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明斯《詩歌九十五首》中的季節意象和道家哲學

陳偉彬

(集美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詩歌九十五首》是20世紀美國現代派詩人卡明斯(E.E.Cummings)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新詩詩集，被不少評論家，比如Rushworth M.Kidder 認為是其最優秀的作品集［1］。Hyatt H.Waggoner 認為詩集體現了卡明斯寧靜、成熟和深思的人生觀［2］。從詩集的結構編排上可以看出，這本詩集反映了卡明斯對自然的觀察以及對生命的態度。詩集里面的所有詩歌都是按照自然中季節變換的過程來編排的，隱喻著生命的輪回。詩集以秋天意象開始，接著進入冬天，最后以春天結束。其中有一些詩歌直接以季節為描寫對象:第一首到第四首直接描繪了秋天的情景，第四十首到第四十五首記錄了冬天的景象，第六十三首到第六十六首是對春天的迎接。通過對季節的描寫，卡明斯表達了他對自然和生命的哲學思考:自然中季節的變換更替和人的生命的輪回是一致的，人與自然共存并且共同構成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線。卡明斯的這種人生觀與中國傳統道家哲學所強調的“道法自然”、“無為”、“物我同一”有其暗合之處。下面將從道家哲學的角度對卡明斯《詩歌九十五首》中的季節意象進行詳細分析。

一、秋之歌

翻到《詩歌九十五首》首頁，映入讀者眼簾的是秋天里“一片飄零的樹葉”:

1

1(a

le

af

fa

ll

s)

one

l

iness (Complete Poems 672)①本文所引用的卡明斯詩歌都來自于95 Pomes，收集在其Complete Poems:1913—1962 中，參見文獻［3］。

整首詩由四個英文單詞構成，即“loneliness”和“a leaf falls”，描繪了秋天里一片樹葉落下來的情景，讓人感到幾許孤單的情懷，也就是中文里所謂的“孤秋”意象。為了表達這種孤單的意象，詩人從視覺入手，讓詩歌呈現各種與阿拉伯數字“1”有關的圖形。首先，詩中的單詞被拆開，使整個關于樹葉下落的圖形看起來像“1”，這可以使讀者在認真閱讀詩中具體內容之前對詩有個整體的感官認識，在心中形成“1”即孤單的意象。此外，由于英文字母“l”和阿拉伯數字“1”打印在紙上是一樣，所以，詩中四處“l”進一步加強了孤單的意象。此外，“a”、“one”和“i”這三個在英文中與阿拉伯數字“1”有同樣意義的單詞，更進一步加強了孤單的意象。Hyatt Waggoner 認為，在詩歌一中，孤單零散的秋葉在風中飄蕩，最后落入土中，正是人生慢慢走向死亡的隱喻，猶如人生晚年的寫照。當一個人漸漸老去，周圍的事物慢慢遠離，因此孤獨隨即而至。然而，面對孤獨，悲傷的情懷不是卡明斯所倡導的，恬然的心境才是其向讀者傳遞的信息。詩人利用括號把詩歌分成兩部分，括號里的“a leaf falls”利用打印上的隔行，巧妙地呈現出樹葉下落零零散散、斷斷續續的情形;括號外的“loneliness”表達了詩人對“孤秋”的理解。首先，“loneliness”置于括號之外，如同一個人獨自在欣賞著括號中秋天的美景，似乎在告訴讀者，只有孤獨的時候才能發現秋天的美。其次，“loneliness”被分成幾部分l-one-l-iness。前三部分都是孤單的意象，表示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最后一部分“iness”則賦予了孤獨的含義。在英語中，“-ness”經常用來表示某種事物的特性，因此，“iness”可以理解為“我的特性”。那么，詩人在此處關于孤獨的含義可以解讀為對自我人生的探索。這樣一種人生探索貫穿了整本詩集。

跟第一首詩一樣，這首詩首先映入讀者眼簾的不是它的字眼，而是它的圖像。整首詩的排列就像是一輪新月。在第一首詩中，詩人呈現的是秋天里的一片葉子，而此處結合詩的開頭“to stand alone in some autumnal afternoon”，詩人呈現的是秋天里的一輪新月，兩者強調的都是“孤秋”的意象。只有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能體會(breath)和品味(taste)秋天的美。當然，這里體會和品味的不僅僅是自然中的美，還有人生的美。如果把人生比喻成四季，那么秋天可以說是人生即將步入老年，甚至可以說是一步步走向死亡。只有到了人生的秋天，人才能懂得如何去體會和品味孤獨，正如詩的結尾所說，“to taste not imaginable mysteries”(品味難以想象的奧秘)。面對生老病死，老年人在經歷了人生中的風風雨雨后更能欣然接受，把其當成自然中的一部分。卡明斯似乎要讀者們在孤獨和平靜中等待死亡的到來。

