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萍
(江南大學 外語學院,江蘇 無錫214000)
自傳教士利瑪竇首次把英國介紹給進來后[1]210,中國人眼中的英國形象便處于不斷的演變之中。“遠番紅夷”、“禽獸”“犬羊”這樣一種夷化、鬼化、獸化的英國形象在鴉片戰爭前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鴉片戰爭時期都非常流行,但兩次鴉片戰爭慘敗,特別是中英《天津條約》[2]404-420明文規定“嗣后各式公文,無論京外,內敘大英國官民,自不得提書夷字”之后,官方再也不敢以“夷”稱呼英國,而那些最早被派往英國、親睹親歷英國的使臣和使團官員更是無法憑空再把英國禽獸夷狄化。在這些使臣中,即使是思想最為守舊、希望“以夏變夷”的人也不得不承認英國“無閑官、無游民、無上下隔閡之情,無殘暴不仁之政,無虛文相應之事……街市往來從未聞有人語喧囂,亦未見有形狀愁苦者,地方整齊肅穆人民鼓舞歡欣,不徒以富強為能事,誠未可以匈奴、回紇待之矣。”[3]89-90然而在對英國去“夷”化后,究竟又對它進行了怎樣的形象制造?我們從郭嵩燾(1818-1891)和薛福成(1838-1894)這兩位早期使英大臣的出使日記中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處理。
郭嵩燾,首任駐英大使,是鴉片戰爭后第一個對英國形象作全面集中描繪的官員,他于1876年出使,1879年回國;薛福成,則于1890年出使,1894年回國。兩者使英時隔十五六年,對照他們出使日記①清政 府于1878年有 過一份“ 具使各國 大臣應隨 時咨送日 記等件” 的規定, 內稱:“ 凡有關系 交涉事件 ,及各國 風土人情 ,該使臣 皆當詳細記載,隨 事咨報” 。中對英國人民、風物和制度等描述,首先可以發現其中有很多相似之處。與普通游歷者一樣,他們對本國未曾出現過的新奇、新鮮事物作了事無巨細的娓娓敘述,例如幻燈、隕石、化石、焰火、馬戲雜技、電學和光能試驗、賽馬會、太陽能、植物園、水晶宮、蠟人館、動物園等等;同時作為肩負重任的使臣,他們都對英國的政治、經濟、科技、教育、風俗等都作了細致考察和重點描述。可以說,薛福成在塑造英國形象時多方面承接了郭嵩燾塑造的英國形象,正如他在日記中所說的:“昔郭筠仙侍郎(郭嵩燾)每嘆羨西洋國政民風之美,至為清議之士所抵排……此次來游歐洲,由巴黎至倫敦,始信侍郎之說,當于議院、學堂、監獄、醫院、街道徵之。”[4]124對于英國這樣一個西洋大國,薛福成的原意是要證明或深化郭嵩燾早先所塑造的英國形象的。兩人都撇開了舊有的不切實際的“夷狄”、“禽獸”、“犬羊”這類夷化鬼化獸化的英國形象,都開始對英國作“烏托邦”②當代 形象學理 論家莫哈 所說,“ 一個異國 形象,當 它偏向于 相異性, 并將相異 性再現為 一個替換 的社會、 富含被群 體抑制的 潛能時, 就是烏托邦式 的”。烏 托邦的描 寫具有顛 覆本國群 體價值觀 的功能。 參見孟華 主編的《 比較文學 形象學》 ,2001年北京 大學出版 社出版。化處理。然而,兩人敘說異國、書寫英國所用的話語截然不同,其“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構架迥乎相異。
郭嵩燾出使日記中的英國是一個典型的“烏托邦”異國形象,處處勝過中國③對于英國等西方國家的社會弊病,郭嵩燾只在其出使日記中提到一個問題,那就是西洋民氣太盛,他說:“其立法既寬,君民上下之體亦相習為簡易,其民亦遂敢于犯下〔上〕如此,足知治民之難也”。其日記第611、867頁也有類似說法。參見郭嵩燾《倫敦和巴黎日記》。,表現為一個可以替換的理想社會。郭嵩燾對于英國強大的兵力、發達的科技、富裕的資源,往往是贊美溢于言辭;相反,他常從一些具體小事中就籠統生發出對中國的負面評價,有意顛覆本國的群體價值觀。例如,看到中國謊稱自己如西方諸多國家一樣使用“金銀錢”④中國歷史上并不使用金銀錢幣,用銀是以兩記的。這一現象,郭嵩燾說:“久居西洋,始知中國人心不能自振發,而專為大言自欺,其源由于無恥。”[5]586又如,看到英國照相館、電報局頻用新法,他竟感嘆“中國人心日退,而洋人日進。”