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雙貪婪的眼睛——反貪一線偵查記錄

文◎周永銀

最后一次見到李東，是為了對一筆挪用公款的事實固定證據而到看守所提審他。訊問快結束時，我們問他還有什么需要補充說明的，他說請我們轉告他妻子，他借給張某、牛某的錢如果能繼續放在他們那里運作就繼續運作，如果不能運作，就讓他妻子把錢拿回去，去做別的投資，不要把錢放在銀行里，拿不到多少利息。李東所說的運作其實很簡單，就是把錢借給張某、牛某等工程老板使用，其按月息3%至5%的標準收取高額利息。

一名基層檢察院的反貪干警，每年參與偵查的職務犯罪案件有十多起，對大多數犯罪嫌疑人的印象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模糊、淡忘，然而李東給我的印象卻特別深刻。犯罪嫌疑人李東是淮安市淮安區某鄉鎮的黨委書記，時年49歲，長的高高大大，儀表堂堂，一件白襯衫，一條金絲領帶，外加一身黑色風衣，舉手投足無不顯示出這個男人的風度、成功與干練。然而與這一切不甚和諧的是他胖胖的臉上長著一雙小小的眼睛，單眼皮，笑起來的時候更是瞇成了一條縫。這一雙眼睛透著貪婪、精明與狡猾，也正是這一雙眼睛，在我們訊問進行到對抗相持時，給予我們堅持的信心。

李東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我們帶到淮安市人民檢察院偵查指揮中心立案偵查的，雖然之前該鄉鎮財政所的一名與其有關聯的會計徐某已被我們立案處理，但是李東沒有想到我們會這么快就找到他。剛到偵查指揮中心的訊問室，李東目光閃躲，不敢正視偵查人員，眼神透著恐懼，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出于職務犯罪偵查的職業敏感，我對李東的第一判斷是兩個方面：一是這個男人心理素質不是很好；二是這個男人身上有不小的經濟問題。其他同事的判斷大體如此。在案情通報會上，我們局長說：大家要堅定信心，他的問題全在他眼睛里寫著呢。針對犯罪嫌疑人心理素質較差的特點，我們采取了高壓突審的訊問策略，要求各訊問小組以雷霆之勢，快速突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

第一次正面交鋒很快開始了。李東經過短暫的調整，對審訊室的環境有所適應，神態自然、鎮定了許多。他畢業于司法學校，曾經還做過幾年監獄的管教，對法律很熟悉，有一定對抗審訊的技巧。坐在李東的對面，我們沒有急于訊問，而是注視著他，他微低著頭，偶爾抬頭看我們一眼，與我們目光相對時便迅速移開。訊問室里十分安靜，此時雖然沒有言語的交鋒，卻是雙方氣勢的較量。審訊室氣氛緊張而嚴肅，甚至還有些許壓抑。李東小小的眼睛骨碌骨碌轉著，幾次想要說話都沒有開口。過了一會兒，李東繃不住了，說：我知道你們為什么找我，是那幾個工程老板舉報的，他們因為沒有拿到工程款而誣告陷害我的，鎮里沒有資金，我有什么辦法，你們把我找過來，讓我把這件事說清楚也好。表情看似無辜，說話時那狡猾的眼睛卻不停地觀察著我們。我們知道，李東是在試探我們，想知道我們到底有沒有掌握他的犯罪問題。我們用平和但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他：我們檢察機關是國家的司法機關，根據法律規定，代表國家依法對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犯罪行為進行立案偵查，注重證據，不會因為捕風捉影的事情而隨隨便便對一位國家干部進行立案偵查。你是鎮黨委書記，根據偵查程序，我們對你立案偵查要先向淮安區黨委請示，征得地方黨委的同意。同時你是淮安區人大代表，在立案之前，他們也要向區人大常委會通報。對這樣的案件，我們會更加慎重，怎么會沒有證據就對你立案偵查，你不要心存僥幸。李東看我們胸有成竹的樣子，嘴上仍然強硬，但眼里有些許失落。

