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漢口”的語系里,“打伙”的含意近似于“合作”,如“打伙做生意”。有時又有“分享”的意味,如“這碗面,我們打伙吃了它”。“打伙找飯吃”則既是合作,又是分享。
我們說武漢既是一個大碼頭,又不是單純的碼頭城市,就因為它的碼頭是要跟方方面面“打伙找飯吃”。
常年在碼頭上摸爬滾打的人們,在漢口也需要打伙找飯吃。
那年頭農村人到漢口找出路,如果沒什么技術只有一把子力氣,那就只有去“挑碼頭”。
拿一根扁擔守在碼頭邊,給上下船的客人挑行李算不算?算。但那只是“散碼頭”。顧名思義,它只是“挑碼頭”當中的散兵游勇,今天攬到了活,明天不一定就賺得到飯錢。想讓這“碼頭”挑得相對穩定,得經人介紹去拜見頭佬,送了禮物,交了“扁擔錢”,你就有資格到這個頭佬的隊伍里去做活了。
這類“有編制”的隊伍承接的都是大活:大批貨物的車船間轉運、由船上入庫,以及大型機器、機件的搬運。
轉運貨物時,上肩、扛包、碼貨、計件,都是各司專職。那上肩的號子是和手上的力度緊緊配合著的,碼貨人的起落又需要扛包者的配合。看似僅憑力氣的活路,一到各方配合時,就有各種妙竅使它妙到顛毫。
搬大件是碼頭上最壯觀的勞動:幾十個漢子分站在大件的四周,橫的杠子直穿的扁擔交叉著,一聲號子,幾十個人就把那大件抬將起來,上百只腳整齊劃一地讓“大件”朝目的地走去。那個領號子的人就是指揮這場行進的將軍。大件離地時他給的節奏是“三拍子”,眾人合唱的也是三拍子,行動上則是強拍處起肩,強拍時落腳。穩穩地走動起來后,領唱就會轉唱出二拍子的節奏。眾人隨之和上,那大件便在雄渾的號子中搬家了。整個過程嚴整規范,出一絲差錯就是傷人死人的事,誰敢馬虎!
在機械轉運尚未大興之時,這種笨重的體力勞動卻是機械化大生產的前導,它服務的就是機械化大生產。這個過程中的搬運工,每個人都是變成了一顆螺絲釘。
碼頭自身的管理運作是環環相扣的。在那樣的社會條件下,不管有多少公司學習洋人的經驗,碼頭上卻只能按宗法社會的那一套來。頭佬和工人之間,除了雇主和傭工這一層直的關系,還要另外建立當時流行的橫向的“兄弟”關系。究其原因,是因為碼頭人口流動性大,光只有雇傭關系是“攏”不住人的。
從清代中葉起,那些隱藏山林從事“反清復明”活動的人們,一方面是無法生存,一方面也看出這口號早已沒有了號召力,便走出山林進市廛,各干生業去了。為了生存的方便,他們便把洪幫的香堂設在家里,幫中人等依然以“內八排”、“外八排”的方式排座次,變成了半公開的、互相扶助的幫會。雖然不在山林,他們還是把各自的組織稱為“山頭”,以“XX山”、“xx堂”、“XX水”、“XX香”這“四梁四柱”的不同名稱相區別。
流動性大的碼頭,便是由頭佬們牽頭的山頭林立的地方。山頭內弟兄互相扶助,與外人有爭執時人人爭先地抵擋外人。這種橫的關系,直到1949年以后歷經民主改革等運動才被打散,可見它在漫長歲月里起了多么大的凝聚作用。
然而,碼頭并不因有這樣的“橫直交錯”而變得封閉、排外,因為對于武漢來說,碼頭只是一些進貨出貨的平臺,圍繞它的,還有個更廣闊的世界。
漢口是個大碼頭,而且從1841年以后成為國際性的大碼頭。它的貨物進出的終端,當然會是多種多樣,而絕不會如江漢沿線小碼頭那樣,來了一船西瓜,在河邊上找幾個人分了就完事。
外國人用大炮轟開中國的大門,開埠了的大漢口自然要面對國際市場。開埠不久,從漢口出去的茶葉、桐油、藥材等早早就把漢口港出貨的終端指向了外洋。
漢口是茶葉出口第一城,全中國的茶葉產地一年四季都在打理他們的貨船,隨時向漢口進發。而漢口的市面上不但銷售著全國的名茶,還有了與茶葉貿易有關的茶葉巷、安徽街、新安街等地名。
漢口是比江西樟樹、浙江象山、河南懷慶藥市大得多的都會,各地藥商在經由江漢運藥來漢的同時,也在漢口擇地造屋,建立自己的世界。于是,在漢水邊的藥材棧房之外,又有了永久居人藥幫巷系列住宅區,巷名由正巷、一巷、二巷依序排列。
于是,在各式各樣的競爭、暗斗、武斗的塵埃落定之時,漢口的碼頭逐步細分為客運、過渡、貨運和專業碼頭這些類型。這一切似乎在告訴我們:
漢口的東西都是從碼頭來的,但碼頭只是漢口許多飯中的一碗飯。■