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恩友(中央司法警官學院副院長、教授)
■王雪峰(中央司法警官學院監獄學學院副院長、教授)
1981年,有兩位學者在《法學研究》撰文,呼吁建立勞改學學科①劉智、何為民: 《一門關于改造人的新學科——勞改學》,《法學研究》,1981年第3 期。。30 多年過去了,監獄學(原為勞動改造學)、矯正教育學(又名教育改造學、罪犯教育學等)已經被批準為司法部部級重點學科,監獄學專業被正式列入國家本科專業目錄,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群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學科專業建設為中國的司法行政工作尤其是監獄、勞教、社區矯正工作做出了重要貢獻,培養了大批人才,提供了理論支撐和決策服務。然而,隨著形勢的發展,監獄學、矯正教育學學科發展中逐漸顯露出許多突出的問題。綜合考慮各方面的因素,特別是考慮當前社區矯正工作發展的迫切需要,我們認為,應當在原有的監獄學、矯正教育學基礎上,整合資源,集中力量構建有中國特色的矯正學學科。
早在1949年之前,監獄學已經成為一門獨立學科②夏宗素、趙鳳桐、章恩友: 《論監獄學的學科地位》,《中國監獄學刊》,1998年第4 期,第6 頁。。清末民國時期,監獄學是大學法科的必修課程和法官考試的必試科目。新中國成立后,勞動改造實踐和理論為監獄學科賦予了新的元素,由此針對監獄行刑活動的法律名稱以及與此相適應的學科名稱始終有不同的觀點。可以說,在中國監獄學發展過程中有些“元”問題始終未能得到有效解決,學科名稱問題就是一個典型。
據學者考證,自1986年3月司法部組織調研、起草監獄立法開始,法的名稱爭議便出現,到1986年11月,中國監獄學會前身——中國法學會勞改法學研究會在北京召開以勞動改造立法為中心議題的學術年會,爭論達到了高峰。當時提出的法的名稱有20 余種。與法的名稱相關,關于學科稱謂也見仁見智,學界提出的學科名稱主要有以下9 種代表性說法:③參見邵名正主編: 《中國勞改法學理論研究綜述》,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8 ~30 頁。“勞動改造法學”、“勞動改造學”(簡稱“勞改學”)、“勞動改造科學”、“監獄學”或者“監獄法學”、“罪犯改造學”、“犯罪改造學”、“刑事執行法學”、“行刑改造法學”、“監管改造罪犯法學”等。隨著199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監獄法》的頒布,法的名稱爭論基本得到了解決,而關于學科名稱之爭卻依然繼續。為了論述方便,本文暫以監獄學來指稱研究監獄行刑活動的學科。自上世紀80年代學科重建以來,中國的監獄學取得了一系列成績,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監獄學科的發展與監獄系統對人才的需求密切相關,得益于監獄學專業設置和專業教學工作的開展。1981年召開的第八次全國勞改工作會議提出,要加強勞改干警的教育訓練,要求“除了個別勞改單位少的地方以外,省、市、自治區都應當創辦勞改工作學校。招生指標列入地方統一招生計劃”。同時要求加強政策理論和罪犯心理的研究,成立研究機構④《第八次全國勞改工作會議紀要》,司法部勞改局編: 《勞改工作手冊》(1954.8—1987.2),1987年,第127 頁。。
20世紀80年代,監獄學學科的教學和研究曾經一度輝煌。教育部學科規劃設有勞改法學,其地位與法學、國際法學、國際經濟法學并列。西南政法學院和西北政法學院設有勞改學系或勞改法系,華東政法學院設犯罪學系,開設監獄學類課程,中國政法大學招收勞改法研究方向研究生。北京大學法律學系、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吉林大學法學院都開設監獄學課程,擁有雄厚的監獄學教學與研究力量。電大、函大、夜大、自考等法學專業當中也都設有監獄學類課程⑤王平: 《監獄學教學: 寂寞與輝煌的變奏》,《犯罪與改造研究》,2006年第4 期。。專門培養監獄勞教人民警察的司法警官院校幾十年來不斷發展,目前已形成以中央司法警官學院為龍頭,全國20 余所司法警官職業學院、政法學院為代表的監獄學教育教學專業機構,為中國監獄事業發展和監獄學學科建設做出了突出貢獻。監獄學學科是中央司法警官學院的優勢學科、特色學科,2005年被司法部確定為部級重點學科。經過幾十年的建設發展,中央司法警官學院監獄學學科成為涵蓋監獄學學院、監獄理論研究中心、現代監管技術實驗中心、全國監獄文獻信息中心、《中國監獄學刊》等多部門的綜合性學科基地,正朝著建成國家級重點學科的目標邁進。