接下來的審訊，我們給李東宣傳法律，說明政策，分析形勢。李東口才很好，反應很快，使出各種伎倆反復試探我們，企圖弄清我們到底掌握他哪些犯罪問題。李東善于察言觀色，每次回答完我們的問題之后，都要仔細地觀察偵查人員的表情，以判斷剛才自己所說的有沒有漏洞。李東善于表演，喜怒哀樂之間變化很快，一雙讓人厭惡的小眼睛配合那張喜怒哀樂變化的臉，掩飾著內心的不安與恐懼。李東精明，精明之人必功于算計，我們為他分析他當前面臨的形勢，跟他講其中的利害得失，用他熟悉的案例從正反兩面教育他不要心存僥幸，給他施加壓力。在高度緊張、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李東從第二天早上開始出現腹瀉現象，我們立即請來醫生為他診治。生活上我們盡量照顧他，伙食上給他安排一些清淡的飯菜，該休息的時候及時安排他休息，該服藥的時候及時安排他服藥，生活上充分給予他人性化的關懷。李東表情十分復雜，似乎不相信我們會對他這么好，為他一個犯罪嫌疑人忙上忙下的，眼睛里透著懷疑。但同時我們的審訊沒有絲毫放松。

為了收集證據，配合突審，在對李東立案偵查后的第二天，我們依法對其在鎮政府的辦公室和宿舍進行了搜查，雖然本次搜查沒有提取到有價值的證據，但在犯罪嫌疑人的辦公室和宿舍我們發現了許多淫穢光盤、淫穢書刊以及一些性藥品，在一個鄉鎮黨委書記的辦公室及宿舍能發現這些東西，從一個側面強化了我們對其人格的否定判斷，也進一步增強了我們突破案件的信心。

第二天晚上，我們接著訊問李東，故意告訴他我們下午依法對他辦公室和宿舍進行了搜查，并且我們看著他的表情是一臉的厭惡和不屑，訊問的語氣也更加強硬。李東明顯感覺到了我們對他態度的變化，小小的眼睛不停地轉著，坐立不安，不停地要上廁所，像是在考慮著什么重大的問題。在強大的法律、政策攻勢下，李東的心理防線終于開始垮了，當晚11點左右，向我們交待了收受蘇州一位陸姓工程老板一筆10萬元賄賂的事實。見李東開口了，我們抑制住內心的狂喜，沒想到這么快就突破李東，但表面上十分淡定。我們對他能主動交待問題給予了充分肯定，同時十分肯定的告訴他，他的問題不止于此，督促他繼續交待問題。李東故作痛苦的表情，看起來好像一臉的后悔，他說這么多年，就因為自己的一次貪念，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其它再也沒有拿過別人一分錢，讓我們相信他。他說他以前也是法律人出身，知道受賄10萬元意味著什么，他能把這件事向我們交待，證明自己確實真心認罪悔罪了。李東態度看起來很誠懇，但眼神狡黠，總是避開我們的目光，分明還藏著什么秘密。況且從偵查角度出發，很少一個人開始受賄就敢一下子收這么一大筆錢，應該有一個量、質變的過程。

李東見向我們交待了這么大的一筆受賄款，我們都沒有相信他，情緒發生了很大變化，對我們的訊問要么不予理睬，要么百般狡辯、東拉西扯，對先前交待的那筆10萬元的受賄也編出各種理由予以否認，甚至與我們怒目對視，挑釁我們。我們對他編出的各種理由一一予以反駁，說得他無話可說。對他的挑釁行為予以嚴厲訓斥。李東見我們態度非常強硬，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剛才還與我們怒目相視，一下子變成痛哭流涕，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看李東的樣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聲淚俱下，足足有半個鐘頭，著實傷心的真切，觀之令人動容。李東一邊痛哭一邊訴說，說自己工作如何辛苦，為鎮里的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但更重要的意思表達在于他根本沒有什么經濟問題，我們竟然不相信他，總是要求他交待問題。我們知道這是李東的又一次表演，我們沒有打斷他，平靜地看著他盡情表演，等他表演完了，我們立刻對他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評，對李東說：剛才你哭了整整有半個小時，哭本是因為傷心后悔，但你哭了這么長時間，連一句對不起的話都沒有說，一半是為自己歌功頌德，一半表明自己沒有經濟問題。如果沒有任何經濟問題而且工作這么勞苦功高，我們不會找你，組織上更應該提拔你。但事實上你并沒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而是一門心思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撈錢，生活腐敗低俗，你剛才的表演很好，但是表演痕跡太重，你應該更自然一點，剛才你有一點過了。李東有點詫異地看著我們，他不相信自己這么一場看似掏心掏肺的哭訴竟然沒有起到一點效果，悻悻地說：不管你們相不相信，反正我肯定是沒有經濟問題了。

第三天僵持了一天，第四天李東心理防線終于徹底崩潰了，最終交待其在擔任淮安區某鄉鎮黨委書記兩年多的時間里，利用職權，收受他人金錢及有價證券計人民幣30多萬元，收受他人煙酒20多萬元，挪用公款8萬元人民幣的犯罪事實。雖然李東案件涉案金額并不是我們查處案件中案值最大的，但該案呈現出來的犯罪嫌疑人的貪婪、麻木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讓人震驚。用犯罪嫌疑人李東自己的話說：在淮安區這個地方，他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了。

