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向窗前喚梅花

月下嬋娟

冬至，冬節，賀冬，長至節，亞歲，都是它的名字。這北半球上陽光最少的一天，夜晚也最是漫長。太陽到達黃經270度，天氣開始冷到極致。不管“立冬”“小雪”還是“大雪”這隸屬二十四節氣分在冬天里令人望而生寒的節氣的名稱與寓意，天文學家們只相信嚴謹的數據，他們把這一天當作北半球冬季的開始。

它也不單單只是一個節氣，更是一個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的重要節日，據考證有著2500年以上的歷史。

周秦時代以冬十一月為正月，以冬至這一天為歲首，即元旦。《后漢書》里有著這樣的記載：“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后省事。”全國上下集體放假，親朋好友以美食相贈，相互拜訪，互相道賀，歡樂祥和地過安身靜體的這個日子，多么像今天的人“過年”，所以，人們又說“冬至大如年”。

立冬凋零了村莊中的花草；小雪枯瘦了溪水和池塘；大雪讓叫嚷著“明天就壘窩”的寒號鳥也不再嗚咽；冬至，在我的童年和村莊里，與爐火、美食、走了2500年的北風和雨雪霏霏有關。

我的小村莊在長江以北，地理上又絕不是傳統的北方，北方人的至愛與靈魂是餃子，“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餃子的鮮美與我們無緣，凍掉耳朵的后果也恫嚇不到我們。

南方人吃湯圓，專門為那些甜糯粉白的小團子起名“冬至團”。“家家搗米做湯圓，知是明朝冬至天”是江南人的習俗。他們還有紅豆米飯，在冬至夜里合家歡聚，共享噴香的赤豆糯米飯，用以對付共工氏那作惡多端，變為疫鬼的不才子。

我的小村莊里沒有特定的冬至美食，在那北風無所不至，嚴寒無所不在的凜冽冬日里，只要昏黃油燈照亮的飯桌上架起祖母炭火“嗶啵”的爐子，大白菜貼著鐵鍋開始“滋滋”歡叫，那便是一個安寧祥和的節氣與節日。

菜食何味最勝？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我小腳伶仃的祖母并不曾讀過《南齊書·周顒傳》，只是她一輩子侍弄莊稼與菜蔬的豐富經驗告訴她，“夜雨剪春韭”最是美味。新生的韭菜鮮嫩清甜，那是來自大自然最好的饋贈。秋末晚菘，沒有親自栽種過大白菜，看那細小的種子在如酥的泥土里發芽，在陽光雨露里孕育，抽生綠葉，長出白的菜幫，團團裹緊青白鵝黃的內心，沒有見證過它經歷秋天的嚴霜，冬天的風雪，沒有這些生活里最樸素的發現與感悟，就不會知道一顆大白菜最清淡處的甘美。

我小的時候，并不知道我村莊里最平凡的白菜有著這樣文藝高級的名字——菘。《埤雅》云：“菘性凌冬晚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故云菘。”

四時常見的白菜，唯經霜而味美。冬至夜里，炭火舔舐著鐵鍋，豬肉炸出濃郁的焦香，祖母自制的豆里有小粒的芝麻，鮮紅的辣椒，合著大白菜，就那樣小火地燉著，“咕嘟咕嘟”地冒泡，熱氣騰騰氤氳。北風在外面呼號，“嘩啦啦”地搖響樹木和門窗。祖父夾著花生米，滿臉的皺紋里都是享受地抿一口老酒。花貓蹲坐在小板凳上，圓溜溜的眼睛盯著盤子里的小魚干，狗歡快地搖著尾巴，在祖母的褲腿上蹭來蹭去。油燈在透過門縫的風里微微搖晃，剪出農家小院昏暗又朦朧的影子。我吃的額頭冒汗，心上身上也幸福溫暖。

也許祖母只是煮了一鍋白粥，將粥熬出濃稠的米油，粥盛到鍋底的時候，再將鍋巴為我用油和一點梅花鹽焦香，那滋味——許多年后，我吃過山珍與海味，數次夢回，仍是舊村莊老房子低矮廚房里的灶臺邊，油燈冉冉，祖母低頭為我鏟起一塊鍋巴，那個讓我垂涎欲滴、黯然銷魂的滋味。

晚飯后的灶膛里會焐著一個大紅薯，第二天早起扒開草木灰它便熟透了，我一生都認為祖母的烤紅薯有世界上最溫暖的甜香，它和早上的熱粥，流油的鴨蛋是絕配。

冬至的天亮得很晚，村莊里的公雞們啼過了一遍又一遍，太陽仍然不愿意起床，我也不愿意起床，向來習慣早起的祖父祖母和鄉親們都縱容自己在被窩里多呆了些時間。田野里小麥和油菜也在安靜地睡覺，大地休養生息。

我不知道是不是公雞叫醒了麻雀，還有村子里將家安在最高的那棵白楊樹上的灰喜鵲一家，它們“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不怕冷地在樹枝上說著閑話。

窗紙漸白，天光大亮，無論如何再也閑不住的祖母便開始穿衣起床。她將我要穿的衣服先放在被窩里焐好，然后忙忙地去開雞籠，舀一瓢谷子去喂那些你爭我搶、你追我趕迫不及待的雞鴨，小院里便開始了一天的歡騰熱鬧。

