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鐵傳
(洛陽理工學院 社會科學系,河南洛陽471023)
厘清核心概念往往是建構理論體系的基礎性任務。基礎概念外延不清、內涵不明,基本理論自相矛盾、難以自圓自洽,不僅直接制約理論體系的科學建構,導致基礎理論的孱弱,而且終將傳導至實踐層面,影響實踐領域的健康發展。目前我國理論界對文化軟實力的基礎研究尚處起步階段,許多概念包括文化軟實力這一核心概念尚待學術界制念研幾、靜心研究。但與此不同,實踐層面似乎顯得動蕩不安,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據統計,全國已有超過三分之二的省份祭出了“文化強省”的大旗,“文化強市”、“文化強縣”等口號一時間轟轟烈烈,遍地開花,文物資源爭奪戰、名人故里爭奪案層出不窮,競爭如火如荼。如此功利主義的沖擊,更加劇了基礎理論研究與實踐應用研究的嚴重失衡。筆者試圖從基本概念入手,探討文化軟實力的實質,澄清一些誤區,希望對構建中國特色的文化軟實力理論有所補益。
文化軟實力是一種什么力呢?學界不少論者談到影響力、感召力、感化力等,這些說法有合理性,但未必揭橥文化軟實力概念的實質。以影響力為例來說明。眾所周知,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組織乃至國家,對他人、他組織、他國家所產生的影響是復雜的,從主體角度說,影響可能是主動作用的結果,也可能是順其自然生發的,換言之,文化的影響力既可以是送去的,也可以是別人自己拿來的;從影響的性質說,既可能是積極的,也可能是消極的。因此,影響力的解釋就有模糊性。其實,當我們說文化軟實力是影響力的時候,這種影響力只能是主體主動送出且產生的積極性影響,弄清這一點是把握軟實力概念實質的關鍵。我們知道,文化從有人類就已出現,為什么直到現時代人們才開始熱衷于討論它的影響力并成為國際社會的熱門話題?稍加分析便可發現,文化的影響力帶有鮮明的利益色彩,其內里包藏著強烈的同化欲求。與其說,文化軟實力是影響力,毋寧說它只是主體利用文化對利害方的同化能力,同化力與認同力——受力方自愿接受施力方的文化——是相對應的,同化力越強意味著認同力越大,認同力越大則表明受力方更容易接納施力方的文化,而這對施力方的文化利益乃至經濟利益、政治利益的最大化是極為有利的。現時代由于全球化、信息化使得各民族間的聯系更加緊密,文化信息傳播無遠弗屆,利益爭奪顯得更加激烈,這便推動文化力從歷史后臺走向前臺,日益成為發達國家發展戰略的重要內容。面對撲面而來的文化信息,發展中國家處于文化安全考慮紛紛制定出建設自身文化軟實力的對策,試圖通過有選擇地吸收外來文化的積極質素一方面強身健體,實現文化轉型,另一方面也能在國際社會擁有自己的話語權,對對方產生同化。雙方的你情我愿,促成文化軟實力話題不斷升溫。因此,文化軟實力究其根底是一種文化同化和認同的力量,一種文化的同化力強,軟實力自然就強,同化力越弱,軟實力自然就弱,而沒有同化力的文化,也就不存在軟實力問題。
馬克思說過,人類社會說到底是相互交往的產物,“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1](P82)。人類之所以要交往,交往中之所以有競爭,離不開幕后的利益。利益可分為經濟利益、政治利益和文化利益三類,與此相應,人類圍繞利益所進行的競爭就分為三類。其中,經濟競爭、政治競爭處于相對基礎性地位,制約甚至決定文化競爭;文化競爭有其獨立性且反作用于經濟和政治競爭。由于文化同化有著經濟、政治所沒有的強大、持久、低成本的優勢,所以歷史上每一精明的統治者對文化同化力都倍加重視,不敢小覷。為了軍事、經濟、政治競爭的成功和主動,他們總是投入巨大財力物力加強文化建設,以擴大文化同化力。中國歷史上的百家爭鳴,歐洲的文藝復興,中國近代的文化論爭,歐洲近代的宗教改革無不如此。