為何如此說，原因有三：一是李東敢在淮安區紀委辦案點所在的賓館收受他人賄賂，而且一筆賄賂就達到了15萬元人民幣。淮安區紀委查處黨員干部違法違紀的辦案點設在淮安區靜都大酒店，凡是淮安區領導干部盡人皆知，而李東在靜都大酒店的大廳里，一次收受揚州趙姓商人賄賂達到15萬元，李東收錢的地方就緊挨著紀委的辦案點。我們問李東，你怎么這么大的膽子，敢在紀委辦案點收錢，李東得意地笑笑，貪婪的小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況且錢是用報紙包好放在兩個手提袋子里的，誰知道那里面裝的是錢，別人還以為是土特產呢。說完又得意地笑笑，仿佛是佩服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呢；二是李東將他擔任鎮黨委書記兩年以來收受他人的煙酒，全都賣給了其工作的鎮政府，每次都是由其駕駛員將煙酒拿到鎮政府食堂，由該鎮財政所所長負責結算。兩年多的時間里，李東處理煙酒累計人民幣20多萬元，其對金錢的追求如此之麻木、行為如此之滑稽已經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我們問李東，你怎么會把收受的煙酒都賣給鎮政府，而不是賣給禮品回收店或者作其它處理，這樣做不是太顯眼、太不安全了嗎？就不怕暴露自己嗎？李東嘆了口氣說：是呀，現在我也有些后悔，是太顯眼了，太招搖了，我想不然也不會這么快就出事的，只怪自己太貪心了，賣給其它地方不可能有這么多錢的，你知道這不是個小數目，有20多萬呢。說到20多萬的時候，李東好像突然興奮了，小小的眼睛里一下子閃著貪婪的光，就仿佛那煙酒換來的20多萬撰在他手里一樣；三是資金運作、長袖善舞。在李東的電腦里，有打印好的格式借條，借、還款日期精確到某年某月某日，詳細約定了違約罰則。李東在擔任該鎮黨委書記期間，借給張某、牛某等工程老板的資金達到了100多萬元，短短兩年多的時間里，其獲利數十萬元，利息全由該鎮財政所會計徐某按時替他結算。至案發時，還有80多萬元的資金借給牛某、張某等人使用。我們問李東，怎么想起來借高利貸給張某、牛某等人使用的，而且數額這么大，利息這么高，還讓鎮財政所會計幫你收利息，你不怕別人知道說閑話嗎？李東說：我也沒有想那么多，那些工程老板在我鎮里做工程，所有的工程款都要經過我的批準，他們才能拿到，我不怕拿不到利息，收不回本金。那些工程老板靠著我賺錢這么容易，我拿點利息也不算什么，一萬元錢一年利息就是五、六千呀，做什么投資能有這個賺錢呀，而且是只賺不賠的買賣，誰不想做呀，說到興奮處，李東的眼睛里又泛起貪婪的目光。我們無言以對。

李東案件，在偵查階段的結尾也與大多數案件不同。大多數職務犯罪案件，經過偵查人員的說服、教育之后，犯罪嫌疑人都能夠認罪伏法，幡然悔悟，對自己由于一時貪念而犯下的錯誤后悔不已，許多犯罪嫌疑人在寫悔過書的時候都是情不自禁地痛哭流涕。而李東不一樣，雖然在突審階段，其也曾大哭過一次，但那只是其應對審訊的方法而已，并非發自真心。李東至案件偵查終結，其只認罪不認錯。他認為人生而為錢存在，他認為他被檢察機關查處只是運氣不好。他認為自己幫別人辦事，拿點錢物心安理得；自己關心下屬工作，下屬孝敬孝敬自己天經地義；那些工程老板們靠他幫助輕而易舉賺了那么多錢，分他一杯羹理所當然。他的世界里只有金錢二字，即便是身陷囹圄，心中掛念的仍是借給他人的資金該如何運作。只是黨性原則、黨紀國法早已拋于腦后，早已不記得自己還是一名共產黨員，還是一個國家干部；還是主政一方，理應為數萬群眾謀福祉，為地方求發展的“父母官”。

李東案件偵查終結（判決已生效，李東正在監獄服刑）至今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每每回憶起這起案件，審訊時的畫面一下子就跳到眼前，一襲黑色的風衣，高高大大的身軀，信口雌黃的辯解，還有那一雙小小的貪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