1984年,教育部把“勞動改造法學”列入“綜合大學法律系法律專業四年制教學計劃”,1985年“勞動改造管理”被列入普通高等學校專科專業目錄,1988年“勞動改造學”被列入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1993年國家教委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將勞動改造學確定為法學學科門類五個專業名稱之一,1998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與教育部《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研究生的學科、專業簡介》將監獄學列為刑法學專業的一個研究方向。2012年,監獄學專業被列入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法學門類的特設專業(專業代碼030103T)⑥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編: 《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和專業介紹》,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2 頁。。監獄學在中國高等教育學科專業序列當中逐步確定了自己的位置。
從專業研究方面看,司法部1984年9月成立了預防犯罪與勞動改造研究所,各省(區、市)監獄管理機關相繼設立了專門研究機構,某些大型監獄也成立了相應的研究部門,這些從中央到地方的研究機構匯聚了一大批專業研究人才,推出了大量深有見地的成果,成為監獄學專業研究和學科建設中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1985年7月,中國法學會勞改法學研究會成立,成為第一個全國性監獄理論研究群眾性組織。1991年12月26日,經民政部批準,中國法學會勞改法學研究會升格為中國勞改學會,成為全國性一級學會。1995年,中國勞改學會更名為中國監獄學會。2010年6月17日,中國監獄學會更名為中國監獄工作協會⑦因中國監獄學會名稱存續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為行文方便,此處一般統稱中國監獄學會。。目前,共設有11 個分支學科專業委員會。
以中國監獄學會為龍頭,各省(區、市)及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監獄學會也相繼成立,有些省(區、市)還在基層監獄成立分會。多年來,中國監獄學會及其分會、各專業委員會通過理論研討、課題立項、評選論文、出版報刊、開展對外學術交流等形式,傳遞了監獄學研究信息,激發了研究人員的熱情,提升了研究水平,在指導實際工作、加強學科建設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從研究人員的構成來看,普通高校法律院系教師、研究生、司法警官院校教師、相關研究所研究人員、基層實務部門理論研究者構成了中國監獄學理論和應用研究的隊伍,這個隊伍的構成是一個金字塔結構,基層人員多,普通高校法律院系教師、研究生涉足監獄學研究的最少。當前的研究隊伍中既有來自院校的學者專家,也有來自基層的理論工作者,既有在職教師、干警,也有一批本系統退休的老同志,既有法學專業知識背景的學者,也有其他相關學科知識背景的學者,基本上滿足了監獄學作為綜合性學科研究的需要。
