。晚上我見小妹的被子好長,就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們這里的風俗習慣是晚上睡覺都打通腿。”我聽了想笑又不敢。傅驥住在西廂房大哥大嫂的對面屋。
魏伯伯在口鎮開一家有名的中醫診所,窮人去看病就不收錢。大哥領著傅驥到處找組織,回來就常住在診所。診所也成了地下活動中心了。
在大哥的協助下,找到了山體連綿層疊的徂徠山,知道省委已轉移到泰安。在徂徠山,他們見到了劉子正、萊夫和在北平認識的孫濤林。組織決定讓傅驥回到口鎮一帶組織武裝。
他很快就發展大哥魏佑鈿和魏宗培等十多名黨員和積極分子,組織建立游擊隊。
我發動婦女組織識字班,宣傳抗日,婦女都積極參加。聽說有個媳婦因參加開會被男人和公婆打死了。我領著婦女討論該怎么處置。有人說:“給她家房上壓上紙。”有人說:“讓她男人和公婆披麻戴孝?!蔽蚁耄哼@樣對她娘家都于事無補,我們也沒有處死權。又有人說:“讓他們賠糧食。”我想:對,讓他們多賠糧食,像割他們的肉,讓他們疼。我說:“對!讓他們賠四十石糧食?!保ㄒ皇?,一斗四十斤)
群眾見她公婆乖乖地交出四十石糧食給死者的娘家,反對壓迫的熱情更高了。這一震,婦女的地位也提高了。
太陽從紙窗中間一尺見方的玻璃框里擠進炕上。我從方玻璃望出去,見一個男人背一個大包袱進來。我出去見是姑夫家的傭人老孫,在學校門崗還干過。我高興地把他迎進東廂房,忙打開彰顯愛心的大包袱,里面有一床我結婚時的紅花被,還有些日用品。
老孫說我們走沒有來得及告訴爺爺,爺爺領小弟上我們家。他見我們家擺設依舊、人去屋空,只對著綠臺燈流淚。他帶小弟回家就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我聽到“去世”兩字,像兩只手撕著我不能再見爺爺的心。想起從小爺爺就喜歡我,愛護我,主張讓我和我喜歡的他的孫子傅驥結婚,婚后還常給我零花錢……我越想越難過。傅驥回來聽說爺爺死了,放聲大哭。我說:“別哭了,在人家里,別讓人忌諱?!?/p>
當晚,我越想越睡不著覺,忽聽傅驥喊:“王哲,走,快走!”
“去哪?”
“去部隊。你參軍的申請批了!”
“部隊在哪?”
“在街上行軍,你快出去跟上。”
“我得拿點東西?!?/p>
“不行,來不及了!”
我急忙拿出老孫帶來的大包袱皮,小妹幫我把紅花被包上,跑著趕上了隊伍。休息時我發現我們四支隊里有六個女同志。晚上天冷,我們六個女同志就擠在紅花被里取暖。

王哲和丈夫金鐵群
為行軍帶糧食,我們把被套拆下來,剪成長條縫成裝糧的米袋子。我們六個人每人一個,斜挎在肩上。行軍吃飯了,我見是谷糠和米一起磨的酸豆餅,咬一口吞不下,趁人不注意吐了。而幾個當過童養媳的同志卻吃得正香。看到自己身上還有小資產階級的嬌氣,心想一定要改掉。
行軍走路,為避開敵人,不走平地走山路,一走就是上百里。走山路,高一腳低一腳,特別難走。我腳又磨破了,走不動,落在后面,艱難地爬上山頂。前面又是一座山擋住去路,還得攀爬。羊腸小道旁邊的大石棚上寫著:“快走,別掉隊!”
