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路遙創作的價值追求

席忍學　王雅

【摘要】文學創作以真、善、美作為其價值追求目標。路遙文學創作的價值追求目標在于倫理的善，其突出表現是他在小說中塑造了眾多心地善良、道德高尚的人物形象。路遙創作善的價值追求與他對文學的理解與看法有關。路遙重視文學對讀者的教育作用和道德感染力量，把文學當作人生的教科書，從而形成了為道德善良而創作的文學觀念。路遙創作的根本目標，就是要激發人們神圣的道德情感，提升讀者的道德境界。

【關鍵詞】路遙創作；價值追求；道德；文學觀

文學創作作為人類特有的認識活動、實踐活動和審美活動，以真、善、美作為其價值追求目標。每個作家由于各自的文學觀念、藝術風格、人生體驗等不同，在真、善、美的價值追求中各有側重。相對而言，路遙在文學創作中更追求善，或者說，路遙在追求真、善、美的基礎上更注重善的倫理追求。

塑造心地善良、道德高尚的人物形象是路遙創作的善的倫理追求的突出表現。路遙在其小說中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如個人奮斗者高加林、孫少平、孫少安等，鄉村傳統女性劉巧珍、孫蘭香、賀秀蓮等，現代城市女性黃亞萍、田曉霞等，鄉村中的老者德順爺爺、孫玉厚等，鄉村干部田福堂、高明樓、孫玉亭等，除鄉村干部田福堂、高明樓、孫玉亭，其他幾類人物都具有道德善良的共性特征。

即使田福堂、高明樓、孫玉亭，路遙也沒有把他們塑造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作者往往描寫這些人物在做了不道德的事情后良心的不安，表現出他們在道德上并沒有完全喪失良知。

高加林是作者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作為出身于農村的個人奮斗者，他身上既有現代青年不向命運低頭、自信堅毅的品質，又有勤勞、樸實的傳統美德。他有著遠大的理想和抱負，關心國際問題，酷愛讀書，知識豐富。他不像父親那樣忍氣吞聲，安守本分，而是有更高的追求，但是他的現實和心中的理想反差巨大。正是這樣的反差構成了他的復雜的性格特征。在他的性格中，既有自尊、自信、自強的一面，又有自卑、自負、自私的一面；既有樂觀、堅強、樸實的一面，又有悲觀、懦弱、虛榮的一面；既有反抗的一面，又有妥協的一面。當民辦教師職務被高明樓下掉時，他憤憤不平，決心豁出命來和他“拼”個高低；但是，當馬占勝為了巴結他的叔叔走后門讓他當上縣委通訊員時，他坦然地依靠了權勢，與高明樓的矛盾得以化解。在他精神痛苦之際，巧珍以純潔、無私的愛情滋潤著他焦躁的心田，使他精神重新振作，激起他對生活的熱愛。當他享受初戀的幸福時，他又十分懊悔、惆悵。他時時刻刻想念巧珍，但又處處躲避巧珍。他在與巧珍的相愛中，敢于沖擊頑固的習慣勢力和世俗觀念，可是當他進城后卻又拋棄了劉巧珍、選擇了黃亞萍。對此，作者在小說結尾進行了批判——“哥哥你實不才，買了良心才回來。”盡管如此，作者仍然凸顯了高加林身上所具有的勤勞美德。民辦教師職務被高明樓的兒子頂替后，“他主動上自留地給父親幫忙；回家給母親拉風箱，他并且養了很多兔子，想搞點副業，他忙忙碌碌，儼然像一個過光景的莊稼人了。”高加林在拋棄劉巧珍后良心難以安寧——“他像一個瘋子一樣在自己的窯里轉圈圈走…”并自我追問“你是一個混蛋！你已經不要良心了，還想良心干什么…”高加林精神上的痛苦，表明他是一個具有道德良知的人。