新中國的監獄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勃興是從教材建設開始的。幾十年來,為滿足監獄干警培訓和監獄學人才培養的需要,幾代中國監獄學人共同努力,在教材建設上取得了重要成績。1982年,為貫徹“八勞”會議精神和實施“勞改工作干警教育五年培訓規劃”,公安部十一局開始組織編寫“干部輪訓輔導教材”。是年3月,在公安部勞改工作干部學校(即今天的中央司法警官學院)召開統稿會,由時任公安部十一局局長的李石生親任總編輯。1983年1月,公安部黨組決定成立中國勞改專業教材編輯部,李石生擔任總編輯。從1983年到1989年共出版了9 部教材,“填補了我國勞改專業教材建設空白”,“標志著中國勞改學理論體系的初步建立”⑧勞改專業教材編輯部《中國勞改學研究》編寫組: 《中國勞改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46、47 頁。。隨著中央勞改勞教管理干部學院、西南政法學院、西北政法學院等院校勞改學專業的設立,為了滿足專業人才培養的需要,這些院校紛紛組織編寫監獄學類教材。與此同時,還出版了一系列專著和辭書。2010年10月,中國監獄類圖書展示會在山東舉行。經會議前期統計,截至2010年7月23日,全國監獄類圖書總數為3482 種,會上實際展示了六大類3034 種6832 冊監獄類圖書。
監獄學的學術研究陣地包括《中國司法》、《中國監獄學刊》、《犯罪與改造研究》、《法治論叢》等公開發行刊物,地方監獄管理局、監獄學會主辦的30 余家內部刊物。2003年的時候,有學者估計當時已經發表監獄學類論文近萬篇⑨辛國恩: 《監獄學學科建設與監獄工作改革創新》,中央司法警官學院編: 《期待與時俱進的中國監獄學——第一屆全國監獄學學科建設與發展學術研討會文集》,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 頁。。
監獄學研究的動力源自實踐的需要⑩正如王明迪等在討論監獄學理論發展時指出的,“改革開放以來,隨著黨和國家的工作重點轉移和法制建設的全面加強,國家政治、經濟、社會狀況發生了巨大變化,監獄工作出現了大量新情況、新問題,迫切需要在理論上進行研究。”參見王明迪、蘭潔、王平: 《監獄工作與監獄理論研究改革述評》,王明迪、郭建安主編: 《歲月銘記——新中國監獄工作50年》,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55 頁。,其研究的成果自然也服務和應用于監獄工作實踐。幾十年來,“監獄學不僅研究了監獄在執行刑罰過程中對罪犯實施懲罰與改造的立法與司法實踐活動中的重大理論問題,而且緊緊圍繞了一個中心,就是從社會主義刑罰目的出發,著重研究監獄在對罪犯實施懲罰管制的前提下,如何化社會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把罪犯改造成為遵紀守法、自食其力的公民。?王明迪、蘭潔、王平: 《監獄工作與監獄理論研究改革述評》,王明迪、郭建安主編: 《歲月銘記——新中國監獄工作50年》,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56 頁。”經過幾十年的建設發展, “在監獄學的體系建設上,已初步形成了基本的監獄學學科框架;在監獄學研究方法上,已初步擺脫了泛泛的理論描述;在監獄學的研究隊伍上,已初步具備了專兼職的梯次結構;在監獄學的研究領域上,已初步涉及了多數相關項目;在監獄學研究成果上,已初步滿足了監獄工作發展的需要。?張晶: 《監獄學學科的當代命運》,《犯罪與改造研究》2003年第7 期。”監獄學在總結中國監獄工作特色,指導監獄工作實踐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其影響力已為決策部門和實務部門所肯定。
監獄學本身具有很強的實用性色彩,其理論品質不高,經驗色彩較濃,多年來屢遭詬病。20世紀80年代之前,在“左”的思想影響下,監獄的專政性質被過分放大,監獄學的政治特征突出,每每以注釋法條、解讀政策為己任,因而頗遭非議。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理論界圍繞法律名稱、學科名稱曾經進行過烈討論,法學界多有參與。刑事執行學科受到法學界如此隆重的禮遇,一方面說明監獄工作和學術建設的重要性不容忽視,另一方面也暗示著這一學科先天的種種不足,其空白和問題太多,足以引發討論。
關于監獄學的種種批評聲音之中,有一種觀點比較突出,即認為監獄學乃是場所之學,以一種場所來命名一個學科既不嚴肅也不規范。這種觀點認為:通觀一般的人文學科(課程)設置,要么是以該學科(課程)承載主體的權利(行為)的性質,要么是以該權利(行為)指向的客體作為其名稱,并不直接以該承載主體命名(除非該主體的名稱本身就隱含了上述權利性質或客體)。比如說,人民法院行使審判權,就有審判學之稱而沒有人民法院學之說;人民檢察院行使檢察權,就有了檢察學之稱,而沒有人民檢察院學之說;公安機關的行為指向公共安全,所以“公安”隱含了公安學主體所指向的“公共安全”,而且作為課程,公安學門類下的課程也是以治安學、偵查學、邊防管理為名稱的。監獄指向的是刑罰(刑事)執行權或刑罰(刑事)執行活動,在對這種權利行使或活動進行研究時,卻偏要用極易使人聯想到“關押”、“監禁”狀態的維持主體——監獄作為學科(課程)的名稱,不能不說是用語不當?詹建紅: 《從行刑的現代化看中國監獄學科的重構》,《中國監獄學刊》,2006年第1 期。。