再走一段,見一個光滑的大石棚上畫的是一個在爬的烏龜。我對號入座,覺得這畫的是我。我走不動了,不想走了。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好大的“黨”字。又想:跟黨干革命,哪能熊了?要堅定信心,革命到底。這樣一想,身上又有勁了,快步跟上隊伍。登上山頂,前面又是一架山。
夜行軍時,有的戰士邊走邊睡,非常危險。走到拐彎處,我就喊:“醒醒吧,拐彎了,別掉隊!”走到大溝邊上,我就在危險處站著,看見睡著走的同志,就扯一下說:“快醒醒,別掉溝里!”走進山林,一陣雷雨交加后,部隊決定夜宿山林。
晚飯吃的是帶殼磨的高粱面煎餅。我又打怵了:吃了便秘,便一次便不出。再便還便不出。還不如吃帶殼磨的小米酸煎餅,因為酸糖化了,能便出來。但不吃,就餓得沒有力氣。
雨停了。躺下,樹林縫隙透射下的月光,富有詩意。折騰一會兒睡著了。迷迷糊糊中覺得臉上癢癢的。伸手一摸,是一個肉乎乎的大蟲子,嚇得我一把抓住扔得遠遠的,卻再也睡不著了。
戰斗打響了。部隊不讓我們女同志往前沖。我見前面有個戰士胸部受傷了,我給他包扎后他要喝水。他已不能坐起,我把他抱在懷里喝我壺里的水。他喝完后向我微笑。我覺得胳膊隨他的頭往下一沉——他不喘氣了,死在我懷里,臉上還留著幸福的微笑。
戰斗很快結束了,打了個大勝仗。
雷雨劃開了夜幕,閃光照出深山里面有座廟。部隊決定住進廟里。大家進了廟里能遮風擋雨,都非常高興。里面灰塵很厚,我們出去拔一些蒿草當掃帚,打掃干凈后,就都躺在排列有序、齜牙咧嘴的神胎腳下。睡不著覺,想起小時候有病,母親領我到廟里還愿燒小紙人的情景,就更不敢睡。加上長期睡山林山洞,身上生了疥瘡,癢得越撓越想撓……
1938年,在萊蕪戰斗后,先后見到了洪濤、黎玉、姚仲明等同志(黎玉時任山東省委書記,洪濤為游擊隊長)。我們從四支隊又分到山東縱隊第三支隊了。司令員是廖容標,政委是姚仲明,傅驥任政治部宣傳科長。他能編能演,能唱能畫,善于鼓動群眾,深受人們歡迎。他走到哪里就把歡樂帶到哪里。
夜間部隊在深山密林里行軍,迷失了方向,仰望天空,只能看見樹梢剪碎的天幕上有幾顆星星。廖司令說:“王哲,你的眼神好,你看這樹干哪面色深,哪面色淡?色淡的一面肯定是南面,色深的是北?!?/p>
我在夜晚的密林中圍著那棵樹前前后后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靠您站的那面色淡?!彼次业呐袛啻_定前進的方向。走出密林后,部隊想進村休整??赡型窘虚T老鄉不敢開。只好讓我們女戰士去敲門。我們披著星輝敲門:“大娘,開門,我們是共產黨八路軍,打鬼子的部隊!”老鄉聽我們是女的,就開門了。我讓大娘領我們去叫其他老鄉的門。
叫開門,鄉親們熱情地讓戰士睡炕上。戰士們遵守紀律,都在窗外的院子里鋪上草睡。
領導讓我們女戰士發動老鄉做軍鞋,一個戰士一雙,一宿必須完成。我們分兩撥人發動。我和大娘一起挨家走,到天亮老鄉如數交上。
沒想到領導找我去,指著一堆鞋說:“看你們是怎么工作的?”
我拿起一雙鞋一看,是女的。再扒拉扒拉,見都是女鞋。我急得去問大娘。大娘說:“我們這里的風俗是女人除了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兒子,不能給別的男人做鞋?!?/p>
我說:“那不行。重做。革命工作不分男女。男戰士穿上你們做的鞋,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這是你們的貢獻?!彼犆靼琢?,又重新發動群眾給男戰士們做鞋。
大娘喜歡我,要認我做干女兒,給我煮雞蛋吃。我說:“不能吃。我們八路軍有紀律,不動群眾一針一線?!?/p>
戰士們早晨起來,捆鋪草、掃院子、挑水,幫老鄉干各種家務。
部隊住在丘陵的鐵道南,住在鐵道北面平原的大娘還來看我。
我們的司令廖容標能打勝仗是出了名的。這一天,廖司令帶領部隊去打土匪劉黑契了。劉黑契是日本鬼子的爪牙和幫兇,壞事沒少干。
六月的烏云,渾身都是水。云彩一往北跑,雨就掉下來了。雨還在下,部隊獲悉劉黑契抓的姑娘媳婦在山坡的房里鎖著,準備交給日本人。我們聞訊都往那個大院跑。跑到前面的男同志把正房東屋的鎖砸開了。我沖進去,見屋里擠了二十多個女人,有站著的,有坐的,也有躺著的,都是綁著的。我說:“我們來救你們了,你們快跑啊!”
她們說:“往哪跑?”
“往家跑??!”
“沒有家了。”
“那也不能在這?!蔽液蛶讉€同志邊給她們松綁邊說,“不能讓劉黑契交給日本人啊!”她們聽說交給日本人,一下都跑了。
一陣激戰,劉黑契被打跑了。我們回到駐地,見大娘還跪在灶前保佑廖菩薩平安。
組織上通知我組建獨立營。營長是紅軍過來的王海珊。聽說營長是紅軍,我非常高興。我得讓他介紹我入黨。傅驥幾次要介紹我入黨,我都沒同意。我怕人說是裙帶關系。我要紅軍介紹我入黨。
我問他:“王營長,獨立營有多少人?”
“就你我兩個人。你是宣傳科長?!?/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一遍:“獨立營有多少人?”
“就咱倆,還有一桿旗?!?/p>
這樣,我們倆把旗插在村里一棵樹下,掛上“參軍報名處”。青年們看見都紛紛來報名。
有一支十多人的土匪隊伍也來報名參軍,我們也收了。
隊伍很快建立起來,戰士都統一穿八路軍軍裝。我們的子彈少,就用高粱秸剪成子彈模樣,裝進彈夾背上。實際一人只有兩顆子彈。
我們利用趕大集的日子,在集上演話劇、教唱抗日歌曲、講不做亡國奴的道理。
我發現有兩個穿軍裝的戰士買東西不給錢,上前一看,是被收編那伙土匪的老二領人干的。我大喊一聲:“綁過來!”戰士們馬上把他倆綁了起來。被土匪的老大知道了,他過來用槍指著我說:“放人!”