孫少平是路遙著力塑造的個人奮斗者形象和平民英雄形象。作家在孫少平身上傾注了巨大的道德激情。生活在最低層的孫少平雖然經歷了人生苦難的磨礪，可他仍然保持著人性的善良和寬容。在他身上，中國儒家文化的“孝”和“義”得到了充分體現。他冒著生命危險從水中救出曾經傷害過自己的候玉英，又仁慈地保護了曾經拋棄過自己的赫紅梅，解救被工頭欺凌的小翠，把他僅有的一百塊錢給她當路費。在煤礦的坑道中舍身救出工友，在師傅王世才死后義無反顧地承擔起照顧師嫂及其兒子的責任。雖用拳頭回擊了安鎖子對英嫂的侮辱，卻在安鎖子面臨危險的時候，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他。對于家人他更有無限的情感和深深的關懷，當得知哥哥已經和父母分家后，他主動承擔了妹妹的生活費，贍養父母，往家里寄錢建造新窯。盡管他自己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但他對家的感情、對妹妹的愛護絲毫未變。孫少平正是以他的善良、崇高向我們展示了農家子弟在艱難現實中的美好情懷和英雄氣魄。

孫少安是作者筆下普普通通的農民形象和傳統美德的體現者。他善良、勤勞、聰明、能干，本來讀書很好，很有發展前途，但是為了幫助父母、供養弟妹，13歲毅然輟學種田。后來生活好轉了，分家的時候他仍然痛苦不堪，“他已經習慣于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護人的角色：一旦沒有他，其他人怎么辦。”這體現了孫少安勇挑家庭重擔的道義精神。在村里，孫少安無私地幫助村民，甚至為了村民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利益。為了讓鄉親吃飽飯，他冒著極大的危險“擴大自留地”。為此，他招來了處分，但毫無怨言。富裕后，他仍然不忘鄉親父老，“作為同村鄰舍，怎能自己鍋里有肉，而心平氣靜地看著周圍的人吞糠咽菜。”他自覺地承擔起領導全村脫貧致富的神圣職責。他讓沒有人管的傻子憨牛在他的磚廠干活，幫助村民化解矛盾，用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為村里修建學校。在愛情方面，孫少安深深愛著田潤葉，但是他沒有勇氣沖破彼此身份的不同，“一個滿身臭漢的泥腿子，你怎么可能和一個公家的女教師一塊生活呢？”他非常理智地犧牲了自己的愛情，選擇了一位能夠和自己同甘共苦的農村姑娘——秀蓮，雖然是傳統的門第觀念在作怪，但是，也體現了孫少安替他人著想的自我犧牲精神。作者在孫少安身上寄托了崇高而完美的“仁愛”理想。

路遙筆下的農村女性同樣是傳統美德的體現者。這些女性美麗、聰明、善良、賢淑、孝順，傳統女性的美德在她們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人生》中的劉巧珍，美麗得“不像個農村姑娘”，而且心靈手巧、善良賢惠。她用最質樸的方式向高加林表達自己的愛情：“咱們兩個一搭里過！你在家呆著，我給咱家上山勞動！不會叫你受苦的！”當她被高加林拋棄后，她非常痛苦但不怨恨他，不但阻止姐姐對高加林的“報復”，而且想辦法幫助高加林再回到學校教書。正像德順爺爺所說，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平凡的世界》中，孫蘭花、賀秀蓮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她們長期接受傳統思想的熏陶，一直恪守傳統道德觀念，婚前單純、賢淑、孝敬父母；婚后勤勞持家，服侍丈夫。孫蘭花對丈夫的唯一要求就是能夠多陪陪她，即使丈夫不勞動也可以。丈夫王滿銀一年到頭在外逛蕩，她也不抱怨，而且始終在心里愛著被世人嫌棄的丈夫。賀秀蓮從山西嫁到陜北，不怕苦、不怕累，尊敬老人，與少安一起支撐起貧窮的家庭。自第一眼見到少安時，她就認定了他。結婚后，她勤勞節儉，尊重長輩，愛護弟妹；對少安更是疼愛有加，寧可自己挨餓，也要把好吃的東西留給少安。當少安要發展自己的事業——開磚廠時，她不僅在精神上支持他，更從行動上支持他。在這些女性身上集中體現了農村婦女的傳統美德。