2003年以來,隨著同屬于刑罰執行工作的社區矯正的試點和發展,監獄學這種“場所之學”的弊端愈顯突出。目前,國內的司法警官院校普遍關注社區矯正工作,有的學校設立了相關專業或者專業方向,有的則成立了相關教研組織。但是在目前監獄學學科體系下研究社區矯正問題,邏輯上存在疏漏,學術體系上難以自圓其說,影響了學科專業的發展。當前,司法警官教育內部本科階段的監獄學和高職高專層次的刑事執行專業并行,折射出業內關于這個問題左右搖擺、游移不定的矛盾心理。
從學科命名上看,以刑罰執行學來概括這項工作似乎比監獄學更加合理。但是,由于監獄工作并非刑罰執行的全部,所以現有的監獄學實難撐起刑罰執行學這面大旗。實踐層面上刑罰執行權的不統一,行政管理上的條塊分割,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理論研究上的分裂狀態。關于這個問題,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學科討論中就已經有學者論及。因此,以刑罰執行學這個大帽子來“蓋”監獄這個小部門,也難免滋生后患。
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隨著矯正教育學的興起,監獄學無法兼顧非監禁刑的矛盾暫時得到了緩解。矯正教育學突出了監獄、勞教、社區矯正等各種教育矯正措施的共性,得到了學者的積極支持?“可以認為,矯正教育學知識的大廈是以監獄學和勞動教養學這兩個學科為依托而建立起來的,而勞動教養(學)方面對此更為積極和。在矯正教育這一新的話語體系下,監獄學中的罪犯改造問題、社區矯正工作中的矯正問題似乎找到了暫時的棲身之所。但是在學科建設過程中,矯正教育學的弊端也逐漸顯露,仍有許多問題難以有效解答。如果把整個監獄的行刑過程看作一種刑事矯正工作,那么,這個工作的完成曾經和正在采取的模式有許多種,例如回歸社會模式、康復治療模式,以及我國的勞動改造模式等。不同的模式背后都隱含著不同的價值預設,教育模式僅僅是其中之一。用矯正教育來命名整個監獄工作帶有鮮明的價值判斷的色彩,帶有人文的價值取向,也是一種教育至上主義?王云海在其著作中曾經為監獄行刑提出了三種取向,即法治主義、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認為三種兼顧的取向是最為理想的。參見王云海《監獄行刑的法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因此,矯正教育學的建設有其可取之處,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刑罰執行實踐領域的學科建設問題。
綜上,無論將這項工作置于監獄學之下,還是寄存在矯正教育學之內,都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必將影響學科發展和人才培養,終將延誤刑罰執行領域學科建設的順利發展。
矯正教育學將監獄、社區矯正工作中具有共性的東西提煉出來,重新命名學科,其用意是好的。但是,將矯正教育學置于監獄學學科之下并不合理,因為“矯正教育的本質和目的若理解為刑罰的本質和目的,那么,矯正教育只能是刑罰權支配下的一種職能活動,罪犯的受教育權被演化為懲罰性義務,而矯正教育的全部內容和形式中所體現的強制性就因此獲得了合理性。?高瑩: 《論矯正教育學的學科地位》,《中國監獄學刊》,2003年第3 期。”如果以矯正教育學囊括全部刑罰執行工作,則由于矯正教育學立足于教育學的視角,難以包容監獄工作、社區矯正工作的復雜性。