有人以為,文化軟實力概念是由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教授約瑟夫·奈明提出的,是個舶來品。從語用學的角度看,這一說法有待商榷。中國歷史上至少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類似概念,叫“人文化成”。《易經》之《彖》曰:“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賁卦·彖辭》)后又有言:“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說苑》卷十五,《指武》)中國古代的統治者老早就已經認識到文德教化的巨大功用,并將其運用到安邦治國戰略中。春秋戰國時期,面對諸侯國間的兼并戰爭,儒家孔子極力反對武力征伐,倡言文教立國;孟子四處游說,提倡王道仁政,對人文化成的作用進行了詳盡闡發。《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孟子·公孫丑上》)當今世界正處于全球化加速期,全球化對傳統民族國家的經濟安全、政治主權產生前所未有的挑戰,國家間的競爭日趨白熱化,這類似于2 500年前的中國社會,費孝通先生干脆將21世紀說成是世界文化的戰國時代。
在這文化戰國時代,伴隨著國家經濟、政治競爭,文化軟實力問題風生水起。發達國家的學者普遍將文化軟實力納入國際政治關系框架進行討論,從重農學派到軍事國力論再到克萊因方程,精神文化作用的權重日漸加碼,直至1990年,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治學院院長、美國前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助理國防部長約瑟夫·奈明確提出“軟權力”概念。這日漸加碼的背后被遮蔽的不外乎以西方文化去同化其他文化達到不戰而勝的霸權動機。面對西方國家咄咄逼人的文化輸出,發展中國家如我國不得不起而應對,加強自身文化軟實力建設。從這一角度講,我國目前一哄而上的大躍進式的文化產業發展實踐帶有濃重的外源式色彩,這種外源式刺激既有助于產生知恥而后勇的爆發力,也容易造成理性的缺失——類似于近代史上外源式現代化的情景,這是值得我們高度警惕。
再從物理學角度看,物理學的力是向和量的統一,除了強弱大小,力還有向度分際。文化軟實力作為一種同化力,有內向同化和外向同化之分。內向同化,目標指向共同體內部成員,強大的同化力就體現著強大的凝聚力。許許多多彼此分散的文化個體有效聚合起來,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形成集合效應,這對共同體的存在和發展是非常重要的。古人講“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有了人和,則國家穩定,社會和睦。“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訴于王。”(《孟子· 梁惠王上》)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把文化的內向同化稱作“思想的水泥”。他有感于當代西方國家意識形態對工人階級斗志的超強同化,在《獄中札記》里明確提出“國家=政治社會 +市民社會”,國家的領導權據此也分化為“政治領導權(Political hegemony)”和“文化領導權(cultural hegemony)”兩方面。如果說政治社會主要靠軍隊、法庭、監獄等暴力機關的強制,而市民社會如政黨、學校、教會、學術文化團體等則主要依賴于民眾自愿認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越來越重視通過政黨、學校、宣傳等軟手段設法贏得被統治者的積極同意。這種變化決定了無產階級取得文化領導權的迫切性。[2](P222)與旨在提升內部凝聚力的內向同化不同,外向同化目標直指出于矛盾關系的對方,通過對外方價值觀、倫理觀、審美觀、思維方式等產生影響,促使對方“自愿服從你的意志、做你想讓他們做的事”[3](P44)。文化的這種外溢功能,與通過威脅或使用軍事、經濟手段來強迫他人改變立場具有同等重要的結果。
可見,文化軟實力之力,是個有施力者的主體性概念(當然不是說受力者就是客體),它始終牽連著主體的利益,離開主體對利益的追逐,便不會有力的發生,更談不上內向、外向同化問題。這一點,西方學者是非常清醒的,他們從來沒有離開自身國家利益這個核心抽象談論什么軟實力、軟權力問題,也可以說,他們大都旗幟鮮明站在民族國家發展戰略的立場上討論軟實力問題。值得提醒的倒是我們中的有些人有將文化主體化而懸置主體和主體利益的危險傾向。
顧名思義,文化軟實力是有別于軍事、經濟、政治等硬實力的一種軟性力。這種軟性力軟在何處?是在什么意義上的“軟”?我們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進行解析。