我斬釘截鐵:“不能放!他們違犯了八路軍的紀律了?!彼f:“姓王的,你想一想,打鬼子我們出了多少力……”這時,我們戰士們把他拉出去給他講革命道理了。
四月,組織派傅驥代表三支隊去與頑固派秦啟榮部下翟超進行談判,卻被翟超扣下了。我知道后,心全掛在他身上,天天晚上睡不著覺。等一天不見回來,等一天不見回來,我牽掛的心一直放不下。
聽說我們部隊抓了他們民政等八大處的頭頭,作為交換條件,把八大處的頭頭都關在了部隊的禁閉室里。那禁閉室就是在山坡上的房子。我怕他們跑了,經常過去看。見他們都四十多歲,都穿的長袍馬褂。我叮囑崗哨好好看著,別讓他們跑了。
但一點也沒有傅驥的消息。盼人的時間像凝固了一樣。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三十天過去了,盼到第四個十天,他們終于回來了。傅驥經過百般折磨,形容消瘦,頭發老長。
傅驥回來后,被派到三支隊八團任政委兼“二、九”區(淄博二區、長山九區)中心區委副書記。趙明新是書記,我任民運科長兼中心區委委員。團長是程緒潤,團部帶一個營住衛固一帶。衛固是蒲松齡的家鄉,山上有蒲松齡寫《聊齋》的草亭,小徑旁有他講故事用的石桌石凳。周圍十里八村有鬼狐傳說,此時變成抗擊敵人的前哨。
1938年9月,傅驥調離三支隊,到沂水王莊,接受山東縱隊交給他的任務——在諸城、安丘、高密的三角地帶組建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九支隊。
國民黨老同盟會員王林肯是忠于孫中山的,不贊成蔣介石反共,當過高密縣長。日寇占領后,他成立不到五百人的武裝隊伍。國民黨反動派拉他,他正舉棋不定。此時,按照黨的指示,傅驥和我一起去找他。
我化裝成傅驥的警衛員。我穿上男戰士的軍裝,扎緊腰帶,還真像個英武的男戰士。我們找到他家的門口,見一排上房很氣派。傭人把我們迎進去。
我見一位有紳士風度的四十多歲的男士,見到我們他很高興。他沒看出來我是女的。他讓他太太也出來見我們。他說要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還得靠共產黨。共產黨真偉大,有這么年輕的干部。
他太太微笑的目光從頭到腳在我身上滑動,然后說:“你是女的?”我點頭稱是。王林肯說:“女的?沒看出來,失敬、失敬?!?/p>
傅驥說明來意后,把委任狀呈給他。他見讓他做九支隊隊長,傅驥做政委,他說:“今后咱們就在我家辦公吧。我有五百多人的隊伍,住在大車店,武器都齊全?!彼蛉苏f:“你們倆是夫妻吧?”傅驥說是。我也點頭默認。
隨即,夫人讓下人給我們安排了房間。他女兒常到我房間聽我講“一二九”學生運動,講抗日形勢。我又鼓動她參軍。在我的宣傳教育下,她不僅參軍,后來也成長為干部。
打出九支隊的旗子,隊伍很快發展到七百多人。我們進行軍事訓練還從中發展黨員,開政治課,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1939年3月,部隊調整,九支隊和八支隊合并,傅驥等調回山東縱隊。(因為戰士不愿離開家鄉,后來部隊有很大減員)這時,王林肯全家仍留守召忽鎮,傅驥爭取黎玉同意后,把王林肯全家接到分局所在地沂水王莊。(1946年,王林肯經陳毅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后來擔任山東省政協副主席。)
初夏的山野,郁郁蔥蔥,可被鬼子的暴行染上了血腥的顏色。
組織讓我護送42名學員,從王莊出發,去沂水。路過國民黨57軍門口,崗哨上士兵攔住不讓走,還地毯式排查搜身。43人中只有我有槍,我怕槍被搜出不讓走,但又沒有辦法藏。結果,搜到我的時候,他把我的手槍沒收。我聽他是東北口音,我就說:“日本鬼子侵占東北,我們的家鄉人民在水深火熱中,等著我們去解救?,F在是國共合作打鬼子,你把槍給我,我們共同把鬼子趕出中國。好兄弟,把槍給我。我是東北人,你也是。”他聽后受到觸動,就把槍又還給了我。
路上遇到鬼子大掃蕩。我們散開,化整為零,組織群眾轉移。當走到一位八十多歲的大娘家,說什么她也不走。我們架著她走,她一甩說:“你們共產黨不是講民主嗎?怎么還強迫我走?”見大娘對共產黨有反感了,加上她坐在地上扶不起來,我們就不為難她了。
我們隨著群眾踏著野草進入山洞。從洞口望出去,鬼子燒毀麥田和村莊的煙火沖天。
晚上,沒被燒的老鄉偷偷回家拿一些吃的來。我吃著白面餅,心想:這革命真的不能沒有群眾,老鄉們真的比親人還親。沒有人民,抗戰是不能勝利的。我也更加熱愛鄉親,我們和老百姓的關系也更融洽了。
鬼子走了?;卮逡娔抢洗竽锏亩亲颖淮痰短糸_了,下身的石板上還留著鬼子強奸的罪證。鄉親們埋葬了她。我很后悔沒把她架走。
我們重新集合隊伍。見一個不少,就奔沂水縣去了。找到縣委書記邵德孚,我說:“我如數把人交給你了,你收下吧。”
部隊就是游擊隊,在一個地方不能超過三天。經常百里行軍剛住下,敵人來了,又得邊打邊轉移。
王莊有兵工廠。大部隊都出去了,只留下一百多人的隊伍。
我們執行任務千辛萬苦走一百多里路到了王莊。睡到拂曉,有漢奸告密,領著穿著膠鞋的鬼子包圍了我們。鬼子大喊:“活捉王哲!活捉王哲!”