尤其根本的一點是,作為一門在大學中開設的學科專業,矯正教育學似乎難以在學科專業體系中找到自己恰當的位置,在學科門類的歸屬上左右為難。到底應當歸屬于教育學還是法學?成為令人糾結的兩難選擇。 “從名稱上看,矯正教育學應當歸入教育學門類,但是在教育學學科群里,實際上并沒有(哪怕是與之類似的)該分支學科。教育學界關注的重點是學校教育,是通過各級各類學校將青少年培養成為‘一定社會(或階級)所需要的人’的問題。教育學界偶然出現的“矯正教育”話語多用以指稱對問題兒童的行為矯正。反觀監獄學和勞動教養學的隊伍,在法學這一門類當中也被邊緣化。正如有學者所言,中國監獄問題乃是‘鮮有人問津的邊緣課題’。學術隊伍缺乏規模,無法進入教育學界的話語主流,這無疑是制約矯正教育學發展的現實問題。?王雪峰: 《矯正教育學的價值、困境和出路——以現有的矯正教育學著作為中心的考察》,《犯罪與改造研究》,2008年第4 期。”因此,將矯正教育學歸入教育學學科,即便得到認可,也只能成為一種邊緣性的分支。歸入法學難以顯示其綜合性,歸入教育學又難免邊緣化。因此,建立一門更具有包容性的、獨立于法學和教育學的矯正學勢在必行。
為了使有中國特色的刑罰執行理論體系得到良好發展,我們認為,應當凸顯監獄、社區矯正工作中的“矯正”這一特色維度,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矯正學學科。建設和發展好矯正學學科,對于刑罰執行理論發展以及實踐工作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首先,矯正學具有包容性和發展性的明顯優勢。矯正學的命名定位于監獄工作這一主體的“權利(行為)的性質”上,因而可以在矯正這一學科框架下繼續建設好過去已經成形的各分支學科——例如獄政管理學、教育改造學、勞動改造學、罪犯改造心理學、監獄史學等,而一些新興學科——如矯正教育學、矯治心理學等——也可以在這一體系中找到自己恰當的位置。尤為重要的是,以矯正學命名,可以兼顧監禁矯正和社區矯正。看守所的改造工作、少年收容教養管理工作、收容教育工作等,雖然其管理主體不同,但都具有矯正的性質,也都可以在矯正學這個學科框架下進行研究。所以這個學科名稱具有一定的包容性和發展性。正如吳宗憲在其博士論文中指出的: “使用‘矯正’一詞時,可以包括監獄和社區矯正兩個方面, ‘矯正機構’一詞不僅包括傳統的監獄,也包括其他管理和改造犯人的機構,例如,社區矯正機構、看守所等。?吳宗憲: 《罪犯改造論—罪犯改造的犯因性差異理論初探》,中國政法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提交,第13 頁。”
其次,以“矯正”取代“改造”已成必然趨勢。其一,改造的政治色彩和意識形態因素,已經為眾多學者所揭橥。其二,由于監獄法頒布之前,我國的監獄工作長期被稱為勞動改造工作,所以改造一詞已經留下了刻板化印象,往往引發人們對勞動改造工作的聯想。其三,改造有徹底改變的意思,在實踐中是難以完成的理想性目標。所以,“改造”一詞本身已經不適合時代的發展,以矯正代替改造,使之成為矯正學的核心術語已經成為必然趨勢。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矯正一詞已經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各類文件和論著當中,已經逐漸與改造一詞平分秋色甚至有取而代之的趨勢。話語的變化,代表著實踐和理念的變化。矯正的頻繁使用既有與國際接軌的一面,也有改造一詞不能取代的價值訴求。
對于改造和矯正這兩個概念,學界的認識有一個發展過程。20世紀90年代之前,重在強調兩者的差別,一般將改造視為中國監獄工作特有的概念,把矯正看成西方監獄制度的特有概念。 《中國勞改學大辭典》對改造的解釋是: “從根本上改變舊的創造新的活動。勞動改造學中的改造,特指我國勞動改造機關依法執行刑罰的過程中,為使罪犯成為擁護社會主義制度的守法公民和對社會主義建設的有用之材,對罪犯實施具有法定強制性的監管勞動、教育等全部活動。?中國勞改學會編: 《中國勞改學大辭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408 頁。”對矯正的解釋是: “糾正罪犯不良心理傾向和行為習慣的行刑制度。矯正一詞源于西方國家,主要指通過監禁隔離、教育感化、心理治療和技術培訓等措施,使罪犯逐步適應社會生活而進行的活動。?中國勞改學會編: 《中國勞改學大辭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621 頁。”有學者在進行了辨析之后,認為這兩個概念有差別,但是“從本質上看有共性”[21]參見夏宗素: 《罪犯矯正與康復》,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 頁。。