[5]825在報上看到香港發生的中英之間律法方面發生的沖突和爭執,郭嵩燾立即斷言:“凡在〔此〕四事,皆由中國處理無法,以致一切無可籌商。洋人之心日遠,中國之勢亦日以積輕,殆將無復轉移之望也。”[5]359甚至對于一位英國人站在中國人立場上所提出的五條公允的陳論⑤陳論提出了“禁止販運鴉片煙”、“西洋待中國人應求公平”、“西洋人在中國者應各歸地方約束,不宜專歸領事”等有益于中國的建議。參見郭嵩燾《倫敦和巴黎日記》。,郭嵩燾的反應卻是:“其言全似中國人自張大,亦不測其為何意也。”[5]199當時的情況,確實如郭嵩燾所說:“各國人材政教如此之盛,而勤勤考求,集思廣益,不遺余力。中國漠然處之,一論及西洋事宜,相與嘩然,以謂夸獎外人,得罪公議,至……切切焉以評論西人長處為大戒。”[5]733而郭嵩燾本人則反對這一風氣,走到了另一極端,不僅極力評論西人的長處,而且絕口不提本國的長處,還對西人贊美中國持不信任態度。最為關鍵的是,他對以巴力門(英國議會政治,parliament)和買阿爾(英國民選市長制度,Mayer)為特征的英國民主政治也表示了由衷的贊嘆,由此打破了所謂“天朝上國”之“政教”優于“夷狄”的神話,把英國塑造成一個政治昌明、文化先進的理想國度;與此同時反把中國看成了一個半開化半野蠻的國家、處處不盡人意,不僅堅船利炮、科技發明比不上西方強國,而且“自漢以來,中國教化日益微滅,而政教風俗,歐洲各國乃獨擅其勝。其視中國,亦猶三代盛時之視夷狄也。”[5]491可見,郭嵩燾最終完全認同了西方人對中國“哈甫色維來意斯得”(half-civilized的音譯,意為“半野蠻”)的評價。其出使日記中,唯一一次提到西洋不及中國之處便是:“三代有道之圣人,非西洋所能及也。即我朝圣祖之仁圣,求之西洋一千八百七十八年中,無有能庶幾者。”[5]627但很快,其批判的矛頭仍然指向中國所謂的“圣人”之治:“圣人以其一身為天下任勞,而西洋以公之臣庶。一身之圣德不能常也,文、武、成、康四圣,相承不及百年;而臣庶之推衍無窮愈久而人文愈盛。頗疑三代圣人之公天下,于此猶有歉者……圣人之治民以德,德有盛衰,天下隨之以治亂。德者,專于己者也,故其責天下常寬。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故推其法以繩之諸國,其責望常迫。其法日修,即中國之受患亦日棘,殆將有窮于自立之勢矣。”[5]627郭嵩燾所擔心的正是“三代以前,皆以中國之有道制夷狄之無道……自西洋通商三十余年,乃似以其有道攻中國之無道,故可危矣。”[5]627-628可見,比較兩個社會最為根本、也非常敏感的治民之道,郭嵩燾認為,中國的圣人治民較之西洋的以法治民終究還是遜了一層。
同時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郭嵩燾在把英國塑造成烏托邦時也把英國“朋友”化了,他說:“近年英、法、俄,美、德諸大國角立稱堆,創為萬國公法,以信義相先,尤重邦交之誼。致情盡禮,質有其文,視春秋列國殆遠勝之……英吉利起極西,通地中海以收印度諸部盡有南洋之利,而建藩部香港設重兵駐之……而環中國逼處以相窺伺,高掌遠臨,鷹揚虎視,以日廓其富強之基,而絕不一逞兵縱暴,以掠奪為心。”[5]91英國的“構兵中國”在郭嵩燾看來也是“展傳據理爭辨,持重而后發。此豈中國高談闊論,虛驕以自張大時哉?”[5]91因此他認為“西洋立國自有本末,誠得其道,則相輔以致富強,由此而保國千年可也。”[5]91而且,“處今日之勢,惟有傾誠以與各國相接,舍是無能自立者。”[6]91這當然也是把自我貶低、把英國極端烏托邦化的必然結果,那就是要求“自我”去追隨這位各方面都勝過自己的“朋友”,以不斷接近它。
而薛福成的“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構架迥乎相異。他雖然也如郭嵩燾一樣把英國塑造成“烏托邦”形象,但他在肯定英國價值的同時,非常巧妙地祭出了中國的古代。他特別關注的是那些在當下英國有所表現、而又能在中國古圣先賢那里或從中國的悠久歷史找到“先例”的東西,試圖以此來證明古代中國的偉大。他對英國等西國的直接贊美背后,是對本國古代的肯定,或者說其根本目的是為了贊美本國的過去。
