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散場的青春

馬德

250是個很嚴肅的話題

馬娜娜一個人趴在一張課桌上，像偌大的教室里一個旁逸斜出的逗號，有點小突兀。進入高三，仿佛一場戰爭殺到了秋天，滿目的蒼涼和蕭條。

她說，她要一個人戰斗！

沒必要搞得這么悲壯嘛，好像要英勇就義了似的。林庭筠過來扯了“逗號”一把。林庭筠是馬娜娜的死黨，兩個人好得經常錯穿了衣服，然后一笑了之。馬娜娜沒有理林庭筠，專心致志地做她的物理題。一縷陽光射進來，是初秋的陽光，溫潤，暖和，在馬娜娜的鼻翼上閃爍出金屬的光澤。林說，你不就是為了考過250嘛，不至于把自己搞得這么李清照，凄凄慘慘戚戚的。

馬娜娜不慍不怒，一臉的祥云繚繞。她的手下，全是牛頓啊，加速度啊，能量守恒啊，此刻正騰云駕霧，風馳電掣。林庭筠故意在她鼻子上使勁刮了一下，然后，一溜煙跑掉了。

你個死胖子！馬娜娜回頭罵了一句。林庭筠的名字有點冷幽默，也許父母希望她像庭院中的竹子，亭亭玉立的吧。然而，她長得著急，又有些夸張。說實在的，馬娜娜從心里喜歡這個胖子。

是的，我需要把自己搞得這么嚴肅嗎？馬娜娜也問了自己一句。她的理綜成績一直不好，數理化三科總是考不到250分。用林庭筠的話說，就是做個250都很難。不過，要想考上北京那所著名大學的建筑專業，理綜成績必須要考過250分。這不是上限，這是底線，馬娜娜又對自己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至于她為什么要上那所學校的建筑專業，那是她心底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或許跟梁思成有關，或許跟林徽因有關。

也或許，跟心里一個迷蒙的夢有關吧。

可愛的胖紙秦豆豆

班主任秦豆豆才是典型的胖紙。他上課，有一個特私人化的動作——輕拍著圓圓的肚子，踱著方步走進教室來。而且，頭一句總是模仿聞一多在西南聯大講課時說過的話：“痛飲酒，熟讀《離騷》，可為真名士。”他甫一吟誦完，大家就在心底里“切”一聲。不過，雖說他算不上名士，至少還是一個“真”的人。

是的，班主任秦胖紙是條漢子。

比如，班里的貧困獎學金，他從來都是火眼金睛的，只給最需要幫助的同學。據說，當地幾個有頭有臉的家長，表達了某種恬不知恥的想法后，都被他一口回絕了。雖然這個胖紙長得很豆豆，但大家還是仰望他，覺得他回絕的時候，樣子一定很瀟灑。

下午，我去張帆同學家家訪，誰跟我去？今天，秦的課開篇有點突兀，大家嘩啦舉起一片手。秦老師象征性地掃了一眼，說，好吧，馬娜娜，還是你跟我去吧。同學們都沒話說，誰讓馬娜娜是班長兼學習委員呢。這也算是眾望所歸吧。

張帆是春天時候，從另一所學校轉到班里來的，文文弱弱的，長得像個小女生，一句話也不說，出來進去都低著頭。來了之后，就跟林庭筠趴一桌。雖然是同桌，張帆從來沒有跟林庭筠說過一句話。有一次，林庭筠悄悄問馬娜娜，張帆是不是嫌我有點鬧呢。林庭筠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看來有些心虛了。馬娜娜白了她一眼，說，你呀，不是有點鬧，而是太鬧了。

有時候，改造一個人不用大刀闊斧，沉默也是一種力量。半年多來，張帆還是一句話不說，林庭筠卻一下子淑女了很多，連班主任秦豆豆也驚呆了。兩個胖紙還有點惺惺相惜。秦說，張帆就是為了改造你而來的吧。不，林庭筠說，再偉大的張帆，也是親愛的老班你把他派到我身邊來的。