第一,文化力的作用方式不同于硬實力。綜觀古今中外人類交往的方式,不外經濟、政治和文化等幾個方面,其中文化交往最具柔性,它既不同于軍事脅迫也有別于經濟制裁、政治統治,因此,文化軟實力之“軟”,首先體現在作用方式上的特殊性。
我國中小學的教育模式就是應試教育。應試教育的目的就是為了高考,通過考試來篩選所需要的學生,這種教育模式注重成績而非學生自己的真實能力。這是基于我國國情產生的歷史必然,我國是人口大國,由于基數大的緣故,應試教育是一種成本較低且公平的挑選人才的方法。在此狀況下的中國學生就如同考試機器一樣,只學習和獲取與考試內容相關的知識,甚至某些知識點的內在聯系根本一概不通,大部分的學生被迫學習,興趣愛好也全被抹殺掉,他們學習和攝入的內容都是和考試相關聯的,雖然會產生很多能考出高分數的“好學生”,但這抹殺了學生的個性和創造力以及獨立思考的能力。
在人類社會交往過程中,力的作用方式大致有三種:一是政治力。通過組織控制力來實現,體現為經濟剝削、等級壓制、軍事打擊以及像焚書坑儒、文字獄、宗教迫害等學術暴力。該種力的硬性特征是十分明顯的。二是經濟力。通常借助經濟利益去影響對方,利用人們對幸福物質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通過經濟制裁、貿易孤立、技術封鎖等消極方法或提供廉價商品、技術服務、資本援助等積極方法——同時附加一些有利于自身利益的霸王條款,去干涉對方經濟活動。經濟力沒有軍事力的猙獰外表,但對人的控制作用極強,人們在這種力的作用面前缺乏斡旋余地,可選擇的自由度也十分有限。在此意義上,我們把它歸結為一種硬實力。三是文化力。與軍事力、政治力和經濟力不同,文化力借助于精神力量去吸引、同化對方,它起作用的方式主要以文化價值觀為核心,通過意識形態構建、民間組織交流、公共外交、多邊和雙邊外交等政府政策而實現內向或外向同化。約瑟夫·奈所言極是:“軟力量使用的是不同的手段(既非武力,亦非金錢)來促進合作,即由共同的價值觀產生的吸引力,及為實現這些價值觀做貢獻的正義感和責任心。”[4](P7)在運用文化力的時候,政府政策始終是起作用的,但政府權力的作用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決定性的作用來自文化本身所蘊含的價值,正所謂“一時勝敗決于力(硬實力),最終勝敗決于理”。軟實力作用的發揮雖需要硬實力協助,但這種協助是有條件的,不可過于張揚,否則會事與愿違,導致文化力的夭折,這類例子在歷史和現實中是較多的,此不贅述。
這里,我們暫時撇開文化的內向同化不論,將目光聚焦于外向同化方面來看看這種軟實力在國際交往中的發展現狀及其內在緣由。全球化時代,西方國家制定外交戰略、政策以完成外交任務,采用了一切可以采用的手段,但從演化趨勢上看,前兩種方式,無論是大棒的強制還是胡籮卜的利誘,都并未進入歷史的博物館,我們仍然可以從中東版圖上清晰地發現硬實力的影子。不惟如此,更值得關注的是,后一種方式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得到強化,使文化作為一種手段在國家外交中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如通過展示、闡釋本國本民族的文化、意識形態,攻擊對方民族的文化和意識形態,以樹立良好形象,爭取世界民眾的理解和認同,從而左右他國的國民意志,來實現自己的外交戰略意圖。這種不違背人之意志,主要靠建立在文化認同基礎之上的文化外交,正是當下文化軟實力問題成為國際社會炙手可熱論題的幕后推手。
美國負責教育和文化事務的國務卿助理菲利普·赫庫姆克斯曾經說過:“除了政治、經濟、軍事問題之外,教育和文化事務是現代國家外交政策的第四、也是最人道的部分。”[5](P27)摩根索在《國家間政治——尋求權力與和平的斗爭》中也毫不掩飾地說,帝國主義控制世界的三種方式——軍事帝國主義方式、經濟帝國主義方式和文化帝國主義方式——中,文化帝國主義(Cultural Emperialism)是最為微妙、也是最為成功的帝國主義政策。其目標不在于征服領土、控制經濟生活,而在于對人心的征服與控制,由此,它成為國家之間改變權力關系的一種手段。提出較為完整的軟實力理論體系的約瑟夫·奈如是說,如果國家能使其力量在其他人眼中合法化,它們所遭遇的有違其愿的阻力就要少得多,那么它就用不著太多昂貴的胡蘿卜和大棒。[3](P29)看來,西方國家注重文化軟實力的意圖不過是對實現霸權的高效率和低成本的祈望而已,豈有他哉!