同志們喊:“快突圍,我們被鬼子包圍了!”
我起來出去見三面鬼子像潮水一樣往這邊涌,只有上山這面能突圍。但直線上山有被掃射的危險。我抱定宗旨:寧肯死也不當俘虜。
我邊往山上跑,邊聽到左右有倒下的同志。再看自己身上也有血,我心里喊:媽媽,女兒盡忠不能盡孝了……
跑到山頂,見下山沒有路了。后面的鬼子喊著“活捉王哲”像潮水往上涌。我的鞋也跑掉了。只能從六七米高的峭崖往下跳了,我跳了一層,又跳一層,跌跌撞撞跳了七次,連滾帶爬跳到山下。回頭望,山頂已掛上了膏藥旗,山底下就是解放區了。
見到沒死的同志,大家擁抱在一起。我問他們見沒見到傅驥,都說沒見到。他是不是犧牲了?事后聽別人告訴我,傅驥還活著,當時他也以為我犧牲了。打掃戰場時,他看到山坡上有個女同志,他以為是我死了。隔了很久,我們才又重逢。
這次損失太慘重了,犧牲了一百多人。頭天晚上在身邊睡覺的女戰士成了烈士。
為了給犧牲的同志報仇,也為了鼓舞士氣,部隊攻打鐵路沿線的鬼子。這次打了一個大勝仗,打死了好多鬼子,繳獲了好多武器和物資,打出了軍威。但遺憾的是我沒有參加。
秋天的沂蒙山區,卸下青紗帳的盛裝,顯出成熟的韻致。太陽給高粱染上紅色,給谷子抹上黃色,給種上冬小麥的大地擦上綠色??珊薜氖?,日本鬼子給綴上了灰黑色。戰爭給生活添上了危機的顏色、血淋淋的恐懼色。
部隊領導見我懷孕不方便,把我安排設在老鄉家的醫院里。同病房的有青島紗廠女工劉立英。我教她識字學文化,講革命道理。(解放后,她擔任某省的衛生部長。)
傅驥三月到黨校學習,結業后任黨??傊洠iL是陳明。六月鬼子掃蕩沂蒙山區,很多黨組織遭到破壞。
組織派以陳明為團長、以傅驥為副團長的工作團,頂著國民黨的沈鴻烈的“見人就抓”“見槍就下”“見干部就殺”的反共高潮,到了沂水西部的二、三、四區,幫地方恢復遭日寇大掃蕩破壞的黨組織、發展地方武裝、建立民主政權。取得一定經驗后,傅驥去分局匯報情況,途中他和劉干同志一起來醫院看我。我們終于又相見了,但短暫的相見竟成為永別。
戰爭迫使醫院要轉移了,為八個月身孕的我不受顛簸,護士把我送到一戶山里的老鄉家。這里離敵人還不到二里地。
怕有漢奸告密,我成天警惕地瞭望周圍。有天早晨,我發現一個包頭巾的女人直奔這里,就趕緊從后窗躲出去。側耳細聽,原來是部隊派來的護士接我去醫院的。我高興地從后窗爬進屋里,跟那護士往外走。生怕遇到盤問的漢奸,一路上馬不停蹄。我屁股上還生了個小瘡,走一步磨得就疼,也不敢停下休息,一天爬山走了九十多里路。終于到了部隊設在村里的一座醫院。護士把我領進一間放著農具的廂房,里面還有一口棺材。墻上掛滿了農具,靠最里邊是一張床,就是我休息睡覺的地方。這里的風俗是不接外人來家生孩子,怕不吉利。
可能是從山里出來爬山越嶺把肚子抻了,疼得我渾身發顫。護士找來女醫生,不知折騰了多長時間,只聽說:“生了,生了,是個男孩。”
孩子出生后,我又和劉立英住在一起了。她哥哥被鬼子殺了,她頭部被鬼子打傷了。組織上每月給她兩塊錢撫恤金,她拿一塊給父親,另一塊買花生餅給我喂孩子。
在坦埠生完孩子第十天,聽到炮聲隆隆震天響。護士進來抱起孩子說:“快跑,鬼子打坦埠了!”