二、冬之歌

在第四十首詩歌中，卡明斯告訴讀者，冬天一到，自然中一片寂靜。

40

Silence

is

a

looking

bird:the

turn

ing;edge，of

life

(inquiry before snow

“寂靜”一詞位于首行，不僅渲染了整首詩歌所傳達的冬天氣氛，同時吸引了讀者的注意，猶如要求讀者保持安靜好好欣賞這冬天的美景。當讀者安靜下來，細心往下讀時，就會發現一只鳥出現了。平常嘰嘰喳喳的鳥兒此時似乎也不愿破壞這冬日的寂靜，在安靜欣賞冬天的景色。在這里，卡明斯把“可說的”轉換成“可看的”［4］，通過這一感官上的轉移，強調了詩的視覺效果。鳥兒通過它的眼睛所見告訴世人自然中的季節正在轉換，而生命中的季節亦是如此。詩歌最后一行的單括號意味著其中描寫的雪花有待詩集中后面的詩歌進一步描繪。確實如此，在接下來的第四十一首詩歌中，卡明斯給讀者呈現了一幅冬日雪景美圖。

41

Beautiful

is the

unmea

ning

of (sil

ently)fal

ling (e

ver

yw

here)S

Now

卡明斯把“the unmeaning of falling everywhere snow is beautiful”的順序進行了重新編排，并且利用大小寫和打印隔行，使“Beautiful”和“Now”分別位于首尾兩行，從句子中凸顯出來。卡明斯似乎想要通過這兩個主題詞來告訴讀者冬天到了，世間一切都十分美麗。在詩歌的中間主體部分，卡明斯呈現了冬天雪花紛飛的場景。“everywhere”一詞被拆開，猶如雪花在空中飄散的情景;當雪花落地的時候，“snow”一詞才出現，此時讀者發現自己身處皚皚白雪之中。

通過對上面兩首詩歌的分析可以看到，卡明斯眼中的冬天是寂靜和美麗的。如果結合上面說到過的，冬天具有死亡的隱喻的話，那么，卡明斯的詩歌中，通過“edge of life”、“silently”傳達了他對死亡的態度:死亡來得悄然平靜，一切都很自然。在第四十一首詩歌中，“falling everywhere”、“unmeaning”和“silently”也暗示了人死之后猶如雪花般飄落入地，在平靜中化為自然的一部分。在詩集中接下來的第四十二首至第四十五首，卡明斯進一步描繪了大雪紛飛的冬日以及人們在雪景中的活動。而從第四十六首開始，卡明斯開啟了人們期待春天到來的漫長等待過程:“but always everything/ which only dies to grow/ can guess and as for spring/ she’ll be the first to know”。此處，卡明斯賦予了冬天里春天到來的希望以及生命得以重生的期盼。但是，冬天到春天的轉變需要一個過程，自然中生命的孕育也需要時間，因此，卡明斯讓讀者等待直到第六十三首詩歌，春天終于出現。

三、春之歌

在第六十三首中，卡明斯通過“蘇醒”、“天意”、“陽光”、“四月”等詞告訴讀者春天來了，并且在第六十四首和第六十五首中，描繪了“紫羅蘭”和“知更鳥”，呈現了春天里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64

out of the li e of no

rises a truth of yes

(only herself and who

illimitably is)

making fools understand

(like wintry me)that not

all matterings of mind

equal one violet

65

first robin the;

you say something

(for only me)

and gone is who.

since because why:

old turns to young

(winter goodbye)

april hello，

在第六十四首中，開篇兩行意味著生命從死亡中重生，其中“rises”一詞強調了春天的活力和氣息。在這里，卡明斯把春天擬人化，賦予其生命，帶領讀者拋開一切煩惱去欣賞春天里的紫羅蘭和其他美景。接著在第六十五首中，一只知更鳥躍然紙上。如同第四十首中的鳥兒一樣，此處的知更鳥也是季節變化的先知，它告訴人們:春天來了，生命復蘇了。第六行“old turns to young”宣告了新生命的到來，而末尾“winter goodbye”、“april hello”傳達了詩人對春天到來的歡呼。在詩集中余下的詩歌中，卡明斯唱起了春天的頌歌，比如第九十三首:

93

spring!may —

everywhere’s here

(with a low high low

and the bird on the bough)

how?Why

— we never we know

(so kill me)shy sweet eagerly my

most dear

(die!live)

the new is the true

and to lose is to have

— we never we know –

brave!Brave

(the earth and the sky

are one today)my very so gay

young love

why?How

we never we know

(with a high low high

in the may in the spring)

live!Die

(forever is now)

and dance you suddenly blossoming tree

— i’ll sing

這首詩描寫了五月春夏之交的美麗場景:鳥、樹、花和年輕的戀人。在此詩中，卡明斯不僅表達了他對春天的熱愛，同時也談及生死循環。其中，“(die!live)the new is the true/and to lose is to have”蘊含了生命從死亡中重生的基本道理，“live!Die”又意味著生命總會走向死亡的自然規律。只有承認生死循環這一道理，人才能享受生活，即使是即將死去，也能欣然接受，因為“to lose is to have”。

四、道家哲學的體現

卡明斯在《詩歌九十五首》中，通過對不同季節意象的描繪，傳達了他的生命哲學。正如Pushpa N.Parekh 所說，“自然和生命在卡明斯的詩集中巧妙地結合到一起，構成了卡明斯詩歌的主要命題”［5］。從早期的詩歌到后期的《詩歌九十五首》，“卡明斯逐漸關注人與自然之外的第三因素:超自然領域以及人的精神存在狀態”［5］。他描寫自然的詩歌強調的不僅僅是外在的客觀現實，更包括了人在情感和精神上的存在狀態。在《詩歌九十五首》中可以看到卡明斯對死亡的體驗、認知、承認，并且最終欣然接受以及轉換成積極的人生態度。這種超驗的態度是晚年的卡明斯對生活有了深刻的理解后升華的人生真諦。在《詩歌九十五首》中，春天充滿活力、生機勃勃，秋冬孤單寂靜，而這一切在卡明斯眼里同樣美麗。自然中季節更替，人的生命亦是如此，有其重生、衰落、死亡的循環過程。卡明斯在季節意象的呈現過程中為讀者展現了這兩個平行的循環過程，告訴讀者人與自然融為一體。人的生命成為自然中的一部分，而自然也成為人的思想的一部分。卡明斯通過其詩歌，呼喚進入一種人與自然同一的渾融之境，體悟自然的完美以及生命的意義。這種人與自然的渾融之境正是中國傳統道家哲學所提倡的。

道家呼喚人“從使用功利的目標中超越出來，進入一種人與自然同一的渾融之境，體悟自然的完美與本性的純真”［6］。從上述卡明斯詩歌季節意象分析中可以看出，詩人把自身融入自然中，達到人與自然互相交融的境界。在道家眼中，人類的生存意義就在于體會一種“同順乎天道、同達乎忘情、同匯入自然大化的精神境界”［6］。人的生命有限，而自然是無限的，這是自然之道。在人生的春天之時，人可能不會意識到生命的有限性，然而到了人生的秋冬之際，面對著無限的自然，人對生命有限性的感覺與日俱增。在無限的自然面前，人只能“無為”，放棄一切的違逆和妄作。然而，有限的人，作為自然中的一物，利用自身自然本性體悟并融入自然之道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因此，只要人能順應自然之道，達到人與自然的渾融之境，人的有限性化為無限自然的一部分，從而使有限轉化為無限。《詩歌九十五首》中季節意象從冬季到春季的轉變，蘊含著生命從死亡到重生的過程，也體現了生命無限性轉化為自然無限性，從而生命得以延伸的道家思想。

道家倡導人要保持一顆“澄明空靜、天真無邪、能法自然之心”［7］，經由這種虛靜的心靈以超越有限的具體的物象，才能體悟到自然之道的“精深內涵和幽微旨意，并進入極高的自由境界”［7］。卡明斯在《詩歌九十五首》中正是拋棄了精深內心的一切世俗知識、觀念、意欲、情感，進入一種心境寧寂、意氣平和的心理狀態，從而超越了生死所帶來的悲歡離合，達到身心真正的自由。

［1］KIDDER R M.E.E.Cummings:an introduction to the poetry［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9.

［2］WAGGONER H H.American poets:from the Puritans to the present［M］.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68:520－525.

［3］CUMMINGS E E.Complete poems:1913－1962［M］.New York:Harcout Bruce Jovano Vich，Inc，1972:672－769.

［4］ALFANDARY I.Voice and silence in E.E.Cummings’poetry［J］.Spring，2000，9:36－43.

［5］PAREKH P N.Nature in the poetry of E.E.Cummings［J］.Spring，1994，3:63－71.

［6］王 炎.自然神秘化——道家美學對生存意義的詩性觀照［J］.大慶師范學院學報，2006(1):15－16.

［7］易小斌.道家與文藝審美思想生成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9: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