路遙在塑造具有傳統美德的農村女性的同時，也塑造了一批具有現代意識和善良品德的城市女性。這些城市女性形象有這樣的共同點：她們心地善良，舉止大度，盡管她們的家境普遍不錯，地位較高，卻能拋棄世俗觀念，向處于下層窘境的男主人公伸出憐愛之手，特別是她們以女性的溫柔撫慰著男主人公易受傷害的自尊心，而又不居高臨下。比如《人生》中的黃亞萍，《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曉霞，《在困難的日子里》的吳亞玲等，她們都是擺脫了傳統束縛的現代知識女性，她們都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能較快接受新事物。她們寬容仁愛、自尊自立、敢于進取，豐富的文化知識開啟了她們向更高更遠的方向發展的心智。黃亞萍、吳亞玲、田曉霞她們從小生活在城里，良好的家庭教育使她們有著美好的心靈和高尚的人生追求。她們聰慧、善良、熱情、大方，對人以誠相待，沒有等級偏見和門第觀念。她們既具有現代思想，又不失善良、賢淑和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傳統美德。她們敢于追求自己的愛情，具有事業心和敬業精神，既有優良的傳統美德，又能擺脫傳統女性懦弱性格。這些可貴的品質使她們的形象高大、美好。

至于老一代人德順爺爺、孫玉厚等，他們身上所體現的傳統美德更為明顯。

高加林的民辦教師被人頂替后陷入痛苦深淵，德順爺爺給他寬心；高加林從縣城返回農村勞動而絕望時，德順爺爺開導他，給他講人生的意義。德順爺爺無兒無女，把村里的孩子當自己的兒女，把他自己樹上的果子摘了分給村里的娃娃吃。孫玉厚自幼喪父，幫助母親把年幼的弟弟拉扯成人。為給弟弟孫玉亭娶媳婦，他背下多年還不清的債。當弟媳提出分家時，他又主動讓出了祖居的窯洞，帶著老母親和一家人借居別人家的破舊窯洞。這些看似平常的舉動，反映了他們難能可貴的寬厚、仁愛。

路遙正是通過塑造這一系列善良、仁慈、寬容、純樸的人物，表達他對家鄉父老鄉親的敬仰和對他們身上所體現的傳統美德的肯定。路遙曾經在評價劉巧珍、德順爺爺時說過：“通過這兩個人物寄托了我對養育我的父親、兄弟、姐妹的一種感情。這兩個人物，表現了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一種傳統的美德，一種在生活中的犧牲精神。我覺得，不管社會前進到怎樣的地步，這種東西對我們永遠是寶貴的。如果我們把這些東西簡單地看做是帶有封建色彩的，現在不需要了，那么人類還有什么希望呢？”正因如此，路遙在塑造人物時總是以道德為尺度，對筆下眾多道德高尚的人物進行深情贊美，進而把讀者引向道德不斷完善的境界。可以肯定地說，道德成為路遙創作一以貫之的主題和和永恒的價值追求目標。

路遙創作善的價值追求與他對文學的理解與看法有關。別爾嘉耶夫說：“俄羅斯作家沒有停留于文學領域，他們超越了文學界限，他們進行著革新生活的探索。……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帶有教育的性質，作家希望成為生活的導師，致力于生活的改善。”“讓文學以獨立的人道原則和巨大的道德力量積極地影響人們的生活，也是許多蘇維埃俄羅斯作家的寫作目的。”路遙深受俄蘇作家的影響，他重視文學對讀者的教育作用和道德感染力量，把文學當作人生的教科書，從而形成了為道德善良而創作的文學觀念。路遙創作的根本目標，就是要激發人們神圣的道德情感，提升讀者的道德境界。事實上，路遙內蘊著道德激情的小說，也確實積極地影響了眾多讀者的精神世界和道德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