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翠芳
新時期以來,隨著我國少數民族出版政策的轉型,少數民族民間故事和民族史詩的出版成為20 世紀80 年代少數民族文學出版的主要內容,體現出主流意識形態對少數民族文學的建構性政策和策略以及民族文學自身的形塑。在民族性建構的同時,少數民族文學也通過出版走向主流文化,獲得了主流文學話語的認同。
20 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國社會進行了全面的調整和改革,知識分子群體開始對自身的社會結構位置、社會理想和自我實現進行調整,少數民族文學的創作和出版也被納入我國出版的主流體系的建構之中,民間文學的出版在80 年代蔚然成風。這一時期,幾乎各少數民族地區都開展了對規模宏大的民間傳說和民間故事的整理及出版工作,各出版社出版了大量的民間文學類書籍。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多個民族的民間故事叢書,包括《滿族民間故事選》《白族民間故事選》《壯族民間故事選》等;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廣西各族民間文學叢書》,如《瑤族民間故事選》《壯族排歌選》等,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云南民族民間故事叢書》如《僳僳族民間故事》《朱臘波提的故事(傣族機智哲理故事)》等,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鄂溫克民間故事》,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水族民間故事》《雙鳳斗龍(侗族民間故事集)》《布依族民間故事》等,以及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西藏民間故事》、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回族民間故事》、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青海藏族民間故事》、花城出版社出版了《黎族民間故事集》等。
總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發掘整理工作成果顯著。在1978 至1982 年全國民間文學獲獎的86 部作品中,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占了50 余部,7 個一等獎全屬少數民族民間文學。[1]七八十年代以高揚的主體性為主要特征的社會文化,使得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出版在個體、社會和國家三者關系之中顯現出一種新的模式,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成為少數民族對自身文學格局進行的重構,更在政治話語、意識形態和社會變遷因素之中謀得了某種一致性。
民族史詩和長篇敘事詩的出版也是20 世紀80 年代少數民族文學出版的重要形式。云南人民出版社策劃的《云南民族民間長詩叢書》,出版了《查姆》(彝族史詩)、《塔依爾與左合拉》(維吾爾族民間敘事長詩)等30 多種民族長詩,民族出版社出版了《哈薩克敘事長詩——第四部“英雄史詩”》,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英雄格斯爾可汗》,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阿依舍》(花兒敘事詩)等。
值得一提的是,藏族的《格薩爾王傳》、蒙古族的《江格爾》和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三大史詩的出版成為20 世紀80 年代少數民族文學出版的重要成果,更成為多家出版社的集體行為。如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格薩爾王傳》的《貴德分章本》《降服妖魔之部》《門嶺大戰之部》《賽馬七寶之部》《世界公桑之部》,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木古騾宗之部》,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了《取雪山水晶國》。這些作品經過重新的整理和出版大放光輝,不僅成為我國優秀文學傳統的一部分,而且在世界文學的寶庫中熠熠生輝,給當代民族文學格局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正如有評論所說:“以《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為代表的我國少數民族史詩在發掘、整理和出版方面所取得的重大成就,極大地豐富了我國民族文學的內容,開闊了人們的視野,拓展了文學研究的范疇,同時也開始改變了‘中國無史詩’的傳統偏見。”[2]
20 世紀80 年代民間文學的大規模出版,尤其是史詩的出版,既是將少數民族的歷史和民族內涵進行習俗化的過程,也是一個民族自身文化身份的建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史詩和長篇敘事詩的出版,就是建構其自身的文化傳承范式,并試圖進入或適應新時期文藝多樣性政策的行為。
20 世紀80 年代的少數民族文學出版雖然以民間文學為主,但是,以史詩和敘事詩為代表的出版則標志著少數民族文學從民間文學向作家文學的轉型。畢竟,20 世紀80 年代的史詩和敘事詩的出版,都經歷了一個再創作的過程。我們可以將這個過程看作是民間文學的文學化過程,是民間文學向作家文學的一種過渡。事實上,20 世紀80 年代,各地出版社出版了一批本民族本地區的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等體裁的文學作品,它們是主流出版體系對本地域和民族性的一種特有關照。如云南人民出版社策劃的《民族之花叢書》,以云南作者描述和反映云南各少數民族生活的作品為主;同時也注重出版全國各地作者描寫和反映我國各少數民族生活的作品,并酌情出版一些我國作者反映國外少數民族生活的小說,如云南苗族作者李必雨反映緬甸克欽族生活的中篇《野玫瑰與黑郡主》、湖南土家族作家孫健忠反映土家族生活的中篇《甜甜的刺莓》、漢族作家何鳴雁反映朝鮮族生活的中篇《潔白的山茶花》、老作家艾蕪的《南行記新篇》、漢族作者王占君反映蒙古族斗爭生活的長篇《東藏魔影》等。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內蒙古當代文學叢書》,包括《烏熱爾圖小說選》《賈漫詩選》《張志彤短篇小說選》《瑪拉沁夫小說選》《許淇散文選集》《馮苓植中篇小說選》《照日格巴圖小說選》等;1985 年適逢西藏自治區成立20 周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西藏詩選》《西藏短篇小說選》《西藏散文選》《西藏民間歌謠選》《西藏民間故事選》以及《西藏文藝評論選》等11 種漢文圖書。