第二,文化力在國力中的地位不同于硬實力。硬實力屬于社會結構中的下層基礎,是可見的物質性力量,而作為同化力的軟實力則屬社會結構中的上層建筑,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力量。按照馬克思關于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唯物史觀推理,文化軟實力的產生或作用均須以硬實力為基礎。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明確指出,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同時這也是人們僅僅為了能夠生活就必須每日每時都要進行的(現在也和幾千年前一樣)一種歷史活動,即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1](P32)。
人類幾千年文明發展史,從根柢上說,不外為一部交織著政治斗爭的經濟發展史、技術發展史,生產力尤其是其中的科學技術對社會形態的更替起著任何他種力量無法比擬的作用,看不到這一點就不能真正看清人類歷史。所以馬克思說,“蒸汽、電力和自動紡織機甚至是比巴爾貝斯、拉斯拜爾和布朗基諸位公民更危險萬分的革命家”[6](P3)。近代的英國正因執科技革命之牛耳,才成為了當時綜合國力最強大的國家,現代的美國同樣依靠發達的經濟和科技實力,充當世界的“燈塔”。古代中國的李唐王朝盛極一時,聲名遠揚,一度成為世界的文化中心,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大唐帝國農業經濟發達,手工業生產力較高,有著無與倫比的硬實力基礎。而近代中國國力衰微,屢屢受侵,不是割地就是賠款,莫說歐美國家鄙視我們,在公共場所插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就連不少中國人自己也難免產生自卑心理。我國現在重視推廣漢語,在世界各地建立幾百所孔子學院,靠什么呢?首先遇到的就是經費問題。據說建一所孔子學院至少需要花費50萬美元,沒有強大的物質基礎,文化力總是蒼白的。美國的《泰坦尼克號》、《功夫熊貓》、《2012》和《阿凡達》等好萊塢大片暢行世界,深得全球觀眾喜愛,基本原因恐怕在于其充分利用了3D等先進的科學技術。
在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世界多極化、文化多樣化趨勢日漸明朗的大背景下,一個試圖單獨取勝的國家,其外向同化不可能僅僅依靠軍事威脅、經濟誘惑,那種直指人心的文化力量便由隱而顯,精神力量在國力理論中的地位得到提升便具備了條件。這才有美國前中央情報局副局長克萊因提出的“綜合國力等于物質要素實力乘以精神要素實力”的著名“克萊因方程”,才有約瑟夫·奈于90年代提出軟實力概念及理論。不過,無論是克萊因還是約瑟夫·奈,他們對國力概念的“軟”化處理,都是有根據的,都是伴隨著自己國家硬實力不斷提高并達到一定程度后發生的視界移位。而對于一個剛剛脫離溫飽線、大量貧困人口尚存的發展中國家來說,我們不可不加分析地移植西方話語和策略,否則,若軟硬不分、以軟為硬或者相反,那到頭來終難逃脫被邊緣化的厄運。[7]