本文認為,盡管矯正是一個來自英文的詞匯,但是在中國監獄學中使用之后,已經逐漸本土化,具有了中國文化的特色。而改造一詞尤其具有中國特色。改造早在《詩經》中就已經出現[22]《詩經·鄭風·緇衣》有“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這樣的句子,雖然改造這里有“重新制作”的含義,但顯然與刑罰執行過程中對罪犯的改造無關。,在經過了新中國意識形態化的政法思想影響下,改造難免沾染了“刑罰本體”、意識形態、政治意蘊以及階級改造的烙印[23]對此陳士涵《論階級改造》、張晶《從政治哲學到矯正哲學》、郭明《現代刑罰的迷誤及其批判——兼及刑罰范式革命與制度變革的思考》等文章中均有論及。。而“矯正所包含的意義和內容更為豐富和全面,已成為監獄的代名詞,其范圍比監獄的范圍更加廣泛,如社區矯正。[24]于愛榮等著: 《矯正技術原論》,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 頁。”有學者認為,改造一詞在我國“多為從引申意義上去理解,即是從根本上改變舊的,建立新的。” “對罪犯的改造,專指將壞的變成好的,即是要改變罪犯原有的不良行為習慣和犯罪思想,建立符合社會發展要求的、新的行為和思想,成為社會守法公民,是一個從壞向好的轉變過程。并且,改造多隱含了政治的意蘊,意指改造罪犯的反動思想,使改造淪為政治的附庸。因而,缺乏技術層面的解讀和運作。[25]于愛榮等著: 《矯正技術原論》,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 頁。”
與監獄學者相比,法學界更加偏愛矯正這個概念,因此將學科定名為矯正學更利于融入主流法學理論。法學界一般將監獄對罪犯的改造理論稱為“刑事矯正理論”,并認為,刑事矯正思想的出現具有一個歷史發展的過程,在刑事古典學派那里主要是報應理念,而功利主義則主要是強調一般預防,只有到了刑事實證學派出現之后,矯正才在刑罰執行中出現[26]參見陳興良: 《刑法的人性基礎》,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2 ~363 頁。。“正是在刑事實證學派的大力倡導下,監獄從過去消極地關押犯人的場所改造成為對犯人進行刑事矯正的機構。[27]陳興良: 《刑法的人性基礎》,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8 頁。”
歐美的監獄機關一般都稱為矯正機構,臺灣、香港地區的監獄系統也稱為矯正機構。矯正是一個國際通行的稱呼,是一個比改造更具包容性和更中性的詞匯。矯正代替改造,是以盡量中性的表達來取代某種鮮明的立場,更具有廣泛的接受性,更有利于監獄工作的國際合作。
構建矯正學學科,一方面應當整合原有的監獄學、矯正教育學等學科課程資源,另一方面要把握好學科定位,豐富學科內涵,凸顯學科特色。
首先,要整合學科資源。懲罰與改造是中國監獄工作的兩大職能,其中懲罰是前提,改造是目的。在新中國監獄60 多年的實踐探索過程中,雖然不同時期工作的重心有所變化,但是從監獄工作的方針來看,改造始終是主題。如何改造人,提高改造質量是新中國監獄工作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不懈追求,也是一個世界范圍內的難題。在正確方針的指引下,我國的監獄工作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績,法制化、科學化、社會化程度不斷提升。然而,與監獄實踐取得的成績不相適應的是,至今沒有一個富有特色的統一的罪犯改造學科。關于改造罪犯的學科或學問[28]學科本來就包含兩個方面的含義,其一是“一定科學領域的總稱”或“一門科學的分支”,對應著英文的discipline; 其二是“學校課程的組成部分”,相當于學校的教學科目,對應著英文的subject。參見《教育大辭典》(第1 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58 頁。,目前分散在教育改造學(罪犯教育學)、獄政管理學、罪犯改造心理學、矯治心理學等學科中。從學科專業角度看,則籠統地稱為監獄學學科或者專業,監獄學幾乎成為包括監獄工作方方面面的“筐”,未能很好地反映監獄工作的特色和重心(即改造)。基于這樣的現實,我們必須整合現有的學科課程資源,建設既有中國特色又便于國際交流的罪犯改造類學科。這門學科既要體現“以改造人為宗旨”的工作實踐特征,又要體現包容性和可持續性的學科發展特征;既要尊重歷史發展,體現學術的延續性,又要避免過多的行政化色彩。綜合考慮各方面因素,這門學科宜定名為矯正學。