嘿，這兩個胖紙還真互相吹捧上了。

我也要家訪

張帆的家，其實不是張帆的家。準確地說，是張帆的姨姨家。張帆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大出血去世了，后來一直跟著姨姨長大。姨姨家在農村，家里有兩個孩子也在上學。去的時候，正趕上在建筑隊打工的姨夫腰扭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從張帆家里出來時，天青色，在等著煙雨。沒走幾步，林庭筠突然伏在馬娜娜的肩上哭了起來。對了，有必要交待一下，這次林庭筠也跟著去了。她是臨時申請的，不用說。是一個偉大的胖紙對另一個胖紙惺惺相惜的結果。不過，林庭筠嗚嗚咽咽的樣子，還是讓秦胖紙有些傻眼。倒是馬娜娜一邊輕輕拍拍林庭筠，一邊說，秦老師，她沒事，她呢，一準為張帆傷心呢。

胖胖的人，心底里裝著的，卻是全部的柔弱和善良。

回去沒多久，秦胖紙秦老師果斷地就把那個特等貧困獎學金的名額給了張帆。干脆利落的樣子，一下子有了名士的風范。不過，更大刀闊斧的是，馬娜娜居然跟林庭筠換了座位。馬娜娜的意思是，張帆的英語不是很好，她要在課余的時間好好給他補補。林庭筠同意了，只是，滿臉的惆悵，說，張帆沉默是金，一句話也不跟你說，你怎么給他補英語。馬娜娜一笑，回了她八個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這下，輪到林庭筠開始獨自趴一桌了。當她每天隔著一排排的同學看過去，看著馬娜娜那么認真地給張帆補英語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她心中“倏”地掠過一些東西。

是什么呢，自己也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的林庭筠，就把本子攤在桌子上，長長短短地寫下一些句子，這些句子都怪怪的，像宋朝那個寫詞寫得瘋瘋癲癲的柳永一樣，天哪，這該不會也是風花雪月、離愁別恨之類吧。

心有靈犀是物理感應

高三的作文課是異常枯燥的。800字的八股文，方向永遠只對準高考。而且，寫到最后，也只是為了取悅那個高考閱卷老師。會是一個王豆豆，還是一個李豆豆呢？大家一般先把閱卷老師想象成一個天使，但后來，都成了巫婆。且大筆一揮，個個都是慘死狀。

這次的作文題，主旨是寫可愛。張帆寫的一段話，得到了秦老師的盛情贊揚。張帆是這樣寫的：北極的盛夏，大片的冰消融，當我看到北極熊在海邊低矮的荊棘林里吃漿果的時候，很是疼惜。當兇猛的肉食動物，俯首于幾顆漿果時，那一刻，它所體現的，是一個生命內在的可愛和美……

下課后，林庭筠沖向馬娜娜。不，是馬娜娜沖向林庭筠。或者，都不是，是兩個人必須要走到一起。一開口，她們的第一句話是：張帆……然后，她看著她笑，她看著她笑，一番面面相覷，又一番瞠目結舌。天，什么叫心有靈犀？就是當我的心，發出一種頻率，而另一個人在同一個頻率上，用共振的方式回應了我。林庭筠很物理很抒情地陳述著這一刻的感受，馬娜娜已經笑得前俯后仰了，說，這樣，我們倆同時寫下一句話，看看心底的想法是不是真的一樣。好啊，兩個人真的就找了張紙，認認真真地寫了起來。

果然是在同一頻率上又共振了一下。電光火石，這個世界，相同的兩朵火花燃在了一起。她倆要把張帆從自我封閉的世界拉出來。是的，她們不想讓這一顆善良的心，在自我孤獨的世界走得太久、走得太累。