第三,文化力的形成不同于硬實力。如前所述,文化軟實力是一種文化同化力,施力方從自身利益出發,利用文化優勢對競爭對手施加影響,試圖獲得對方的自愿認同,也就是約瑟夫·奈所說的“通過吸引而非強迫或收買的手段來達己所愿的能力”[4](P2)。尤其在當前全球化、信息革命和網絡時代的大潮下,軟實力所具有的擴張性和傳導力能夠超時空地影響人類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準則,其威力堪比近代歷史上資產階級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異民族仇外心理的廉價商品。但這只是問題的一面,只是站在施力方立場言說的話語,這里還必須使受力方出場,因為文化軟實力是構成性的力量,離不開施力方的授力,同時也離不開受力方的受力,必須有受力方的主動參與,孤掌難鳴,不會有任何力量的形成。文化軟實力這種同化力,站在施力方看,是一種文化的外化行為;而站在對方看,是另一種文化的化外行為,即主動將來自對方的文化攝入自身,轉化為自己有機養分。這一點不同于硬實力,軍事干預、經濟制裁可以毫不顧忌對方的感受兀自加力于對方,也能獲取軍事勝利和經濟利益,但文化力無法復制。孔子曾說:“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孟子講人之浩然之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丑上》)這均說明,文化力忌諱剛性強加,遠不及潤物細無聲的滋潤感化。
雖然文化軟實力離不開硬實力如經濟實力的支持,政治實力的推動,但無論支持還是推動,它們都不能與軟實力劃起等號,也不能超強表現自力,否則,文化傳播變成了文化暴力、文化強權、文化侵略、文化殖民,文化軟實力異化成了政治或其他力量,其結果必將事與愿違。世界上伊斯蘭國家與西方國家的激烈沖突,除了經濟、政治原因外,其中就有基督教文化對伊斯蘭文化的超強干涉,加劇了雙方的對立沖突,不僅未能得到對方的認同,反而釀成9·11那樣的國際恐怖慘案。正是由于文化具有多樣性特征,它能給人們以較大的選擇權,人們接受還是不接受某種文化不會像經濟的影響那樣受到局限,且文化與經濟也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文化的超越性可以使自己擁有廣泛的適應性,這些都給人們的文化選擇提供了較大的自由度。因此,文化交往中的任一文化,想要俘獲人心,都不得不采用討好對方的方式,決不能視對方為被動客體而為所欲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文化力是軟實力。
學界有人習慣于從單方面理解文化軟實力概念,將文化軟實力僅僅當作文化施力方的單面行為,而將受力方只當做被動客體。在這種邏輯構架下,文化軟實力的形成成了文化主客體間的力量傳導、單向的力量傳導過程。這種觀點是以傳統西方哲學的主客二分思維模式為淵藪的,就是在西方國家,因其片面夸大傳播方的作用,完全漠視接受方的主動性而受到現代西方哲學的不停詰難,大有理屈氣短之狀。但正是這種被西方學者詬病的主客二分思維方式,在我國特殊環境下有被片面強化的趨勢,這方面的問題此不多論。筆者重在說明的是,主客二分思維框架并不符合文化發展的客觀事實,也不利于我國自身文化軟實力的戰略提升。文化軟實力,是文化交流的主—主模式,它是超越于傳統的主—客模式的。用胡塞爾的現象學和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理論分析,主—主模式就是主體間性模式。在模式下,文化信息的傳授方自然是主體——沒有傳播,便不可能有同化力;同時,一種文化能否被另一種文化理解和接收,還取決于理解方的視界及需要。理解不是灌輸,而是平等對話,因而,理解能否成功,就看被理解方傳來的信息能否進入理解者的視界,能否引起理解者的共鳴。當一種外來的文化作用于土著文化且能夠滿足后者的需要并進入視界,它便能夠順利地被理解和吸收,進而成功同化。若情況相反,便會遭遇排斥和拒絕,不能進入解釋方的視界內,同化作用也無從產生。魏晉南北朝時期,來自印度的佛教之所以順利在中國生根、開花、結果,而比之稍晚的基督教之所以始終難以成功進入漢文化圈,都可以在這里找到答案。