我跟著跑了不遠,一條河擋住去路。上級怕我在月子里受涼,讓我坐在椅子上,由四個戰士抬著過河。走到河中間,只見炮彈乒乒乓乓落在周圍的河水中。
重新住下后,我天天盼傅驥回來給孩子起名。這天,盼來山東分局書記朱瑞(曾在蘇聯炮兵軍官學校學習,后擔任炮兵司令)和他夫人陳若克來看我。
我想,我只做了點應該做的工作,還驚動領導來看我,真是太感謝了。我問:“傅驥呢?他怎不來看我?”我這一問,他們倆都低下頭,目光掃地。他們為什么不接我的目光?
朱瑞書記說:“王哲同志,你在任何情況下,都經起了考驗。希望你這次也經起考驗,希望你一如既往……”
“朱瑞書記,你看見傅驥了嗎?”
“傅驥同志犧牲了?!?/p>
這真是晴天霹靂,把我的心肝打碎了從眼睛里往外淌。他走了,我再也看不見他了,我和孩子倆以后怎么過?書記和夫人我們三個的淚水一起流……
部隊開追悼會那天,領導不讓我去。我去了,不能把悲傷的情緒帶到部隊。
朱瑞書記說:“傅驥同志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子,是黨的好干部。傅驥的犧牲,是部隊的重大損失。”
徐向前司令說:“傅驥同志的犧牲,是給一個師也不換的損失?!?/p>
我白天強裝硬氣,晚上是以淚洗面。枕巾天天早晨是濕的。我看著長得像傅驥的孩子,我想:“你這么小來到人間就沒有爸爸了,以后我怎么拉扯你?我等你爸爸給你起名,等來的是天塌下來了。”我越想越不想活了,又想,我死也得給孩子起個名。孩子來到人間哪能連個名字也沒有?我想起高爾基贊美海燕,我的孩子就叫海燕吧。
看著長得像傅驥的孩子,來時是兩個人,現在你走了,這孩子我怎么帶?傅驥對我的好時刻揪著我的心。我越想越不想活了。我給孩子戴上用紗布做的小白帽,把他包好。抱起來,望著野草叢生的連綿群山,沿著羊腸小道,流著淚向山崖走去。走到崖邊,我想從這峭崖陡壁跳下去準能摔死。我說:“孩子,你這么小就沒有爸了。媽一個人沒有能力拉扯你,媽要和你一起死了。死前媽再給你吃一次奶。快吃,吃飽了,媽抱你跳崖?!?/p>

王哲晚年
我邊哭邊看著孩子吃奶??粗⒆游痰拿佳?,像傅驥一樣清純。我想:傅驥為新中國、為千千萬萬的孩子付出了生命;我為自己的孩子,遇到眼前的困難想死,這是背叛革命,是可恥的行徑。為給傅驥留下后代,為了革命的后代,我不能死!一種責任感淹沒了我死的念頭。我要為革命努力工作,還要把他那份工作帶出來。想到這里,我又抱著孩子往回走。走到半山腰,遇到前來找我的護士,她一把抱過孩子。我們一起往回走。
朱瑞書記和夫人為安慰我,讓我上他家吃餃子。朱瑞書記對我說:“王哲是個好同志,到延安去深造,為黨培養個好干部。”
我去延安的事決定了。并允許我帶孩子。我把幫我帶孩子的老頭雇好了。這次任務很重,有四十多人,男的帶一包金子,女的帶一包錢。十四頭騾子都馱著印錢用的紙。聽說上次因有孩子哭,造成很大傷亡,我決定不帶孩子了。警務連長劉筱民領我把孩子送給他守寡的二姐帶。
1940年春,去延安學習的四十多人到齊了。朱瑞書記講話說:“有一個團的兵力接送你們。你們人在,錢不能丟。背到晉東南,交給八路軍總部。”
我們夜間過鐵路,怕敵人聽到馬蹄子聲,都用棉花把馬蹄子包上。過了鐵路查點人數,發現少了縣委書記的女兒小邵。回頭找,見她趴在鐵軌上,在那聽火車來沒來。
半路上,有部隊送來兩名日本飛行員俘虜。他們有抵觸情緒,不吃飯,我們幾個會日語的女同志負責削弱他們的武士道精神。我說:“戰爭,對日本人民不好,對中國人民也不好。我們是送你們去延安學習的。那里有日本共產黨的工農學校。你們要吃飯,好有力氣走路。”經過大家的工作,他倆開始吃飯了。
走過像海一樣的沙灘封鎖線,怕敵人發現,得跑步。這是黃河古道,太陽曬得沙子燙人。從河邊洗手巾擦臉,手巾在手里很快就干了。
天黑了,走到一座縣城下,城墻上鬼子的探照燈不斷地掃射。忽然槍響,我們都散開趴在地上。槍聲停了,我們再偷偷集合。查點人數,發現那兩個鬼子不見了。他們是去給敵人報信了嗎?那樣就全軍覆沒了。大家都感到危急。我們蹲下探望,見遠處有兩個黑影向這邊移動——他倆回來了。
到大汶口以西,遇到敵人掃蕩,我們跟著地方部隊打游擊轉了一個多月。
到一二九師,見到師長劉伯承和政委鄧小平。飯后,劉伯承說:“日寇對我們的政策是:一、囚籠政策。在鐵路兩旁筑堡壘,企圖以鐵路為柱、公路為鏈、碉堡為鎖,分割封鎖根據地;二、三光政策。敵人欲將根據地人殺光,房屋燒光,東西搶光;三、是派特務。敵人的特務像蒼蠅一樣,無孔不入,要搞垮根據地。”大家聽了,對形勢更清楚了。