可以說,新時期以來對民族性的追求已成為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和出版的共識,這極大地促進了少數民族作家的創作,一大批的優秀作家和作品相繼面世。這一時期出版了一些比較重要的小說,如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張承志的《金牧場》、孫建忠的《死街》、朱春雨的《血菩提》,這些作品成為20 世紀80 年代少數民族文學的代表性作品。
此外,貴州人民出版社還出版了《扎西梅朵》(趙啟強)、《在烈火中》(姜安)、《敵工英雄》(張金棟)、《寒食蓓蕾》(潘曉笛)、《魔影》(張棟林)等14 部長、中篇小說。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戰斗的年代》第一部《黎明之前》(柯尤慕·圖爾迪)、《理想之路》(賈合甫·米爾扎汗)等,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扎拉嘎胡中短篇小說選》等,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了《瑪拉沁夫小說選》。
這些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和出版對地域民族性的張揚,與民間文學、史詩和敘事詩的挖掘和出版共同形成了一種地域文化的影響力,它們都是對少數民族集體記憶的一種回溯性行為,成為新時期少數民族出版政策指導下的一次集結行動。
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少數民族文學真正進入了一個作家文學時期,文學的出版也完成了由民間文學向作家文學的轉型,一大批優秀小說紛紛面世。為了進一步強化少數民族文學和作家的身份認同,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出版業不斷以各種方式推動著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和新人的出現,少數民族文學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一大批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進入了主流文學出版的視域。
少數民族文學通過主流出版社或有影響的叢書出版形式逐漸向文壇的中心聚攏,引起了批評界和讀者的關注。1989 年阿來、蔡測海、趙玫、吉米平階等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入選了作家出版社策劃的《文學新星叢書》。該叢書是80 年代末90 年代初作家出版社重點推出的文學叢書,目的在于發掘文學新人,叢書規模很大,先后出版了13 輯64 位作家的作品。
在文學界,文學作品被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等權威機構出版是重要的榮譽。許多作家在得知自己的作品被列入《文學新星叢書》時都表現出“格外感激”的心情。如張平就說:“關于我的集子,若能由您們出,自然是三生有幸,求之不得的事。”[3]阿來對自己作品的入選也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意外之喜。[4]由此可見這套叢書或者說作家出版社在當時的重要影響。而這個將一些少數民族作家列入其中的出版策劃行為對少數民族作家的創作是一種強烈的推動。
20 世紀90 年代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的《跨世紀文叢》是可以與《布老虎叢書》并稱的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文學叢書品牌產品,這套叢書與《文學新星叢書》規模相當,先后在1992 年、1993 年、1994 年、1997年以及2001 年、2006 年出版了六輯圖書,影響力延續至今。該叢書收入了陳村的《屋頂上的腳步》(1992年)、扎西達娃的《西藏,隱秘歲月》(1993 年)、張承志的《黑駿馬》(1993 年)、趙玫的《紫丁香園》(1997年)、鄧一光的《遍地菽麥》(1997 年)、阿來的《月光下的銀匠》(1999 年)、張承志的《張承志作品精選》(2006 年)等作品。《跨世紀文學叢書》推出的目的就是“要匯編80 年代以來活躍在中國文壇上最引人注目、最具有活力的一批作家的代表作。這些作品既要立足當代,又要放眼未來;既要反映本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創作的最新成果,又要考慮它的跨世紀效應;既弘揚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又倡導開放性、探索性和多樣性;既看重作品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價值,又看重其可讀性”。[5]
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入選《文學新星叢書》或《跨世紀文學叢書》,無疑意味著中國文壇對它的肯定,這也表明少數民族作家開始成為主流文壇的一部分,這是90 年代以來少數民族文學發展的重要標志。顯然,新時期以來出版領域對少數民族作家的大力推舉成為少數民族文化中心化的重要動力。
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出版領域對少數民族文學新人如扎西達娃、色波、阿來、張承志、石舒清等進行了重要的推舉。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在199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并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0 年),是其走向主流文壇的重要一步。新世紀以來少數民族作家石舒清的成長也是一個典型。1994年石舒清的《苦土》入選首屆《21 世紀文學之星叢書》,該叢書是中國作家協會、中華文學基金會為發現、扶植文學新人而創辦的一項具有跨世紀意義的文學工程,它以年卷的形式,志在為在文學創作方面取得顯著成績的青年作者出版第一本文學專集。[6]2001 年石舒清的小說《開花的院子》入選時代文藝出版社的《中國小說50 強叢書》,這是一套收入了汪曾祺、林斤瀾、王蒙、張賢亮、張承志、王安憶等著名作家的小說叢書,其影響力可見一斑。正是借著文學出版的推動,石舒清一步步地走向了主流文壇的中心地界,并先后獲得了第五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和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此外,1987 年中國文聯出版社推出了張承志、烏熱爾圖、艾克拜爾·米吉提、扎西達娃的《四人集》。2001 年4 月,以出版文藝圖書而聞名的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經過一系列籌備、策劃和選題等工作,出版了《西北三棵樹》叢書,由張賢亮任主編并作序,推出了寧夏陳繼明的《比飛翔更輕》、石舒清的《暗處的力量》和金甌的《雞蛋的眼淚》三本書。2001年漓江出版社的《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中的20 名作家,包括了壯、瑤、侗、京、仫佬族等少數民族的作者……總之,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中國文聯出版社以及一些在文學出版界占據重要地位的地方性出版社對少數民族作家的集體式推舉,進一步促進了少數民族作家向文壇中心和主流話語空間的位移。