第四,文化力的存在方式不同于硬實力。軟實力與硬實力雖然都是構成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的基本要素,但二者的存在方式不同。硬實力作為物質性力量對人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比較容易觀察認知,如一國的經濟實力可以通過該國的工農業生產能力、勞動生產率、對外貿易狀況、科技進步的推廣以及產業結構、市場經濟發育狀況等諸多方面直接呈現出來;軍事實力可以通過該國軍隊的數量、組成、訓練、裝備及軍工生產和后備力量展現出來;政治實力可以通過一國執政黨隊伍、入黨人數、政府動員力量及國際社會中政策吸引力等表現出來。這些硬實力甚至可以運用數學方法較準確地進行測度,如衡量一國經濟總產出水平的GDP值。但文化軟實力是一種精神力量,盡管也客觀存在,但具有明顯的分散性、隱蔽性。此舉信仰為例。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在談到信仰的作用時說:“整個人生是一幕信仰之劇。沒有信仰,生命頓時就毀滅了。堅強的靈魂在驅使時間的大地上前進,就像‘石頭’在湖上漂流一樣。沒有信仰的人就會下沉。”誠然,信仰對個人人生的作用是重要的,既是人把握世界的重要方式,還給人提供一種有根的生活和超強的精神力量,惟其如此,信仰才有對內對外的同化力。對內,通過整合各行為主體的精神追求和行為規范,有利于增強國家的向心力與凝聚力;通過提供豐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產品,滿足人民大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需要,維護社會安定。對外,通過文化傳播,有利于促進世界對自身的了解,消除誤會,樹立形象,維護國家文化利益和意識形態安全。這些作用盡管客觀存在,但無法直接呈現。它們都只能分散存在于社會經濟活動、政治活動中,通過人在行為上的一系列變化方可澄明。一種文化的內向性同化力和外向性同化力到底有多大,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準確測量,因為人受文化影響產生的變化是個微妙復雜的過程,很難象統計硬實力那樣直接準確計量。所以,過去很長時間在很多領域,目光短淺的人們都不大愿意在文化建設上較多投入,都把文化建設當作軟指標而置于次要地位,“說起來重要,做起來不要”,“會上說重要,會下說次要”,“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等等,就成為一些地方百姓對政治要員的諷刺畫。需要指出的是,文化軟實力雖為柔性力量,但柔軟絕不等于軟弱,更不是可有可無。文化的作用不僅硬實力無法替代,且在未來國際、國內社會中施展的空間將更加廣闊。
以上四方面共同體現了文化同化力的柔性,軟性。其中作用方式之軟是學界公認的,也是文化作為一種力量所區別于經濟、政治、軍事等硬式力量的顯要之處。但文化力量在產生、形成和存在方式等方面的柔性特質則普遍被忽視。因此,揭橥這些方面對全面理解文化軟實力觀念是必不可少的,對糾正當下國內文化軟實力研究及實踐中存在的偏駁也是至關重要的。
如前所述,文化軟實力是主體間以文化為介質的同化——認同關系,是個主體間性概念,其中聯結主體雙方的中介正是文化。一方面,文化主體利用文化同化競爭對手,另一方面,競爭也同樣是以文化認同對方,這才形成所謂的力。此處的問題是,如何定性文化?它是一般泛化性概念還是有所特指?