例如,薛福成在其出使日記中把英國塑造成“工商之巨擘”①“歐洲立國以商務為本,富國強兵全藉于商,而尤推英國為巨擘。”參見薛福成《出使莫法意比四國日記》第210頁。、發達科技之先行者的同時,把本國塑造成使西方世界工商飛速發展并迅速致富成為可能的科技文明的源頭,這樣一來,他大加稱贊的英國等西方國家科技發達的狀態就變成了中華文明向西流傳的結果:“昔軒轅氏見飛蓬而作車,見落葉而作舟,即中國制造機器之始。風車水碓,相傳亦久。至于雙錠紡車,提花織機,則愈變愈巧也。然則機器之用,始于中國,泰西特以器力助人力之不足耳。非特機器也,即化學、光學、重學、力學、醫學、算學,亦莫不自中國開之……所謂西學者,無非中國數千年來所創,彼襲而精究之。分門別類,愈推愈廣。所以蒸蒸日上,青出于藍也。”[6]620在薛福成看來,西人師法的是我們的“余緒”,只是由于“研究益精;競智爭能,日新月盛”[4]72才得以在目前勝過中國,“今者西人因中國圣人之制作,而踵事增華”[4]616。他還借用泰西人士之口反證自己的這一觀點:“西國博雅之士,論及創制,每推中國。如新報之仿邸鈔,化學之本煉丹,信局則采孛羅之記,印書則為馮道之遺,煤燈之本于四川火井,考試之本于歲科取士。至于南針、火藥、算學、天文之開于中國,更無論矣。惟西國日求其精,中國日失其傳耳。”[4]138因此,薛福成在倡導“吾儒”要“漸習彼天文、地奧、器數之學”[4]72時總不忘指出:“涉其藩,若浩博無涯涘,究其奧,則于古圣人作述之原,未嘗不有所見焉。甚故,格致之功之不可不窮其流也。”[4]72在薛福成筆下,西方最先進的“格致之功”,要窮其流的話,都可在我們的“古圣人作述之原”中找到。薛福成以這樣一種鏈接古代的“自我”與現實的“他者”的方法巧妙填平了鴉片戰爭以來中西之間在“器數”方面的鴻溝。
更為重要的是,在薛福成如郭嵩燾一樣大花筆墨描摹英國“政事風俗”,評價英國的政制“斟酌適中”、“頗稱盡善”[7]時,他不忘指出,英國等西國的“君民共主”政治并非其自古由來、根深蒂固的,他企圖告訴眾人,此“君民共主”制度其實來自中國古代的“民主”傳統:“中國唐虞以前,皆民主也……是則匹夫有德者,民皆可戴之為君,則為諸侯矣;諸侯之尤有德者,則諸侯咸尊之為天子,結此皆今之民主規模也。迨秦始皇以力征經營而得天下,由是君權益重。秦漢以后,則全乎為君矣。若夫夏商周之世,雖君位皆世及,而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說,猶行于其間,其猶今之英、義諸國君民共主之政乎?夫君民共主,無君主、民主偏重之弊,最為斟酌得中,所以三代之隆,幾及三千年之久,為曠古所未有也。”[4]538雖然堯舜之世的昌明和夏、商、周“三代之隆”在后人的心目中是海市蜃樓式的幻境,但薛福成卻從傳說中的唐堯虞舜時代去尋求“民主”的依據,因為那時君主沒有世襲制度,民可以擁戴“有德者”為“君”(即諸侯),諸侯則可尊諸侯行列中的“尤有德者”為天子。同時,他又認為夏、商、周三代是典型的“君民共主之政”,因為三代中雖然已是君位世襲的家天下,但流行孟子的民貴君輕之說。因此,盡管當今英國、意大利式的“君民共主之政”“最為斟酌得中”,但“三代之隆,幾及三千年之久,為曠古所未有也”,當今英、意的君主立憲制度不過是三代的流韻余響而已,至多類似于中國的夏商周之世。
此外在社會事業發展方面,薛福成親歷英國之后所得到最大感受就是:“西洋各國經理學堂、醫院、監獄、街道,無不法良意美,綽有三代以前遺風……”[4]272他稱贊英國養民教民“毫發無遺憾”,看到英國管理良好的貧兒院和監獄等,竟認為這是中國“王道”[4]611-612在西方的復興。
可見,薛福成筆下的英國雖也可稱得上是一種“烏托邦”形象,發揮質疑本國現實、顛覆群體價值觀的功能,但它質疑和顛覆的是當下的、現實的“自我”,而非歷史的上古的“自我”;相反,古代的“自我”則成了“烏托邦”英國種種優長的發源地或與“烏托邦”英國關系密切、價值同等(甚至超過英國)的一個對應物。作為異國形象制造者的薛福成在異國形象架構中精心嵌入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自我”形象,同樣把異國“烏托邦”化,但薛福成同時把本國塑造成其古代已經達到西國眼前水平、甚至很多方面還是西國文明之源頭這樣一個特殊的國家。