主流文化與大眾文化的交相輝映,邊緣文化與中心文化的融合貫通,民族之間的文化互動,成為20世紀90 年代以來新的文化征象。經過20 世紀80 年代少數民族文學的自身建構,這一時期少數民族文學以其獨特的民族文化敘事逐漸走向文壇的中心,改變了面對主流文學話語和理論話語的失語狀態。
在走向中心化的同時,少數民族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逐漸走向精品化。一大批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與漢民族作家作品一起進入當代文學的經典之列。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經典性與代表性地位的取得,離不開新時期以來出版政策對少數民族文學的支持。張承志的《金牧場》先后入選2006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重溫經典》叢書和2007 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名家長篇小說代表作》叢書,其《金草地》和《飲虎池》入選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共和國作家文庫》(2009 年)等;1989 年朱春雨的《血菩提:浪漫的滿洲》、1990 年孫建忠的《死街》、1993 年扎西達娃的《騷動的香巴拉》等都入選了作家出版社的《當代小說文庫》;阿來的《塵埃落定》入選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2000 年)和《中國文庫》(2005 年)以及《共和國作家文庫》(2009年);扎西達娃的《騷動的香巴拉》也被收入時代文藝出版社的《中國小說50 強叢書》;霍達的《補天裂》被列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策劃的《中國當代作家叢書》(2008 年)……同時,一些重要的少數民族作家陸續出版了個人文集。1999 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霍達文集》;1999 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張承志文集》;2002 年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郭雪波小說自選集》;2005 年民族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少數民族現代當代文學作品選》;2008 年寧夏出版社出版了《石舒清小說自選集》等。
由此可見,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少數民族文學以各種出版形式進入了文學精品化的行列,成為新時期以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精華,同時也成為整個主流文壇的重要組成部分。少數民族文學不再是抽象“中國文學”的次生單位或者低一個層次的東西,它取得了和主流/漢族文學同樣的平等的地位。
值得一提的是,李凖的《黃河東流去》、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阿來的《塵埃落定》三部小說獲得茅盾文學獎;霍達的長篇小說《補天裂》在獲得了第六屆駿馬獎之后,又被評為新中國成立50 周年全國十部優秀長篇小說獎、第七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的優秀圖書和優秀電視劇等,這本身就是主流文化對少數民族文學進入精品化的一種確認,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成為當代文學的精品化存在。
1999 年,為了慶祝新中國成立50 周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瑪拉沁夫、吉狄馬加主編的多卷本《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經典文庫》,包括詩歌、短篇小說、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理論評論等,計8 冊,255 萬字,共選入341 位作家的作品358 篇。正如有研究者所說:“我們無法一一列出這些作品及其作者的名字,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在‘經典’二字泛濫的時候,這套書冠以‘經典’卻無可厚非。它確實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作為人們研究新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成就和貢獻的權威性文本。”[7]只是由于出版條件的限制,這套文庫沒有選入戲劇、長詩和長篇小說等體裁的作品,不能不算是一種遺憾。
2009 年新中國成立60 周年時,中國作家協會編輯出版了《建國六十周年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精選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少數民族作家創作的優秀文學作品,包括中篇小說卷、短篇小說卷、詩歌卷、散文卷、報告文學卷、理論評論卷共計6 卷20 本;此外,中國作家協會多次組織了針對少數民族作家創作的專題研討,并編輯出版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50年精選》和《民族文學文庫叢書》。
這些通過獻禮性質的國家行為和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國家主流出版社對文學作品的固化,他們以一種國家主流話語的權威性對新時期以來的文學進行精品化的命名,同時將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列入這一精品的行列,從而完成了少數民族文學的精品化。
[1] 劉守華、李逸濤.新時期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J].鄂西大學學報,1989,(1):24
[2] 降邊嘉措.史詩研究與民族文學[J].民族文學研究,1988,(4):55
[3][4]作家出版社編.回眸——從“文學新星叢書”看一個文學時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995
[5]陳輝平.熔鑄文學的輝煌——〈跨世紀文叢〉的啟示[J].南方文壇,1997,(6):32
[6]舒晉瑜.12 年投入180 萬元 “21 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只為推新人[M].中華讀書報, 2006-05-24
[7]李鴻然.輝煌的交響——新中國60 年少數民族文學簡論[N].文藝報,2009-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