學術界,無論是文化哲學、文化人類學還是文化社會學領域的專家學者,一提起文化,都免不了語義學的分析和語用學的限定。因為文化實在是一個頗具彈性的概念,不同學科或不同學者都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確定它的外延。如英國文化人類學家泰勒說,文化即是人化。這恐怕是迄今最寬泛的文化概念,它把物質的、精神的、制度的、行為的一切不分好壞的人造物都冠以“文化”之名。按照這一泛化概念研究文化軟實力,難免導致概念的膨化弊端。由于它幾近等同于綜合國力概念——除去其中的資源狀況、地理條件,二者幾乎等同,這樣一來,文化軟實力理論的討論就回到了傳統國力理論中去了,這顯然不能滿足當今無論國際還是國內對傳統國力理論的突破創新需求。美國研究軟實力問題的專家約瑟夫·奈將一國語言文字、藝術宗教、民風民俗、意識形態、制度安排、外交活動等統統置入文化概念之中,將這些方面所形成的內聚力和輻射力等同于文化軟實力,并且將諸如石油、外匯儲備、高速列車、核武器和洲際導彈等資源性硬實力排除在外,大大縮小了文化概念的外延。但是約瑟夫·奈的文化概念將制度安排、外交政策等拉將進來,無疑是想包裹政治性因素,這難免令人產生軟硬混亂之感。如前所述,以權力運作為核心的政治并非軟性力量,雖然它有時也體現為某種權術。
最近研究發現,國內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把文化定義為價值觀,這算是最為狹義的文化概念了,它不滿于對文化概念的膨化所帶來的種種問題,如名人資源的過度競爭、封建糟粕文化的惡性開發等,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人們把握文化軟實力概念的實質內涵。但這種觀點在解決舊弊端的同時,卻產生了窄化的新弊端。如果將文化窄化為價值觀,無疑剔除了思維方式、審美取向等重要內容。這明顯不利于我國的文化建設,不利于文化軟實力的全面提升。筆者認為,從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三分法理解文化是較為可取的。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社會大系統可分解為經濟、政治和文化三個次系統,其中經濟次系統的目標是經濟效率和最大化利潤,政治次系統的目標是合法強制與權威管理,而文化次系統的目標則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塑造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性。如果說經濟、政治活動的鮮明特征在于功利性,那么文化活動的鮮明特征則在于超越性。文化的傳播可以超越一定的時空限制,以潛移默化、耳濡目染的方式使不同地域、民族、群體的人們,相互借鑒,取長補短,給自己注入新的活力,達就新的境界,或者滲透到社會經濟、政治等領域當中,能動地促使社會經濟、政治活動發生變化,以改變整個社會的面貌。
一個團體或社會固然由眾多個人組成,但它并不是真正生物學意義上的有機體,其協調發展的秘密主要在于它的成員享有共同的文化。文化系統提供了社會成員共享的有意義的符號,從而使得不同的個體之間能夠相互認同、相互溝通從而協調一致。社會學家涂爾干的《論社會分工》(The Division of labour in society 1893)一書指出,把個體聯結為社會的力量不是盧梭所說的理性契約,不是斯賓塞所說的滿足于個人利益的自由競爭,也不是孔德所說的國家強制,而是一種被稱為“集體意識”或“集體良心”的“同一社會的一般公民的共同信仰和情操,是社會成員在最基本的道德規范上的一致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討論的具有軟實力的文化,只能是那種具有超越性、擴散性,不僅僅是注意、吸引,而且能夠對內對外產生同化力的精神文化。只是這種從理想信仰到風俗習慣、從思維方式到審美取向的精神文化所釋放出來的精神力量,才使得任何一個不想落后、解組和滅亡的民族國家都不得不投之以敬慕的目光。
從傳播學角度來看,人們之間的信息溝通是信息從信源到信宿的流動過程。無論是信源方主體還是信宿方主體,文化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其以自身為目的、優化自身生命存在的介質,既是人為的——人的勞作產品,又是為人的——以人為目的,是人為與為人的統一。信源主體創造出的文化信息以一定方式傳播給信宿主體,信宿主體對這種隱性的、無形的、包含著匡正自我行為、引導自我當做不當做的文化信息,進行符合自身需要的譯碼、揀選、改造、利用。雙方皆為自身目的自愿而非強制性地參與其中,任何強制、暴力都不能使人心悅誠服,也起不到同化—認同的作用,根本談不上所謂文化軟實力。如同任何人無法強迫人們從心靈深處信仰什么和不信仰什么一樣,任何孔武暴力只能誅身而難以誅心一樣——“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語)。文化這種發揮作用的方式決定了具有軟實力的文化不能是泛化的良莠不分的,而只能是具有先進內涵的文化,起碼被認為是先進的文化。