“自我”的“古圣先賢之道”、“三代以前遺風”成為衡量異國文明與否的重要標準,“他者”值得稱贊正是因為它體現的是“自我”“三代以前遺風”①對于英國的種種長處,郭嵩燾于光緒四年六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中,曾記下一位西方學者說的話:“凡學問皆緣始中國。制造之精,亦未有能及中國者。如西洋用化學制造顏色,而施之染絲,終不逮中國之新艷。學問分門別派,中國亦最繁。”參見郭嵩燾《倫敦和巴黎日記》。可想而之,若是薛福成聽到西方人中也有人持此觀點,必要大發感嘆并引為同道。而郭嵩燾在日記中一筆帶過,未予置評,似有不以為然之意。。薛福成在烏托邦化英國的同時,對“自我”形象也開始了烏托邦化構建,這兩個過程彼此交融、相互推進,“烏托邦”英國形象也成了一種擴展和延續了的本國形象,當薛福成強化和美化“他者”形象時,其實也同時強化和美化了歷史上的“自我”形象。
法國比較文學學者基亞說,形象學應“設法深入了解一些偉大民族的傳說是如何在個人或群體的意識中形成和存在下去的。”[8]106我們也可把此話理解為,在研究異國形象時,我們應設法了解關于本國的神話在異國形象制造過程中是如何歷久不變的。中國中心至大至尊、四夷邊遠渺小落后,是支配中國數千年歷史的一種神話。“中國自秦以降,兩千年的專制天下,一直保持獨一的最高文化國家,養成很深的自尊自信心。一旦接觸到西方文明,于認識上不會很快地承認其優越和有用,自是不能很快吸收。”[9]26鬼化獸化西國形象,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種既定的行為模式,但近代中國與西國交戰慘敗、國門大破,關于西國的信息大量涌入后,西國逐漸褪去原有的“禽獸”番夷色彩,這就迫使關于本國的神話作相應的調整。在這一特殊時期,郭嵩燾大膽塑造一個全新“烏托邦”英國形象,重擊了中國幾千年來養成的很深的自尊自信心,徹底消解了長期以來發展并傳承的本國神話;而薛福成在塑造“烏托邦”英國形象時,則小心翼翼地保存和維護著關于本國的神話,當他為英國說話時,實際上也就是站在歷史上曾經同樣強盛甚至更為強盛的中國立場上立言。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薛福成是改造了舊的神話,并把它轉化為新的神話,在新的神話中,烏托邦異國逐漸與遙遠的三代之前的“自我”形象接近并重合。德國哲學家卡西爾在論及國家神話時曾說,“新的政治神話不是自由生長的,也不是豐富想象的野果,它們是能工巧匠編造的人工之物。”[10]342可以說,在英國形象和本國形象問題上,薛福成便是編造新的政治神話的能工巧匠。
[1]朱維錚.利瑪竇中文著譯集[M].鄧志峰等人編校.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2]海關中外條約:第1卷[M].上海:上海書店,1917.
[3]劉錫鴻.英軺私記[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4]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出版,1985.
[5]郭嵩燾.倫敦和巴黎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4.
[6]薛福成.薛福成選集[M].丁鳳麟,王欣之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7]薛福成,出使四國日記:光緒十六年九月十八《自序》[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8]基亞.比較文學[M].顏保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
[9]王爾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10][德]恩斯特·卡西爾.國家的神話[M].范進,楊君游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