離開一二九師,再向前走,敵人封鎖嚴密,過不去了。又返回往南走,經濟南,到了宋任窮部隊駐地。他們用香油打大餅招待我們,大家覺得像過年一樣。也走累了,就想多住幾天。沒想到,剛吃完飯就集合。宋任窮說:“我知道大家的心情,想住下,可不行。”不知為什么不行,只知走出四十多里,我們剛才吃飯的地方就落炮彈了。如果晚離開一步就成炮灰了。
我們走了三個月,大約在京漢鐵路以西,與太行山以東地區,遇上八路軍消滅劉黑契的戰斗。劉黑契在山東、河南、河北一帶,用日本人給的先進武器,到處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
韓復榘十幾萬大軍沒抓著劉黑契,1933年一次反被劉黑契打得落花流水,這次劉黑契終于被八路軍消滅了。
過了漳河后,轉向西北行。在涉縣北坡向上爬。六月的太行山下,遍地開滿了山花。爬到半山腰空氣稀薄,喘氣困難,費了半天勁才到了冰冷蓋雪的山上。汗水濕透了衣裳,渾身冰涼。大家想坐下休息,向導趕緊說:“不能坐,坐下就起不來了!頭兩天三個同志坐下就再也沒起來?!?/p>
站在山頂向西望,一覽群山小:一個個小山包像魚鱗狀的沙浪,排列在遼闊的大地上。
太行山西側為黃土高原,缺水,得到十里外的大河里取水。我們都住在百姓家,院子里都有一口接雨水的水窖。窖里的水時間長了都是綠色的。路也難走。到處溝壑縱橫,溝底平,溝岸直立如壁,高四五丈至幾十丈,不熟悉路徑者,進去出不來。許多地方看似不遠,走起來得繞很大的彎子。太行山東側坡高而陡,八路軍總部就設在這易守難攻的山間。
一路護送我們的,是一個團的兵力,用接力的方法,一個縣一個縣接送,終于到達了八路軍總部。我們把千辛萬苦帶來的金子、錢等放下了。完成了組織上交給我們的任務。
彭德懷副司令接見了我們。楊尚昆給我們講話強調: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
又是為避開敵人夜行軍。1940年6月末,在山西太岳一個村住下,做橫渡汾河的準備,這里離汾河上的兩渡渡口近百里。
晚上,走了近百里,半夜忽降傾盆大雨,雷電交加。一打閃,能走幾步路。閃一過,兩眼漆黑,汾河水上漲,不能過河。一渡失敗,原路返回。山路又窄又滑,風又大,一腳滑倒了,就帶倒一串人?;氐皆?,天快亮了。
二渡汾河,還得晚上走。又走了近百里,到了汾河附近,聽到槍響,以為敵人發現了,又原道返回。往返就是二百里。我感冒了,發高燒。部隊也在這里休整了三天。大娘燒姜湯給我發汗。怕我不出汗,用被子捂上。出汗后,見被上的虱子直爬,那時我們身上都有虱子。
三渡汾河是七月上旬。晚上經過同蒲路。在渡汾河時被敵人發現了。炮樓向我們開炮。我們在河里,炮彈就落在我們身邊。冒著敵人的炮火,我們三渡汾河終于成功了。
過了汾河,向西北方向走出一百多里是介休縣。這里的房子都是白粉刷墻,雕梁畫棟。吃飯都在街上。我走進一個產婦家,見她坐月子全喝稀粥。我問:“你為什么不吃干的?”
“我們這里生孩子,不滿月不準吃干的?!彼f得輕描淡寫。
我又問:“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她說:“叫李留住?!?/p>
我走到街上問:“誰叫李留住?”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端著碗過來說:“我叫李留住?!?/p>
我笑著說:“你記住,女人生孩子需要營養,最好吃雞蛋。天天都得吃雞蛋?!?/p>
“好,我這就去給她煮?!毙』镒佣酥脒M了家。
我也進屋和產婦聊了一會兒,小伙子端著八個煮雞蛋進來。產婦透著感激的目光說:“共產黨真好,連生孩子這樣的事都管?!?/p>
1940年8月,在向呂梁山進軍途中,大家渴得厲害。堅持走了一氣,發現一條河。戰士們沖了過去,有用壺灌水喝的,我就直接用手捧著喝。一捧接著一捧喝了個飽,又把壺灌滿。我們女同志到小樹林把內衣內褲脫下來洗,洗完了又跑步去趕大部隊。
走進山腳下密林里的羊腸小道,見樹上的大蟒比暖壺還粗。再走見道邊又是一條,兩眼亮亮地盯著人。嚇得我不敢看,只往前走。走出三百多米才離開了這綠色走廊的蟒宮蛇殿。
山區到處是日寇燒毀的房屋、無人耕種的田地。走到呂梁山中部,在深山中一個小村住下。我見房東大娘做菜不放油鹽,他們把野果子做成酸醬蘸著野菜吃。就問:“大娘,你做菜怎不用油炒一下,放點鹽?”