文化發展規律表明,只能是高端文化對低端文化產生強烈、持久的同化而不能相反。“要處在較低的經濟發展階段的社會來解決只是處在高得多的發展階段的社會才產生了的和才能產生的問題和沖突,這在歷史上是不可能的。”[8](P502)因為它一開始就會受到人們的強烈抵制。一種異質文化傳來,若信宿主體發現它根本就是低級落后的東西,既不能解決人們面臨的問題和矛盾,又起不到優化自身生命的作用,這種文化也就沒有什么外溢軟實力,任何文化主體都不會自愿“嫁接”這樣的文化,它至多在有限時間里產生些內部整合作用。馬克思說:“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本質。”[1](P9)馬克思這里所說的能夠說服人、掌握群眾、徹底和抓住事物本質的文化,其實就是指先進文化。撥開文化發展史的浮云雜霧便可發現,舉凡能夠成為軟實力的文化一定是該時代那些真正反映時代精神和前進方向、居于制高點上的先進文化,惟有此種文化能夠直指人心,德服廣眾,達就人文化成目的,引領社會文明進步。
學術界有人秉持文化相對論,認為文化無優劣之分、先進與落后之別,提出物質維新、文化維舊,依據是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其自身的獨特價值,這種價值與其特殊環境相匹配,不同種類的文化形態之間在價值上是不可比的。這種主張看到了文化的特殊性一面,注重文化的民族性,對反對某種文化中心論有合理性,但由于它完全否定了文化的共性,文化發展的歷史性、時代性,因此,必將否定文化的可比性和可評價性,導致文化保守主義和文化孤立主義。馬克思說:“人不是由于有逃避某種事物的消極力量,而是由于有表現本身的真正個性的積極力量才得到自由。”[9](P167)人思想的最高目的是求真,行為的最高目的是求善,感受的最高目的是求美。這說明,文化決非沒有優劣之分,沒有先進與落后之別。事實上,只有能夠最大限度的激發人們追求真善美,能夠最大限度擴大人的自由度的文化,才配稱優秀文化、先進文化的美名,反之則是劣質的、落后的文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文化的流動規律如水之就下,總是先進文化更具軟實力,更容易流向較為落后的地域,同化相對落后的文化。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曾評論說:“中國成不了超級大國,因為中國沒有那種可以用來推進自己權利進而削弱西方國家的具有‘傳染性’的學說。今天中國出口的是電視機,而不是思想觀念。”①轉引自趙磊:《當前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面臨的機遇和挑戰》,《新遠見》2008年第5期,第69頁。這話雖不盡全面,但卻值得思考。它提醒我們要注重自身文化軟實力建設,把主要精力從歷史文化符號挖掘轉移到精神內涵建設上來,從歷史文化資源的開發傳承轉移到文化價值觀的轉化創新上來。與此相應,在推出相關的文化產品以提升軟實力的過程中,除了注重我們的民族性方面——即使這方面也絕不是簡單的歷史資源開發、名人故里爭奪,而是借以反映民族、國家獨特創造力,我們更應注重文化的時代性價值,這種時代性價值越是能夠在全球化競爭中成為人類共享價值的一部分和為形成全球共同體或全球性社會服務,它就越是能夠產生出超越關注和吸引的同化—認同力量,也就是撒切爾夫人所說的“傳染性”。
總結全文,文化軟實力之“力”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影響力,而是文化主體為追求自身利益所產生的文化同化力;文化軟實力之“軟”是相對于經濟、軍事等硬實力而言的,除了表現為作用方式外,還體現在實力的形成、存在方式及其在國力中的地位諸方面;文化軟實力之“文”也不是泛化的文化概念或文化資源,而是先進的、反映時代精神的精神文化。合而言之,文化軟實力即一個文化主體為實現自身利益對內對外所產生的文化同化與認同作用。這一表述方式說明,文化軟實力不只是潛在之能,更是動變之能,更應著眼于動態角度進行把握,不能簡單套用綜合國力理論對它做所謂靜態結構分析。同時,它也不是單純的主體性概念,而是主體間性概念。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3](美)約瑟夫·奈.軟權力與硬權力[M].門洪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4](美)約瑟夫·奈.軟力量——世界政壇成功之道[M].吳曉輝,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
[5](法)路易·多洛.國際文化關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7]武鐵傳.論軟實力與硬實力的辯證關系及意義[J].理論月刊,2009,(5).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