張帆長得瘦瘦小小的，猛一看，模樣有點像郭敬明。在這樣深秋的日子里，一件長袖的米黃色T恤，一條修身的牛仔褲，風吹得他頭發亂亂的，一會兒高高飄舉起來，一會兒又遮蓋了眉眼，像飄忽而跳躍的青春。他跟馬娜娜和林庭筠走在學校的操場上，紅紅的塑膠跑道在他們面前延展和燃燒著，他們仨有說有笑，談考試、學習，談陳奕迅、許嵩的歌，也談皇馬和曼聯隊最近的那個漂亮的進球。

很好的陽光，很明媚的天氣。以及，被溫暖彌漫的，燦爛的日子和天空。

一只仰望著的笨笨熊

北京那所著名的大學向他們學校發來了喜報。喜報上紅紅的印章，像一叢火焰，呼呼地燃燒在廣告欄前高三學子的眼睛里，甚至血脈里。

內容是，去年考入這所大學的學長取得了所在院系的最高獎學金。

林庭筠“哇”一聲，那得有多少錢啊？一定很多吧！馬娜娜盯著那張喜報半天沒有動，眼底眉前，斂了銳氣，暗了春光。林庭筠的手使勁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說，喂，醒醒，醒醒，夢中人。馬娜娜沒有理會林庭筠，只是用手在那所大學四個字的校名上摸了又摸，說了句：真好。

一片樹葉擦過馬娜娜的額際，落在廣告欄前，孤零零的。入冬了，樹梢上的天空沒有一絲遮攔，高遠得像那顆要遠走高飛的心。

250不是一個魔咒。期末考試的時候，馬娜娜的物理考得出奇的好。261分，對于滿分300分的理綜，這已是一個很高的分數了。這是馬娜娜的一座新的高峰。但是另一座高峰始終橫亙在她面前，讓她仰視而無法超越。當然了，她也不想超越，就想一直仰望下去。是的，張帆的理綜匪夷所思地好，馬娜娜想，張帆瘦瘦小小的身體里，以及那顆頭發亂亂的腦袋里，裝著多少智慧啊！而自己笨笨的，就像一只小笨熊。

是的，只能算一只英語勉強說得好的小笨熊吧！

春天來了

班主任秦豆豆春心萌動，早就說要帶大家去郊游呢，但始終不見動靜。于是，這些天，他的課，大家格外期待。一字一句聽下去，但聽到最后，也聽不到關于郊游的任何信息，個個都咬牙切齒的。大家耐著性子，由著他胖胖的身子在黑板上游弋。畢竟，天越來越暖和，他或許，在等日子吧。

最有造化的，是林庭筠。她居然奇跡般地瘦下去好多斤，好多斤是多少斤呢，就是她開始變得勻稱了，她終于要對得起她的名字了。要不然，唐朝那個寫詞寫得挺好的溫庭筠，該穿越過來跪地求她了吧。

張帆參加北京那所大學的自主招生考試通過了。秦豆豆一天到晚眉開眼笑的，覺得張帆給他爭了氣。據說，張帆上大學的費用在他的爭取下，將由“山花工程”全額資助。秦豆豆張嘴閉嘴也不說“痛飲酒，熟讀《離騷》”了，而是“你看人家張帆”云云，說得大家都緊張兮兮的。

馬娜娜的成績早已跑到了年級的前十名，按慣例，年級前十名就有機會考取那所她向往已久的大學。而且，她依舊要上建筑系。當然了，除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她的心底，已經多了一個原因。

多了一個什么原因呢？草坪上一天天拱出的草芽該知道吧，尖尖的、軟軟的、綠綠的，是一個女孩心底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有一天晚上，草暖風香，她跟林庭筠在操場上看星星。天空里星星一顆接著一顆，她們都想為對方找到彼此心儀的那一顆。其實，到底是哪一顆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些星星要永遠這么亮晶晶地綴滿在天幕上，且，永不散場，就像此刻的青春。

春天，總是流轉著迷亂人心思的溫暖和明媚。而且，越是溫暖和明媚，越是離即將畢業的夏天那么近、那么近。

近到那么讓人慌亂，又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