大娘含淚說:“我們三年沒吃鹽了,更沒有油?!?/p>
聽后我把自己帶夠六天吃的鹽,剩下的全給大娘倒在盆里。又問:“鬼子來不來?”
“來過。來燒房子。我兒子和幾個鄉親不讓,被打死了。俺什么時候能過上有糧吃、有油鹽的太平日子?”大娘一臉愁容。
我說:“大娘,你放心吧!有共產黨領導的軍隊,一定能打跑鬼子。有糧吃、有油鹽的日子就快到了!”
部隊又集合出發了。走到北部,見房子都是空的。這里是疫區,房東一家八口死了七口。全村人死得很多。這疫區鬼子不敢來,我們就住下了。疫區不用擔心鬼子來騷擾,但能不能感染卻都心里沒底。大家都鋪草睡在地下。
我睡不著,又想起了傅驥和孩子……
九月初,我們走近黃河十八彎,到黃河邊,我們女同志把鞋襪脫下,挽起褲腿。過河被隊伍落下了。都來不及穿了,光腳踩在沙地上燙得難受。
過了幾道河后,走到河面窄水流急的地方,向導說:“記住,一、大家順著我的腳窩走;二、衣服褲子都脫下?!币驗樗骷?,衣服有阻力,只要被水卷倒了,就起不來了。頭幾天就被水卷走一個同志,沒救上來。
1940年9月,走到晉西北120師。見到師長賀龍。他八字小胡子,叼著煙斗,正在籃球場上看球。聽說賀老總有三件寶:一個話劇團;一個騎兵團;一個籃球隊。
籃球隊長是北師大體育系的、當過山西一個縣的縣長。
在這里,我們第一次聽到《黃河大合唱》、看到晉綏話劇團的演出。吃水煮加鹽的主食黑豆。
到了陜北神木縣境內,就是和平環境了。我們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不用提心吊膽怕敵人追趕;不用部隊護送,就一個向導。我們幸福的一天,只走五六十里路??梢栽缤沓詢深D飯。路過出美女的米脂縣,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貂蟬就是米脂人。
1940年10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從向導處得知,到了清涼山腳下。那一層層上中下像三層樓房亮著的燈,是抗大三分校。我們向往奔波已久的延安到了。
晚上,我們住進了八路軍總部招待所。像到了家一樣舒服。我想起傅驥沒有看到這令人向往的革命圣地,我一定要多做工作,把他的那一份也帶出來。又想起母親和孩子,不知還能不能再相見。
第二天早晨醒來,見郁郁蔥蔥的山中,一層層像畫似的窯洞,都是半圓拱頂,下面有門。想看市容的我們,一大早走進城里,見到處處是日本鬼子炸的廢墟,老百姓和機關都轉移到附近山溝的窯洞里了。
延安城東是延河。河水由北向南流,流到寶塔山下轉向東流。
看見解放日報社在清涼山下的石洞里。
第二天開大會,我們提前到會場坐在那里。聽到有人喊“毛主席來了”,接著是掌聲雷動。我想:毛主席真偉大,中國有這樣的黨和軍隊,是托毛主席的福。
毛主席說:“同志們辛苦了!你們從前方來,這里有些事情可能看不慣。這里有小灶大灶,前線就沒有。”一陣掌聲打斷了毛主席的講話。接著毛主席又講了布爾什維克十二條。
會后,我被分配到三分校學習。散步時見到毛主席的兒子毛岸英,正背著行李去農村勞動。
在延安學習三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蔣介石用斷吃斷穿封鎖延安,想把共產黨扼殺在搖籃里。毛主席提出開展大生產運動,開荒種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享受供給制(吃、穿、墨水和紙筆)的干部都要交糧。一般干部上交一石二斗小米,約四百八十斤。女的紡線上交,一斤線等于九斗小米。
毛主席也紡線。
縫紉機的線缺,上級號召研制縫紉機的線,紡一斤頂六石四斗小米。完成任務可變工或變錢。我和紅嫂倆很快紡出七股合成的縫紉機線奇跡,引起轟動。畫家鐘同志在年畫的上角畫的蔣介石一只手在空中掐大生產運動,下角畫了一個漂亮的紡線女工在紡線。有人說,畫上的女人不是當地的人。畫家看著我說:“我畫的是東北大眼睛,就是你?!?/p>
我聽說磨盤鄉生產不好發動,巫婆神漢鬧鬼鬧神,說天不下雨是驚動了龍穴,在群眾中產生了不良影響。我帶著宣傳隊和兩個公安人員去了。
鄉干部把群眾召集來,讓巫婆神漢站在前面。鄉干部先講了共產黨不信神,信自己的力量這些革命道理……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綰著窩窩頭似的髻、外號叫“大褲襠”的巫婆說:“你說沒有神,怎么雷公能打雷?閃公能打閃?沒有神怎么冬天能下雪、夏天能下雨?”
我見鄉干部一時沒話說了,我說:“誰看見雷公了?你看見雷公了嗎?”