客觀地講,矯正學早已經存在,只是尚未以“矯正學”名之,建設矯正學學科的理論基礎已經具備。經過幾十年建設發展,并且發揮了巨大作用的教育改造學(罪犯教育學)、矯正教育學、罪犯勞動改造學、罪犯改造心理學、矯治心理學等都是矯正學建設的基礎和重要構成。將這些學科背后共同的東西概括和提煉出來,就是對違法犯罪人員矯正的一般原理和實務。作為監獄工作(其基本任務是罰和教、香港稱為“懲教”)重要的一維的“改造”,以往沒有明確其學科地位,而是作為不同的分支學科——例如三大改造手段中的教育改造、監管改造、勞動改造或者心理矯治工作——在分別建設和發展的,實際上這些分支工作,包括監獄文化建設的目的都是一致的,都在于更好地矯正罪犯。建立矯正學,有利于對原有的學科進行整合。
簡單說,矯正就是在剝奪人身自由或者限制自由的條件下,對違法犯罪人員的行為、心理、思想觀念的糾正。這種實踐活動,過去在監獄工作中稱為改造,在勞教工作中稱為教育、感化、挽救,但是在緩刑、假釋、管制、暫予監外執行、單處剝奪政治權利等罪犯刑罰執行中尚未形成體系化的觀念。隨著2003年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啟動,理論界逐漸認識到,對于這類人員同樣存在著和監禁刑罰共同的任務——矯正其不良行為習慣和心理、轉變其錯誤觀念和認識。我們一直從事的工作就是矯正實踐,豐富的歷史實踐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這些都是建設矯正學的實踐基礎。
其次,要把握學科定位。對于矯正教育學,有學者認為,它屬于教育學無疑,但是它又具有法學的屬性[29]王明泉: 《矯正教育學的幾個問題》,《中國監獄學刊》,2008年第6 期,第6 頁。。這正是矯正教育學學科歸屬的兩難之境。矯正學去掉了教育二字,實際上放棄了對教育學的依附性,可以考慮暫時將其歸入法學門類,避免跨學科建設的尷尬境地。在條件成熟之后,矯正學可以單獨設置成為一門特殊專業。因為矯正學實際上屬于一種特殊的綜合性學科,其中不僅僅是教育問題,還涉及法學、心理學、醫學、管理學、倫理學等各種學科知識,從多學科角度進行研究更利于做出成績。
今天監獄中的各項工作,其背后是多種刑罰哲學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既有預防的考慮,也有回歸社會的理念,也有教育刑或者醫學模式的存在。有學者從監獄行刑關系的角度,提出了拘禁、處遇、秩序、人際和社會五種關系[30]參見王云海: 《監獄行刑的法理》,中國人民大學2010年版,第16、17 頁。。這五種關系實際上也是監獄工作的價值追求的五個層面和維度,反映出監獄工作的復雜性和影響的多因性。同時,對于矯正工作事實,在不同學者和實務工作者的視角中,也有不同的意義。例如,同樣是監獄中對罪犯采取的教育或管理措施,法學家看到的是報應和預防[31]王云海在書中指出,人們主張“行刑的目的是預防或矯正犯罪”,所以多數國家或時代的行刑活動雖包括懲罰卻不止于懲罰,有著懲罰之外或者之上的其他內容和目的,其中以受刑人的矯正(“改造”及“復歸社會”等)最為突出。一般將這些旨在促進受刑人“改造”或“復歸社會”的行刑矯正活動稱作“處遇”(treatment)。可見,矯正在作者這里已經被理解為一種處遇。,監獄學者看到的是人文關懷[32]參見王泰: 《改造罪犯——刑罰執行中的人文關懷》,《中國監獄學刊》,2001年第4 期。,而矯正教育者看到的則是教育矯正[33]正如加拿大的學者所說,“懲罰人的人創造了懲罰,改造人的人創造了改造,矯正人的人創造了矯正,要做奉獻的人則創造了教育。”[加] 魯辛·摩林: 《導論: 關于監獄教育》,[加] 魯辛·摩林主編,李引、徐學榘譯: 《論監獄教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7頁。。這些不同的視角,正是監獄的開放性的表現,矯正學的建立恰恰適應了這種開放性。
在監獄學和矯正教育學基礎上建設矯正學,是以功能之學替代了場所之學,也是將封閉的部門之學擴展為開放的特色之學,其學科特點更鮮明,其學科立意更深遠。從未來的發展看,不但社區矯正工作可以從矯正視角來研究,看守所、工讀學校等特殊教育都可以在矯正學的框架內得到發展。矯正教育和普通教育可以作為兩種不同的教育范式存在,這必將豐富我國教育學科體系,從根本上來說最終受益的將是包括監獄在內的矯正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