祖父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關照他的牛，添一捆干草，喂一桶水。天太冷的話便再緩些牽它出門，怕它受凍，給牛喝的水也要祖母先在鍋里燒熱了才好。

吃過了早飯便似無事可做，我要溜去隔壁小胖家看他起床了沒有，今天還跟不跟我繼續玩跳格子的游戲或是打陀螺。

祖母將屋子前前后后連臺階門縫都統統清掃一遍，又要燒熱水洗一家人的衣裳，所有的鞋襪都刷洗干凈。我每次跑進跑出總看到她拿著掃帚，又或者是搓衣板，又或者是一把小鐵鏟。她記掛著她的菜園子，春夏秋她與祖父的重心都放在田野里的莊稼上，唯有冬季，稍微得閑，她又要一門心思操心那些蘿卜和白菜。

祖父點一根煙，抬頭望望天色，看看太陽升高了些才牽牛出門。牛是要放的，哪怕有青菜和干草讓它一整天一整夜在牛欄里咀嚼反芻，它還是愿意隨著祖父去田野里轉轉。冬日嚴寒，空氣清新凜冽，“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祖父總是知道哪里有冒芽發青的野菜，老牛溫馴而聰明，祖父松松牽著韁繩，并不約束它，隨它高興，且吃且停。

我并不懂祖父和耕牛的感情，就像我不懂祖父和這片沉默的土地之間熱烈的關系。他春天照看水稻，大豆，夏天牽掛紅薯，棉花，秋天操心花生和芝麻，冬天了，滿心滿眼里又都是那些小麥和孕育中的油菜花。

小胖穿著新棉襖，腳上是虎頭靴，圓滾滾胖乎乎像只皮球。他吸溜著鼻涕和我在墻根下打陀螺。跳格子？他哪里是我的對手。我承認是我要搶救那快要轉不動的陀螺，一鞭子將他誤傷絆倒在了地上，但我并非故意，將他扶起來后揉著他的額頭我說了好幾遍“對不起”。他硬是要生氣，咬著嘴唇說再也不跟我一起玩地收走了他的陀螺和鞭子回了家。

不玩就不玩！我家的花貓和大狗一左一右跟在我的身后，看我這樣的氣鼓鼓。“我早上還分了他一個鴨蛋呢，這樣小氣，不如現在把鴨蛋還給我。”

花貓和大狗表示不能理解我們這樣經不起一點考驗的友誼，它們不再管我，一起跑到墻根下玩起圍著尾巴轉圈圈曬太陽的游戲。

跑回家看見祖母又在開始忙午飯，菜園子里挖來的小蔥，沾著濕潤泥土的大紅蘿卜。那竹籬笆圍起來的一方菜園是祖母嚴禁雞鴨進入的領地，里面長著油綠的菠菜，春天會開好看黃花的茼蒿，胡蘿卜有羽毛一樣的葉子，芫荽散發著脈脈的香氣，烏油菜可以采來熬稀飯，葉子與粗壯的肉質根極不成比例的蘿卜讓我想起那首兒歌。“拔蘿卜，拔蘿卜，嘿喲嘿喲拔不動……”

祖父牽了牛回來，蹲在院子里劈柴，他將那些木柴一捆一捆地碼好，冬日清澈的太陽照著他，照著他身邊圍著圍裙的祖母，和那群啄食菜葉的雞鴨，安寧得像一幅畫。

午后，泡上一杯濃茶的祖父會給我講一些這節氣與節日的由來與典故。這七十多歲的老人并不識得太多字，但他慣于扶著犁鏵的手提起一支毛筆來也能寫得端正好看。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他同我說，要在冬至的這一天開始寫這消寒圖的第一筆，一天一筆，將這九九八十一筆寫完，便九盡春深。他慈祥微笑的眉目，溫暖平和的聲音，同最初他教我背會的第一首古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起，留在我“待春風，思故鄉”的心里，成為我一生的風雅和鄉愁。

那時那么小，不會寫字，祖父便教我用顏料染那梅花，一天染一瓣，待這九瓣的九朵梅花染完，便是春回大地，福滿人間。

“試數窗間九九圖，余寒消盡暖回初。梅花點遍無余日，看到今朝是杏株。”

那時我是多么希望日子快些過去，快快將這一枝素梅點成杏株，我以為時光永恒，我與他們的清平歲月會如年年歲歲的冬至夜一樣悠長緩慢，做過了上半夜的美夢還有下半夜的美夢，做過了下半夜的美夢還會是在溫暖的被窩中，卻不知道年華嘩嘩流過，不聞水聲，在今朝的冬至，他們已歸去在故鄉的田野，化作塵土，守候綠色的麥苗成為金燦燦的豐收。

“十一月中長至夜，三千里外遠行人。”天涯陌上的小驛站里，白香山在思念家鄉的親人。

我是我故鄉那個小村莊回不去的游子，現在我包餃子，吃湯圓，桌上還有一碗赤豆糯米飯，冬至的夜里燈火璀璨，沒有呼嘯的老北風，沒有飄飛的雪花，花貓和大狗留在十多年前的村莊里，隔壁的小胖都長成了清逸俊朗的兒郎，我還是沒有，還是不能，再畫完那九九八十一瓣的一枝素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