“神就是看不見才叫神了。”一個滿臉胡子的五十多歲的神漢說。
“對,看見就不叫神了。”“大褲襠”說。
下面也有人跟著這樣說。我說:“鄉親們,別聽她的……”我沒說完,神漢插嘴說:“別聽她嘴甜叫‘鄉親’,她給我們什么好處了?”
“大褲襠”說她的“神”上來了,跺著小腳轉圈,要我給她燒紙錢“退神”。
我說:“真有神嗎?拿槍把她拉出去!”兩個公安上來架“大褲襠”。這一鎮,把“大褲襠”的神鎮掉了?!按笱澮d”嚇得跪在地上說:“饒了我吧,沒有神?!?/p>
我問她:“你沒有神,為什么裝神?”
她說:“我不愛勞動,裝神好掙錢?!?/p>
我說:“鄉親們聽到了吧?以后不能受巫婆神漢的欺騙了!”
這時上來一個婦女打了巫婆一個耳光:“你為什么弄藥把我的孩子藥死了?”
巫婆嚇得臉色發黃:“那不是藥,是面粉?!?/p>
這一揭露,這里的生產很快就發動起來了,再也沒人鬧神鬧鬼了。
王震領導的三五九旅的干部家屬也積極參加大生產運動。我們就在家屬里樹立典型。延安城北有一條文化溝,溝水由西向東流入延河。延安的一切文化活動都在此地進行。主要有秧歌、演戲、放電影和群眾大會。
有一天,組織三五九旅家屬開會,聽說周恩來要來講話。我們首先把人組織到會場。一會兒聽人喊:“周恩來來了!”大家立即鼓掌。
周恩來說:“他們(指三五九旅的將士們)在前方打仗,你們在后方生產、紡線、帶孩子,做得很好。但不要把孩子帶嬌了。你們要為國家培養‘壯丁’,要壯壯實實的青年人。嬌子不能打仗……嬌生慣養長大不堅強,遇到問題容易軟弱……”
到延安后,領導對我都很關心。曾是山東縱隊司令的徐向前和夫人來看我,還給了我十元大洋。很多同志怕我孤獨,動員我再婚。也有介紹高級領導的,你追我追情況挺復雜的。有人說守著死了一方的愛情是封建殘余,有的說革命就要消滅封建,你應該帶頭反封建。
1942年,黨校副校長鄧發給我介紹了高個子、眼睛不大耳朵大的我們高級班的講師金鐵群。
金鐵群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參加過左聯,1936年到延安。他是吃小灶的知識分子,在延安出了文學和哲學等小冊子。馬列主義根底很深,有宣傳能力,當了延署地委的宣傳部長。比我小一歲。
我的專一愛情觀,終被不提倡守孤魂的婚姻浪潮淹沒了。
1942年,在副校長鄧發為主婚人的氛圍里,我和金鐵群結婚了。
婚后生了女兒延革,沒有奶吃,趕上三五九旅殺牛去大別山慰問戰斗部隊,金鐵群把牛骨頭拾起來,碾碎燒湯給我喝,延革才有了奶吃。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大家要求打回東北去。
我們的要求被批準了,派金鐵群去東北一個縣做縣委書記。
走前,金鐵群買了一頭小毛驢。
出發時,我們一行32人都穿上黑衣服。在要離開培育我們的延安時,寶塔山和清涼山下的延署地區扯著我的視線。我幾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我學習和工作了五年的革命圣地延安。
在過五臺山時,走到峭崖陡壁上的羊腸小道,只能過一個人。金鐵群在前面牽著馱女兒的毛驢,我跟在后面。隊伍像走進云霧繚繞的仙境里,而實際是險境:峭壁下面就是波濤滾滾的大河,掉下去就沒命了。
我們翻山越嶺過河繞過長城,到了張家口?;疖囈呀洸煌?。有人動員司機開停在站臺的貨車送我們。大家高興地上了火車,終于不用走路了。火車進了隧道冒黑煙,我怕嗆著女兒,就用被蓋上。我怕把女兒捂死,過了隧道忙掀開被子,還好,她還能對著我笑。
火車走到半路停下了。一問才知道司機跑了,正在著急的時候,我們隊伍里一位哈爾濱籍的同志竟然把火車開走了。
可走了一氣,又沒有煤了,就燒木頭。木頭燒沒了,就燒豆餅……
好容易走到凌源葉柏壽,大家坐下休息。我們發現田野里有用泥土壘起的圍墻。我們走近,原來是人圍成的圈。圈里是在地上挖一條一人深的溝當走廊,兩邊的橫溝左右是炕。一戶一鋪炕,人都沒穿衣裳。我說:“你們快穿上衣裳跑回家去,日本鬼子投降了!”
他們不知道鬼子投降了,他們說:“我們沒有衣裳。鬼子為不讓我們和抗日聯軍聯系,不讓我們穿衣裳。全圈里只有一套衣裳供出去辦事的人穿?!甭犃诉@話,我們每個人身上只留下自己穿的一套衣裳,把剩下的都脫給他們了。
到東北后,我生下小兒子金延賓。
金鐵群后來擔任鞍山市委書記。
1949年,我擔任東北總工會組織部副部長,宋平是秘書長。后擔任鞍鋼運輸隊黨委書記、耐火材料廠廠長,最后任遼寧省婦聯主任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